第三部分 二十五年:尘与血
第十章 心结

尘与血  作者:发威

我始终认为,我的心结,只有老全能够帮我解开。所以,我意识到,老全这个人,不但是那个帮我家破案的人,还将是解救我人生的人。

1

从老全那里得知了好消息之后的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又去了一趟医院。

今天,老全他们在紧张地筹备专案组,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着他的好消息。我也要办一件正事,所以,我必须得再去一趟医院。不是为我的父亲,而是为了我自己。

来到医院,我又挂了一个精神科的专家号。

之后是上楼,来到门诊台分诊,候诊。这个医院的流程我已十分熟悉,因为来得太多次的缘故。

这一次,我主动要求医生给我做了全面的检查,在就诊前,我就跟医生申明,我一定会很好地配合各项检查,只求得到一个权威的结果,我到底有没有精神病?

医生在一开始问了我一个问题,在各项检查完毕,他拿到结果以后,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他问的是:“你为什么怀疑自己有精神病?是你觉得自己精神不对?还是别人跟你说你有精神问题?”

我直言不讳地回答:“是我前夫,还有婆婆,他们说我精神不太正常。”

医生追问:“他们有没有说你怎么不正常?”

“太固执。”

“固执?我也有这毛病!”

“还有,那个,我不太好意思说。”

“没关系。你尽管说,你的隐私我会帮你保密。”

“我前夫说我……说我不爱让他碰。”

“你是说,性冷淡吗?”

“嗯。”

“那你觉得你有吗?”

“还好吧,一点点。”

“那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不太喜欢让你老公,也就是前夫,碰你?”

“我总想起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什么事?方便跟我说说吗?”

“就是8岁那年,我看到警察把我母亲的尸体从井里捞出来,她是赤身裸体的。”

医生沉默了好一会,又看了一次化验单,对我说:“苑小文,从我们精神科的角度判断,你没有所谓的精神病。你刚说的强迫症也好,性冷淡也好,其实都属于小时候遭遇事故之后的创伤后应激反应,我猜是这样。所以,你不应该来我这儿,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我没有精神病?太好了,那,医生,能求您给我开个诊断吗?证明我没有精神病!”

“我会在诊断书上写明。对了,你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份诊断?这也是因为你的强迫症吗?”

“噢,不是,我其实要不要这诊断都可以。我是说,对我自身而言。我要诊断是有别的用处。”

“给你前夫看?为了出一口气?”

“也不是。他因为这个,不允许我见孩子。我是为了见孩子。”

从医院走出来以后,我的精神更加振奋了。我的手里紧紧地掐着诊断书,我恨不得马上去杜帅家,把诊断摔在他的脸上,然后好好羞辱他和他妈一顿。

就在我刚走到路边,想要去坐公交车的时候,我看到医院大门口附近的门市房当中,恰巧有一家心理咨询诊所。

哈,真会做生意。

我决定听从医生的建议,去看看心理医生。

于是,我怀着坦然的心情走近了这家心理咨询所,在我去找前夫之前。

一个上了年纪且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接待了我,她把我带进一间面积不大,但是打扫得很干净的屋子。屋子里面有一些绿植,有两把椅子,我们一人一把,面对面坐着。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素雅打扮的老者,她也在慈眉善目地打量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对这位上了年纪的咨询师有种莫名的信任,我甚至认为她是某个大医院退休的老专家。

出于礼貌,我没有直接问。

“你手里攥的,是医生的诊断书吗?如果我没猜错,是精神科的吧?可以给我看一看吗?我年轻的时候,也当过精神科大夫。”她说。

我把诊断书交给她。

她戴上老花镜,认真地阅读着。

看完,她问我:“所以,你来我这儿,是想解决你的……性冷淡,还有强迫症,对么?”

我轻轻地点头。

老太太摘掉眼镜,语气缓和地对我说:“你可以随便举几个关于这两方面的例子给我吗?没关系,你不用紧张,咱俩就是随便聊聊。”

我稍微想了一下,给她讲了两段以前的事。

一次,杜帅跟单位的同事喝完酒,回家的时候,已经有些醉了。他爬上床,开始脱我的衣服,想要跟我做爱。我突然一阵反感,就把他推开了。杜帅借着酒劲,想要硬来,撕扯中,他拽坏了我的睡衣,我挠伤了他的手腕。杜帅恼羞成怒,找来麻绳,想要把我捆在床头强暴我。我奋力抵抗,并且逃出了家里。我躲在了小区里用来堆放垃圾的旧车棚里,一整晚,我都蜷缩在黑暗狭窄的角落里,不敢回家。

还有一次,我骑着自行车驮着我的儿子回乡下看父亲。临走的时候,婆婆有些不高兴,她的意思是不让我总往乡下跑,尤其是带着儿子,路上不太安全。我当时没有过多理会她的话,因为前一天我俩因为她总嫌弃我的乡下人而拌了几句嘴,我以为她还在为那件事跟我置气,所以我认为我回家躲她两天比较好。当我驮着自行车走出小区院子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身后婆婆跟邻居说我的坏话,很大声,分明是在说给我听。我的心里很来气,所以我更加坚定地带着儿子回了乡下,并且一住就是三天,就连杜帅的电话我都没有接。

三天之后,我从乡下回城。我以为此时婆婆的气会消除,结果没想到,她不但气没消,还更加严重了。我一进屋,她就劈头盖脸讲我一顿教训。

她说:“你妈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以后不许骑自行车驮孩子,不怕死你自己骑!”

因为提到我母亲,所以我势必要理论一番,我说:“我骑自行车怎么就扯到我妈那儿去了?我妈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惹到你了?”

婆婆被我这么一顶,更加生气,说“看你这个熊样,就知道你妈啥样,肯定也不是个稳当的女人,注定该死。”

“你怎么说话呢?”

“我说的有错吗?要不是她没事总出去野,也不会被人害死。”

婆婆的话彻底惹火了我,我生平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将桌子掀翻,打碎了桌面上所有的杯子和水壶。此举的后果,是我被婆婆好一顿修理,扇了不知道多少个耳光。

以上两件往事讲完,我又详细地把小时候家里发生的事情回忆了一遍。足足讲了有两个多小时,直讲得我口干舌燥。

老太太给我倒了一大杯水,问我:“把心底积压的情绪都说出来,是不是觉得轻松一些?”

我点了点头。

“你呀,平时就是能交流的人太少了。负面情绪需要释放,你没有释放的途径,都憋在了心理,能不问题吗?”

我感觉她说中了我的处境。

“你想不想听听我对你的分析?”

“当然想听。”

“其实你的问题,不是很严重。你呢,从小失去了母爱,父亲又长期酗酒,态度消极,你属于长期乏爱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所以,也就导致了你身上的一些固定特质。比较冷漠,情感缺乏,固执,等等,所以只要是你认为对的事情,你是不太能听取别人的意见的,甚至是不计后果的。你从小就得不到爱,得不到关心,所以你也不太会关心别人。因此你的丈夫,还有你的公公婆婆,跟你的关系不是很好,你们之间更像是形式婚姻。你只做了你该做的事情,忽略了情感的表达和接纳。”

我的婆婆总说我“捂不如,养不熟”,估计就是这么回事。

“再来说说你的性冷淡,这个就比较容易理解了。童年时候你见到母亲被强奸惨死,在心里留下了阴影,成年之后,对男女之事产生了抗拒。对你来说,性生活毫无快感,反而很痛苦,要不是因为生孩子,你根本就不会接受性生活。”

“可能你说的对。”

“还有就是,你始终没有办法跟你的婆婆相处融洽,其实是因为在你的心里不想妈妈的位置被别人取代。从你的描述中得知,其实你曾经试图讨好你的婆婆,可是最终都是失败的。还有你的后妈,其实无论你表现得多么接受她,其实在你的心里,还是不能接受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当有人提及要卖你家的老房子的时候,你总是表现出强烈的拒绝,这其实都是因为你没有从那个案件当中走出来。”

我默不作声,犹如被人击中要害。

“其实你应该从小就接受心理治疗。在你8岁那年,在你家里发生变故之后,你应当马上接受心理辅导。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还有你父亲精神的萎靡,没有意识到你的不健康心理发展,所以,才耽误至今。”

“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挺严重。”

“你不要有负担。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在哪儿,就解决一半了。”

“我该怎么办?”

“没事的时候,你可以经常来找我聊聊天,我帮你疏导疏导。还有就是,你可以换个环境生活。这么多年,其实你始终生活在案发地周围,或者是刑警队附近,你的心里一直没有放下案子的事,心结一直没有解开。也许换个环境,你就能放下了。”

我从咨询所走了出来,心情还算可以。正如老人家所说的,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就已经成功一半了。我的心里还是很感谢她的。

但是我暂时不打算采纳她的意见,不打算逃离这个城市。我始终认为,我的心结,只有老全能够帮我解开。所以,我意识到,老全这个人,不但是那个帮我家破案的人,还将是解救我人生的人。

2

我本来打算把医生证实我没有精神病的诊断书摔在杜帅的脸上的,但当我看到他那张哭丧的脸时,我却不忍心这么做了。

我提出见面以后,他和我约在了城郊的一处铁轨旁边,我还以为他因为怕我总是缠着他想要杀我灭口呢,这种地方行人罕至,实在太适合灭口了。比如他可以先把我掐死,然后把我放在铁轨上,伪造成我因为生活所迫卧轨自杀。

可当我看到杜帅那张脸时,我确信他今天不会跟我动粗。

“怎么非要约在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一边抱怨,一边朝他走去。

他指着铁轨旁一个大石头苦笑了一下,我仔细看过去,石头上还真有几滴灰白的鸟屎。

“找我啥事,快说吧,我还得回去上班。”他说。

“你今天怎么了?丢钱了?”

“还是为孩子的事?”他问。

我点了点头,从包里掏出诊断书递给他。

“这是什么?”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杜帅皱着眉头看了一会,然后将诊断书还给我。我以为他会受到触动,最起码,神情上会有所不同,然而,并没有。真让人生气。

“你可看好喽,医生说我没精神病,一直都是你和你妈诬陷我!”我强调道。

“是我妈,不是我。”没想到杜帅会这么说,“你有没有精神病,我天天跟你睡在一张床上,我能不知道么?!”

“那你不他妈早帮我说话!”

“我妈那人你又不是不了解。”

“你可真是你妈的好儿子!”

“至少,性冷淡,我没错怪你吧?!”

我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哦,那个,嗯,好吧。”

“日子是咱们两个人在过,咱俩过得好坏,最主要的因素,还是在于咱们两个。”

这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混不吝。

“我在积极接受心理治疗。”我说道。

杜帅点了点头:“那祝你早日康复。”

说了半天我还是个病人。

我突然指着天空中的一团白云问他:“你看那片云,像什么?”

“汽车。”他说。

“不,像兔子。”

“李海云的家里人说让我买一台轿车作为彩礼,才肯办婚礼。”他说。

“鑫鑫一直嚷着要养一只兔子,他好像从小就喜欢兔子。”我说。

“我妈说,我们家自己还没开上轿车呢,凭什么给李海云买。所以不让我再提办婚礼的事,说先就这抻着。”他又说。

“养兔子肯定是不容易,你妈最讨厌带毛的东西。所以我打算在我那儿养一只,等鑫鑫来的时候,可以玩上一会儿。”我又说。

他发现他在自说自话,而他所说的,我完全不感兴趣。所以他尴尬了一下,然后硬挤出一丝微笑,在他满是愁容的脸上。

“你父亲怎么样?”他突然问。

“挺好的。”我说。

“也没帮上什么。要不,我给你拿点钱吧?”

“不用。”

“没事。李海云不会知道的。”

“那也不用。”

“那我回去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说。

“什么?”

“既然进了一家门,你和李海云就好好过吧。”

“哦,我知道。”

我转身走掉。

“以后每个月,你选一天看孩子。来家看,或是带走,都行。”他说。

我停下脚步,转身对他郑重地说:“谢谢。”

回去的路上,我脑海里一直回响着我刚刚说的那句话。我和李海云,到底谁才跟杜帅算是一家人呢?或许,全都不是?

我认为,最起码,我们肯定不是一家人。尽管我们有过九年的婚姻,还有过一个八岁的儿子。生活一定是出错了,我跟杜帅结婚,是生活出了错,我跟杜帅离婚,是生活在纠错。就是这样。

我带着恍惚的心情,先是去了一趟花鸟鱼市场,挑选了一只后背带了一片灰毛的兔崽子,然后回了家。

次日,我便去把鑫鑫接了出来。先是带着他吃了一顿炸鸡,然后将他带到我的住处,让他跟他的姥爷见面。

鑫鑫蛮有情义的,看到姥爷以后,跑着抱了上去。但是躺在病榻之上的父亲却没有被这富有生机的场面感染,他只是迷迷糊糊地看了孩子一眼,然后仰着头看着屋顶,喘着粗气。

“姥爷,你怎么了?”鑫鑫对眼下的状况还不太懂。

我却在思索着父亲出现这一反常举动的原因。

良久,父亲又重新看着鑫鑫,嘴里挤出一句:“小宇回来啦。”

我没有听太仔细,于是我凑近了一些。

“爸,你好好看看,谁来了?”

父亲重新打量了一会鑫鑫,又打量了一会我,气若游丝地说:“淑敏,你和小宇,都回来啦。”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我的眼泪唰地一下掉落。父亲是我把看成我母亲,把鑫鑫看成我的弟弟小宇了。

想不到25年后,他仍然在等待母亲和弟弟回家。

我看着鑫鑫,鑫鑫也在愣愣地看着我。他今年8岁,正如当年的我,也是8岁。此刻鑫鑫眼里的我的年纪,也和当年我眼里的母亲年纪相仿。怪不得父亲会看错,此情此景,只是又一个生命的轮回啊。

鑫鑫去玩他的小兔了,我却仍旧愣在原地,一会看看病榻之上,奄奄一息的父亲,一会看看地上,活蹦乱跳的兔子,和笑声悦耳的儿子。生机与死亡,这两种极端的生命现象,同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共存于这间小屋里。

生机并不能冲淡死亡的哀伤,死亡也无法湮灭生机的茁壮。这是一场没有必要的较量,是生命的荒唐和必要的构成。

3

专案组再次成立之前,我被老全紧急叫去了刑侦支队。

为了怕我担心,他在电话里就跟我大致说明了缘由,跟我母亲的案子无关,是要我去配合调查经侦大队的一起案子。他们破获了一起利用职务之便的诈骗案,涉案金额高达500万元人民币,被抓获的嫌疑犯是一个姓宋的男性律师。

我在经侦大队的审讯室里见到了熟悉的宋律师,他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着实好笑,往日的厚颜无耻与猖狂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满脸的胡茬与布满血丝的眼球表明他已经被连续审讯了一段时间。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什么而笑,也许是因为他欺骗过我,看到他有今天的下场,我打心眼里高兴。

但我随后也告诉老全的那些同事们,宋律师并没有骗我多少钱,他顶多算诈骗未遂。

他们当然知道这些细节,因为是杜帅报的案。当初姓宋的刚想敲诈杜帅的时候,杜帅就报了警。他的做法是正确的,我和杜帅都没有损失什么。

让宋律师落网的,是本市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老板的老婆发现丈夫跟他的女秘书有多次开房记录,于是提出离婚,想要夺走一儿一女的抚养权,以及上亿元的家产。老板同意不要子女抚养权,但不想分家产,于是聘请了宋律师帮忙处理此事。过程中,老板很快发现女秘书一方面拿了老板的钱进行挥霍,一方面还跟老板年轻健壮的司机有一腿,于是对二人怀恨在心,想要宋律师设法找出二人的“职务侵占”方面的罪名,予以惩罚。最后的结果是,地产公司老板错看了宋律师的能力,既没赢得家产纠纷的官司,也没找到职务侵占的证据,还被宋律师骗走了500万巨款。一怒之下,只好报警。宋律师早有打算,拿到钱以后就选择了跑路,但是他哪里是老全那帮同事的对手,跑走没到5天,就在三亚给抓了回来。

因为杜帅曾经报过案,所以杜帅和我分别被警方叫来,对宋进行指认。

听经侦大队的人介绍完宋律师的落网经过,我突然感觉我的事情简直就不算什么。当初让我心急火燎,现在很轻松就释怀了。看来这世上的人和事,都是要有比较的,你觉得是过不去的坎,也许在别人眼里,就是小菜一碟,因为没准他遇见过更大的挫折。

姓宋的落网,当然是大快人心。但是我却没有表露出过多的喜悦,而是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因为我的心里一直在围绕着另一个人打转,卜春英。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老全他们,我那个所谓的后妈拿着我们家卖房的钱逃跑的事。一方面因为我手上没有证据,另一方面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追究的可能。

还有就是,我的父亲。虽然现在他已经无力去管这些事情,但比较之前他在清醒的时候,是不希望我报警的。

老全也许注意到了我的心思,从经侦大队出来就一直默默注视着我。后来他对我说,去他的办公室坐坐,聊两句。我说,不了。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内心十分纠结。

老全在我身旁坐下,给了我勇气:“有事你就说,我给你做主!”

“没,没事。”

“是杜帅?他还不让你见孩子?”

“那倒不是。”

“相信我你就说出来。”

“我后妈,其实也不是后妈,她跟我爸根本就没领证。”

“我听你提过,姓卜,对吧?”

“你的记性可真好,是姓卜,叫卜春英。”

“她怎么了?闹你呢?”

“没有。她吧,把我们家老宅子给卖了。那房子,你知道的,你去过的。”

“是啊。25年前,我可没少往那儿跑。”

“问题是,卖房子的目的,是为了给我爸治病的。我爸的病,你也是知道的。”

“嗯。这我知道。”

“可是这钱,压根就没到我和我爸手里。那女的,拿钱跑了。”

“啊?你说卜春英那钱跑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我爸手术前后的事。”

“你怎么不报案?”

“我爸不让。他想给那女的留条活路。”

“荒唐。你们给她留活路,谁给你们留活路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赶紧报案吧!”

“我手上,没证据。”

“证据好办,找相关当事人采集一下就有了。比如买房子那人,购房合同还有打款记录,他肯定都有的。”

“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你专业。”

“这事好办,我让我徒弟安小峰帮你处理一下,你放心吧。”

老全没有让我失望,他让小安全权侦办次事,他只动了动嘴巴,完全没有亲自出马,就把我认为是个难题的大事给解决了。

让我吃惊的是,小安抓住卜春英,比宋律师落网的速度还要快,从接手到抓住人,用了三天都不到。

第四天的时候,多日不见的卜春英,就已经老老实实地被带回刑侦支队了。老全亲自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则是跑去屋子外面接听的,我怕父亲听到。我对老全提了一个要求,他答应了我。我的要求是,想见卜春英一次。

老全和安小峰所在的刑侦大队,是以破获人口拐卖和由人口失踪引发的案件为主的大队,在找人和抓人方面,他们是省里出了名的厉害。最近几年,他们的事迹经常出现在报纸和新闻上,我看过不少。

但是小安这次的办案效率还是让我吓了一大跳,老全的徒弟都这么厉害,老全可想而知。

我的心里,对老全自然是相当佩服的。

但是,我的心里也充满了担心。

因为毕竟,我家的案子,已经拖了25年了。

4

在老全的安排下,我获得了跟卜春英单独会面的机会。在刑侦支队的审讯室里,我见到了这个让我恨之入骨的女人。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见到我之后的第一句话,不是求我把她捞出去,也不是跟我道歉,而是,问了我父亲的病情。

“你爸他怎么样了?”她是这么问的。

“在家等死呢,没钱治。”我是这么回的。

她知道我是在用狠毒的语言对她施以刑罚,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体现出悲愤与痛苦的神情,她有些平淡,是她以往少有的。

也许是被抓来刑警队的人都深知自己没有好下场,所以都认命了。

“钱,我还不上了。我都用来还以前的债了。”

果然,她这话说出了她的内心真实的想法。她没钱还给我了,她只有等着法律的审判,她甘愿坐牢。

“钱到了你手,我就没指望能拿回来!”我说这话的时候脸虽然是冷静的,但是心里却是苦涩的。

“我对不起你和你爸。”她说。

我没打算原谅她,我只是用一种近乎鄙视的眼神注视着她。

其实我想见她,只是想向她传达一个道理,那就是恶人自会有报应。

我相信她从我的眼神中体会到了。

良久,我突然问:“你为什么不跟我爸领证?”

“其实他每晚都做噩梦。”

“什么?谁?你?”

“你爸。”

“他跟你说的?”

“用不着他跟我说。每天半夜,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全身是汗,吓得魂不守舍。”

“有这么严重?”

“你不知道吗?”

“案发之后的那几年,的确会做噩梦。后来他爱上了喝酒,我以为他忘记了。后来我结婚,搬到了城里,就忽略了这件事。”

“表面上,他决口不提亡妻,我感觉那只是一种心理麻醉,自我逃避。其实他一直都没有放下,25年了,每天都在心里想,所以才天天做梦。”

“你应该帮帮他。”

“我没有那个本事。”

“你至少有责任给他疏导一下。”

“我试过。”

“没起作用。”

“至少是起到一定的作用的。”

“你这么认为的?”

“至少阻止了他自杀呀。”

“胡扯。”

“你爸他一直想自杀。”

“他都想再婚了,说明他已经走了出来,想要过新的生活。他还自杀什么?”

“有一次他跑去机井房那里,想要跳井,去找你妈。但是后来他害怕了,没有进去。”

“你的意思是我爸他怕死吗?”

“你妈遇害的场面把他给吓到了,他想死,但是没有勇气去死。”

我沉默了,因为我无法分辩她的话是真是假,是对是错。因为我母亲遇害时的画面,我也见过,也把我吓得不轻。

“所以你爸他一直处于这样的情绪下面,想死,但是不敢死。他觉得自己很懦弱,很没用,所以天天都很自责,非常消极。”

“这并不影响你跟他领证吧?”

“所以他每天晚上做的噩梦,要么是他掉进了井里,然后在水里挣扎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要么,就是那个一直没有抓住的凶手,他举着大刀来追杀你爸,你爸整晚的梦里都在逃命。”

“这是他跟你说的?”

“你爸他想跟我结婚,其实是想借此忘记痛苦。他并不喜欢我,这我都知道。”

“这也是他跟你说的?”

“我试过,想带他走出来,但是根本不可能。你爸其实早就死了。”

“嗯?”

“你妈死的时候,其实你爸就已经死了。”

“……”

“我的心再热,也捂不热一颗死人的心。”

“那你也不能夺走他的治病钱。”

“你爸得癌症,是迟早的事。”

“什么意思?”

“人这东西,最怕心情不好。你自己想想看,一个人常年抑郁寡欢,长达25年时间,他不得病谁得病?”

“我也跟他一样啊。”

“你还年轻,你以为你的身体就好得了?”

“至少我现在还行。”

“我劝你凡事想开一点。”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我怕你像你爸那样,得了心病。”

“我得不得病,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在你的心里,一直没把我当过一家人。我这个后妈,其实什么也不是。”

“你说对了。”

“我其实也没把你当过女儿。你爸,我试过,但是我失败了。所以,你爸跟我,也算不上什么。”

“知道就好。”

“所以我是很可悲的。”

“来到这儿,你的悲剧才刚刚开始。”

“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

“你不用跟我说,我没有义务帮你兑现。”

“这我知道。但我还是要说出来。”

“随你便。”

“我希望,在你有生之前,在你父亲离世之前,你母亲的案子,能够抓住凶手。”

我的心突然被震了一下。

盯着眼前这个憎恨的女人,我竟然久久说不出话来。哪怕是一句没心没肺的,一句冷嘲热讽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见我神情恍惚,卜春英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说完,我的坚强被彻底攻陷,我的眼泪如同溃堤的洪水一样,奔涌了出来。

她说:“你爸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还没手术的时候,就已经打算放弃后续的治疗了。也就是说,手术是做给你看的,是用来安慰你的。即使手里有钱,也不会进行后续的治疗。因为,他想早一点死,早一点去见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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