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汉

尘与血  作者:发威

当你见到杀死你母亲和弟弟的凶手时,你能够保持冷静吗?

1

2016年5月16日,距离25周年忌日还有七天。

在这一天,我正式接到了老全的通知。两个事情,第一,25年前留在死者齐淑敏体内的凶手DNA比对有了新的发现,一名新采集入库的犯罪嫌疑人被比中。第二,鉴于第一条的有利证据,省公安厅已经正式批准了专案组再次成立。

我无法形容接到通知以后的心情,因为我好想彻底疯狂了,我兴奋得手舞足蹈、坐立难安。然后我又沉默了,因为我心底深深的悲痛被再一次揭开了,有一种终于得以伸冤的悲壮与委屈。

我知道我这个样子是无法去见老全的,于是我一个人去了乡下,去了那片麦田。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我的心情得以平静下来。

我才趁着老全还没有下班,又赶回了城里,去刑警队找到老全。

老全再次见到我,心情也是难以掩饰的激动。可以看得出来,一个困扰了他25年之久的案子终于有了新的线索,比他获得多少荣誉称号都高兴。

“怎么才来?你去哪了?”老全忍不住问我。

“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妈了,她听到以后肯定特别开心。”我说。

老全愣了一下,表示理解:“应该的,应该的。”

老全拉着我的手朝法医科走去。

“快走吧,老魏早就在那等着你了。”他说。

我跟随老全来到了法医科办公室,此时,已经有满满一屋子人在等着我。人群中,我又见到了头发花白、骨瘦嶙峋的魏法医,每一次见他,他都苍老很多。

老全指着魏法医对我说:“这个案子能够发现新的线索,主要是靠老魏的不懈努力!这些年要不是他把物证保管得这么好,要不是他经常上网去比对,也不会有今天的重大进展!”

我直奔魏法医快步走去,来到他面前一米远的位置,跪了下去。

“我代表我们全家,谢谢您,魏法医!”

魏法医用他皮包骨头的双手扶起我,满脸欣慰的笑容。

“你不用谢我,这是我的工作而已。”

我想忍住泪水,可是泪水偏不争气。

老全今天也难得透出激动的心情,他走到老魏的面前,张开双臂,有力地抱了抱他。

“这下咱们可以安心地退休了,老搭档!”老全说。

老魏的学生们都鼓起了掌,这让一向腼腆的老法医难为情起来。我也加入了鼓掌的队伍,我为老魏能够培养出这么多年轻的精英法医而感到钦佩。

掌声落时,老魏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已经55岁了。25年来,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这个案子的细节就浮现在我的眼前。25年来,所有的物证,卷宗,都印在我脑子里了。这是我的心结,更是我的使命,我无法忘记,也不敢忘记。”

老全更是漏出钦佩的神色,对老魏说:“把你制作的那个盒子给小文看看!”

老魏让学生搬出一个纸盒,放在我面前的办公桌上面。

老魏一边打开盒子,一边向我介绍道:“25年前,由于办案条件的限制,市公安局并没有专业的物证保管室。甚至,连保存物证的盒子也需要法医们自己手工制作。小文,你看,这就是我亲手做的物证盒,这上面要开几个洞,是为了通风用的。”

我看着眼前这只做工精细的作品,心生敬佩:“您们当法医的人,心思就是细!我就不行。我母亲的遗物,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有保管得这么精细。”

老魏说:“为了将物证留存下来,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将盒子里的物证重新归置一下。拿出来通通风,晒晒太阳,重新整理一下。因为我相信,这个案子,将来若能够破案,一定是并且只能是依靠这些物证。”

一个年轻的法医插嘴说道:“特别是夏天,师傅每个月都要把物证盒拿出来好几次,变换一下位置,便于长期存放。”

老魏说:“25年前,这个案件发生的时候,刑事侦查科学技术还不如今天这么发达,所以当时我们警方没能破案,非常遗憾。但是好像我们一直没有放弃。我知道有很多案件的物证,随着时间的推移,气候的变化,可能会发生变化,甚至是灭失。所以我对这方面格外留意,我不想让关键的物证在我的手里破坏掉,因为那是死者留给我们最后的讯息。”

法医们纷纷点头。

老全竖起大拇指:“就算是刑事科学技术已经如此发达、日新月异的今天,能够把一个案子的关键证据保存了整整25年,老魏,你这个举动已经是个奇迹了。”

老魏:“这个案子要是放在现在,我三天就把案子破了。”

老全:“没错。我记得我好像也说过这话。”

老魏:“DNA技术真是了不得呀。现在的案件,很多都是根据DNA技术破获的。放在以前,哪敢想呀?”

老全:“以前你能够做出血型的比对,我已经叹为观止了。”

老魏:“25年前那会儿,我压根都没听说过什么DNA刑事技术。还是我去首都提交检材的那次,我见识到了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的精液血型分析技术,这让我大开眼界,很受震撼。也是从那次起,我坚定地相信,随着刑事技术的发展,只要我保存好盒子里的物证,案件终究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老全:“老魏他经常跟我说,他手上的案子,破不掉,都是因为技术的限制。只要他把物证给保存好,哪怕我们没有机会破案,下一代警察也是有机会有可能把案子给破掉的。”

老魏:“我记得我们市公安局建立DNA数据库,还是2010年的事。也是我们老一辈的法医意识到这个东西的重要性,跟上面申请了很久,才批准下来的。刚开始有数据库以后,我就做了一次比对,可惜那时候数据库里的数据实在少得可怜,没有比对出来。是在2012年的时候,公安部的DNA数据库得以进一步完善,我又去做了一次比对,可是仍然没有结果。”

老全:“当年,听说有了DNA技术以后,我也很激动。我主动跟老魏申请,帮他去采集DNA样本。那一年,我组织了民警将案发地附近的劳改农场畜牧队的所有48名曾经的在押囚犯,都做了DNA检材提取。那时候,这48个人都已经释放了,有的,都已经去世了。我们就一个一个地找,去世的找其家属,提取血样DNA,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全部查完了。结果,还是没有发现凶手的踪迹。”

老魏看着物证盒,脸上漏出复杂的神情:“所以,25年了,这个装着凶手精斑的盒子,仍然静静的躺在物证室里,等待着被再度开启的这天。”

我此时的心情也很复杂,我想要说点什么,可是我没能很快地组织好语言。

老魏又说道:“我两年前就到了退二线的年龄了,我的办公室也从刑警队搬出去了,这是我的遗憾。这个盒子就要由年轻的同事们继续努力了。”

说完,老魏的眼神凝重地望着法医科的这群年轻的法医们。

我终于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问了一个我十分关心的问题:“所以,真正的凶手,他不是劳改农场的?”

老全和老魏同时点了头。

“那他是谁?”我问。

老魏看着老全,意思是让老全来说。

“这个人我认识吗?”我又问。

老全却向老魏使了个眼色,他的意思还是想让老魏来说。

老魏看着我,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冉高年。”

“谁?”

老魏:“位于案发地两百公里之外,也是在本省的范围之内,有一个冉家村。跟凶手的DNA比中的犯罪嫌疑人名叫冉高年,他就是住在这个冉家村的人。”

我:“冉……”

老全看出了我的一脸迷茫:“这就是科学,它不会骗人,我们得相信科学。”

我点头对老全的话表示认可,可我依旧无法摆脱迷茫的感觉,因为我真的想不起来这个冉高年到底是谁。

老全:“现在咱们的专案组已经获准再次成立了,就等省厅的领导最后把专案组的成员定下来,咱们马上就可以展开行动!”

老魏:“嗯。专案组成员一旦确定,就会马上召开专案会议,然后火速赶往冉家村,去找这个冉高年。”

我突然对老全说:“我要一起去!”

老全和老魏几乎同时发出了疑问:“什么?”

“我说,我要一起去!”

“你去干嘛?”老全问。

“我想跟你们一起去见一见凶手。”

“在定罪之前,他还只是犯罪嫌疑人。”老全提醒我。

“对。我要去见这个嫌疑人!”我说。

老全为难起来:“可是,你不是我们公安内部的人。我们抓捕犯人的过程,是不可以有外人的。”

“不。我要去。全叔叔,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我一定要去见一见这个人。我知道你有大本事,你有办法帮我的。”

老全看了看老魏,两个人都为难起来。

最后还是老魏首先开口:“老全,要不你帮她想想办法。”

老全看着我,良久:“小文,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跟我说真话。”

“嗯。”

“当你见到杀死你母亲和弟弟的凶手时,你能够保持冷静吗?”

“……”

2

2016年5月17日,距离25周年忌日还有六天。

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我便乘坐刑警队的吉普车朝冉家村赶去。同车的,还有我熟悉的老全和魏法医,开车的是安小峰。

准确来说,我们火速赶往的目的地,是冉家村所在的C市。在该市刑侦支队,又另外一队人马正在等着我们,他们也将作为此次专案组的成员协助破案。

老全被省公安厅任命为专案组组长,老魏为副组长。此外,老全还在队里钦点了包括安小峰在内的四名精英警员,组成了一个六人小组。另外,因为此次属于夸地区办案,需由冉家村所在的辖区刑警队参与,省公安厅高度重视这个案子,特地将待会儿就会碰面的C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命案大队的大队长老李,以及老李手下的三名警员也编入专案组,以协助老全。至此,一共十人的专案组时隔25年再度成立了。

这个信息是同车的老全告诉我的,他这一路很是兴奋,看得出,他对破案势在必得。

数小时路程,我们一行七人两辆车在中午的时候抵达了C市刑侦支队。

这是我第一次到C市来,之前我对这里一无所知。

命案大队的大队长老李早在大院里等候我们了。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年纪比老全略轻,但是身材精壮,嗓音洪亮,看似饱经风霜。

一见面,老李的脸上也挂着激动之情。因为之前就认识,所以无需寒暄,直接握住老全的手简单干脆地说:“你们来之前,已经让我们的人把案卷资料都熟悉过了。咱们先去会议室,快速地开一个专案会议,然后去队里的食堂吃饭。吃完饭,马不停蹄,立即赶往冉家村拿人。”

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往会议室。我则被当地的一个警员带进了大会议室旁边的一个小接待室,那警员给我倒了热水,也不走,一直陪我聊天。他知道我是本案的受害者家属,所以对我话说一直柔声细语,格外亲切。

尽管那警员一直耐心地陪我,但是我的心里早已长了草,很想知道大会议室里面的专案会议开得如何。我知道那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情,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都谈了什么。

好在专案会议只进行了不到40分钟,我们一行人又在老李的带领下,去到队里的食堂用午餐。我们进入食堂的时候,饭已经准备好了,看来老李早就将一切安排妥了。

吃饭的时候,老李一直拉着老全和魏法医聊案子的事情,只有安小峰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忍不住问他:“你们是什么时候比中那个嫌疑人的?”

安小峰比较年轻,只有20出头,英俊帅气的脸庞,瘦高的个子,面白唇红,怎么看,都不像是干刑警的,更像是个演员。但是这小子虽然刚毕业没几年,却已经得到了老全的认可,亲自调教,已经具备了相当犀利的办事能力。

安小峰稍微想了下,说道:“我师父是在5月4日接到DNA数据库的比对报告的。”

我点了点头。

“很突然,刚开始,我们都有点不敢相信!”他补充道,“你也知道,毕竟这个案子已经沉寂了20多年了。说实在的,直到现在,我都感觉像是做梦似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我的心里何尝不是这种感觉呢?

安小峰忍不住又说道:“还真让魏法医给说中了。这个案子,最后的破案关键还真就是凶手留在被害者齐淑敏体内的精斑样本。”

安小峰说完,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听到这个,你的心里很不舒服吧?”

“没事的。像你说的,这个案子过去太久了,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子。”

安小峰见我真的没事,就继续说道:“我进入刑警队工作以后,就听说了这个案子。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新的线索,这也成了我们队里人的一个心病。以前,我经常听师傅说起这个案子,没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把没有破掉的案子重新拿出来梳理一遍。到后来,所有的案子都破了,唯独这个迟迟没有音讯。”

“你师傅是个好人。我是说,他是个好警察!”

“一开始,我师傅认为凶手是你们本地人,他就住在你们村附近。后来案子破不了,师傅就开始担心,最担心的就是凶手是流窜作案。也就是说,一旦凶手是这种性质的话,做完案以后,就会跑很远,再想找到他,就如同大海捞针了。

所以,前几天拿到DNA比对报告的时候,我和师傅除了激动,还都有一种沮丧之情。”

“为什么?”

“因为报告显示,跟凶手DNA比中的嫌疑人,他住在距离案发地大概200多公里之外的地方。也就是说,他当年很可能是流窜到你们村去做的案。”

“他跑那么远,就是为了要杀人吗?”

“我看过案卷,凶手的杀人动机,我师傅当年的判断应该没有问题,就是强奸杀人,然后抛尸。我和师傅不能理解的是,这个凶手既然是生活在200多公里之外的人,为什么他会对你们村的地形那么熟悉?”

听了小安对案子的描述,我的心里虽然很不舒服,但是我仍旧愿意坚持跟他讨论下去:“也许他是去我们村走亲戚什么的呗。”

“不可能!如果你们村有凶手的亲戚,那么他们的DNA具有相似性,早就被我们给排查出来了。”

“也是。”

“所以我师傅心里现在还在迷茫这件事。”

“兴许待会儿见到那个嫌疑人,疑问就会解开了。”我安慰道。

“但愿吧。”他说。

“再有六天,就整整25年了。”我说。

小安没有听清我说的话,因为他已经吃完了,正准备跟当地的刑警们商量出发的路线问题。

十分钟之后,我们一行三辆车朝着冉家村驶去。跟来时一样,我已经跟老全他们通车。不同的是,来的时候我跟魏法医坐在后排,老全坐在副驾驶位置。去冉家村的路上,老全说要跟魏法医商量一下待会儿审问嫌疑人的细节,所以两个人坐去了后排,还是安小峰开车,我则被安排坐在了副驾驶上。

一路上,老全都在跟老魏两人小声地嘀咕着,我则看着车窗外陌生的风景,感受着与杀人犯越来越近的紧张感。

安小峰只是专注地开车,并不说话,这让我即紧张又尴尬。感觉上,我好想是在静静地偷听这老全他们的谈话,这让我感到一丝羞愧。

为了化解这种尴尬,我开口跟小安聊天:“这里的老李,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小安突然来了兴致:“你说老李啊?那可不!命案大队大队长,经手的可都是大案子,能是一般人吗?”

“那他跟全叔叔,谁厉害?”

老全在后排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苦笑了一下。

小安继续兴高采烈地说道:“那当然是我师傅厉害。老李要想跟我师傅比,从资历上就差着年头呢!”

我点头认可。

突然,后排的老全说道:“老李外号拼命三郎,就在咱们赶来之前,人家刚刚将三名潜逃了九年的命案凶手抓捕归案。今年他在全省是要挂头彩了。”

小安不服地说:“那可不一定。等咱们这个案子破了,挂头彩的是师傅你!”

“现在还不敢高兴太早哇。”

老全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让我格外警觉。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老全的脸,他的脸上仍旧带着出发时的疑惑。看来这个疑惑一直在困扰这他,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气愤突然安静下来,小安首先感到了不适应。他也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的师傅,然后关心地问:“你还在想那个问题吗?”

老全刚想说什么,看了看我,又咽了回去。

小安也看了看我,也闭起嘴巴不肯在说话了。

我只好识趣地说:“你们如果要讨论案子的事情,我可以把耳朵塞起来。你们放心,我知道纪律,我保证不偷听。”

老全想了想,然后冲我笑着说:“那倒不用。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而已。”

小安接话说:“师傅,你就捡能说的,说一点给她听。”

老全说道:“根据目前专案组掌握的线索,让我十分的诧异。小文,如果你记性好的话,你应该记得,我当年对本案的凶手的推断,是这么说的。”

我当然记得,我跟老全打了20多年交道了。

老全继续说道:“凶手,应该是一个30岁左右的男性。光头,熟悉地形,而且很可能有犯罪前科。然而,我们用DNA比对中的,是住在冉家村的一个农民,并且,他今年已经75岁高龄了!”

“啊?”我简直目瞪口呆,瞬间就理解这一路老全疑虑的原因了。

“一个75岁的老汉有重大作案嫌疑,这让我不敢相信呐。”

“怎么会是一个老人呢?”我问道。

“如果真是他干的,也就是说,在25年前,他作案的时候,是一个50岁的人。”

“这就跟我们之前的判断,凶手是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有着巨大的差距了。”老魏补充道。

“可是科学是不会骗人的,我不得不承认,与经验相比,我更相信科学。”老全语重心长地说道,“可是,我的推断与科学存在这么巨大的偏差,这叫我没有办法不疑惑。”

小安:“呦,师傅,这么多年了,您可头一次承认科学的力量。您在我心中,可一直都是经验派的代表。”

老全对这句调侃并没有做任何回应,而是继续沉浸在他的疑惑中无法自拔:“要么是科学出了错误。要么,是我出了错误。总之,这一次,一定是有一个出错了。”

“50岁的人作案,跟30岁的人作案,会有什么差别吗?”我是真的不懂。

小安对我问题摆出一副不屑的姿态,急于想要在我面前炫技:“当然有差别啦!我跟你说,这里面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老全突然打断了小安:“你就别炫耀那点专业课所学了,专心开车。对了,小文,我问你的那个事情,你想好了吗?”

“哪个?”

“就是待会儿真的见到凶手,你能保持冷静吗?”

“我……”

老全提醒道:“我可跟你说,我是以需要家属辨认的理由带你过来见嫌疑人的。”

“嗯,我知道,辨认。可,需要,我,辨认,什么?”

“辨认一下,这个嫌疑人你之前认不认识,有没有事先出现过。比如在你们村,在你们家附近。看一看,他是不是跟你们家有过过节。”老全耐心地指导着我,“当然了,这些都不是很重要了。只要DNA能够比对上,那就是铁证了,就可以定罪了。让你辨认一下,只不过是个流程而已。所以,你也不要紧张。他刚开始,肯定是不想认罪,或许,还会出言威胁你。这些你都不要害怕,他在我们手里,谅他也不敢做出格的事情。”

小安也跟着安慰我:“你怕他干嘛?!他是一个杀人犯,见到你这受害者家属的时候,他首先是会感到愧疚,感到害怕。再加上,他已经是一个75岁的老头了,就算真的动手,他也不是你的对手啊。”

魏法医突然建议道:“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让小文待会儿不要暴露真实身份。”

老全眼睛一亮:“你是说,让她假扮成我们的人?”

魏法医说道:“也不一定是我们的人。她只要不说是死者齐淑敏女儿,说是谁都行。反正嫌疑人并不认识小文。”

老全:“那也行。小文,你说呢?”

“我可以的。”

“那你想好待会儿见到他时,问他什么问题了吗?”老全问。

“嗯。”

3

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阴的,我并没有主意。也许它本来就没有晴过,也许是我一直心事重重,并没有对天气多加留意。

由锦绣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一大队以及C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命案大队所组成的联合抓捕小组,一行三辆吉普车沿着崎岖的乡间沙石路朝着冉家村的方向挺近着。

据说,冉家村派出所和村委会的人已经事先得到了通知,在抓捕组赶到之前,他们已经将冉老汉及其家人实施了软监控。用本地刑警老李的话说,他已经是插翅难逃了。

积雨云不是很厚,所以我判定,今天应该不会下雨。但是明天或是后天,就未可知了。本地的春雨,要等到清明前后才会正式来临,现在距离清明节,还早呢。

又快到给母亲和弟弟扫墓的时节了,今年能否给他们带去好消息,就看今天了。

所以,当离开市区又行驶了45分钟以后,当冉家村的轮廓渐渐在我眼前清晰的时候,我提醒我自己,一定要坚强,因为今天是我25年来最最期盼着的一天,我一定不能够留下遗憾,否则我的后半生都将无法原谅自己。

三辆吉普车驶入村委会大院,派出所也在大院里办公,是一间不到40平米的小房。

跟当地派出所的民警打过招呼之后,老全吩咐安小峰:“你带两个人,在当地民警的带领下,去到冉高年的家,先把他一个人带到这里来。我们先在这儿安排一下待会儿审问的事情。”

安小峰领命带人出发了,我就快要见到那个人了,心跳开始加速起来。

老全对老李和老魏说:“咱们这样,待会儿人带到之后,第一时间,先对他采血。这个工作老魏你亲自来。采血完毕,立即派人派专车,把血样送回市局物证鉴定中心去,争取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出DNA鉴定,与死者齐淑敏体内的凶手精斑DNA比对。比对结果要第一时间采用电话的形式通知我们,一旦比对结果吻合,咱们就不跟他废话了,直接抓人!”

老魏:“我这边没有任何问题,工具我都带齐了来的。”

老李:“物证鉴定中心那边我早就打好招呼了,今天会派专人等着咱们的血样送去。”

老全:“好。那边出结果,需要多久?”

老李:“回城需要45分钟。DNA比对需要三个小时。”

老全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已经快要两点了,时间上,还能够往前争取一下吗?”

老李:“从采血到得出结果,我尽量赶在三个小时之内完成。”

老全:“行。那就这样,待会儿咱们不对嫌疑人展开正式的审讯,因为没有直接的证据,他也不会那么快就对咱们交代。一切就等DNA比对结果出来,到时候铁证如山,他不交代也可以定他的罪。”

老李:“我看行。”

老全:“那待会儿就等老魏采血完毕,就由咱俩俩进去,跟嫌疑人随便聊聊。先不问案子的事,就陪他天南海北地聊。咱俩打好配合,轮番上阵,采取车轮战,说什么,都得坚持三个小时,一直聊到DNA结果出来。”

老李:“没问题!以前经常审犯人,连审一天一宿我这都没问题。”

老魏突然担心起来:“嫌疑人是个75岁高龄的老人,如果他身体承受不住,病倒了怎么办?还有一种可能,嫌疑人为了掩饰罪行,倚老卖老,干脆假装晕倒,或是干脆碰瓷,无赖咱们刑讯逼供。到时候他的家属要是找咱们闹,咱们岂不是被动?”

老全想了一下:“老魏说的情况,确实不能不考虑在内。”

老李:“那咱们就全程录像。”

老魏:“可是哪来的摄像机?”

老李:“我带了呀!”

老魏:“嘿!一看就是总审犯人,都审出经验来了。”

老李吩咐手下,在派出所屋里把DV机架设完毕,并且专门安排一名警员,负责全程录像。

我则开始担心起来,想到待会儿万一那个老头是个行动不便、语言不清的情况,将对我们的问话产生严重的影响。看来只能寄希望于老魏的采血了,法医部门的工作再一次成为本案唯一关注的焦点。

我特地看了一眼老魏,他手里的工具箱已经在派出所屋里的工作台上摆设完毕,他正好手里没有事情,他正好也在看我。我们四目相对,他一定是在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心事,我从他的脸上,却没有看出多少担心来。也许是他胸有成竹了吧,我只希望他今天能够一直这么自信下去。

村子不大,安小峰出去不到20分钟,就把冉高年带了过来。

我第一眼看见冉高年时,他正迈着缓慢的步子进院。他的两边,是安小峰和另外一个警员,二人一左一右搀着冉高年的胳膊,朝派出所屋里走来。

他一步一步缓慢地接近着我,我渐渐地看清楚了他的样子。

他佝偻这腰,披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乳白色的尼龙编制草帽,帽子的边缘,漏出全白的头发。他的皮肤是黑褐色的,布满深深的皱纹,稀疏的胡子围绕这嘴巴四周,也已经全白。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鞋,一根廉价的木头拐杖,轻易地透露出庄稼汉的身份以及并不宽裕的家庭条件。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汉,他和我们村的那些老年人没有任何分别。就算他没有犯罪,就算今天没有刑警来抓他,他也活不了几年。

这个人,他真的是杀死我母亲和弟弟的凶手吗?

这是我见到冉高年以后心里的唯一想法。

我特地注意了所有在场的人的表情,他们在看到冉高年之后,脸上都漏出了跟我一样的疑惑。

冉老汉在大家的注视下,被带进了派出所屋里,由老魏为他采集血样。

在这个短暂的时间里,我快速地走到老全的身边,小声地问出了我心底的疑虑:“你们真的确定是他么?”

“差不多少。”

“怎么就能这么确定是他?”我问。

“DNA图谱是绝对不会骗人的。根据遗传学规律推测,如果不是这个老汉,就有可能是他的孙子。但是他的孙子是1991年以后才出生的,所以不可能犯下这个案子。”

我对DNA技术一无所知,但是听老全这么说,也只好相信他的专业。

不一会儿,老魏的采血工作已经完成了。两个警员护送着血样,开着一辆吉普车赶回了市里。

按照之前制定的策略,在等待DNA检验结果的几个小时时间里,老全和老李将跟冉老汉进行一番长谈,将他这一生的人生轨迹都摸个遍。

因为不是正是审讯,也不涉及太多的案情,所以我被老全获准,可以待在派出所的屋里,旁听他们的谈话。并且,待会儿我也将有机会,跟眼前这个模式的老人来一次一对一的对话。

之前老全问我,想好跟嫌疑人聊什么了吗?我说我想好了。其实,我欺骗了老全,我并没有想好。

以为我的心里一直在放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找了25年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反而没有了当初那股子恨意,以及那满腔的责问的话。

也许是冉高年太老了,也许是过了太久了。

冉高年跟老全和老李聊天的时候,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语言思路不是特别清晰,符合他这个年龄人的特点。但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了,起码,并没有出现意想中的碰瓷现象。

在他谈话的时候,我始终注意着他的手,那微微发抖的手,完全没有了力气,我无法想象他能够用这双手做下残忍的罪行。

老全和老李果然经验丰富,严格地按照他们之前制定的方案,完全没有涉及案情,只是闲聊着跟老汉的经历相关的事情。

我注意到,老全聊一会儿,老李就接着聊一会儿,二人配合还算默契,冉高年也并没有对他们报以警惕。只不过,老全每隔一会儿就看一次手表,而老李呢,则是每隔一会儿看一眼手机有没有来电。这二人倒是显得略微紧张,被审问的冉老汉倒是心平气和,异常淡定。

我实在有些坐不住了,因为我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强烈起来。

他会是杀死我母亲和弟弟的凶手吗?

我恨不得立即向他问出这个问题。

突然,老全朝我摆了摆手,说:“小文,你坐过来吧。”

我愣了一下。

老全对冉高年介绍说:“这位也是我们的人。你别紧张,咱们今天就是随便聊天。”

冉高年第一次认真地看了我,他的脸上是僵硬的笑容,他的眼睛是昏花的,他只是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跟我打招呼。现在对于他来说,我不过是个陌生人,一个连怎么打招呼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我坐在冉高年的对面,距离大约是一米。

老全似乎看出我的紧张,提醒我道:“小文,随便聊聊。”

我清了清喉咙,硬挤出一句开场白:“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怎么还带着帽子呀?”

冉老汉没有说话,但他意识到头顶已经微微发汗,于是将帽子摘了下来,放在自己大腿上。

我注意到他的头顶已经没有头发,头皮发亮,看来是已经秃了很多年了。但是四周一圈的白发还是挺茂盛的。

“为什么不剃个光头呢?”我问。

冉高年尴尬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发型,又苦笑了一下:“没剃过光头,不习惯。”

我警惕地看了一眼老全,他也在看着我。

他说这句话,是不是对我有所防备了?我不知道。我没有继续沿着这个话题往下问,老全也不会允许我问他25年前是不是光头这种直白的问题,我当然也深知,现在不能够打草惊蛇。

于是我问道:“刚才你说,没种多少地。那你还干什么了?年轻那会儿,你都干什么工作了?”

冉高年似乎突然来了精神,说:“做活,打木业。就是木工,打家具。”

“就在你们村子里面做吗?有没有去外面闯闯?比如省城什么的。”我问。

“不往外去。”

“那你这一辈子,都没出过院门吧?”

“最远跑到锦绣那个……叫啥地方……二道岗。”

我的心中一惊。

我看了老全一眼,老全也是一惊。老全也朝老李看了一眼,老李朝老全点了点头,意思好像是说,凶手就是他。

“当时你去锦绣的时候多大?”我又问道。

“当时去,有五十岁了。”

我的心中再次一惊。

25年前,案发的时候,史从朗就已经50岁了。他还具备强奸杀人的能力吗?

“是啥时间去的?”我继续问道。

“那一回是……春天农忙的时候,他那边有赶集的时候,去过一次。”

“收麦子之前去的?还是之后?”

“还没收麦,麦地还是绿的,去过一次。”

越来越接近了,我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了。

“对。去了,是哪一天我也不记不清。反正是有这回事。”冉高年又补充道。

我仔细注视着冉高年的表情变化,似乎有一丝细微的变化被我捕捉到了。我感到,他有一点心虚。尤其是说到麦子地还是绿色的时候,他能够记得如此清楚,一定是发生了令他印象深刻的事。

我的心里的疑虑逐渐少了起来,我越来越觉得,冉高年就是凶手。

老全和老李以及在场一直没有发言的魏法医的脸上,也都漏出了坚定的表情,他们可能也感觉凶手就是他了,他们可能已经感觉案子就要破了。

我的心情此刻已不能再平静,我甚至已经在考虑,直接扑上去跟这个杀人凶手搏命。

于是我高声地质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麦地里那个机井房?”

冉高年抬起头,问我:“什么?”

我快要失控:“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机井房?”

老全吓得站了起来。

我也站了起来,随时做好扑上去的准备:“你到底记不记得?”

冉高年好像被我吓到了,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什么机井房?”

老全一把抱住了我,将我往屋外拉:“小文,你是不是晕车反应?快到外面凉快一下!”

老李也站了起来,坐到冉老汉的面前,安慰着他:“小姑娘乱问的,你别理她。”

我被老全拉到门口,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到底去没去过那个机井房嘛?!”

老全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但是不等他训斥我,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朝老李看去。

老李凝重地看着手机来电,又凝重地接起电话。

我听不见电话里的人对他说了什么,但是我能够看到,老李的脸色变了,变得非常难看,变得犹如死灰。

“有消息了?”老全忍不住问。

老李径直朝屋外走去,老全和老魏赶紧跟了上去。我也忍不住跟了上去。

“DNA比对结果出来了,不是他。”老李说。

“啊?!怎么……不是他呢?”老全的脸色也变了。

“怎么可能不是呢?之前DNA不是已经对上了么?”老魏问。

“我们的法医说,刚才送去的冉高年的血液DNA样本,与锦绣市二道岗村1991年“523”案件的精斑样本,并不属于同一个人。”老李解释道。

“那是之前的比对结果出错了?”老全问。

“也不是。冉高年的DNA图谱,跟凶手留在死者齐淑敏体内精斑的DNA图谱,的确有一部分是相似的。但是,二者不是完全一致。所以,冉高年他不是凶手。”

老魏听完老李的解释,作为法医的他,第一个理清了思路:“明白了。DNA对不上,而且我们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冉高年犯过这个案子。那么疑罪从无,可以让他回家了。”

4

当晚,抓捕小组没有马上返回城里,而是在老范的建议下,暂且留在村子里过夜。

村委会和村派出所为我们腾出了村委会的临时宿舍,条件简陋,但所有人都没有怨言。因为大家伙都跟老范一样,沉浸在心里那团为解开的疑惑里,无法自拔。

其实我的心情是最无法平静的,但是我没有表露出来,我不想因为我一个人的失控而影响专案组的工作。

曾经一度,我都以为那个75岁的老汉就是凶手了,尽管他看起来无法让人相信,但是当我问到当年他去我们村子的事情时,我就一度以为是他了。当听到法医部门的消息之后,我的心情又从最激动处瞬间坠落,这种大开大合真的让我吃不消,以至于晚饭都没有吃几口。

晚饭后,老全拉着老李等人一直在商量案子的事,并没人注意到我。好心的村妇女主任从她家里端来一盘饺子,她以为我吃不惯当地的饭菜,但我看着她的好心却无法接受。

“吃吧,韭菜鸡蛋馅的。我看你晚饭都没吃几口。”

“谢谢,我从来不吃这个。”我说。

“你是从来不吃韭菜吗?”

“哦,不是。我是从来不吃饺子。”

妇女主任端着盘子站在我的面前,整个人都呆滞了,她的脸上挂着无法描述的表情,似云似雾。

我的心里瞬间非常过意不去,我真的觉得我刚才的话挺让人不能理解的,但是我又没有办法很好地解释,因为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够说得清的。

良久,主任才从呆滞中缓过来,对我说:“你要是不吃的话,那我给里屋送去吧。”

我赶紧起身接过盘子,尽量客气地说:“我送进去吧。”

我端着盘子来到老全他们这屋,因为正在开会,并没有人注意我的到来。我将盘子放在桌上,大家只是瞅了一眼,并没有人动它。

我退到门口,正打算出去,突然听到一些我感兴趣的话题,我停了下来,在门口墙边的矮板凳上坐了下来。

如果谈话的内容不方便我听,他们会提醒我的,我想。

“现在问题的核心是,之前的DNA比对报告,到底还算不算数?!”老全心急火燎地说道。

老李的嗓音依旧洪亮:“当然算数,DNA是绝对不会出错的!”

老全:“之前都已经对上了,现在又对不上了,到底相信哪一个?”

老李:“都相信呐!”

老全:“但是他们互相矛盾呀!”

老李:“还是老魏来说说吧,你是干法医的。”

老魏满脸写着为难:“根据之前的DNA图谱,不是冉老汉,就是他孙子,可他孙子是案发之后才出生的,所以,理论上将,肯定是冉老汉没错的。但是现在令人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冉老汉的血液DNA居然对不上了!”

老全看着老李手下负责递送血样的干警:“会不会是运送血样的过程中污染了?”

干警一脸委屈:“绝对不可能,运送过程中血样都是在箱子里密封着的!”

老魏:“有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比较罕见,但是有其存在的几率,那就是骨髓移植。”

老全和老李似乎明白老魏的意思。

老魏:“加入冉老汉之前得过白血病的话,并且刚好接受过骨髓移植,那么他的血液DNA图谱有一部分就会发生变化,跟之前的不同。”

就在干警们的脸上浮现出欣慰,以为找到解决疑团的答案时,老魏的话再次将大家送回谷底。

他说:“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刚才送回冉老汉的时候,就已经向多方求证过了,他根本没得过白血病,更没接受过骨髓移植。”

当地派出所所长说:“这我信。以他家的经济状况,要是得上这种病只能是等着死,根本就没钱治。”

唯一的可能性又被否定了,我的心情也在此沮丧起来。

老全想了想,问老李:“对了,你们的法医那边,有没有别的办法?”

老李:“刚才给我来电话说,他们在公安部的物证鉴定中心有熟人,打算把资料发过去请教一下。让咱们再等等,稍微的时候给咱们回电话。”

老魏:“那只能等等了,没有其他办法。”

老李的一个手下说道:“要不,干脆先把冉老汉抓回去得了,我就不信回到队里我审不出来!”

老李:“草率!他那么大岁数,万一心脏病犯了,被你审过去怎么办?”

“今天看他的状态,审个两三天应该问题不大。除了腿脚有点不利索之外。”

老全:“还是先等等吧。”

大家全都没辙了,都耷拉着脑袋不再发言。

屋子里原本是吵吵闹闹的,现在突然安静下来,大家全都等着老李的手机的动静。可老李的手机一直没有响,什么时候响,大家也都不知道。

我突然说:“大家吃饺子吧。”

老全他们这才注意到桌上有一大盘饺子,可大家全都看着,没人有胃口。

夜已深了,大家的倦意全都涌上来,抽烟也更加频繁了,唯独老全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并不抽烟。

安小峰给他师傅冲一大杯浓茶,那颜色深得很,想必一定很苦。

后来,老全建议说:“咱们等到半夜12点,12点要是没来电话,咱们就先睡觉。”

11:55,老李的手机响了,老李见大家都拿渴望的眼神瞅着他,他接起电话后,干脆开了免提。

电话里,本市的法医把他从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咨询到的情况做了说明。他说:“我把案子的物证资料和基本情况都给他们了,他们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所以还特地紧急开了个会议,组织专家对案例做了分析。所以这么晚才给我结果,得到结果以后,我们法医科里的人都很惊讶,使我们都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

大家全都屏住了呼吸,紧紧地围着老李的手机认真地倾听着。

“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认为,75岁的冉老汉应该是建国以后公安机关在进行DNA检测的时候碰到的最意外的一个情况,DNA在冉老汉这一代人的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异”

“变异?!”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同一句呼声。

老魏焦急地追问:“你是说,基因突变吗?有确切的证据吗?他们的意思是不是说,凶手依旧是冉高年,只不过他的DNA出现了突变,所以现在的血液DNA跟之前的对不上了?”

“不是。”

所有人再次一头雾水。

老李也急了:“那到底是咋回事嘛?!”

“之前的DNA比对结果,不是显示出了,凶手不是冉老汉,就是他的孙子嘛。”

“对呀!”

“因为他的孙子年纪太小,不可能是本案凶手,所以,咱们只把凶手锁定在了冉老汉本人。”

“对呀,对呀!这有什么问题吗?”

“上面的意思是,之前的DNA比对结果,是根据变异的结果得出的。也就是说,一开始的结论是不够准确的。真正的凶手,不是在冉老汉及其孙子辈当中,而应该是在冉老汉的儿子辈中!”

挂了电话,大家全都立即来了精神,各个摩拳擦掌,恢复了刚出发时的状态。

“那还等啥,连夜抓人吧!”老李说。

“先等等。”老全问道:“冉高年一共有几个儿子?”

当地派出所的人回答:“三个。”

老全:“都什么情况?”

“最大的今年49岁,本村农民,家里有一个儿子。哦,对了,就是之前被你们排除的生于案发时间以后的那个孙子辈的。排老二那个今年44岁,跟他爸一样,是个木匠。最小的,今年42岁,目前无业。”

老全想了一下,说道:“那也不太对劲呀。最大的今年才49岁,案发是在25年前,当时他才只有24岁。这跟我们之前的推断,凶手应该是个30岁左右的男性,还是有一定的出入呀!”

老魏说:“就这个老大还有点可能性。后面那俩小的,当年一个17岁,一个19岁,基本可以排除嫌疑了。”

老李:“咱先不管他们哥仨到底是谁干的,我马上派人去把他们仨都控制起来,挨个采血送回去化验,到时候DNA比对结果出来不就真相大白了嘛!”

老全建议道:“你让手底下的人行动的时候隐蔽一点,声势别搞太大,我怕连夜抓人会扰民不安。”

“你放100个心吧!”老李说完,亲自带人去抓人了。

老全对老魏说:“那就麻烦你,先别休息了,待会儿继续采血。”

“跟我你还客气什么?!”

大家全都散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人。我看着桌上那盘早已凉了的饺子,心情再次回到刚刚来到时的样子。

辗转了一圈之后,一切又回到了刚开始时,我依旧是期待,紧张,心里,也在思考着冉老汉的三个儿子,到底谁才是那个杀人后潜逃了25年之久的恶魔。

半个多小时之后,冉家三兄弟被分别从其住处带到了村派出所。

三人是被分别带到三个房间进行单独审问的,照旧,先是由老魏给他们三个分别采血。之后,老全和老李负责审问嫌疑最大的冉家大哥,剩下那俩稍小的弟弟,由安小峰带人分别审讯。

审讯的流程跟下午的时候对冉老汉的相同,先不进入主题,而是跟他们攀谈人生经历,只做基本了解,其他的,只等三份送往市里的血液样本的鉴定结果出来再定。

冉家哥三个,我都见到了。至于哪一个更像凶手,我说不好。我特地多观察了冉家大哥几眼,他跟他的父亲给我的感觉其实差不多,都不太像。

我这么说是有一定根据的。因为我是见过真正的恶人的,那种做过案的人,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比如小的时候,劳改农场里的那些人,我是见过的。他们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好人。

可冉家这父子四个,虽然面相不能用端着来形容,但是跟劳改农场那些人,还是有些差距的。尤其是嫌疑最大这个冉家大哥,不但早衰得厉害,身材也太精廋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都怀疑他平时是怎么下地干农活的,没有累死就已经是奇迹了。最要命的,是他的性格,唯唯诺诺的像个娘们儿,而且还晕针。刚才老魏给他扎针取血,他都快要晕过去了。

晕针晕血的人能当杀人犯?我不信。

我估计采血的时候老魏也有跟我同样的看法吧,我从他脸上透出的失望表情能够猜得出来。

所有人一夜未眠,通宵审讯,但也收获有限。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东方的朝霞的时候,我见那霞云的颜色发红,于是想起了那句老话,朝霞不出门。看来今天也许要下雨了,我想。

可是这雨并没有成功地降下来,只是天气有些阴沉。于是我又想起了一句老话,春雨贵如油。也是,既然这么珍贵,它怎么会轻易地给予呢?

直到第二天下午,老李的手机再次响起的时候,这雨始终没有下。

DNA结果出来了,再次让大家惊讶万分,冉老汉的三个儿子,都不是凶手。

大家再一次把目光都投向了老全。

老全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老李想了一下说:“按理说到了这会儿,已经没有人可以怀疑了。要不咱们先收队吧?”

老全也想了一下,他看着一脸茫然的我,突然大声说:“不回去!咱们今天,依旧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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