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叨叨叨的序

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  作者:詹青云

我小时候也曾有过作家梦,梦见我闲居乡野,有了整天忙工作的丈夫和不爱出声的狗,一天天缓慢地写悬疑故事里的情爱,生活温暖平凡而灵魂清冷孤独。因为那时我知道且喜欢的女作家只有阿加莎与伍尔夫,能想象出的就是类似她们的那种生活,但又不像她们那样被瞩目和期待,是自己的小编辑圈子里一个神秘的存在。如果我那时候知道有一天,会有出版社编辑约我写书,且是写自己的故事与感想,要励志,要真实,我可能反而会觉得故事的美好结局来得有些简单粗暴,不符合我幻想中气质忧伤的人生台本。

我在上大学以前(竟然真是写作还用纸的时代)经历过一次次满怀希望的时刻,一边把一沓稿纸装进信封,寄给从足球杂志到散文诗的各种编辑,然后年长月久地等;一边读着好多作家年轻时候不得志、年长月久地等编辑部的信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郁达夫,他写了太多真实的细节,灰暗的天,灰暗的楼道,仿佛我们就住在同一栋家属楼。我推开六楼的玻璃窗看天,一低头,能隐约看见他在楼梯口郁郁地抽烟。爱加戏、多臆想如我,的确十来岁就想到了,把这些漫长的等待岁月,当作坎坷作家路的一部分,有一天写进我的书的序言。

故事没能有激动人心的转折。没有人拿着我的手稿上门,来一场“倾城之恋”,也没有人在贵阳的阴雨天不说话,陪我散步,一转眼就几十年。那些投稿大多一去无回音,好像现在发的微博私信,都不知道对方是否已读。我后来读到了九岁的张爱玲写给编辑的那封有名的信,怎么说呢?“你就知道,有的事情你得不到,是有原因的。”

我最后一次拾起这个梦想,是在读中学时期,《萌芽》杂志刚开始举办新概念作文大赛,韩寒和郭敬明刚得过冠军。我没想过我也能成为作家,但我想过靠这个比赛,绕过高考,去上北大。真的无他,就是觉得这样比通过高考上北大,还要更酷一些。于是我从初二起,到高三止,每年按最大限额认认真真写四篇风格各异的文章寄过去。五年沉默地过去了。高三那年,我收到了一张“入围奖”的奖状。我爸爸是个过度提倡赏识教育的人,一个入围奖,硬要高高地挂起来。我“事无不可对人言”,一早说过不想参加高考,需要一个一等奖,他想是怕我难过,连说自己已经很骄傲了。那时候,高考已经离我很近了,我看着那张奖状,看见的不是入围奖,真就是“梦想弄人”。这奖状没来,还可以自欺,道是我们这山区小厂矿的邮局,把寄去上海的稿子寄丢了也正常,等我的文采被世界发现之日,这还是坎坷作家路的一个悲情段落。可惜这奖状来了,入围已太迟,它只告诉我,五年,不过勉强靠上了会写作文的同龄人,最外层的那个圈。

那奖状是一份迟来的清醒和自知,也是一份割舍,我非常努力了,对得起自己做过的梦了,我只是才华不够。我还是得去参加高考,但有了种别无选择也别无牵挂的坦然。如果大家在等待一点正能量,这就是我一直拥抱的人生观,怀着最大的希望,竭尽所能做任何想做的事,如果被现实冷冷地证明不行,就不再纠结、不再追悔地接受:不行的,搞不来。

而后,我看到了对金庸的采访,他说年轻人写不了武侠小说,过了三十岁,懂了生活,再去写。我想一切深刻的作品莫不如此,这个梦就被搁下,直到如今。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何尝不知?如果不是一场意外的走红,以及许多过度的赏识,我连海投都放弃了,又怎么可能有出版社编辑找上门来,要我写本书呢?这本书能出版,背后是由许多“人设”支撑的,我也不知道它们能不能撑住。被约写书是个我不曾想过的梦想,而那个自编自导的作家梦,可能连最外边的圈,我也靠不上了。

所以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呢。等人长大了,不那么容易被自己或爸爸的赏识教育骗到,有的东西终于得到了,滋味却变了。

我已经站在三十岁的开头,生活,却还远远没有懂。

时代已经改变了。当年买来还没有用过的稿纸,整沓地发黄,变得又薄又脆,可见退一步看,好多东西实在不必买贵的。我那些年读过的阿加莎和伍尔夫,多已留在了家里的书柜上。日子太忙,已经不敢再读,不敢轻易地着迷或悲伤。我是一个竭力抗拒时代改变的人,却在这个时代赢得了它的一种力量:小,但可以一用的名气,俗称流量。

我在最初得到这样机会的时候,野心很大。我不愿只做贩卖这一点点名气的蹭热点的作家,而想写真正有内容的作品,可以在时间中存留,可以在“粉丝”以外流传。

我也蹭上了另一种热点,以平凡的出身与天赋,上名校,上综艺,那么高调地谈理想主义,赶上了每个个体都在发出声音、寻找可能的时代里这咬牙奋斗的一股气。御气而行,不平则鸣。这些日子里有许多出版社编辑约我写女性励志、个人成长的故事和学习方法方面的书,每次我都会问:“我想出一本英美法系方面偏学术的书,你们考虑吗?”最后都被婉言谢绝。

我是什么时候看清楚了自己的角色,“走到了人群中她应该在的位置”呢?大概是偶然读到了朱庆育老师关于小产权房的一篇文章。小产权房是我念政治学博士那两年研究的主题。那两年里,所有的阅读、讨论、走访、调查,都是为了理解这四个字。可我写不出那样清晰、生动,把小产权房说了个明白的文章。

我其实常常看网上批评我观点的文章,也就是看别人怎么骂我。这需要一些勇气、一些冷静下来的时间的。可最后,除了那些为了批评而批评的批评,我常常可以诚实地承认,许多批评是有道理的,世间多的是比我懂、比我专业的人。越辩论到后面,我越很难坚定地、掷地有声地慷慨陈词,因为对很多事都不能再像读书的时候那样简单地去说,觉得自己为道义代言。我有时候在想,世界上所有的领域和知识点,除去自我经历和主观感想这些独属于自己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是我敢自视权威、不惧挑战的呢?没有,一个都没有。

在读文科博士以前,我听过一个差点使我放弃读博的讲座。一位历史系教授说,在我们这个年代,要想在学术界生存,可以被人称一声“专家”,靠什么呢?靠不断缩小自己的研究范围。在知识的总量也小、知识分子也少的时代,历史学家可以做通史研究,看中外,通古今。如今不行,懂历史的人那么多,你靠什么挣得自己的位置呢?做朝代史研究,只研究清朝,还是太大了,最好是只研究嘉庆一朝;可嘉庆一朝纷繁复杂,各门各类,各有专才,那你最好只做嘉庆一朝的服装研究;甚至服装这个题目也太大,最好只做嘉庆朝服装上扣子的变化,则在学术界可有一席之地。后来我读到郑渊洁的一篇短文,虚写了一个人怎么靠研究《红楼梦》里的绣花鞋,成了红学家里的流量红学家,有些可笑,但更有些“还真就是这么回事”“还真不一定能想到绣花鞋”的淡淡忧伤。

这故事大约只是玩笑话,可使我一阵清醒,知道我并没有自己的“扣子”。我还远远没有在知识圈或职业圈里拥有一席之地,敢写一本学术著作且觉得自己够格,同时心里没有等着被骂的忐忑。

我有的,还真就是在这时代洪流里,蹭上的一点热度,是平凡如我,在我的人生起点仿佛踩上了青云的机遇和运气,所以敢真诚地高谈理想主义,给予一些人鼓励。是的,此刻我还只能写自己,如果我的故事和我的态度鼓励了一些人,那这本书只是写给他们。

我不喜欢被称呼为“学霸”,因为既不觉得我真称得上这两个字,也不觉得这两个字可以概括我。走到更大的世界里去的过程,就是不断见识同龄人可以有多优秀的过程。过一段日子,就可以更新一次,“真学霸者,唯使君与使君尔”。我已经见过太多比我优秀的人了。可我既不感到不服,也不觉得痛苦。

人生最后是自我评价,只能自己和自己比,这是什么意思呢?就好像打麻将,人人牌运不同,有的人占天和,有的人抓起牌来就叫上了,和他们比输赢,不会开心,也无可奈何。牌技高明的人,不是把把清一色,而是无论抓起什么牌,都能尽牌所能,打出些声色来。如果起手平平,中间手气也平平,但好歹把牌叫上,不至于最后全包,一无所得,也可算对人生给过自己的这次机会说一声,“我仁至义尽了”。

我觉得自己这手牌打得还不错。抓起来一般,没有什么送上门来的暗杠,像家底、贵戚、天生的才华这类东西,但有不少陪伴我一生的好顺子,比如父母的爱、还不错的记性、纯洁美好的童年环境。后来手风也不错,有许多良师益友,许多机缘巧合。拿出眼下这手牌去跟人比,是不敢的,我也觉得没有意义,只能说,三十年,一路都用心了。

在一场辩论赛里,我兴之所至,说了一句“我偏要勉强”,这当然本是赵敏的经典台词,是那时候情绪到了,说出来的一句负气话。看到有人说把它当作了所谓的座右铭,试了试在人生中处处勉强,发现不行,怪这是一句毒鸡汤,我有些惴惴。这不是我的本意。即便是赵敏,这句话也是轻易不说出口的,它是人生困境里的自我鼓舞,是底色,而不是用在时时处处的方法论。我们最好只在不得不说“不”的时候,勉强一次。

其实人生中一定有奋斗,也有凑合;有妥协,也有这次不再妥协的决定。勉强不是永远对抗。我可以被生活本身、被他人的意见、被文化传统左右,我只是不愿被它们决定。

事实上,懒总是容易的,走大部分人走的路,做大部分人劝你做的事,总是容易的。勉强是累的,总是要自己想清楚去哪里,又该怎么去,是很累的。可是唯有如此,才不会在上路以后,一直想如果追随内心,走了另一条路会怎样。我在香港学到一句广东话,不是很文雅,但是我好喜欢:“路系自己撼,仆街唔好喊。”(路是你自己选的,如果咔嚓摔地上了,也不要叫唤。)

这不是鸡汤,我们小时候说过不少打气的话,校运动会的通告,国旗下的讲话,帮班主任给同学写的期末评语,在全校大会上做的报告,一年一度的“一二·九演讲比赛”,多的是打气的话。人确实常常需要打气,“我偏要勉强”却是负气的话。越长大,越觉得打气不够用了。有的人一开始已经在山的那一边,有的山大部分人一辈子也翻不过去。气打得多了,只觉得累,只剩下那一点负气,是自己选的,是执着但清醒的,是不叫唤的。

这是这本书的主题。我的成长穿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最后的国企单位,穿过小县城,穿过西部的省城,穿过正在寻路的香港,穿过“极左翼”会聚的美国新英格兰地区,暂时停在了经济开始衰退的日本。一路上,我总是来不及享受,就要不停接受陌生和更强大的敌人的摔打。走在这些路上,我选了自己想选,并可以接受摔倒的结局的路。

这本书是在常常熬夜加班的日子里,我断断续续写的。从动笔到现在算来已有两年了。两年又是起起落落的两年,生活发生了许多改变,有意外之喜,也有绵长的悔与痛。昨日的文字回头看时,又有许多已经不相识了。我还在不断地改变,这些文字写着过去,也写着此刻,它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份纪念和记录,关于过去,也关于此刻。

这些思索和探索,不是为了提供什么指导或答案,它们陪伴过我,还陪伴着我,它们来自这个社会截然不同的一些侧面,来寻找一些共鸣、一些碰撞。如果此书有什么特色,就是作为双子座兼职记者和辩手的我,会无法自拔地和自己对话,和自己辩论。

以前去参加节目,听说我从贵州来,渐渐就会有我爸爸是煤老板、暴发户的流言,一时流言的风向变了,又转为我出身贫寒、艰苦奋斗的人设。《奇葩说》播出过后,我有时笑看那些跟我素不相识,写起文章来却似乎跟我很熟的公众号,要么说我来自高知家庭,要么说我爸妈都是贫苦农民。我真是很好奇,为什么剧本非得如此具有戏剧性?不是的,我的爸妈既没有那么极端的人设,也不是一直不变的两个人设,他们有自己人生的起起落落,也有改善生活的奋斗。

我们都一样,起手平平的一副牌,只要牌友们常互相提醒,是可以打得很起劲的,之所以要有输赢,终究只是为了这一场欢聚,要有些气氛,打得起劲、打得开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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