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夜月光——高原青旅

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  作者:詹青云

犹疑再三,我还是不忍舍弃最后这个小小篇章,是关于我和朋友在藏族地区所建的小小青年旅舍,一个凡俗生活里小小的浪漫梦想。

从读本科的时候起,我跟着做农村和环保研究的教授,走过许多地方做社会实践。我在甘肃停下来,和两位藏族朋友一起,建起一间青年旅舍。

旅行走过许多地方之后,突然间它不再只是关于出发,而是像回家,像到达。那时我们想在藏族地区的草原推广环保理念,呼吁游客们珍惜生态脆弱的草原,但没有什么好的渠道,也没有资金。几个人几杯酒下肚,想到建家旅舍做大本营。酒醒之后,我们真就找地方、买地、修木房子、设计、装修、营业,都是自己动手动脑,或者找朋友们帮忙。建房子那两年,我号称为激发灵感,在全国和东南亚体验了好多青年旅舍、画了无数大饼蓝图。不过最后,因为经费不足,所有的设计蓝图,都没能实现。最后那栋在村舍间、小山前出现的三层小楼,平实无华,甚至没有一块三十米外能看清的招牌。但每次想起一生中最让我骄傲的事,不是高考、上哈佛,也不是获得BB King[指的是辩论王者,是“爱奇艺”说话达人秀节目《奇葩说》年度冠军的称号。——编者注]、辩论冠军,而是开了这家小旅舍。

临去法学院的那个暑假,小楼已经建好,我带着几个好朋友,住进了我们尚未开张的旅舍。我们几个和藏族大哥一起,开着皮卡车去兰州买家具。几个人都是小孩心性,椅子和床还没买上,先想买一个烧烤架,放在屋顶空荡荡的阳台上,晚上对着青藏高原苍茫的星空,喝着青稞酒,烤肉吃。

我们组装家具,申请营业执照,在小街巷里买藏式装饰品,贴上了打印出来的第一个招牌,第一次在预订网站上注册,然后在一个微醺的夜晚,为它写下了第一篇创业手记。

每到晚上八点,夕阳的余晖会为大山镀上暗红的颜色,这青藏高原上苍茫冷峻的群山,才终于有了一丝温柔的神色。

这里是五月的甘南,青藏高原的东部边缘,西接青海,北望敦煌,南临九寨的山原。五月里依然大风寒冷,晴雨不定,落雨便成雪,云吹散后,夜里会有漫天朗星。

甘南的中部,是小城夏河。雪山草原,环抱城中唯一的长街。一头连向城外,一头连向藏学府拉卜楞寺。我们的小小旅舍,便在长街近旁的小村里。

群山之外,是风格迥异的黄土高原。从兰州往西南穿过四公里的七道梁隧道,绵延的黄色梯田,就化为灰绿的大山。西去夏河边的临夏,回族世代居住的地方,四十余个清真教派划地而居。传说回民之前是七户养僧制,因此几乎每隔百米,就会有风格迥异的清真寺。

近旁的和政,是少有人知的古生物伊甸园。铲齿象用它的大铲牙,记录着这里一千五百万年前水草丰美的样子。

自此往南,就开始爬阶梯,上青藏高原了。

和黄河一样,大夏河在流经黄土高原以前,并非浑黄的颜色,在桑科草原,“弱小”的它还清澈见底。传说此地比邻西夏,因此名夏河。1709年夏天,第一世嘉木样活佛从拉萨归乡弘法,走到夏河边,在叫作扎西的草原上,见到叫扎西吉的藏族女子,在给叫扎西的牦牛挤奶……总之,这里集齐八个扎西,因此嘉木样活佛在此建寺,取名扎西奇,即吉祥汇聚之意。扎西奇寺就是后来俗称的拉卜楞寺。

彭措大哥给我讲过许多旧时故事。历史上,寺庙之于藏族群众,是一切生活的中心。入寺庙苦学佛法,期有大成,几乎是贫寒子弟和家庭跻身贵族之列的唯一机会。幼时贫苦的彭措大哥,在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出家为僧了。“可我还是没能看破红尘,后来又还俗了”,讲到此处,大哥总是羞涩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旧时拉卜楞寺,便是甘南的中心。传说它当年下辖百余寺,从甘肃、青海、四川,以至山西、北京。可惜群山不能为它隔绝历史。到民国年间,拉卜楞藏族军队与青海回族军队交战落败,四世嘉木样活佛归附兰州,甘南才成为甘肃的一部分。而后历经沧桑,七层佛殿曾被强拆为电影院,大佛像被砸来炼钢铁。

渡尽劫波,九十余间佛殿与万余间僧舍恢复原貌,日日有诵经声传出。数千佛教徒在此研习佛法,受到虔诚信众的供养。政教合一的历史远去,信仰依旧长存。

在这红衣佛教徒漫步街头的小城,我们搭起三层小楼,开始了自己的环保青旅梦。历经两个短暂的夏天和两个漫长的严冬,每根原木,每个窗框,几乎都是依靠彭措大哥和索南草大嫂的两双手。而今,“呼叫旱獭”已在山前,已在晨光之中。

我们想用传统的藏式风格、全木的房子,对环保NGO(非政府组织)的支持,对志愿者的帮助和培训,对环保生活方式的应用和推广,以一切可能的方式,为脆弱的草原,出一份力。

也许是因为三千米的海拔,每次爬上小旅舍的屋顶,我都会有怦然心动的错觉。在这里遥望远山明月,总有不期然的莫名感动……我们努力,我们做到了。

外公曾是驻藏十多年的老兵,在外公的故事里,自幼对青藏高原有原始的亲切。当他离去后,每每回到高原,想到能为它做点什么,就在心里当作了遥远的纪念。

两年前的冬天,我跟随逢时老师走进甘南高原,至今想来真是极为幸运的事。年轻的浮躁,突然就在苍茫的雪山和大哥、大嫂质朴的笑容里,找到了抚慰,我好像突然长大,懂得了为别人活着的快乐。和喜爱的人一起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多么开心,多么骄傲。

夜已深,彭措大哥还在认真做着每一张小木床。他闲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们会围坐在炉火旁,听他讲藏传佛教的故事。大嫂在一旁偷偷眨眼,跟我耳语“别听他乱说”。

大哥整晚赞美了宗喀巴大师和他的格鲁派,反倒让我喜欢上被驳倒的觉囊派,不求“自空”,而求“他空”,不见,就不会烦恼。

不过最后还是宗喀巴大师略高一筹,传说他十万长头磕到将尽,豁然见了佛光,聚上所有弟子,在大铜盆里倒进了所有人的酥油。交融无碍。

“他就这样讲起了缘起性空,”彭措大哥说,“就像我们此刻坐在一起,也是缘起。”

是啊!一切是缘,大哥憨憨的笑,大嫂俏皮的坏笑,让这十年前踏上总觉得神秘可畏的高原,此刻如沐夕阳,亲切无边。

那年(2015年)5月,甘南还很冷,我们几个刚从香港过去,立时被冻傻了,四五个人每晚把所有衣服裹在身上,挤在一张床上,实实在在地抱团取暖。白天在冷和流鼻血里醒来,装家具,刷油漆。吃的东西很单一,不是街口的牛肉面,就是自己在小煤炉上烤大饼。有一天,同去的伙伴非要做个让我们这些文科生啧啧称奇的物理实验,用纸叠成小盒子,放在炉子上热牛奶喝。结果盒子确实没有被烧毁,但是翻倒了,我们的新炉子从此一脸黑。那晚,大哥、大嫂说为了庆祝装修基本完成,要出门吃顿好的。我们已经在高原住了好几周,一时十分欣喜,满脑子是烤鸭、小龙虾,结果那天晚上,我们下了馆子,上来好几笼包子,不是牛肉的,就是韭菜的。

甘南的生活大抵如此。夏河县城不大,出了拉卜楞寺,就是长街连向村里。蔬菜很少,每天早上有小卡车把菜运上高原,在村里短暂停留,要早早去抢。有时候我们去大嫂家吃饭,她爸爸、妈妈都是当地藏民,纯朴的老阿爸、老阿妈,不会说汉语,只一个劲儿地给我们加茶加饼。酥油拌上米饭,不习惯的人难以下咽,习惯的人可能上瘾,放上白糖和人参果,吃起来又饱又暖。那时候旅舍还没有热水和暖气,我们每晚听大哥讲故事,喝些青稞酒,喝到身子暖了,立时就去睡,否则会冷得睡不着。白天除了干活,为了拍几张漂亮的宣传照,我们爬到寺庙对面的山上,碰上高原反应,坐下就站不起身。

可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那年夏天,我收到一个综艺节目的邀请,要飞到南京去参加。大哥、大嫂不让我走,我说录节目时,我借机给旅舍打个广告(后来广告打了,可惜被剪掉了)。夏河只有隔天一趟去西安的航班,碧天之下,深绿的青藏高原和一旁渐渐泛有绿意的黄土高原,轮廓分明,回头一望还有雪山穿插其间。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山原,一时感到无限哀愁,觉得人生中不会再有这样纯粹的时光了。那次飞到南京,节目组给我们订了很好的酒店,我穿着好久没洗的藏式棉袍,一脸尘土,差点被酒店保安拦在门外,就好像突然从世外回到了现实。

大哥、大嫂是最快活又真诚的人。那时候我们凑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装修起来捉襟见肘,但他们还是买了几万块的藏族手工编织毯,铺在大炕上。要问为什么,就是我们这里号称“藏式旅舍”,藏式房子就得是这样。除了坐毯,他们又叫我去买一样贵的挂毯。我满口答应,到了市集上,忍不住先逛了一家藏式衣装店,看中一条大围巾。猛然发现,围巾和挂毯差不多大小,花纹也是一般。我计议已定,买了围巾,先挂好了,才叫大哥、大嫂来看“花色”。结果他们连连说好,我才笑说,这围巾的视觉效果和挂毯一样,只是便宜了一百倍。那天大哥、大嫂一边夸我机智,一边心里放不下,我好说歹说,才让他们信服,这是装饰,不比铺在炕上的毯子,不是骗人。我自己,一边觉得好笑,一边觉得他们好实在。

我于布置旅舍的事,全无经验,床也钉坏了两张,但是大哥、大嫂对我的审美始终很有信心,被我忽悠忽悠,几乎言听计从。三楼的窗帘,我不安分地每间各选了一个花色,各取了一个雅号,又有一番道理好讲。门帘又有四五种花色,哪个在中间,哪个在边上,我说要符合配色美学,大哥也全听我的。等我选定,他也不用锤子,“一指禅”一发力就用图钉把门帘钉上了。那天扯了布,我跟大嫂一起走远路,去村里唯一的裁缝家做窗帘。我们在裁缝家喝起了酥油茶,谁也不着急,一边聊天,一边看着那爷爷裁布。我坐在他家台阶上,望着他家小小一间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开了花的梨树,在青藏高原的阳光下白得耀眼。

忽然间觉得生活真美。在香港那样人人步履匆匆的地方住了六年,这里的生活简单得如同幻觉。

我想起小时候喜欢的席慕蓉的一首诗:

我喜欢出发/喜欢离开/喜欢一生中都能有新的梦想

千山万水/随意行去/不管星辰指引的是什么方向

我喜欢停留/喜欢长久

喜欢在园里种下千棵果树/静待冬雷夏雨/春华秋实

喜欢生命里只有单纯的盼望/只有一种安定和缓慢的成长

此刻就是停留,就是长久,就是单纯的盼望。院子里只有一棵开花的树,但已足够。

离开夏河,我就去了哈佛读法学院,“新的梦想,千山万水”。在法学院的日子很苦,一年到头,只有那么一两天,我给自己放假,去看看秋天和码头。波士顿的天也很蓝,秋天很清冷,我想起夏河,五月的夏河,和十月的波士顿一样,明亮的阳光,刮着清冽的寒风。不落雪的日子,也一样色彩浓烈,黄与绿的草原,穿红袍的佛教徒,白色的庙墙。

在法学院的日子过得很快,没有一天时间是够用的,窗外教堂的钟楼,每十五分钟就敲响一次,好像在不断提醒人时间的流逝,书读不完,连走神都不被允许。而夏河的日子却过得很慢很慢,起伏的高原上,略一匆忙就带着喘息。日影那么长,仿佛时间也被大风吹得呆了,只偶尔地流动。

我初去夏河开旅舍的时候,我妈不明白我们怎么选中了那里,除了缘分,夏河这个名字少有人知,想来不会成为旅游热门地点,交通不便,环境也艰苦,又没有什么打卡的景点,想不出谁会把珍贵的假期用在那里。

后来我妈去了一次,她就懂了。生活在那里,眼看着日子一点点慢慢地过,本来就是假期的意义。

去那里的人,都容易把日子过慢。我起初还有个计划,周围几座藏传佛教的寺庙也做了攻略,后来景点也不想去了,只一天天拖下去。我妈当然不改本性,是闲不住的,帮我们做义工,整天拖地刷碗,跟天南地北的游客聊天,组了团进藏旅游,跟荷兰学生学英语,跟印度游客练瑜伽。但她也拖延了,一天天不想回家,待了一个月又一个月,直到夏尽秋来大雪封山,旅舍歇业了才作罢。

我们办旅舍最初也有宏图大志,一家办好了,再办分店。可是办了几年,只有夏天营业,游客不多,价格也便宜,算来算去,总要三五十年才能回本,后来大家索性不算了。

我当初在电视台的一个演讲比赛上赢了,拿到十万块奖金,人生中第一个大投资以“不算了”告终,可谓失败。可是,那年我们开着大哥的皮卡车去兰州买家具,路上在小河边休息,望着青藏高原典型的巍峨凛冽的山,只觉得心里十分温暖。我真诚地想,二十几岁了,一直在读书,一直是社会哺育我、生活厚待我,而今我也终于做了一点小事,回报它了。

一路写来那些事,读书、考试、辩论、比赛,每每都会自问图什么,只有想清楚了图什么,才会知道该怎么去做。可是终于也有点什么事,你问,你图什么呢?你的回答是,不图什么。就想做一件有趣的、快活的事,不好吗?

以前读书久了,总觉得自己和社会之间是悬浮着的,没有烟火气的联系,好像它可以轻易地把我甩出去,我一直享受它的馈赠,后来是我在它当中谋生活,但我觉得,它不太需要我。直到那一刻,在买家具的路上,或者忍冻在屋顶看星星的时候,我觉得我不只和社会联系着,我和这里的山与水,也都联系着。

我们离开了故乡,又遇到新的故乡。我们总想要旅行,去新的地方,但也想停留和长久,想和土地产生联系,想远行好似归去。

一定不是只有双子座才会这样吧?自始至终,我们都有两个梦想,一个是出发,一个是停留。一个节奏缓慢,笑容痴痴淡淡,带着全副身心的慵懒。那里的愿望简单,如围坐炉火,只是安然等待。另一个跳跃忙碌,如一树斑驳秋叶,绚烂时亦迷茫。一个累了,会追问自己当初为什么想要远行;另一个散漫久了又会寂寞,会重新明白,园中种下了千棵果树,却等不及冬雷夏雨,住下一阵子便要走的。

我只得和夏河道别,且一别经年。它永远是一个遥远的安慰。可是这安慰很重要。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其实不过是为了这些偶然的停留,那一刻面对山河,觉得平日忙忙碌碌的生活全与自己无关了,这个平日不太确定是否和自己有关的世界,却又和自己有关了。我是它的一部分,我要拥抱它。

这仿佛是个毫无意义、一无所成的梦想,可是没有意义,有时候就是梦想的全部意义。一路上总想要不断得到,似乎又是为了得到一些,和得到完全无关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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