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就在路上——那人那地

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  作者:詹青云

人对旅行的态度,可能会经过三个阶段。哈,偏不说“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这一句。

是从不为什么就是很想去旅行,到为了点什么而去旅行,又回到不为什么而去旅行。

最初,是从不为什么。一想到要出远门,我就提前好几天高兴得彻夜难眠;等真的出门了,仔细想想,也不觉得外面的世界就更美好一些,可还是会热切地盼着下一次。昆明举办世博会那年是我第一次出省旅游,英语老师我妈坐在身边,我在火车上还得一如往日地背单词;在世博园里为了抓住这难得的练习英语的机会,还会被我妈推着,忸怩着去找那些外国馆员问路。可能我小时候长得挺萌,或者因为缺牙自带喜感,一路上收到了那些老外的好多小礼物。那时候比较穷,住的是二十块一晚的纳西族民宿;弄错了火车票无处可去,只能去投奔厂里在昆明的办事处;因为弄丢了给外婆买的一枚小玉佩,下着雨整晚打着手电筒在丽江的石板路上找。这些记忆都不算美好,可整个旅途还是很令人高兴。外面的世界那么清奇地出现在眼前,一切小吃、路人、导游讲的不靠谱的小故事,都饶有趣味。最初的那些旅行,所有的细节都深入脑海,20年以后还如在眼前和舌尖。

到后来,去的地方多了,各种风景,各种传说,各种设施和体验,常常似曾相识,觉得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是在哪里了。当然了,这种时候,还是有突然让人心头一震的旅途,那是一种再次印证自己渺小而世界有趣的喜悦,倒是小时候不曾体验过的。好比小时候读什么书都能废寝忘食,大了以后感觉需要一口气读下去的书越来越少,真的读到了,心里竟会有一阵感激。

再往后,去旅游就开始是为了点什么。为了在一圈孩子比拼“我去过北京”“我去过上海”的时候不落下风;为了在语文课学到《苏州园林》时老师问谁去过的时候,高高地举手;为了有人说“一生不得不去的100个旅游胜地”,不至于自己一生也没能去过;为了在朋友圈的摄影大赛里,比出一些新意。有两年,大家在朋友圈里比填一幅中国旅行地图,我赶在25岁以前填满了那张图,去过了中国的每一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港澳台。最后,贴出自己打败了99.9%的“驴友”的朋友圈,我感到了一阵无趣。

小的时候旅游,也做一些贴纸打卡、摆造型的事。比如一定要在阳关上和王维的塑像喝一杯酒;一定要加钱在阳关道上走一走以免将来过独木桥;一定要在早已变成了居民小区的金陵凤凰台上望一眼长江,说“果然浮云蔽日”;一定要在见到神女峰之前准备好一块手帕,见过之后赶紧“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但,那些时候的文艺和做作,至少是满怀真挚和热情的。那年在阳关烽火台前跟王维喝酒,只买到青岛啤酒,我摆了造型,我爸拍了照,我说:“走吧。”我爸说:“你酒没喝完呢!”我一呆,说:“难不成要在这儿把这一瓶青岛啤酒喝光吗?”我爸认真地说:“王维说的是‘劝君更尽一杯酒’,你没尽呢。”我气道:“他劝我而已,我非得听吗?”我爸说:“王维的面子你都不给,你要怎样?”周围好些游客,笑嘻嘻地看我们爷儿俩辩论,看着我一口气对瓶吹,鼓起掌来。

等到打卡、集景点、暗暗比拼都成为往事,有些无趣,有些累,也不在意了,旅行突然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我开始希望遇到,去迪士尼乐园,不用定下密集的时间表,不用指望赶上每一场表演、玩过所有热门项目的人。两个人坐在阴凉里,吹着风喝可乐,看造型奇怪的人们走来走去,小火车经过的时候挥挥手,也很满足。

有一年去婺源,我刚走进一个古村村口,喝到了味道清甜的桂花酒,就坐在那店外小溪旁,一连喝了好几碗,浑然不觉地就醺醺然走不了路了,在那里坐到了日暮。每次想起来心里都一阵美滋滋的,那酒真好喝。同一年我去了不远的西递村、宏村,也是漂亮的石刻砖房看得多了,再不想着排队拍照,转进背街没有人去的一栋老宅,遇到一位用毛笔抄着他们《胡氏家训》的爷爷,跟他聊了一下午,读他记下来的一家家的老对联,奶奶在旁边厨房里做饭,一阵阵柴火香。

有好多次,是因为走错了路,太累了,反而发现了旅行。有一年我独自在南京钟山风景区,想要从朱元璋的明孝陵走去中山陵,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在两座陵中间,又累又怕,一直在想我有没有说过什么得罪朱元璋的话。后来听到喑哑的二胡声,循着走过去发现一个凉亭,一位爷爷在那里拉二胡。我实在累了,就默默走过去坐在了旁边,那爷爷一愣,停下来望着我,我就说:“对不起,没想打扰您,太累了。”那爷爷一笑,问我想听什么曲,我知道名字的二胡曲也有限,点了《梅花三弄》。那爷爷瞧出我不懂,一边解释一边演奏,竟然讲了一下午二胡,歇下来的时候又给我讲他早年学艺的往事,后来怎么因为“文革”中断,现在,功夫搁下了,无欲无求了,只每天自得其乐。那爷爷后来看天晚了,一直送我到了中山陵,其实明孝陵是什么模样,我已渐渐地不记得,爷爷的模样倒还记得。

那天因为去得太晚,我成了工作人员清理景区的时候才被“清理”出中山陵的最后的游客。在马路边等了好久,我才打到一辆出租车,结果车驶出景区看见一条岔路,我随口问那旁边是什么,司机说是廖仲恺、何香凝的墓。我忙叫司机停车,说路经烈士陵墓,不能不去致哀。那司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也不做理会。后来聊起了天,我说自己是一个人来南京,也常常一个人四处旅行,因为很少有人愿意热情地满足我这些奇怪的需求。司机说他没见过我这么“有意思”的人,他作为南京司机不能让我失望,开着车带我看了古城墙和长江,还不肯收钱。

这些人于我都是极大的鼓励,证明的是,随心所欲,总会遇到惊喜。从以前坐着老爸的车一家人自驾游,到后来自己开车带着朋友自驾游,有许多次,走到半路,决定停下来,放弃最初的目的地。

比如全家原计划过年去玉溪泡温泉,过云南收费站时,被发了一张传单,写着“西双版纳,26℃的冬天”,我们当即穿着羽绒服去了,每人换了一套傣族花衣。又一次跟我爸去乌鲁木齐,在机场等行李时又被发了一张喀纳斯景区的传单,我睁大眼睛望着我爸说:“想去。”虽然发现机场尚未建好,但我们还是认真制订了一个三十六小时往返喀纳斯、在火车上睡觉的计划,一边玩一边鼓励自己,值得啊,值得。比传单来得更快的,还有一次去桂林的路上看见了龙胜梯田的广告牌,我问着路就去了,我朋友从贵州的山路上一路晕车昏睡,醒过来问:“桂林到了吗?”我说:“咱们不去桂林了。”她静静地又闭上了眼睛。早年还没有高铁,是坐着卧铺旅行的年代,我还特别喜欢听火车上的广播,从北京回贵阳的路上,广播介绍起下一站韶山,我望了我妈一眼,两人心灵相通,说:“下车。”

这些半路上做的决定,事后都被证明不错,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做决定的那一刻,那种随心而去的感觉。我从这些旅途中,总结出一个做选择的方法,即不要想哪个选择更诱人,只问自己此刻放下了是否会难过。

还有一次我们开着车去稻城,一路上看到好些人出现了高原反应,而我们不喘不晕,还略得意着下车帮忙,后来,我们家的车出现“高原反应”,不肯走了。我和妈妈从康定飞回了重庆,在那里等我爸修好了车开回来。我们俩一边吃着火锅一边叹气,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从康定飞去稻城呢?在接受命运回家的难过和抛下我爸又飞回康定然后飞回稻城的折腾与无情中间,我们觉得还是第一种难过更难忍受一些,于是买了机票,在稻城打电话给我爸,要他自己好好回家。

后来挑选的,也不再是那些最有名、最“不得不去”、最容易发朋友圈配很有格调的解说词的目的地,而是会直接幻想体验。苏格兰的高地荒野,冰岛火山埋在冰山底下的小村,音乐轰隆的城边沙滩或是整天只有海浪低回的小岛沙滩,能够为之打动的东西,只剩下体验。所以尼泊尔戳中我的广告词,不再是“佛教文化胜地”“世界文化遗产”“佛祖的故乡”,而是“可以发呆的杜巴广场”和“去费瓦湖上发呆”。真的去了,也真的只想发发呆。但偶然地,还有回忆更深刻的部分,是在寒风中看了喜马拉雅山上的日出,然后下山走了两小时,又坐了每小时十公里的老吉普车,去有机农场摘了两个茄子做晚饭。以及在博卡拉真的没去坐滑翔伞,因为一出门,就有个尼泊尔小哥,划着船到我们面前,要带我们去湖上看山。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泰戈尔的《渡口》(“我坐在路边,望着你荡着小舟,横过幽暗的水面,斜阳闪耀在你的风帆上;我看见舵旁伫立着你静默无声的身影,突然间,我看见你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我不再歌唱,我大声呼唤你,渡我过河”),便答应了。那天后来狂风暴雨,我们爬到了山上的草棚子咖啡店,雨后他从树林里摘了朵小花送我,我们吃了紫色的果子,伸出舌头,吓坏了与我结伴旅行的高中历史老师。

终于我们明白,我们不是为了那些风景去旅游的,那些风景,是为我们的人生体验增添颜色的。

我有一阵子是个很爱折腾的人,总抱怨大家太不愿意“玩”。没有人愿意在兰亭加入“曲水流觞”,或是在三味书屋一本正经地假装上一节四书五经的课,我在庐山含鄱口才朗诵了一句“登高壮观天地间”,就把好些人吓跑了,更不用说当着北京地坛里晨练的大爷、大妈的面,朗诵《我与地坛》。只有在伦敦的马克思墓前读《共产党宣言》的时候,四野静寂无人,斜阳相伴。又有一阵子,不为什么,但我特别有考据癖,去洛阳之前先在图书馆查了好几天资料,去了之后又问了好几十个路人,想知道“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有什么遗存,可惜无人理睬;打车在北邙山上硬要找北魏孝文帝那一个土包的时候,司机倒很热情。

到后来,我不再做攻略,只偶遇,不强求了,自己也满足于到目的地后,整天躺着,就觉得大家不过各取所需。只住得起青年旅社的时候,难免幻想豪华私人定制的快乐,等攒攒钱也住得起温泉酒店了,又回想起背包客们互相买酒的开心。人间事,太难两全了。

到最后,我去过的地方多了,每次旅行中找到的相似,渐渐多于不同。被大足石刻震撼过,后来又去了龙门石窟和云冈石窟,见到莫高窟的时候,味道似乎就淡了。但一回首红色山岩上的斜阳,真仿佛有佛光。有的地方,在明信片上见得多了,真的走到眼前,难免觉得不过如此,比如悉尼歌剧院和罗马斗兽场。有的地方,却要亲眼见了,才发现世间有如此的美好,比如凑近去看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教堂,才知道那些花纹是不同颜色大理石的拼接,觉得自己以前以为它是涂的红配绿,简直是傻得可以;又或者只是黄昏时在佛罗伦萨街头走走,远远地传来街头弦乐四重奏,一时所有人寂寂无声,悠然沉浸。每一次,觉得自己看得很多了,不过如此了,大自然就会重新震撼你,街角转出来的小楼、山野里转过山一刹那的光影也会重新震撼你,“啪”当头一棒,知道自己看过的还那么有限。从罗马斗兽场失望地出来,在罗马古城街头闲逛,看街头艺术家在地上作画,直到整个灰白的古城,好像突然跌入一片粉红色的夕阳之中,一切残破,都被这种温暖笼罩着,像一种无法触及的历史深处的浪漫。后来读《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作者第一次到罗马古城,天近黄昏,她写到“那不是钢、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现代城市的颜色,而是夕阳的颜色,看上去如此不真实”。一种多么美好的邂逅,和一座老去的城市托住夕阳的颜色,和一个被同一种邂逅震撼过的人。

也许没有什么风景是只属于谁的,好的照片,早由别人拍过了,但某些光影是,路途上的囧事是,那些萍水相逢又匆匆道别的人也是。

像我这样自诩自由派的人,一向旗帜鲜明地反对刻板印象和贴标签,可又不得不承认,国民性格,真是既鲜明又有趣。以下,做一个总结和怀念吧。

跟团去朝鲜旅行,做导游的朝鲜小姐姐,普通话其实说得并不标准,但说时昂首挺胸,自有一种字正腔圆的风范。朝鲜人对中国游客颇为友好,一路火车开过,路边的大人、小孩,都和我们挥手。可惜我们不被允许和他们有更多交流。唯一可以每天对话的,就只有导游小姐姐。她很漂亮,关键是整个人挺拔而充满能量。我们在朝鲜旅游的时间表设计得很奇怪,明明每天下午四点就结束行程,偏要清早六点起床。有一天,听说又要早上六点半出发,我不免垂头丧气,小姐姐猛地一拍我的背说:“金(青)君(云),你还年轻呢!”

对游客这么严格的,在我去过的地方里,就只有日本了。轻井泽地区的一位奶奶,八十几岁了,还在经营自己的家庭旅馆,每天早起给住客们做早饭(这样三四世同堂、人人干活的家族老店,原本也是日本特色)。奶奶看我起得晚,又吃得少,总喜欢唠唠叨叨地教育我,我们同去的一个胖胖的朋友,吃得最多,奶奶就最喜欢。等到我们要走了,跟她作别聊天,问她这么大年纪怎么还这么精神,有什么长寿的秘诀,奶奶直视着我,严肃地说:“我起得早,吃饭多。”

我更喜欢的是俄罗斯人,白天喝酒之前就相当友好爱笑,傍晚喝酒之后简直亲如一家。我和朋友坐火车从满洲里去圣彼得堡,几千公里的路途上,几乎没有哪个俄罗斯男人不是揣着一两个伏特加酒瓶上火车的,当然旁边的大妈也时不时接过酒瓶来一口。八月的贝加尔湖边,寒风刺骨,我们也学会了睡前来点伏特加取暖,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

从赤塔去叶卡捷琳堡的寒冷旅途中,在火车上只能用冷水淋浴,我和朋友发现,平时以为自己一天不洗澡都受不了,其实这完全是因为生活待我们太好产生的错觉。一个金发小哥,整日去冲凉,光着膀子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我们都敬他是条汉子。本来一句俄语也不会的朋友,考虑到一路上没发现几个俄罗斯人会英语,决心恶补一些俄语前去搭讪,结果三十几个小时学了四句。四句话里的所有单词她都记住了,但搭配总是错乱。眼看火车又跑了一天一夜,小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车了,她决定说上两句。结果发现这小哥会说英语。

可惜,又发现,这小哥原来是个才十五岁的小兄弟,比我们小了十岁,长得“自来旧”。我朋友感到又尴尬又好笑,换上了轻松自如的纯真心情,和他们一起打多米诺牌,然后又认识了带小兄弟出门旅行的舅舅。我们正好一起在叶卡捷琳堡下了车。他们好像是近郊的农民,还要坐长途巴士才能到家,可听说我们只在这儿玩一个白天,坚持留下来给我们做导游。

那是我头一次体会到战斗民族的“战斗性”。一天之中在城市里折返穿梭,舅舅从来没有考虑过坐车这个选项,全都是用走。先走到城北边去看马戏,结果马戏团没开门;马不停蹄走去城中心看了个一无所有、完全无法停留的广场;然后穿城而过,到不知道哪一边去吃这舅舅眼中世间最美味的食物。结果端上来一看,是芝士拌饺子!还好,吃饺子也配酒。

最“累”出望外的,是舅舅热情洋溢地带着我们走路去参观了他的母校——乌拉尔国立林业技术大学(小时候,爸妈为了鼓励我好好学习,带我参观了北大、清华,但我实在没想过有一天会参观乌拉尔国立林业技术大学)。我对乌拉尔国立林业技术大学的印象并不好:第一,远;第二,大。我是真的气虚,不是矫情。后来舅舅终于如愿带我们去了他以前常去的咖啡馆,见了当年冲咖啡的老大爷,好几次大家说走,我都说:“再喝一杯。”由于坐了太久,后来去看尼古拉二世被革命者处死的教堂时,大家都是跑步去的。

那天傍晚,他们跑着,扛着我们和他们的包,把我们送上了去往下一程的火车,一直站在站台上挥手,直到火车开动。我心里涌起一股别离的悲伤,却连挥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趟火车上也有不喝酒的,是两位胖胖的、可爱的俄罗斯爷爷与奶奶。那天我们到了火车站,两个人只剩下一百卢布,买了一个肉饼,一人一半,吃完更饿了,凄凄惨惨戚戚。火车站有五个取款机,我们加起来有五张卡,偏偏一个能取的都没有。那时我们马上要坐五十几小时的火车,眼看会在旅途中活活饿死,差点典当了我的笔记本电脑。

不过,上车以后,我们很快发现自己多虑了。一个车厢四个人,我和朋友买了便宜的两个上铺。下铺是一对老夫妻,这爷爷、奶奶都很胖,特别是那奶奶,一个卧铺睡不下她,她得侧着身把胳膊搁在货架子上。

我们很快就发现了没有无缘无故的胖。爷爷、奶奶卧铺底下有三个大包,分别装满了红肠、芝士和大列巴。虽然品种非常单一,但每顿饭他们都会认真地摆一大桌,吃一大堆。而且,只要自己吃饭,他们一定会给我们俩也准备两份,并且要看着我们吃完才作罢。于是我们不仅没有饿死,那几天反而成为我人生里吃得最饱的几天。

每天天刚亮,爷爷、奶奶就摆好了早餐,然后那爷爷就会“当当当”地敲我们的头,叫我们起来吃饭(真的,从小到大,我在家里也是“小公举”,我亲爷爷都没有这样敲过我)。我一开始就想跟他说可不可以把我的早餐换成夜宵,由于没有学俄语,而且双方的英语水平都有限,只好作罢。

西伯利亚铁路上最美的景色是每天的日落时分,粉红色的晚霞映着林间草地上粉红的小花,天地间好似只有火车这个人造物,在大自然里孤独着。文青如我,难免会想起屠格涅夫。每到这时候,我和我朋友就会相看两生厌,怨自己为什么是和对方,而不是和自己的意中人来此处。而这爷爷、奶奶,一把年纪,头发全白了,每天这时候,偏要手拉手在窗前看落日。而且他们往那一站,别人也就看不到别的什么了。他们时不时还转过头给彼此一个吻,我和我朋友只好在他们背后悄悄翻白眼、扮鬼脸。

那时候我的“文艺青年病”相当厉害,背了画册和一大包彩色铅笔去写生。由于火车一直开得很快,难免画出了一些印象派的效果。这天刚开始画,被那爷爷看到了。他不仅毫不掩饰地用眼神表达了嫌弃,还直接拿过了我的本子和笔,在上面哗哗哗地画起来。我睁大眼睛凝望着那奶奶,意思是您不主持下公道吗?结果见那奶奶一脸怜爱地看着那爷爷,抬头用语法完全错误的英语对我说:“他一直很会画。”心灵受到重创的我,从此把纸笔全权委托给了那爷爷,自己也到隔壁打多米诺牌去了。

乘坐火车这种很慢的旅行方式,似乎总能带人遇到一些好像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人。我小时候很喜欢坐卧铺,不太快,整天坐在窗前的小椅子上,听火车广播,有时候播相声,有时候播人文历史、民俗风光的介绍,我总是听得饶有兴致,一回家问我妈知不知道我们这一路走了些什么地方,她一脸发蒙,我就笑吟吟地把火车上听来的故事拿出来显摆。

有时候我爸和我一起看风景。我爸是个理科男,路经的工厂他都能大概说出来是生产什么的,几个明显的装置是用在什么步骤的。我虽然化学全然没有入门,但从小好奇心甚重,最喜欢问为什么。读法学院第一年回家,我和我爸去喀纳斯景区,当时还没有通高铁、飞机,我们坐着火车硬卧去了。

在那之前,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我爸一起坐火车旅游过了。从乌鲁木齐去北屯,北屯是能源丰厚之地,正多化工厂,我和我爸照例问答起来。我们邻座的两位阿姨也感兴趣地凑过来听,我们聊起天,交换彼此的故事。一位阿姨是上海知青,多年以前来到“天荒地老”的北屯,后来回上海,结婚生子,儿女都在城里扎根,可她总是很怀念这个叫北屯的远方小城。有一年,她决定回来看看,一回来,就不想走了,置地、盖房,一个人把日子过起来,逢年过节,回去看看儿女,倒像她才是那远方游子。另一位阿姨,则不过来了一两年,她本是中原地区的农民,跟着投资的人来新疆种水稻。我们都惊了,这个地方,多风沙、严寒、干旱、大风,自然条件对种植水稻来说简直不能更严苛。我们还以为他们在恶劣条件下,开发出什么“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新品种,结果只是他们自己“与天斗其乐无穷”,屡败屡战,说到后来,她自己也笑了。我觉得这地方真是有趣,聚集着一群不服从命运安排的人。

倒是在美国坐火车的时候,我遇到过两位足不出得克萨斯州,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安然生活的奶奶。美国的火车,慢、贵、晃、晚点、线路少,除了我这样莫名其妙的游客,以及奶奶们这样慢悠悠、有钱有闲的人,真不知道谁会选择这种交通方式。我从南边的达拉斯,毫无目的地坐着,一直去到北边的芝加哥,就是为了看看地理书上写过的,被两岸的大山脉夹住,南风和北风自由来去、呼啸而过的大平原。

结果火车从达拉斯出发时已经晚了一小时,站台上寥寥数人,都好似习惯了,聊着天等。这两位奶奶是母女俩,一个七十岁,一个九十岁了。她俩第一次出远门,是为了去参加其中一个人的孙子,也就是另一个人的重孙子的大学毕业典礼。二人扛着大包小包,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家乡特产,颤颤巍巍的。我和朋友就帮着她们把东西搬上了火车,两位奶奶都很高兴,说一出门,就遇到了这么好的人。七十岁的奶奶拿出了一部很旧的手机,九十岁的奶奶则拿出了她的小笔记本,坚持要我们把名字写上去,好让她能一直记得。那时候,我还使用着自己给自己起的那个很傻的英文名字,但想到这是“好人好事笔记本”,就写了中文名上去,希望奶奶将来翻到会想起,她曾遇到两个可爱的中国小孩,一时脸都红了。

得克萨斯,或者美国南方,是很有趣的地方。他们支持特朗普和他的墙,却又对陌生人热情、善良。听说得州人脾气很是暴躁,我在得州读书的朋友,到波士顿,看我在城里开车,变道加塞,紧张得不行,说这要是在得州,后面那车的大哥说不定就掏枪了,以至于我到了得州,紧张得几乎忘了怎么开车,只差停在路边哭了。可是不开车是不行的,比美国火车更难指望的是美国公交,我和我朋友在烈日下等了一小时,依然全无号称每十五分钟一班的公交的踪影。我只好学了电影里,在路边竖大拇指。结果,真的有车停下来,问明原因,司机绕路带我们去了火车站,听说我们在达拉斯混了一天还是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又帮我们算着时间,带我们去逛了肯尼迪遇刺的广场。在火车站道别的时候,他跟我们握手,很认真地说:“到了纽约,可千万不要像这样搭便车了,那里的人都是坏人。”

类似的话,在美国中西部,雪山脚下,小镇上的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第一次去美国做交换生那年,一个高中好友来参加美国的“Work and Study”(工作和学习)计划,在黄石国家公园里打工,又挣钱,又看风景。她打电话约我去玩,我一高兴就买了“红眼航班”,飞到她说的一个叫博兹曼的小镇。一觉醒来,发现窗外已经是连绵的落基山脉了。我陶醉了一阵子,突然想起,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我一个人要怎么去黄石国家公园呢?问了问旁边的小哥,叫Tim(蒂姆),他正是本地人,笑说,别担心,开车两小时就到了。我说我没有车,他就说机场唯一的商店就是租车行。我说,我没有驾照。他看着我,“莫名”了三秒,礼貌地说那咱们再去问问。到了博兹曼,他先帮我打电话给黄石国家公园,对方说,本季节没有景区大巴,而当地人,似乎都没有听说过旅馆这个东西。我朋友人在黄石国家公园,手机整日没有信号。我向蒂姆道谢,不能走,又不能住,趁着天没有黑,我准备飞回加利福尼亚州了。

他一脸遗憾,叫我别冲动,然后他自己一冲动,说:“我明天放假,我带你去吧。”我虽然胆大,但也不敢这样搭车,直到他妈妈开车来接他,又一个美国老太太,我还比较放心。最后告别的时候,蒂姆妈妈问:“你一个人到处跑,你妈妈不担心吗?”我说:“她相信好人多吧。”蒂姆妈妈说:“我们这里是好人多,等你回了加利福尼亚州,可千万别这样了,到处都是坏人。”

博兹曼的确是个好人多的地方,群山环绕的草原,寥寥几栋小房子,真正实现了夜不闭户、车不锁门。开车出小镇,就有雪山融化的一条大河,放上气垫床,可以半睡半醒地顺流而下。这里的人都有枪,一年有两个月的打猎季,上山打鹿,偶尔能遇到熊。蒂姆一家说:“太遗憾了,你错过了跟我们去打猎的季节。”我心想,要是遇到熊了,那才是遗憾呢。

于是,不着急去黄石国家公园了,我在博兹曼住了两天,有种入山修道的感觉。两天以后,我才联系上我那个靠不住的朋友,她以为我已经变成野人了。我朋友带着我们住了黄石国家公园里的员工宿舍,我和蒂姆眼看不花钱,又在黄石国家公园玩了好几天。

蒂姆是个帅气的卡车司机,唯一的问题是话太多了。去黄石国家公园的路上,我忍不住说:“你知道我们中国有一位哲学家,叫孔子吗?”他赶忙说:“Confucius!我知道啊!”我说:“Confucius说过,一个人,应当多做事,少说话。”蒂姆点头说:“我们美国人就是话太多,Confucius真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他收敛了一阵子,进公园买票的时候,又跟那售票小姐姐叨叨起来,说:“我来过好几次啦,但这次是陪我的中国朋友来(然后介绍我),她有个朋友,在里面工作呢!”结果那小姐姐赶忙说:“来公园看朋友,不用买票!”然后把钱退给了我们。车开出去一阵子,蒂姆忍不住笑说:“多说话,有时候还是有好处的吧!”

比美国人话更多的是东南亚、南亚各国的小哥。我在东南亚做背包客,经常包一辆当地小哥的三轮摩托玩一天,其他开出租、骑摩托、骑突突车的,都能胜任半个导游。其中对中国人最友好的,大概是巴基斯坦人。有次在迪拜打车,司机看我们是从中国来的,上来就说:“Your country,my country,best friend!”(你的国家,我的国家,最好的朋友!)我心想,什么best friend?肯定是“巴铁”,试探道:“Pakistan?”(巴基斯坦)他很高兴,说:“那当然了!”接着就开始“满嘴跑火车”了,说他家楼下开了家中餐馆,非常好吃,可惜有的东西必须站着吃。我心想,那又是什么,非得站着吃?灵光一闪:“面条!”他更高兴了,还以为自己说得很靠谱,“可不是嘛!”他说,“面条是没有尽头的。”

兼任导游的东南亚小哥,比美国人更加自来熟。去的地方比较远的话,他们也就乐得歇息半天,自己到处逛逛,再把我们载回来;有的人不请自来,自然而然地跟我们组团旅游。前阵子我和阿庞傍晚去曼谷近郊的河上看萤火虫,司机小哥毫不犹豫地搭上了我们包的艇。我们的小快艇在黑暗的河上行驶,他开始给他女朋友开视频直播,两个人叽叽喳喳,开心得很。一个非常文艺的夜寻萤火项目,全然是很接地气的快乐。

日常生活里的南亚小哥,也能胜任客串导游。我和我老师在蓝毗尼的热带丛林里逛庙,因为是佛教发源地,世界各个佛教文化国家都去那里建起一座有民族特色的寺庙。我们逛到韩国的寺庙,太累了,在空旷无人的殿里睡着了。过了一阵子,突然到了某个法会时间,来了一个旅游团。我立刻想到,这里的交通工具极为有限,待会儿大家一起出门,一下子把车抢完的话,我们要走回大路上,可就太难了。来不及跟我老师细说,我已经冲了出去,眼见门口停了两辆摩托,赶紧先爬上一辆。过了好一阵子,我老师才慢吞吞地出来,果然周围的摩托、突突车、篷篷车,都被抢没了。我正为自己常年在东南亚、南亚旅游积累的经验自得不已,两辆摩托的司机出来了,结果他们只是附近的村民,是骑着摩托过来参拜的。看我一脸失望、尴尬,小哥立刻说:“你们要去哪儿?”

两个小哥骑着摩托,先把我们载到了村口他表哥开的小卖部问路,他表嫂给我们倒水,快活地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当然照顾生意,买了好些吃的喝的,一会儿说要走了,换了他表哥,骑着摩托,把我们送到了大路旁的长途车站。

飞去尼泊尔的第一天,才从加德满都的机场出来,我们就被当地人抢钱了。我对这个国家原本是处处戒备,充满恐惧,可后来,就遇到了在费瓦湖上撑船的小哥、丛林里的摩托小哥,还有在巴德岗的庙前,一个劲拉着我,夸我白的大妈。第一印象是真实的,当然也是片面的,了解一个国家的许多侧面,实在并不容易。

类似的经历和困惑在其他地方也有过。

比东南亚、南亚小哥更爱多管闲事的,是墨西哥小哥。提起要去墨西哥玩,我在美国的房东很紧张。房东姐姐是香港人,把我当小朋友一样照顾,经常给我和室友做饭,开车带我们出去玩,就是人比较一板一眼,连去拉斯维加斯玩,都是有时间表的。我那时没有满二十一岁,她怎么也不许我喝酒,我说我是苗族人,五岁就喝白酒了,她两手一摊,生气了。

因为她总给我发墨西哥的凶杀案、毒品犯罪的报道,以及美国政府发出的旅游警告,弄得我很紧张,连机票也买错了,到了以后,发现此处距离我们真正想去的玛雅金字塔,还要再飞好几小时。可是在墨西哥城老城,看见五步有一个警察,街上处处有音乐,以及喝酒以后当街起舞的人群,我们很快放松下来。墨西哥城的青年旅舍里,多是没满二十一岁,在美国没法合法喝酒,来这边喝个痛快的年轻人。我们很快又结识了几名中国留学生,蹦迪过后一“蹦”如故,各自放弃了计划中遥远的目的地,在墨西哥城附近几个彩色小镇开始享受生活了。

墨西哥这个国家,治安不太好应该是真实的。我们自然没有往黑帮和毒品战争的汪洋大海里去,但我们去度假的小镇之一,在我们回来一个月后就发生了绑架杀头案。那自然又是我的房东姐姐,看我玩得很高兴地回来,发给我,警告我别再去的。我和我朋友第一天在墨西哥城瞎逛,有辆警车跟上我们,缓缓与我们并行,不停地朝我们喊话。我们吓坏了,因为关于墨西哥的可怕传言之一,正是警察和黑帮勾结。过了一阵子,两名警察看我们怎么也不听,反而加快车速,我们只好停下车来,他们跟我们一通比画,最后两个人表演一个人逛着街,另一个人冲出来抢劫,不停地叫我们别再向前走,我们终于懂了他们是一片好心。回来以后一查攻略,发现我们差点走去的街区是墨西哥城著名的抢劫地段,不免后怕,出了一身冷汗。想来,这些攻略,我的房东姐姐一定早就发给了我。我另几个同在美国做交换生的朋友,则怀疑自己遇到了这个国家海关的系统性诈骗。具体方法是,他们为了省钱,从加利福尼亚州南部坐车或徒步入境墨西哥,搭墨西哥国内航班去墨西哥城。一路上畅通无阻,没人检查护照,也没人盖章。等到从墨西哥城飞回美国的时候,机场海关指着他们空空的护照说,他们是偷渡的,属于非法入境,罚款两百美元。如果不服,海关人员就会淡淡地说,监狱就在机场旁边。

可是另外,墨西哥人又实在是极友好、极热情、极欢快的,并且因为语言不通,还没有话痨的问题。以致我刚从墨西哥旅行回到美国的那几天,整个人都抑郁了,开始思索人生的意义,思索什么才是生命里重要的东西。

墨西哥人随处放音乐,随处起舞,随处开玩笑,是把生活过出了意思的人。一天傍晚,我们在墨西哥小镇的一个露天酒吧喝酒,玩起了大冒险。第一盘我就输了,酒吧在一个小公园里,除了喝酒、吃饭的客人,还有许多在公园草地上和树下乘凉的人,一支乐队在唱着有淡淡忧愁的歌。我朋友给我设计的冒险是去抢乐队主唱的麦,然后唱首歌。愿赌服输,我就去了,认真地给主唱解释了好几遍,但他听不懂英语。我暗暗心里高兴地回来,说没办法,总不能真抢。结果,坐我们隔壁桌的小哥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们,他会说英语,想要帮忙。明白我们想干吗之后,他很高兴地去给乐队主唱解释了一番,整个乐队也很有兴趣,一起弯腰请我登场,还问我要不要伴奏。小哥意犹未尽,自己抢了麦,对着餐厅和公园里的人介绍说,一位来自中国的朋友,要为大家唱首歌。一时间连窸窸窣窣的聊天都中断,大伙儿都笑吟吟地看着我。本人唱歌一向是不大在调上的,但能控制自己的时候,还不至于跑得太厉害,这时突然间站在了舞台中央,一紧张,大脑一片空白,我跟着感觉,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达到了我旅途中尴尬值的巅峰。

唱完回来,朋友们已经笑倒,小哥非常高兴,跑来跟我击掌,连说:“这是我第一次听中国歌!”朋友们赶紧说:“这不是中国歌,中国歌并不是这样唱的!”接下来报应不爽,那个提议我去抢麦的朋友输了,我嘿嘿一笑,提议她去做服务生,挨桌收拾盘子。酒吧里的墨西哥人似乎看出来我们在玩某种游戏,不仅已经吃完的赶紧把盘子递给她,那些正在吃的,飞快连吃几口,也把盘子给她了。酒吧里的两个服务生小哥,笑嘻嘻地看着,抱着手倚在门上,看我朋友端着盘子过来,也不伸手接,笑着给她指路,送到后厨去。过了好一阵子,我朋友终于把盘子全收完了,比画着想找他们要张纸擦手,小哥们愣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灵光一闪,进去拿了抹布给她,拍拍她肩膀说:“Go ahead!”(继续啊!)我朋友一呆,又老老实实地把餐桌全擦了一遍。

唉,面条是没有尽头的,回忆里有趣的人也是。好吧,以上故事,虽然已处处尴尬,但也是经过了一些筛选的美好回忆,像我这样易冲动、不靠谱的双子座,一路上真是靠好人和缘分才平安走到今日的。将来有缘,再写写我那些被骗的故事,以为后来者鉴吧。

小时候,觉得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看看本身,就很令我满足。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快活的,什么都是开眼界的。高中的时候我去澳大利亚参加一个英语夏令营,回来以后老师要我给全班同学谈谈澳大利亚是什么样子。我忍不住说,其实跟贵阳,也差不多,大家哈哈哈笑着鼓起掌来。那真是我人生中关键的转折时刻,已经过了那最初什么都想去看看的年纪,被环境一鼓励,自我一感动,就会忍不住对自己说,外面的世界,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可看的。

还好,后来,还是抵不住心底的好奇,我又到处去看了看。

对世界已经看了几眼,在一知半解的年纪,是最容易半瓶晃荡、坐井观天的。就好像去一个地方生活,最初的新鲜劲过去了,处处都透着不适应,处处都是毛病,处处都让人想家,那是人最容易放弃去接受一个新环境的时刻。等那一阵子忍过去了,发现这里也有点什么之前没体验过的优点,开始能欣赏每个地方的不一样,渐渐习惯了,再回家,发现家也不是完美的,各有各的好处。多看看,跟人认识了,跟生活方式认识了,跟不同的文化认识了,还是不可能每个地方都喜欢,但能承认每个地方都有它的活法。

我身边的人总觉得我不像女孩子,很多时候只是因为,我是一个没有什么消费欲的人。我挣来的奖学金、稿费、兼职补贴、股市好的时候赚的钱,除了用来买好看的茶壶和酒杯,都是为了支持自己四处旅行。一年年过去,要出远门的时候,我没有那么兴奋,也没有那么不安,越来越觉得这是平常事了。可是,每次想到,我还能期待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旅程、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旅程,期待一个陌生地方,有的是没信号的山里,有的是语言不通的异域,陌生的食物和街巷,陌生的人和生活,还让我好奇跟向往,就感到一阵开心,仿佛这是我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变老的证据。

世界没有我最初想象的那么精彩,世界也不是我一度以为的那样无聊。

世界很大,以为自己去过很多地方了,一停下来,又觉得能去的地方真少,能懂的地方更少。世界太大了。我还想到处看看。


附四 辩论:旅行的意义是否被高估了?

庞颖:正方 詹青云:反方

詹:什么叫旅行的意义被高估了?旅行的意义被谁高估了呢?

庞:自然是被你们这些高估了旅行的意义的人高估了。

詹:不对,我觉得旅行的意义是被你们这些误以为旅行的意义被高估了的人高估了,是你们误以为我们高估了旅行的意义,才会说旅行的意义被高估了。

庞:不管是被谁吧,总的来说,你已经承认旅行的意义被高估了。

詹:嗯?不对,这是用误解论证误解,是语言的圈套。

庞:不要让别人看了以上对话误认为辩论就是语言的圈套,是绕口令能力的比拼。我们来聊一聊旅行的意义。

詹:明明是你……

庞:有一句你们文艺青年喜欢的话,说“身体和心灵,总有一个要在路上”。用阅读类比旅行,“在路上”的意义就已经超出了空间上的移动,仿佛旅行就可以丰富人的生活,就好像阅读可以丰富人的头脑。反过来,我们这些典型游客也有一句话,说“景点拍照,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很多人真实的旅游还真就是仪式性的、空间上的移动而已,并没有真正地了解和参与当地生活,除了丰富朋友圈和相册,生活并没有被丰富。

詹:有的人没有充分地实现旅行的意义,不代表旅行的意义是被高估的,就像不是所有阅读都能让心灵在路上,不代表阅读的意义被高估了。比如说你从开始读《红楼梦》,到现在也只读到第十回,每次平均读三页就会入睡,此时阅读也就只有催眠的意义。但你不能据此说,读《红楼梦》让心灵在路上是对阅读意义的高估。

庞:首先,我是《红楼梦》读者中的奇葩,但“景点拍照,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却是以玩笑的口吻,对现象的总结,你不能用一个夸张的个例反驳一种常态。其次,虽然《红楼梦》确实没有带我上路,是我和它缘分未到,但还是有一些书带我的心灵上路了。我仍然相信阅读就是丰富思想的方法,因为它能给我的确实是我自己在生活里寻找,却找不到的东西。旅行就不同了,真正决定一个人是否有丰富生命体验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移动,而是你是否是一个开放的人,愿意平等地了解和理解不同的文化、习俗、信仰、偏好。还有一句话说,旅行就是从你待腻了的地方,去别人待腻了的地方,在路上的人不一定真在路上,如果只是换个地方过疲惫无趣的生活,腻在哪儿都一样。

詹:又开始说俗语和绕口令比赛了,我帮你想了一句优美、有气势的话,“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庞:谢谢。这就是为了秀文采不顾立场。

詹:因为俗语或诗词或绕口令说得再多也没有用,在路上就是在路上,《红楼梦》里有一些东西是自己在生活里找不到的,在路上也会以其他方式让你发现它的存在。收获阅读的意义既靠书也靠人,旅行也一样。林妹妹在书中,林妹妹也在远方,阅读和旅行都会让你认识一些平常生活中遇不到的人和事。你是不是历时两年终于读完了《乔达摩·悉达多》?我方建议你去佛祖故乡蓝毗尼看一看呢,配合食用,效果更佳。

庞:我方说的是旅行的意义被高估了,不是说旅行没有意义。坦然承认旅行可以锦上添花,不过如此而已。欸,有没有什么例子,比如有的人一辈子没有远行过,但心灵世界非常广阔的?

詹:康德。康德一辈子生活在故乡的小城。

庞:你看,康德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詹:你就知道康德,不对,你甚至不知道康德,那怎么不说说马可·波罗和徐霞客呢?再说了,不是只有更丰富才叫作意义。有的时候,就是人生中的加法做得太多了,我们要从被填满的生活里被解脱出来。“世界很大,我还想看看”,不一定是为了丰富,而是为了挣脱,生活不是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为什么走上了和你一样不断引用俗语、诗歌的道路?

庞:那就别整那些有的没的。去远方一趟,你就拥有了诗和远方吗?不会的,你还是得回来面对眼前的苟且。旅行不是挣脱,不过是暂时的逃避。旅行不会帮人解决问题。

詹:旅行不必帮人解决问题,逃避本身就是它的意义。

庞:问题就出在有你这样高估旅行的意义的人,把它当作解决问题的方法。

詹:所以问题出在高估旅行的意义,但这没有证明旅行的意义被高估了。旅行不是一切,它只要是一种就可以了。

庞:旅行当然可以是一种,问题出在很多时候它被美化成了一切。它代表着见识,代表着有质量的生活,代表着身体和心灵的放松、再出发,代表着疲惫生活中的自我奖励和从这种疲惫当中挣脱出来的方法。可是旅行不是这么浪漫的,有质量的旅行需要非常认真地准备和实践,是很累的,而没有质量、说走就走的旅行,则可能因为没有质量,一样让人觉得累。白银马拉松越野赛因为极端天气和预警不足造成二十一人死亡的悲剧,我读到一篇很有感触的文章,说我们想要靠近自然、靠近野性,可是越想靠近,其实越需要文明社会中极致的保护与最专业的预警、补给、救援。当你把旅行当成解决问题的手段的时候,你既想要它陌生,又需要它熟悉,现代化的桃花源是不存在的。

詹:我小时候的旅行有两种,一种是去看现代化,一种是去看桃花源,它们都是我的诗和远方。说我们的逻辑问题又回到这里,是你高估了我们对旅行的期待,然后指责旅行满足不了这样过高的期待。从前读书的时候,特征是穷、精力旺盛、闲,那么就努力做攻略、当背包客打卡;现在工作,特征是没那么穷,但是忙、累。我上一个假期,就在北海道坐着火车漫无目的地从东到西,一直发呆,看连绵不断的雪、森林和海,挺快乐的。因为我本来不要求它是一切,就不存在高估。

庞:我怎么记得你在火车上坐着坐着,看山南山北降雪量变了,还疯狂地研究季风、洋流呢?你真的得到了休息吗?你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在旅行中还是什么样的人,旅行不会改变你,这就是为什么大家说结婚前一定要一起旅行一次,因为人的本性在旅行里显露无遗。

詹:当然是休息。它在提醒我,我在乎的东西不是只有合同,我甚至在乎季风和洋流。旅行使我重新回想起自己,让我的本性显露无遗,这不是很有意义吗?

庞:这些词让我害怕,用旅行找回自己?就好像人总会丢失自己,总要在旅行中去找,这有什么例子吗?

詹:在旅行中发现自己?《罗马假日》?

庞:没错,以为旅行总会像《罗马假日》,突然让人发现自己。事实是罗马古城天天有人去旅行,如果相机没被偷的话,大部分人能带上一些全是人的相片回去。把旅行描绘得这样浪漫、这样神奇,不是解脱,是在创造一种新的焦虑,让人把人生的答案归结于旅行。

詹:你知道吗?把旅行浪漫化,就是一种旅行的意义,因为有人用这种方法写了首歌,就叫《旅行的意义》。

庞:所以那首歌认为旅行有什么意义呢?

詹:“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唱),你看,我们对旅行的期待真的不高,还真就是暂时的空间上的移动而已。

庞:真的想要离开另一个人,光旅行不行,应该移居,所以旅行的意义被高估了。

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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