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友们

重返暗夜  作者:罗贝托·波拉尼奥

我和索菲娅在同年同月不同地点被捕入狱(两座监狱相距万里之遥)。索菲娅1950年出生在西班牙毕尔巴鄂,深色皮肤,个子不高,长得很漂亮。1973年11月,我在智利被捕,而她则被关进了西班牙阿拉贡的监狱。

入狱前,她在萨拉戈萨大学攻读理学学位,不是生物专业就是化学专业。几乎全年级的同学都跟她一起进了监狱。我和她同睡的第四天或第五天夜里,面对我不停地展示各种做爱姿势,她劝我别费力气了,爱情不是指这个。我说:我喜欢换换花样,如果我连续两晚用同一个姿势性交,我会变成性无能的。她说:对我别这样做!房间的屋顶很高,四周的墙壁刷了红色,是那种日落时分沙漠的颜色。是她在那里住下来短短几天之后,亲自动手刷的。那颜色真可怕。她说:做爱的各种姿势我都用过了。我说:我不信,各种姿势都用过了?她说:是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宁肯保持沉默,也许是因为尴尬吧),但是我相信她的话。

后来,过了好多天之后,她说她要疯了。她吃得很少,只吃菜泥。有一次,我到厨房去,看见冰箱旁边有个塑料袋,里面是二十公斤菜泥粉。我问她:你不吃别的东西吗?她笑笑说:是的。有时她也吃别的东西,但大多数是在她外出去酒吧或者餐厅的时候。她说:在家里吃菜泥比较方便,这样总有东西可吃。她不加牛奶,只加热水,甚至不等水开就冲菜泥。后来她向我解释说,她用温水冲菜泥粉,是因为讨厌牛奶。我从来没见过她吃奶制品。她说这大概是心理问题,从小养成的,跟她母亲有关系。所以,我俩同时在家里的晚上,她就吃菜泥,有时她会陪我在电视上看电影看到很晚。我俩几乎不说话。她从来不争论什么。那个时候,那座房子里还住着一个共产党员,和我俩同龄,也二十几岁。我经常跟他进行漫长而无谓的辩论,索菲娅从不参加。但我知道她站在我这边的时候要更多一些。有一次,那位党员对我说索菲娅很可爱,他想一有机会就泡她。泡吧,我说。两三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当我正在看巴登主演的影片时,我听见那位共产党员到了走廊里,小心翼翼地敲敲索菲娅的房门。二人说了几句话,后来门关上了,直到两个小时后党员才出来。

索菲娅早就结婚了,这事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她丈夫是她在萨拉戈萨大学的同学,1973年11月也被关进了监狱。他们毕业后一起搬去了巴塞罗那,没多长时间就分手了。那小子叫埃米利奥,二人一直是好朋友。我问她:你跟埃米利奥做爱试尽了各种姿势吗?索菲娅回答说:不是,但也差不多。她总说她要疯了,这是件麻烦事,尤其是在她开车的时候。她说,有一天夜里,她在迪奥格那尔大街上就失控了,幸亏车不多。你吃什么药吗?安定,大量的安定。我们上床前,一起去看过两次电影。我记得都是法国片。一部是关于一个女海盗的,她到了一座海岛上,那里住着另外一个女海盗,她俩用剑决斗至死。另一部是以“二战”为背景的,关于一个既为德国工作,同时又为同盟国工作的人。同居后,我俩看电影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可奇怪的是我只记得这些片子的名字和导演的名字,其余的内容都忘记了。早在同居的第一夜,索菲娅就非常明确地告诉我:咱俩的关系不必太认真。我爱着别人呢,她说。我问:是那个党员同志吗?她说:不是,那人你不认识,他跟我一样也是老师。那时候,她不愿意告诉我那人的姓名。有时,她和那人一起过夜,但不频繁,差不多两周一次。我们每晚都做爱。起初,我企图把她弄得筋疲力尽,从十一点开始,一直干到凌晨四点。但是,我很快发现这没办法把索菲娅累垮。

那段时间,我经常跟无政府主义者和激进的女权主义者聚在一起,我看的书差不多也跟我这些朋友的阅读兴趣一致。其中一本是一位意大利女权主义者写的,好像叫卡拉,记不清楚了,书名是《咱们唾弃黑格尔吧》[Escupamos sobre Hegel,意大利作家、艺术评论家、女权运动发起者卡拉·隆齐(Carla Lonzi,1931—1982)的代表作,也是意大利女权主义的奠基作品之一]。一天下午,我把这本书借给了索菲娅,我说:读读吧,我觉得写得很好。(也许我说的是:这本书会对你有用。)第二天,索菲娅情绪很好,把书还给我,说道:这书当成科幻小说还不错,除此之外它就是垃圾。她断言,只有意大利女人才会写出这种东西来。我问她:你为什么反感意大利女人?是不是你小时候,某个意大利女人伤害过你?她说没有,但如果要读这种东西的话,她宁肯去读瓦莱丽·索拉纳斯[瓦莱丽·索拉纳斯(Valerie Solanas,1936—1988),美国女权主义者,曾开枪刺杀安迪·沃霍尔。她创作的《泡沫宣言》(SCUM Manifesto)也被视作美国女权主义运动中最激进的作品之一]。她喜欢的作家,出乎我的意料,竟然不是女的,而是个英国男人,大卫·库珀[大卫·库珀(David Cooper,1931—1986),英国精神病学家。因提出“反精神病学”一词而出名,他所反对的是当时主流学界将正常人与精神病患全然区分开来的观念。受存在主义观念的影响,反精神病学者认为试图对人、对生活进行分类的做法都是荒谬的,质疑传统上将精神病患封闭隔离的医疗管理方式。他与莱恩也因在精神疾病治疗中使用致幻药物而备受争议],莱恩[莱恩(L. D. Laing,1927—1989),英国精神病学家,“反精神病学”运动代表人物,著有《分裂的自我》]的同事。过了一段时间,我也读了瓦莱丽·索拉纳斯、大卫·库珀,甚至莱恩的著作(他的十四行诗)。库珀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他在阿根廷期间(但实际上,我不知道库珀是不是真的到过阿根廷,有可能是我记混了)用致幻剂治疗左派分子。那些人濒临崩溃,因为知道自己随时会死掉,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无法经历衰老,但致幻剂可以给他们提供这样的经历,这会让他们舒服一点。有时索菲娅也嗑药。她服用LSD[LSD,一种强效致幻剂]、安非他命和利眠宁,让她兴奋的药片,让她镇静的药片,让她可以稳稳掌控方向盘的药片。我出于谨慎,很少乘坐她的车。实际上,我俩很少一起出门。白天,我过我的日子,她过她的生活;夜里,我俩的身体缠在一起,在她的或者我的房间里,没完没了地搏斗到天光大亮、筋疲力尽为止。一天下午,埃米利奥来看她,她把我介绍给埃米利奥。此人高个子,面带漂亮的笑容,看得出他很喜欢索菲娅。据我后来得知,是埃米利奥甩了索菲娅,但是分手后,二人始终保持着友好关系。埃米利奥有女朋友,名叫努丽娅,加泰罗尼亚人,职业是中学老师,和埃米利奥、索菲娅一样。这是两个明显不同的女人:努丽娅金发碧眼,高个子,较丰满;索菲娅黑发,眼睛深褐色,矮个子,消瘦,像马拉松选手。尽管有种种不同,她俩似乎很要好。有时,我长时间默默地观察她俩之后,会觉得眼前一个是美国姑娘,另一个是越南小妞,只有埃米利奥永远是埃米利奥,一个阿拉贡地区的化学家或者生物学家、前佛朗哥政权反对派大学生、前囚徒、体面但不太有趣的男人。一天夜里,索菲娅跟我说起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人名叫胡安,也是共产党员,也在她那个中学里教书,因此天天能见到他。胡安已婚,有个儿子。你俩在哪里做爱?在我的或者他的汽车里,索菲娅说,我俩一起离开学校,开车在巴塞罗那的街道上互相跟随,有时我俩的车子一直开到提比达波山[提比达波山(Tibidabo),位于西班牙东北部,科利塞罗拉山脉的最高峰。在山上可以俯瞰巴塞罗那和远处海岸线]或者圣库加特[圣库加特(Sant Cugat),巴塞罗那北部市镇],有时我们干脆把车子停在黑暗的街道上,然后他钻进我的车或者我钻进他的车。就在她告诉我这事不久后,索菲娅病了,不得不卧床休息。那个时期,房子里只剩下我俩和那位共产党员。党员只在夜里露面。因此,只好由我来照看她,给她买药。一天夜里,她提议出去旅行。我问:去哪里呀?她说:去葡萄牙吧。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一天早晨,我俩就用搭顺风车的方式启程了。(我想我们本该开她的车子去的,但是她害怕开车。)这是一次漫长而复杂的旅行。我们在萨拉戈萨停下来,因为那里有索菲娅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在马德里停下来,因为她妹妹在那里;我们在埃斯特雷马杜拉停下来……

我有种感觉,索菲娅在拜访她从前的情人。我觉得索菲娅在跟老情人一一告别,这是一种不平和、不容易接受的告别。我俩做爱的时候,她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此事与她无关,但后来继续做下去,她屡屡达到高潮。然后,她哭起来了。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我真是只母兔,魂在别处,但是仍然没法避免高潮。我劝她别对自己太苛刻。我们继续做下去。亲吻她那泪汪汪的脸蛋实在美妙无比。她浑身在燃烧,像火红铁片一样弯曲,但她的泪珠是微温的,从她脖子上流淌下来或当我收集起来抹在她乳房上时,泪水就冰凉了。一个月后,我俩回到了巴塞罗那。索菲娅几乎整天不吃饭。她又恢复了吃菜泥粉的老习惯,还决定不出家门。一天晚上,我回家时,看见她跟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又有一天,我看见她跟埃米利奥和努丽娅在一起。这两个人望着我的神气,好像在说我应该对索菲娅的健康状况负责。我心里不痛快,但是什么也没说,一头钻进了我的房间。我想试着努力读些什么,可是耳朵在听他们的谈话。惊叫声,责备的话,劝说的话。索菲娅没有说话。一周后,她请了四个月病假。负责她医疗保险的医生是她萨拉戈萨大学的同学。那时我以为从此以后我和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了,但实际上,渐渐地我和她疏远了。有些时候,她根本不回家睡觉。我记得那时我常常看电视看到很晚,就是为了等着她。由于没有别的事可做,我就收拾房子:扫地,擦地,去灰尘。那位党员很愿意跟我在一起,但后来他也不得不走了,只剩下我孤独一人。

那个时候,索菲娅就是个幽灵,时而悄悄出现,时而把自己关在房间或者卫生间里,几小时后又消失了。一天夜里,我俩在楼梯上相遇了。我上楼,她下楼。我唯一冒出来的一句话就是问她是不是有了新情人。说完,我立刻就后悔了,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我不记得她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了。那座房子很大,最多住过五个人,现在却变成了肮脏的老鼠窝。有时,我想象着索菲娅1973年11月在萨拉戈萨蹲监狱的情景,也想起了自己那时在南半球被捕,虽然短暂但是影响了我人生的几天。尽管我意识到这个事实或者说这个巧合意义重大,但我却一直也弄不明白。我俩都蹲监狱的相似之处让我感到错乱。一天晚上,我回到家中,发现厨房的桌子上有一张辞行的便条和一点钱。我继续住在那里,好像索菲娅没走。我记不准在那里究竟等了她多长时间,我想应该是直到因欠费而被断电。后来,我搬到别处去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再度见到她。她正走在兰布拉大街上,看起来有些迷茫。我俩站在那里,寒风刺骨,聊了一些与她、与我都没关系的事情。她说:送我回家吧!她住在波恩区附近一座破旧得快倒塌的建筑里。楼梯狭窄,我俩每走一步脚下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一直爬到最高一层,到了她家门前。让我吃惊的是她不让我进门。我本该问问怎么回事,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顺其自然,只要她乐意就行。

一周后,我再次去了她家。门铃不响,我不得不敲了几次门。我以为里面没人。后来我想,那里面其实真的没人住。我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门开了。是索菲娅。她房间里黑乎乎的,而楼梯间里的电灯每隔二十秒就熄灭一次。起初,由于黑暗,我没意识到她是裸体的,直到楼梯间的灯光照到她身上,我说:你会冻僵的。她笔直地站在门口,比从前瘦了许多,我吻过数次的腹部、双腿显出一副无助的样子,让我不想拥抱她,反而感到浑身发冷,好像是我在承受着她什么都不穿的悲惨后果。我能进去吗?索菲娅摇摇头表示拒绝。我猜想,她之所以裸体是因为屋内还有别人。我把这意思说出来了,还傻笑着向她保证我的冒失行为可不是故意的。我正要下楼,她说:就我自己,没别人。我停住脚步,看看她,这一次格外小心,试图从她说话的表情里发现什么。但她的表情冷若冰霜。我还从她肩膀上方向屋内望去,那里面是寂静和不动声色的黑暗。但直觉告诉我,里面藏着人在听我和她的谈话,在等待着。感觉好吗?她声若游丝地回答说:很好。吸什么了?没吸什么,没吸毒,她轻声说。要我进去吗?要不要我给你泡杯茶?索菲娅说:不要。既然我已经问了一个问题,我想,离去前再多问一个也无妨:索菲娅,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的家呢?她的回答令我出乎意料:我未婚夫就要回来了,他不愿意看见有人在我身边,尤其是男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感到生气,还是拿她的话当玩笑。我说:你未婚夫一定是个吸血鬼。索菲娅头一次微微一笑,很轻、很疏远的微笑。她说:我跟他说过你,他认得你。他能怎么样?揍我?她说:不会的,也就是生气罢了。他能把我踢出去?(我越来越气愤。有一刻,我很希望那小子快回来,索菲娅居然在黑暗中裸体等着他,我很想瞧瞧到底能发生什么事,看看他敢干什么。)她说:他不会把你踢出去的,就是生气罢了,不会跟你说话,等你走了,也不愿和我说话。我含糊不清地快速说道:你脑袋大概不好使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自己说的话,你变了,我不认识你了。我还是我,一向如此,你才是一个什么也不明白的大傻瓜呢。索菲娅啊,索菲娅,你出什么事了?你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啊。她说:你走吧,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又过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没有任何关于索菲娅的消息。一天下午,我走出电影院时,遇见了努丽娅。我们认出了彼此,然后聊起刚看过的电影,还决定一起去喝咖啡。没一会儿,我俩就谈起了索菲娅。努丽娅问我:你有多长时间没看见她了?很久了,我说,但有时早晨醒来又觉得好像刚刚见过她。她问:就好像你梦见她了?我说:不是梦见,是好像跟她一起过了夜。她说:真奇怪,埃米利奥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事,直到索菲娅想杀了他,他才不再做噩梦了。

她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这故事很简单,但令人难以理解。

六七个月前,埃米利奥接到索菲娅的电话,据后来他告诉努丽娅的内容,索菲娅在电话里谈到魔鬼、阴谋、杀手。索菲娅说,唯一让她感到害怕的是有个疯子蓄意要把别人推向疯狂的深渊。后来,索菲娅约埃米利奥见面,地点就在我曾经去过两次的那个地方。第二天,埃米利奥准时前去赴约。楼梯间黑暗,或者说昏暗,门铃不响,连连敲门,到此刻为止一切都是熟悉和可预知的。索菲娅开了门,但不是裸体。她请埃米利奥进去。此前,埃米利奥从来没到过这里。据努丽娅说,那客厅很狭小,环境也很糟糕,墙壁上污迹斑斑,餐桌上堆满了脏盘子。埃米利奥起初什么也没看见,光线太暗了,后来才辨认出扶手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跟那男人打了招呼。那男人没有回应。索菲娅说:请坐吧,咱们得谈谈。埃米利奥坐了下来,他心里有个声音反复在说:事情不对劲。但埃米利奥没有在意。他想,索菲娅可能想借钱,再借一次罢了。但有这个陌生男人在场就排除了借钱的可能性,索菲娅从来没有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借过钱。于是,埃米利奥坐了下来,等着她开口。

于是,索菲娅说道:我丈夫想向你解释一下生活里的一些事情。埃米利奥有一瞬间以为索菲娅说的“我的丈夫”指的是自己,想让他向她的新未婚夫解释些什么。埃米利奥微微一笑,张嘴说了一句:我没什么可说的,生活经验都是独一无二的……突然间,他明白了索菲娅刚刚的话是对他说的,而“我的丈夫”指的是另外那个男人。他意识到这里的事情不对劲,很不对劲。他刚要站起来,索菲娅就朝他猛扑过来。后来的事就有些滑稽可笑了。索菲娅揪住或者说企图揪住埃米利奥的双腿,与此同时,她的新未婚夫企图掐死埃米利奥,但是有心无力。因为索菲娅身材矮小,她的未婚夫也一样(混战中,埃米利奥居然有时间冷静地发觉索菲娅和那陌生男人在体格上的相似之处,二人好像兄妹)。战斗或者假装的战斗没有持续多久。也许是惊吓把埃米利奥变成了复仇的勇士,他把索菲娅的未婚夫打翻在地之后就使出浑身的力气猛踢那小子,直到筋疲力尽。他大概踢断了那人不止一根肋骨,努丽娅说,你是知道埃米利奥那个人的(不,我不知道,但我还是照样点点头),打完那小子,埃米利奥转向了索菲娅,她一直试图从背后拉开他,并不断打他,但没有任何用,埃米利奥几乎感觉不到。他给了索菲娅三记耳光(据努丽娅说,这是他第一次打她)。后来,埃米利奥就走了。从此以后,她和埃米利奥再也没有索菲娅的消息了,但到了晚上,努丽娅仍会感到害怕,尤其是下班回家后。

努丽娅说:我告诉你这事是因为万一你想去见索菲娅的话……我说:我不想去见她,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也不打算去她家。后来,我俩说了一些别的事情,很快就分别了。过了两天,不知什么原因推动我去见了索菲娅,我走到了索菲娅家门口。

索菲娅开了门。她比以前更瘦了。一开始,她没认出我来。我低声问道:索菲娅,我和以前差别很大吗?她说:啊,是你啊。然后她打了个喷嚏,后退了一步。我认为这是在邀请我进去,也许是我理解错了。索菲娅没有拦阻我。

客厅,就是索菲娅和她未婚夫伏击埃米利奥的那个房间,虽然灯光昏暗(只有一扇窗户对着阴暗、狭窄的天井),但不显得肮脏。事实上,我的第一印象恰恰是这里竟然如此干净。索菲娅看起来也不脏。我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来,也许就是埃米利奥被伏击那天坐过的地方。我点了一支香烟。索菲娅站在一边望着我,那神情仿佛还不知道我是谁。她穿着一件瘦瘦的长裙,是更适合夏天穿的衣裳,上身是一件薄衬衫,脚下是拖鞋。她还穿着一双厚袜子,起初我以为是我的,但细看并不是,也不可能是我的。我问她过得怎么样。她没有回答。我问她是否独自一人生活,是否有什么喝的,生活好不好。索菲娅一直站着不动,于是我起身去了厨房。那里昏暗但干净,冰箱里是空的。我看看食品柜,连一盒可怜的豌豆罐头也没有。我打开洗碗池的水龙头,不错,还有自来水,但是我不敢喝。回到客厅,索菲娅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我不知道她是在期待着什么,还是心不在焉,不管怎么看,那样子都像一尊塑像。我觉得有股冷风吹了进来,心想一定是房门还开着吧。我走过去看看,发现并不是。原来我进门后,索菲娅就把门关上了。我想,走动一下总比不动强。

后来发生的事有些含混不清了,或许是我更希望它在记忆里是含混不清的。我注视着索菲娅的面庞,那是一张忧郁的,或者说哀愁的,或者说病态的脸。我注视着索菲娅的身影,心里明白假如我继续保持不动,过一会儿我就会哭起来。我走到她身后,把她抱在怀里。我记得通向卧室和另外一个房间的过道十分狭窄。我俩像从前那样缓慢而绝望地做爱。屋里很冷。我没脱衣服,而索菲娅则完全脱光。你现在要冻僵了,我心想,像死人一样冰冷,你孤身一人。

第二天,我再次去看她。这一回,我待得更久了一些。我俩谈起了同居时候的事情,谈起了一起看到黎明的电视节目。她问我:你的新家有电视机吗?我说没有。她说:我很怀念,尤其是晚间节目。我说:没电视的好处是可以多读书。她说:我已经不读书了。一点也不读?一点也不读,你在这房子里找一找吧,没有书。我像梦游者那样起身,走遍了所有房间,走遍了所有的角落,好像我拥有全世界的时间。东西很多,但没有书。有个房间是锁着的,没法进去。后来,我心里空落落地回到客厅,在埃米利奥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在此之前,我还一直没问过她伴侣的事。此时便问了。索菲娅瞅瞅我,微微一笑。我想,这是我俩重逢后她第一次微笑。轻轻一笑,但是非常灿烂。他走了,她说,不会再回来了。后来,我俩穿好了衣裳,出门去一家比萨店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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