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娜·西尔维斯特里

重返暗夜  作者:罗贝托·波拉尼奥

献给保拉·马索特


我叫乔安娜·西尔维斯特里,三十七岁,色情电影演员,病倒在尼姆市[尼姆(Nîmes),法国南部城市]的特拉贝修斯诊所,看着日落,听着一位智利警探讲故事。他在寻找什么人?一个幽灵?在第二个下午,也就是他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知道很多关于幽灵的事。他露出一个老耗子般的微笑,老耗子般毫无热情地点点头,像个不太有教养的老耗子。我对他说:无论如何,要谢谢您的鲜花,谢谢您的杂志,但是您要找的那个人,我几乎不记得了。他说:您别费劲想了,我有的是时间。若一个男人说他有的是时间,那就是上钩了(那时有没有时间就不重要了),你对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这是虚妄。有时我会想起那些曾经拜倒在我脚下的男人,当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墙壁被刷上了别的颜色,不是原来我每天看的白骨色,而是像让人讨厌的画家阿蒂里奥·科尔西尼的画作,有条纹的鲜红色和令人作呕的蓝色。科尔西尼在绘画方面并无天赋,他的作品你很想不记在心上,却总能回想起来,像灌肠剂一样促使你联想,而这些联想都是深棕色的,让暮色轻轻颤抖,起初令人难以忍受,但后来甚至会觉得有趣。拜倒在我脚下的男人实际上寥寥,两三个而已,而且永远离我而去了。命运普遍如此。这话我没对那个智利警探说,虽然正是我心头所想,本来可以跟他这样一个我丝毫不了解的人分享我的想法。我称他“警探”,似乎是为了弥补我的失礼,也许我还说到了孤独和智慧之类的,尽管他急忙说“西尔维斯特里夫人,我不是警探”,但我发现他还是喜欢我称他为“警探”,我说这话的时候正望着他的眼睛,虽然他表面上脸色没变,但是我注意到了他的剧烈心跳,仿佛有只小鸟从他脑海里飞过。事情一件接一件,我没说出心头所想,说出了我知道会让他高兴的话,说出了我知道会给他带来美好回忆的事。这就像现在有人,如果是陌生人更好,跟我谈起奇维塔韦基亚[奇维塔韦基亚(Civitavecchia),意大利罗马省一海港镇]色情电影节、柏林情色电影交易会、巴塞罗那色情电影与录像展会,有人回忆起我的成就,包括不存在的成就,或者谈到了1990年,那是我一生中的高光时刻,我飞往洛杉矶,那几乎是一次被迫的旅行,是从米兰飞往洛杉矶,预计会筋疲力尽,可是恰恰相反,像一场梦一样就过去了,就像在飞机上做的梦,航线一定穿过了大西洋,可在我的梦里是走中东航线飞往洛杉矶的,经过土耳其、印度、中国,我从飞机上看见陆地上有一列列火车(不知为什么飞行的高度如此之低,但是无论何时我们乘客都没有危险),列车的确很长,发疯般飞驰在铁路上,但是正确无误,像一个巨大的钟表似的机械装置在我不了解的土地上(除去1987年那次印度之行,还是不要回想那一年为好)延伸,从列车上不时地上人、下人,装货、卸货,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在看经济学家用来说明事物运转、起源与消亡、运动与惯性的动画片。到达洛杉矶时,在机场迎候我的是罗彼·潘托里亚诺,他和阿道夫·潘托里亚诺是兄弟,只要看看罗彼就会明白此人是君子,与他兄弟阿道夫完全相反(愿上帝留他在天堂或者涤罪所,任何人都别下地狱),在机场出口,有辆接送旅客的大轿车在等我,这种车只有在洛杉矶才看得见,纽约也没有,只在比弗利山或者橘子郡才有。后来,我被送到事先为我租好的房子里,那是一座小房子,很漂亮,在海滩附近。罗彼和他的秘书龙尼留下来帮我打开行李(尽管我对他俩发誓说,我喜欢自己来弄),他俩还要给我解释房子里的设备,好像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是微波炉,美国人有时就是如此,和蔼可亲到没教养的程度。后来,他俩为我放了一盘录像带,让我看看三四位我的同事,沙恩·博加特,我在给罗彼的兄弟拍电影时已经认识他了;布尔·爱德华,我不熟悉;达特·克利西斯,耳熟;珍妮弗·普尔曼,也不熟悉。后来,罗彼和龙尼走了。剩下我自己,关上门,上了两道锁,是罗彼和龙尼坚持要我这样做的。然后洗了澡,穿上一件黑浴袍,在电视上找了一部老电影,这让我最后安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在沙发上沉沉入睡了。第二天,我们开始拍片。这与我想的一切是多么不一样啊。在两周里,我们一共拍了四部影片,差不多是同一个摄制组,在罗彼·潘托里亚诺领导下工作,等于是边玩边干活,就像意大利的官员或者白领职员,尤其是罗马的,每年去野餐一次,忘掉办公室里的烦恼。但是,拍片更好,阳光更好,住得更好,还有大海、重逢的女友们,以及拍摄现场的气氛,放荡却清新,理应如此嘛。我和沙恩·博加特以及另外一个女孩谈到了电影公司的变化,起初,我把这些变化自然归因于阿道夫·潘托里亚诺之死,那小子生前是靠组织卖淫生活的,是最坏的人贩子,那小子连那些可怜的、受虐待的妓女都不尊重。这样一个人渣消失后,你一定会注意到有些事和以前不同了。但是,沙恩·博加特说,不对,不是这么回事,潘托里亚诺之死即便对他自己的兄弟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只是大局中的一个小细节,整个行业正在经历巨大变革,他说,因为一些表面上无关因素的综合作用,包括钱、从其他领域来的新入局者、众说纷纭的那种疾病、对不同但又不能太不同的产品的需求。于是,他们说起了钱,说起了色情影星那个时候转到正规电影产业的现象,但我已经不再听他们说什么了,我开始想人们说的那种疾病,开始想杰克·霍姆斯,就是几年前加利福尼亚的那个著名色情电影明星。到了那天见面结束时,我对罗彼和龙尼说,我想了解一些有关杰克·霍姆斯的事情,我问他俩能否替我搞到杰克的电话号码,还有杰克是不是还住在洛杉矶。尽管起初罗彼和龙尼觉得我这个想法有点疯狂,最后还是把杰克的电话号码给了我,还对我说,如果你非要打不可,那就打吧,但是别指望能听到电话那头有什么人说出清醒的话来,别指望能听到那熟悉的苍老声音。那天跟我一道共进晚餐的有罗彼、龙尼,以及如今改拍恐怖片并声称将参演卡朋特[约翰·卡朋特(John Carpenter,1948— ),美国导演、编剧、作曲家,在1970—1980年代拍出多部经典恐怖电影,被誉为“恐怖电影大师”]或者克莱夫·巴克[克莱夫·巴克(Clive Barker,1952— ),英国作家、导演、视觉艺术家,以奇幻和恐怖作品而闻名]下一部影片的莎朗·格罗夫,这话引起了龙尼的愤怒,他不允许将这两人相提并论,他认为只有很少几人可以与卡朋特一争高下。共进晚餐的还有丹尼尔·罗贝略,我和他在米兰一道工作时有过故事,还有帕特里夏·帕赫,是丹尼尔的妻子,十八岁,仅在丹尼尔的影片里出现过,合同上规定,她只让丈夫插入,跟别的演员最多是口交,就是口交,她也不高兴,导演们经常跟她闹矛盾,据罗彼说,帕特里夏要么重新考虑职业,要么就跟丹尼尔一起做出真正可以引起轰动的片子。我待在那里,在威尼斯海滩最好的餐厅吃着晚饭,坐在餐桌旁欣赏海景,劳累一天之后已经筋疲力尽,没特别注意我同事们兴致勃勃的交谈,而是一心想着杰克·霍姆斯,或者想着杰克·霍姆斯留下的印象,他又高又瘦,鹰钩鼻,胳膊很长且汗毛很重,像猴子,可杰克能是哪种猴子呢?毫无疑问,应该是被囚禁的猴子,一只忧伤的猴子,或者是惆怅的猴子,二者看似一样,其实不然。晚饭用了一小时,结束后还有时间往杰克家打电话,没问题,加利福尼亚人晚饭开始得早,有时天不黑就结束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知道心里是怎么回事,我借了罗彼的手机,躲到一个木结构的瞭望台上,那是个专门给游客使用的微型木质瞭望台,下面是拍岸的海浪,浪花又长又低,几乎没有水沫,久久不碎。我打电话给杰克·霍姆斯,说实话,我不指望能找到他。起初,我没听出杰克的声音来,这让罗彼说中了。他也没听出我的声音来。我说:我是乔安娜·西尔维斯特里,我在洛杉矶。杰克长时间不吭声。忽然,我感到地震了,电话在颤抖,瞭望台在震动,突然吹来凉风,穿过瞭望台柱子的凉风,掀起无尽无休浪花的凉风,海水变得越来越黑。后来,杰克说:乔安娜,你来多久了?我很高兴听见你的声音。我说:杰克,我也很高兴。这时,我不发抖了,不再看海水,开始看地平线,看海滩上一家家餐厅的灯,红、蓝、黄色的灯,乍看上去,这些灯让我难过,但同时又给了我安慰。后来,杰克问我:乔安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起初,我没意识到他叫的是“乔安妮”,有几秒钟,我在空气里飘动,好像嗑了药,或者好像在自己四周织起茧,但很快我便意识到并笑了起来。杰克无需问我,也无需我对他说什么,就知道我在笑什么。我回答说:杰克,随时都可以,只要你愿意。他说:那好吧,我不清楚你是不是知道我的健康状况不如从前了。杰克,你还是一个人吗?他说:对,一直是一个人。接着,我把电话挂了。我请罗彼和龙尼给我指指去杰克家的路。他俩说,你很可能会迷路,更别想在杰克家过夜,明天早晨咱们还得拍片子呢,还说很可能没有出租车愿意送我去杰克家,杰克住在蒙罗维亚大街附近,那是一幢年久失修、快要倒塌的小别墅。我对他俩说,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都要去看杰克。罗彼说:你开我的保时捷吧,条件是明天早晨准时回来。我亲亲罗彼和龙尼,上了保时捷,开上了洛杉矶的街道,恰好在这个时候夜幕降临到大街上,正像尼古拉·迪巴里[尼古拉·迪巴里(Nicola Di Bari,1940— ),意大利歌手]歌中唱的“街道蒙在黑夜的斗篷下面”“街道在黑夜的轮子下面”。我不想播放音乐,尽管罗彼有一套播放CD或激光盘或多媒体的设备,坦率地说,很诱人,但我不需要音乐,只要脚踏油门,耳听车子的嗡嗡声就够了。我估计我迷路了不下十几次,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我向行人打听去蒙罗维亚的最佳道路,感到更轻松了,仿佛整宿待在保时捷上也无所谓,有两次,我甚至发现自己在唱歌。终于,车子开到了巴萨德纳大街,从那里上了210国道,直奔蒙罗维亚。到了那里以后,又用了一个小时寻找杰克住的街道。等找到他的小别墅时,已经过了午夜。我在车里待了一会儿,不能也不想下车,照照镜子,头发乱蓬蓬的,脸色憔悴,眼妆有些晕了,口红也没了,粉沾在颧骨上,仿佛我不是驾驶罗彼的保时捷而是一路长跑来的,或者好像在路上哭过,而实际上,我的眼睛干涩(也许发红,但是干涩),双手没有颤抖,想哈哈大笑,仿佛我在海滨餐厅吃的饭里被人下了药,而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并接受了自己极度兴奋或说幸福的状态。后来,我下了车,启动了防盗器,这附近让人没有安全感。我朝着那幢小别墅走去,它的外表真像罗彼描述的那样,小房子,需要粉刷,门廊好像要塌了,一堆木板东倒西歪要垮掉。但房子旁边有一个游泳池,很小却很干净,这一点我立刻就发现了,因为游泳池的灯光还亮着呢。我记得那时第一次想到杰克可能没有等着我,或者已经睡觉了。室内没有任何灯光,门廊的地板随着我的踩踏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没有门铃,敲了两次门,一次用指关节,一次用手掌。灯亮了,我听见室内有人说了一句什么。后来,门开了,杰克出现在门口,他从来没显得这么高、这么瘦过,他问我:你是乔安妮?那神情好像不认识我,好像还没从梦里醒来。我回答说:是我,杰克,是我,费了好大力气在找你,但终于找到了。我拥抱了他。当天夜里,我俩一直聊到凌晨三点钟。交谈期间,杰克至少睡着两次。看得出他很疲倦,身体虚弱,尽管他努力睁着眼睛。最后,他实在坚持不住了,说道:我睡觉去了。他又说:乔安妮,我没有客房,你选吧,要么跟我上床,要么睡沙发。我说:跟你上床。他说:好,走吧。他拿了一瓶龙舌兰酒,我俩进了他的卧室。我想,有好多年没见过这么乱糟糟的房间了。我问他:有闹钟吗?他说:乔安妮,这家里没钟表。随后,他关了灯,脱光衣裳,钻进被窝。我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后来,我向窗户走去,拉开窗帘,相信晨光会把我叫醒。我上床后,杰克好像睡着了。其实没有,他还喝了一口龙舌兰酒,后来还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懂。我的手摸到他腹部,抚摸着他,直到他入睡。后来,我的手向下摸去,碰碰他的阴茎,像牛角一样又大又凉。几小时后,我醒了,冲了一个澡,做了早饭,还有时间稍稍收拾一下客厅和厨房。我俩在床上吃早饭,杰克似乎很高兴地望着我,但是,他只喝了咖啡。我告诉他我下午再来,请他等着我,这一回很快会到家。他说:乔安妮,我没什么可干的,你随时可以来。我意识到这话差不多等于是“请您以后别再来了”。但是,我认定杰克是需要我的,我也需要他。他问我:你跟谁合作呢?我说:跟沙恩·博加特。杰克说:他是个好人,我俩合作过一次,我想那是他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是个有胆量的小伙子,也不喜欢找麻烦。我说:是的,是个好人。他问:你们在什么地方拍摄?在威尼斯海滩吗?我说:是的,在过去那幢老房子里。你知道吗?有人把老阿道夫给杀了。我说:杰克,我当然知道了,这事已经发生好几年啦。他说:这几年我没怎么工作。我吻了他一下,是一种女式的亲吻,吻在他那干瘪的嘴唇上,然后就走了。这一次,返程的速度快多了。加利福尼亚早晨的太阳,一个边缘散发着金光的太阳,跟我一起跑动。从此之后,我每天收工后就去杰克家,或者我和他一起上街,杰克有一辆旧旅行车。我租了一辆双人座的阿尔法·罗密欧跑车。我俩常常开这辆车离开城区,跑到山区,跑到雷德兰兹街,然后沿着10号公路,跑到棕榈泉、棕榈沙漠、印第奥,跑到索尔顿海,那是湖,不是海,还是片难看的湖水,我俩经常在那里吃素食,那时杰克正在吃素,他说为了健康要接受素食疗法。有一天,我俩一鼓作气,一踩油门,我的阿尔法·罗密欧跑到了位于索尔顿海东南方向的帝国县,我俩看望了杰克的一位朋友,他住的小别墅比杰克的还差劲,他叫格雷厄姆·门罗,但他的妻子和杰克都称呼他梅斯卡尔利多,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喜欢梅斯卡尔酒,虽然我俩到他家以后,他和杰克只喝啤酒(我不喝,因为啤酒让人发胖)。随后,杰克、格雷厄姆夫妇在别墅后面晒日光浴,用浇花的水管淋浴。我穿上比基尼,望着他们三人。我不愿意晒太阳的时间过长,我皮肤很白,喜欢精心保养。我虽然躲在阴凉处,不让他们用水管子浇我,可仍然喜欢站在那里看着杰克,望着他那越来越细的双腿,比我记忆中的双腿细多了,望着他的胸廓,好像胸肌也少了一点,只有阴茎如故,只有眼睛依旧,但也有变化。实际上,只有那些杰克主演电影的海报上说的那“粗壮的打眼机”,那毁了玛丽莲·钱伯斯[玛丽莲·钱伯斯(Marilyn Chambers,1953—2009),好莱坞著名色情电影明星]肛门的阴茎还依然如故,其余的部分,包括眼睛在内,已是风烛残年的阶段,其衰老速度与我的阿尔法·罗密欧跑过阿关加峡谷的速度一样,或者说跑遍国家沙漠公园的速度一样,这两个地方那时沐浴在垂死挣扎的周日阳光下。我记得,我和杰克做爱过两次。杰克对性交早就没了兴趣。据他自己说,拍过这么多影片之后,他如今已经干瘪了。我对他说: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这种话的男人。他说:乔安妮,我喜欢看电视,还喜欢看悬疑小说。我问:是恐怖的?他说:不是恐怖的,是悬疑的,是侦探的,如果可能,是那种最后英雄倒地的作品。我说:没有这种作品。他说:小妹妹,当然有了,就是那种老式的廉价小说,一块钱一本。实际上,我没看见他家里有书,除了一本医生手册和三本杰克说的那种老式小说。那些小说好像被翻阅过多次。一天晚上,大概就是我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在他家过夜的时候,我俩在游泳池边喝酒聊天,杰克说起心里话或者私房话时总是慢腾腾地像个蜗牛,他对我说: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猝死,乔安妮,这事你是明白的,时候到了就是时候到了。我很想冲他大声喊叫:咱们做爱吧!咱们结婚吧!生个儿子吧!要么就收养个孤儿!买只宠物和一辆房车吧!咱们去加州和墨西哥旅行吧!我想当时我喝醉了,感觉疲倦,那天大概是工作耗尽了我浑身的力气。结果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躺椅上不安地扭动着,看着我亲手修剪的草坪。我又喝了一点酒,等着杰克继续说下去,本来应该说下去,可是没再多说。当天夜里,我俩分开多年之后第一次做爱,费了好大劲才把杰克调动起来。他的身体已经不运转了,只是那份心意在运转。不管怎么说,他坚持要戴上避孕套,一个为杰克的阴茎准备的套子,看起来能把阴茎都装进去的套子。不过,这玩意儿至少能让我俩大笑一阵,到了最后,我俩侧身而卧,杰克把他那长而粗但已经疲软无力的阴茎塞进了我的两腿间,他温柔地把我抱在怀里,片刻后就睡着了。我过了好长时间才睡着,脑海里翻腾着奇奇怪怪的念头,有一瞬间,我感到难过,无声地啜泣着,为的是不吵醒他,为的是保持拥抱的姿势,刹那间,我又感到幸福,可是还在哭泣,抽抽嗒嗒,没了谨慎的意思,用双腿紧紧夹住杰克的阴茎,一边听着他的呼吸声,一边在他耳边说:杰克,我知道你在装睡,杰克,睁开眼睛!亲亲我!可是,杰克继续睡着,或者说继续装睡。我继续注视着脑海里闪过的念头,仿佛它们从电影屏幕上闪过,像是一张铁犁或一辆时速一百英里的红色拖拉机,那些念头飞速闪过,几乎来不及默想,尽管那时我很想思考,这些想法显然不在我计划之中。而后一阵工夫,我既没有哭,也不感到幸福或者难过,只感觉我还活着,只感觉他还活着。尽管这一切都有类似舞台背景的东西,似乎这是一出亲切、天真,甚至有教益的滑稽戏,我明白这些都是真实的,都是值得做的。后来,我就这样脸贴着他的脖子睡着了。一天中午,杰克出现在摄影棚。那时我正与布尔·爱德华和沙恩·博加特拍摄某个性交镜头。起初,我没发觉杰克已经走进了摄影棚,因为我正聚精会神地表演,另外,我的姿势也让我无法看到周围发生的事情。可是,布尔和沙恩虽然跪着,但是上身挺直,抬着头,肯定发觉了刚刚进场的杰克,他俩的阴茎几乎立刻就坚挺起来了。不仅布尔和沙恩如此,连导演兰迪·卡什、丹尼尔·罗贝略、他老婆、罗彼、龙尼、电工们,以及在场的所有人——我估计摄影师除外,他叫哈辛托·文图拉,是个快乐的小伙子,非常敬业,再说他眼睛确实不能离开正在拍摄的场景——所以我说,所有的人都用某种方式对杰克的意外出现有所表示。于是,摄影棚里立刻安静下来,那不是沉重的寂静,不是那种预示灾难的静悄悄,而是充满了光明的静止,可以这么说,是用慢镜头表现的一泓静水,我感受到了这样的平静,心想这一定是因为我感觉良好,因为我在加利福尼亚期间的美好时光,理应如此,但我还感觉到了别的东西,某种无法解释、渐渐临近的东西,这种感觉发生在沙恩髋部对我臀部有节奏的撞击之前,发生在布尔对我嘴唇轻柔的冲击之前,于是,我明白了摄影棚里正在发生什么事,但我没抬头去看,我还明白发生的事情与我有关,会将我卷入其中,仿佛现实已经撕裂,从一端撕到另外一端,类似一条几经手术之后留下的伤疤,其长度是从颈部一直到腹沟股,一条宽宽的、粗糙不平的、坚硬的伤疤,它裂开了,但是我忍住了,继续表演,直到片刻后沙恩和布尔射出精液为止。于是,导演让我转过身来。我便仰卧,得以看到大家的表情,个个都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比往常都专注。与此同时,他们抚摸我,说亲热的话,我心里则想,这里有事,可以肯定的是,摄影棚里来了公司的什么人,或好莱坞的大人物,布尔和沙恩对此有所察觉,他俩在为大人物表演。我记得,我瞥了一眼我周围在暗处的人,个个都安安静静,呆若木鸡,对,这正是我那时的想法,大家都愣住了,肯定是来了一位的确重要的制片人,但我脸色依旧,我与布尔和沙恩相反,我没有任何野心。我估计这与我欧洲人的性格有内在联系,我们欧洲人用别样的眼光看待这类事情,但我也想到了,有可能不是制片人,有可能是天使降临摄影棚,而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他——杰克。他站在龙尼身边,冲我微笑。于是,我也看到了其他人,看到了罗彼、电工们、丹尼尔·罗贝略夫妇、珍妮弗·普尔曼、马戈·基勒、萨曼莎·埃奇、两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哈辛托·文图拉,这个时候他没有埋头于镜头,我才意识到他们停止拍摄了,但在一秒钟或者一分钟的时间里,我们大家都纹丝不动,一个个都呆住了,仿佛失去了说话和行动的能力,唯一在微笑的人是杰克(但是他也没说话),好像由于他的在场,摄影棚被神圣化了,或者这是我的想法,后来的想法,非常后来的想法,等到我再次回到这场戏的时候,似乎我们的影片、我们的工作、我们的生命都被神圣化了。等到那一分钟结束之后,又一分钟开始了,有人说了一句:效果太完美了。有人给布尔、沙恩和我送来了罩袍。杰克走过来,吻了我一下,那天接下来的镜头与我无关了,我对杰克说:咱们走!咱俩去一家意大利餐厅吃晚饭!此前有人告诉我菲格罗阿大街上有一家意大利餐厅。罗彼邀请我俩去参加他的一个新合作伙伴举办的家庭聚会,杰克好像不肯去,但最终被我说服了。于是,我俩开着阿尔法·罗密欧先去我家,聊聊天,喝喝威士忌,后来去吃晚饭,大约晚上十一点,我俩出现在罗彼新合作伙伴们的聚会上。大家都在那里,大家都认识或者想认识杰克,都围拢在他身边。后来,我和杰克去他家,在客厅里接吻,与此同时,看一部默片,最后我俩睡着了。此后,杰克再也没来过摄影棚。我又在那里工作了一周,但我已经决定片子拍完之后在洛杉矶再多待一段时间。当然了,我在意大利、法国都有片约,但我想片约可以推迟,或者我走之前能够说服杰克跟我一起离开,从前他多次到过意大利,跟西西莉娜[西西莉娜(Cicciolina,1951— ),本名伊洛娜·施塔勒(Ilona Staller),匈牙利裔意大利色情演员、歌手,还曾当选意大利国会议员]拍过几部影片,很成功,他跟我拍过几部,跟我和西西莉娜一起拍过一部,杰克喜欢意大利。一天夜里,我把这个想法跟杰克说了。可是,我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不得不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从心里连根拔掉,正如托雷德尔格雷科[托雷德尔格雷科(Torre del Greco),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省的港口城市]的那不勒斯人说的那样,我不得不把这个想法,或者说希望从阴门里抠出来。虽然我一直不甘心,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但是我理解了杰克说出的理由、杰克的违反常理,理解了那光明、新鲜、缓缓的宁静,那包围着杰克和他那短短几句话的宁静,好像杰克那高大、消瘦的形象正在隐去,整个加利福尼亚也跟他的形象一道消散,不久前我认为的幸福、欢乐正在远去,我也明白了他所谓的离去或者说辞别是一种凝固,一种奇怪、偏颇、几乎是秘密的凝固,但归根到底是凝固,这种理解、这种确定性,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让我感到幸福,同时又让我落泪,让我每过一会儿就得重新画眼妆,还让我用另外的眼光看待每件事,好像我有X射线般的视力,这种能力或者超级能力让我感到紧张,但也让我高兴,好像我就是那个亚马孙女王之女马拉维亚,虽说马拉维亚是黑发,而我是金发。一天下午,在杰克的院子里我看见地平线上有个东西,不知是什么,云彩?鸟儿?飞机?我感到头疼,眩晕,膀胱失控,等到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是在杰克怀抱里。于是,我看看他那灰色的眼睛,接着就哭了,不停地哭泣,哭了好长时间。到机场为我送行的人有罗彼、龙尼、丹尼尔夫妇,他们计划两个月后访问意大利。在蒙罗维亚大街的小别墅里,我跟杰克道别。我说:你别起床了!可他还是起床送我到门口。他说:做个好姑娘,乔安妮,想着给我写信。我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这个世界还没有完蛋呢。他有点紧张,忘记穿衬衫了。我没说什么,拎起行李,放到阿尔法·罗密欧的副驾驶座位上。等到我转身打算最后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想到的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杰克平时在那破木门旁占据的空间,可能是空空荡荡的,出于害怕我延长了转身的时间,这是我在洛杉矶第一次感到害怕,至少是在那个小别墅里第一次感到害怕,在别的地方是不缺少害怕和厌倦的,但是在那段日子里没有害怕和厌倦,恐惧感让我恼火,我不想回头,一直朝着阿尔法·罗密欧的车门走去,我准备一头钻进车内就快速启动,等到我终于拉开门转身去看的时候,杰克还站在那里,站在屋门口望着我,于是,我明白了,一切都好,可以上路了,我知道,一切都不好我也可以上路,我明白哪怕一切都是伤痛也可以上路。就在那警探侧目观察我的同时(他假装望着床脚,但我知道他在看我的大腿,我那被单下的长腿),他说起一个跟曼古索或马尔坎托尼奥合作过的摄影师,叫什么R.P.英格利希,是可怜的马尔坎托尼奥的摄像助理。我知道在我最后一次加州之行的时候,我得在那里逗留一段时间,虽说当时并不清楚,但我知道杰克还活着,还坐在游泳池边望天,双脚泡在水里或者架空,在朦朦胧胧地总结我俩的爱情和分离。我问警探:那个什么英格利希干了什么事情?警探不愿意回答,但是面对我专注的目光,就说了一句:荒唐事。接着目光转向了地面,好像在尼姆市特拉贝修斯诊所是禁止说这种话的,好像我这一辈子从来不晓得什么叫荒唐事。话说到这分上,我本可以问更多的事情,但是为什么要问呢?黄昏太美了,不该逼迫一个男人去讲述一个注定悲伤的故事。另外,警探给我看的那张所谓的英格利希的照片,太旧,太模糊了,上面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而我记忆中的那个英格利希是个三十多岁,甚至过了四十岁的男人,是个清晰的影子,称得上悖论,也是个那时我没特别注意的破落阴影,但英格利希的面部特征我有印象:蓝眼睛,高颧骨,薄嘴唇,小耳朵。尽管如此,用这种方式描绘他等于歪曲他。我是在意大利各地多次拍片的过程中,认识了R.P.英格利希,但他那张脸早就进入了不明之处。警探对我说:好吧,西尔维斯特里夫人,行啊,慢慢来,您至少想起了很多事,这对我已经是有用的了,他的确不是个幽灵。我很想告诉他,咱们大家都是幽灵,人人都过快地进入了鬼怪影片里,但他是个好人,我不愿意伤害他,所以我保持沉默。再说了,谁能保证他不知此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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