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罗神父的预想

重返暗夜  作者:罗贝托·波拉尼奥

看似令人难以相信,但我出生的地方就是叫恩巴拉多斯[恩巴拉多斯(Los Empalados),意为“被施加过桩刑的人们”],这个名字像月亮一样习习生辉,这个名字用自己的犄角开出一条穿过梦境的小路,让人们沿着这条小路走下去。这是条弯弯曲曲、颤颤巍巍的小路,一向艰难曲折,是进出地狱的窄路,归根到底就是如此,走进或者远离地狱的路。比如我吧,我下达过杀人的命令,我送出过最上乘的生日礼物,我资助过宏伟的工程项目。我在黑暗中睁开过眼睛,我曾在绝对的黑暗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只看到或者说只想象出那个名字——恩巴拉多斯,它像命运之星一样闪烁。我自然会把这一切讲给你们听。我父亲是个背弃了信仰的神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哥伦比亚人,或者是哪国人,就是拉美人。他一贫如洗,一天夜里出现在哥伦比亚的麦德林市,在酒馆和妓院里传经布道。有人以为他是安全局的特工。是我母亲帮他逃过追杀,把他带进了自己居住的小阁楼里。他俩在我知道的那个地方同居了四个月。后来,我父亲在传播福音时失踪了。拉丁美洲一直在召唤他。他一直在宣讲牺牲精神,直到失踪为止,直到销声匿迹为止。他是天主教的神父还是新教的牧师,现在我将永远都弄不清楚了。我知道他独身一人在群众里活动,发烧,没有心上人,充满激情,不抱希望。我出生后,有人给我起名叫奥雷卡里奥,但是后来一直叫我拉罗。人们叫我父亲“神父”,因此,我母亲在登记处将此登记为我的姓氏。一切都合法。奥雷卡里奥·神父。我甚至按照天主教信仰受了洗礼。我母亲确实是个幻想家,她叫康妮·桑切斯。假如你们各位年轻些,有些嗜好的话,你们不会觉得这个名字陌生。她一度是奥林波电影制片公司的三大女明星之一,另外两位是多丽丝·桑切斯,我母亲的妹妹,还有莫妮卡·法尔,原名莱蒂西娅·梅迪纳,来自智利瓦尔帕莱索。三人是好朋友。该制片公司从事色情电影制作,尽管这生意是半合法的,社会环境也相当敌对,但该制片公司直到八十年代才倒闭。负责人是个德国人,多才多艺,名叫赫尔穆特·比特里希,担任经理、导演、布景设计、作曲、公关,偶尔还充当公司的保安,有时也在影片里客串一把。干这些工作时,使用的名字是阿贝拉尔多·贝略。这个比特里希是个怪人,大家从来没见过他阴茎勃起。他喜欢在健康与友谊体育馆里玩举重。他并不搞同性恋。问题是拍片时他从来不操任何人,无论男女。如果各位肯辛苦一下,就能发现他客串的角色包括有偷窥癖的人、小学老师、神学院的间谍,总是处于谨慎的中景镜头中,他最喜欢扮演医生。据大家的理解,是德国医生,虽然大部分时间他根本不张嘴,是“沉默医生”。这位蓝眼睛的医生躲避在一块恰到好处的天鹅绒幕布后。比特里希在郊外有一处房子,位于恩巴拉多斯与大荒地的交界处,它常常充当影片中的别墅。这座孤寂的房屋,后来变成了犯罪之家,地处荒野,四周全是灌木树林,荆棘丛生。我母亲康妮经常带我去那里。我经常在院子里跟那个德国人养的狗群、鹅群游戏,这两种动物可是那德国人的心肝宝贝。鲜花是野生的,长在灌木丛和狗洞之间。上午,总有十到十五人进入这座别墅。紧闭的窗户挡不住室内的大呼小叫,声音直传到我耳中。有时也有笑声。吃饭的时候,康妮和多丽丝在后花园的大树下摆好一张折叠桌,电影制片公司的职工们高高兴兴地打开比特里希用小煤气炉加温的食品罐头。人们或直接从罐头盒里掏着吃,或把食物放到纸质的碟子上。有一次,我去帮厨,打开食品橱柜之后,只看到了灌肠器,几百个灌肠器列队成行,好像等候阅兵一样。厨房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没有真盘子,没有真餐具,没有真锅子。电影就是造假,比特里希用他那可怕的蓝眼睛看着我说道。那时他的蓝眼睛让我感到害怕,如今只会让我生出怜悯之心。厨房是假的,家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夜里谁住在这里呢?赫尔穆特叔叔有时住在这里,康妮回答说,赫尔穆特叔叔睡在这里是为了照看狗群和鹅群,也为了继续工作。他要为自己手工生产的影片做剪辑工作,手工制作,但是生意兴隆,片子发送到德国、荷兰、瑞士。有些片子留在拉美,有些片子卖到美国,但是,大部分送到了欧洲,比特里希的主要客源在那里。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用德语配画外音,描述着各种各样的场景。好像是给梦游患者写的旅行指南。还有对母乳的迷恋,也是欧洲人的又一怪癖。康妮怀着我的时候也继续工作。比特里希拍了一些母乳片,属于“产奶和怀孕幻想”类影片,投入到那些以为或者喜欢以为孕妇会产奶的男人的市场。康妮挺着怀孕八个月的大肚子,挤压乳房,乳汁像火山岩浆一样喷涌而出。她俯身对准帕哈里托·戈麦斯,或者桑松·费尔南德斯,或者同时对准他俩,让喷涌的乳汁射到他俩身上。其实,这是那德国人的特技,康妮根本没奶水。对了,有那么一点点,够我吃十五天,也许是二十天的,尝尝罢了,仅此而已。实际上,这些片子属于“怀孕幻想”类,而不是“产奶”类。康妮的样子摆在那里,胖乎乎,一头金发,我在她肚子里,抱成一团,与此同时,她哈哈大笑,用凡士林涂抹帕哈里托的屁股。她的动作展现出一个母亲的温和和自信。康妮被我愚蠢的父亲抛弃之后,到了这里,跟多丽丝以及莫妮卡·法尔在一起,整天没完没了地笑,互相交换着几乎难以觉察或者秘密的表情和手势,与此同时,帕哈里托则好像进入了催眠状态,望着康妮的大肚子,那是拉美的生命奥秘。这像小鸟[帕哈里托(pajarito)在西班牙语里意思是“小鸟”]站在毒蛇面前。第一次看到这部影片时我十九岁,边看边痛哭流涕,咬牙切齿,掐着太阳穴,心里想,用力挺住,用力挺住。所有的梦境都有真实性。我愿意相信进入我母亲阴道的每根阴茎插到底时都碰到了我的眼睛。我经常梦见这样的场景:在生命的黑汤里,我闭着眼睛,但是有光感。生命?不!是嘲笑生命的买卖交易,是有利可图的勾当。我斜着的眼睛,如同那条催眠小鸟的毒蛇。你们是知道的,那是年轻人看电影时愚蠢的胡思乱想。正如比特里希所说,一切都是假的!他说得对,他几乎总是有理,所以姑娘们都崇拜他。她们身边有这么一位德国人,随时准备友好地给她们提供安慰或者忠告,当然是愉快的。这几个姑娘是康妮、多丽丝和莫妮卡。迷失在黑暗时代中的三位好友。康妮曾经想在百老汇取得成功。我觉得即使在最糟糕的岁月里她也不曾放弃过幸福生活的可能。她在纽约认识了莫妮卡·法尔,同甘苦共幻想。她俩当过女招待,卖过血,卖过淫。一有空闲就挂着唯一的随身听(女舞蹈演员该有的东西)漫步街头,二人一天比一天消瘦,却一天比一天亲密。她俩当过歌手,参加过合唱队。她俩一直在寻找鲍勃·福斯[鲍勃·福斯(Bob Fosse,1927—1987),美国著名音乐剧编舞]。在一次哥伦比亚人的聚会上,她俩遇到了比特里希。他恰巧带着一批自己的商品路过纽约。三人一直聊到曙光来临。丝毫没有什么床上的事,只是听音乐,只是说话。那天夜里,这位普鲁士艺术家和这两名拉美妓女在第七大道上掷了骰子,没什么可干的了。我睡在噩梦里的时候,有时会发现自己躺在地狱的边缘,听见了从远方传来的骰子落到路面上的啪啪声。我睁开眼睛大喊。在那道曙光里,有什么东西永远变了。如同灾难临头,三人的友谊关系建立起来了。后来,康妮和莫妮卡·法尔拿到了一份在巴拿马演出的合同。那里的人故意榨干了她们。那位德国人给她俩买了飞往麦德林的机票。麦德林是康妮的故土,是莫妮卡感觉好的地方(任何地方她都觉得很好)。有几张她俩站在飞机舷梯上拍的相片。那是多丽丝拍摄的。多丽丝是唯一在机场里迎候她俩的人。康妮和莫妮卡戴着黑墨镜,身穿紧身裤。她俩不算太高,但是苗条匀称。麦德林的阳光把她俩的身影在跑道上拉得老长,起飞线上空空荡荡,远处的飞机库里正有一架飞机开出来。天上没有乌云。康妮和莫妮卡露出了牙齿,站在出租车停靠处喝可口可乐,佯装喜欢捣乱的样子,在空中捣乱,在地面上捣乱。举手投足的样子是要告诉人们,她俩头戴神秘的光环,是直接从纽约飞过来的。随后,多丽丝,那时年轻至极,出现在她俩身边。三人抱在一起,一位献殷勤的陌生男士为三人拍了照,三人依靠在出租车的前挡泥板上。车内那位老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司机注视着她们。从此,开启了三人充满激情的事业。一个月后,她们已经在拍摄第一部影片《浩劫》了。就在全世界陷入动乱时,德国人比特里希拍了《浩劫》。这是一部关于精神骚动的影片。内容是一位圣人在监狱里回忆做爱的夜晚。康妮和莫妮卡跟四个扮成鬼怪的家伙做爱。多丽丝跟比特里希养的最大的一只鹅在一条小河边散步。星空不寻常地灿烂。天亮时,多丽丝遇到了帕哈里托,二人在比特里希家后院做爱。鹅群大乱。康妮和莫妮卡探头到窗外使劲鼓掌。圣人那黑乎乎的阴茎因为粘上了精液而闪闪发光。故事结束了。片末出现的摄制人员名单落在一个正在睡觉的警察身上。这就是比特里希的幽默之处。商人和毒品贩子对这类影片大加赞赏。头脑简单的人们,比如枪手和外勤、杂务,看不懂,他们倒是很愿意把那德国佬暴打一顿。比特里希拍摄的另外一部影片叫《昆达里尼》,讲的是为一个牧场主守灵的故事。就在死者亲属边哭边喝咖啡酒的时候,康妮走进一间装满了农具的黑屋子。突然,从一个高大的衣柜里冒出两个男人,一个化装成公牛,一个化装成南美神鹰。二人开门见山,把康妮给强奸了。莫妮卡和多丽丝在厨房里互相抚摸。后来镜头里出现了挤满大牲畜的马厩,里面有个男人艰难地推开牛群慢慢前进。那人是帕哈里托·戈麦斯。无论如何努力,他就是无法接近目标。接下来的镜头表现他躺在泥巴里,四周是牛蹄和牛粪。莫妮卡和多丽丝躺在一张白色的大床上摆出黑色的造型,两人的头朝向相反的方向。死去的牧场主这时睁开了眼睛。他坐了起来,在惊恐万状的亲朋好友面前离开了灵柩。被公牛和神鹰抱住的康妮说出了“昆达里尼”。牛群纷纷逃出牲口棚。摄制人员名单出现在慢慢变黑的帕哈里托·戈麦斯被抛弃的身体上。另外一部影片名为《雨水收集池》。两个真正的乞丐拖拉着各自的麻袋走在一条土路上,二人来到比特里希家的后院。莫妮卡·法尔因为被戴上了镣铐,所以只能站立着,观众看到她是全裸的。那两个乞丐把麻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是一堆钢制和皮制的性器藏品,种类极为丰富。他俩戴上有凸起的男性生殖器的面具,晃动的头部有些模糊,天晓得二人是激动,还是面具让他俩感到窒息。帕哈里托躺在行军床上抽烟,另外一张床上,桑松·费尔南德斯在手淫。镜头缓缓滑过莫妮卡的面部,她在哭泣。那两个乞丐拖着各自的麻袋沿着一条不是柏油的、样子可怜的小街淡出。莫妮卡仍然戴着镣铐,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她梦见了那些面具、橡胶鼻子、勉强呼吸的老杂毛,但他们完成任务时却狂热至极。已经倒空了浑身精气神的、不可思议的老杂毛。后来,莫妮卡穿上衣服,前往麦德林市中心,应邀出席一场狂欢聚会。她在聚会上遇见了康妮和多丽丝,三人亲吻,说笑,讲述各自的事情。帕哈里托身披迷彩服睡着了。天黑前,狂欢聚会结束了,主人让三位女士看看自己最心爱的院子。她们跟着主人来到一座金属和玻璃搭建的花园。主人那戴钻戒的手指向尽头的什么东西指去。三位女士看到了一个棺材形的水泥槽。探头向里面望去,水面上映照出她们的脸庞。而后夜幕降临,那两个乞丐走进一个大工厂区。音乐越来越响,康笳鼓的合奏,预示着格外凶险的气氛,到了最后暴风雨来了。比特里希喜欢这类音响效果:山里的滚滚雷声,闪电声,被雷电击中的大树倒下时的轰鸣,雨滴敲打着玻璃的噼噼啪啪声。他把这些声音收集在高品质的磁带里。他说,这是给影片用的,为的是有地方特色。但实际上,他就是喜爱这些声音,是因为声音本身。他收集了雨水在森林里产生的各类嘈杂声,有节奏或无节奏的风声和海浪声,可以产生孤独感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唰唰声。他心爱的宝贝是飓风的呼啸声。我小的时候听见过。几个男演员在树下喝咖啡。比特里希在摆弄一台德国制造的大录音机,他和众人保持着一段距离,由于工作太多,脸色显得苍白。他对我说:你来听听飓风的声音吧。起初,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想我所期待的是一种群魔乱舞般的轰鸣声,一种刺穿耳膜的巨响,所以当听见如此单调、断断续续的旋风声时,我感到失望。嘶嘶啦啦,断断续续的声音,像肉质的螺旋桨转动。后来,我听见一些声音,当然不是飓风声,而是从我头上飞过的飞机里飞行员们的说话声。口气粗暴,说的是英语和西班牙语。比特里希边听边微笑。后来,我又一次听到了飓风声,这一次真的听见了。空空落落,空白一片。一座通天桥和空白、空白、空白。我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忘掉比特里希那副笑容。那样子好像在哭泣。这就是一切吗?我问他,不愿意承认这已足够了。这就是一切了,比特里希说道,在磁带静静的转动中沉思。随后,他停下录音机,小心翼翼地关上,跟着众人一起回室内去了,继续工作。另外一部影片名叫《船夫》,从片中的废墟判断,你会以为故事背景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后的拉美。姑娘们走在垃圾堆和荒无人烟的道路上,随后,出现了一条水面宽阔沉静的河。帕哈里托·戈麦斯和两个男子在烛光照耀下玩纸牌。姑娘们进入一家小饭店,里面的男人们都佩带着武器。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地跟所有的男人做爱。穿过荆棘丛生的荒地可以看到那条河以及一些胡乱捆绑的木材。帕哈里托·戈麦斯就是船夫,至少大家都这么叫他,但他本人却不离开牌桌半步,他手里都是好牌。几个坏蛋说他玩得好。船夫啊,真会玩。船夫啊,手气真好。渐渐地出现了食物短缺。厨师和帮厨在折磨多丽丝。饥饿笼罩着小饭馆。几个男人卧床不起,几个男人在草丛里觅食。就在男人们纷纷病倒时,姑娘们像鬼迷心窍一样在写日记,写下不抱任何希望的象形符号。那条河的种种图像与一场永不休止的纵欲狂欢叠加在一起。影片的结尾尽在预料之中。男人们把女人们打扮成母鸡,一一强暴之后,把她们当成盛宴上的大菜吃掉了。在小饭馆的院子里可以看到康妮、莫妮卡和多丽丝的尸骨。帕哈里托·戈麦斯在玩新一局扑克牌。他好运在手,好牌服服帖帖。摄影机位于他身后,观众可以看到他手中的牌,纸牌上空白一片。演职人员名单出现在她们的尸体上。在“完”字出现前的三秒钟里,河水改变了颜色,变得乌黑发亮。这部影片非常深刻,多丽丝常常这么说,它描绘出我们这些色情电影演员的可悲命运,先是被无情地剥削,然后被轻率的陌生人吞掉。比特里希拍摄这部影片的目的似乎是为了与那个时代开始引起轰动的野蛮色情片一争高下。但是,只要你稍稍注意看一会儿片子,很快会发现坐在牌桌边的帕哈里托·戈麦斯才是全片真正的核心,他善于调动观众的情绪,让人留下深刻印象。朋友们啊,他可是被生活,被我们的生活给挥霍糟蹋的大演员。但是,那德国人摄制的一部部影片至今还摆在那里,干干净净。帕哈里托·戈麦斯还坐在那里,双手捧着满是尘土的纸牌,手和脖子都是脏的,眼皮永远下垂,不喘息地发出颤音。在八十年代的色情电影界,帕哈里托是个反例。他不高大,也没有肌肉,那类电影的目标观众并不喜欢他。他很像沃尔特·艾贝尔[沃尔特·艾贝尔(Walter Abel,1898—1987),美国著名电影明星]。他是个影迷,是比特里希把他从流落街头的境遇中解救出来后安排到镜头前的,其余的事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自然的程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帕哈里托颤动着,颤动着,观众会突然被这个表面上羸弱的小块头的能量所穿透,时间长短取决于观众的耐力。这么一个小东西,如此营养不良,竟然令人吃惊地征服了观众。帕哈里托成了比特里希电影时代杰出的色情演员。他最适合扮演死人,最适合扮演下落不明的角色。他还是那个德国人的制片公司里唯一的幸存者,到了1999年,唯一活着的就是帕哈里托·戈麦斯了,其他人有的被杀死,有的病死。桑松·费尔南德斯死于艾滋病。普拉西德莱斯·巴里奥努埃沃死于波哥大的某个洼地。埃内斯托·圣罗曼被人捅死在麦德林的阿雷阿雷奥桑拿浴室里。阿尔瓦里多·富恩特斯因艾滋病死于卡尔塔戈监狱。他们个个都很年轻,都有第一等的阴茎。弗兰克·莫雷诺在巴拿马死于枪击。奥斯卡·吉列尔莫·蒙特斯死于贝里奥港口的枪击。大卫·萨拉萨尔,外号“食蚁兽”,死于巴尔米拉枪击。这几个死于枪击的人,其原因是有人找他们算老账,或者是偶然的斗殴。埃韦利奥·拉塔皮亚被吊在波帕扬旅馆的房间里。卡洛斯·何塞·桑特利塞斯在马拉开波的一条小巷里被几个陌生人用刀捅死。雷纳尔多·埃默西利亚在洪都拉斯的普罗格雷索失踪。迪奥尼西奥·奥雷利奥·佩雷在墨西哥城的一家酒吧被人开枪打死。马克西米利亚诺·莫雷特在马拉尼翁河里溺水毙命。他们的阴茎长达二十五到三十厘米,有时因太大而难以勃起。这些年轻人,无论白人、黑人、印第安人还是混血,都是拉美的儿子,他们唯一的财富就是一对睾丸和一根阴茎,由于风吹日晒已经皱皱巴巴,或者神奇地变成了粉红色,天晓得大自然是用什么奇怪和复杂的办法给染上去的。这些阴茎为什么如此令人伤心,比特里希比大家都明白。我的意思是说,在这片大陆上,他要表现辽阔与孤寂中硕大阴茎的悲伤。这里有奥斯卡·吉列尔莫·蒙特斯为证,我忘记了他是在什么影片里,场景是这样的:他下半身裸露,阴茎软弱无力地下垂着,还在滴水,他身后是一片风光,层峦叠嶂,峡谷通幽,大河涌流,森林背靠着山脉,天上白云朵朵,依稀可见一座城市、一座火山、一片沙漠。奥斯卡·吉列尔莫·蒙特斯已经登上了一块高地,冰冷的清风吹拂着他的一缕头发。这就是全部内容。很像塔布拉达[塔布拉达(Tablada,1871—1945),墨西哥先锋派诗人]的一首诗,对吗?可是,诸位从来没听人说过塔布拉达。比特里希也没听说过。但实际上,没关系,反正全在片子里了。我把那盘录像带放在什么地方了,那里面就有我说过的孤寂。那不可思议的风景,不可思议的身体。比特里希拍这一系列镜头的目的是什么?是为遗忘症,为咱们的遗忘症辩解吗?是为了描绘奥斯卡·吉列尔莫那双充满倦意的眼睛吗?是仅仅为了让我们看看一个没有环切包皮的阴茎如何在大陆的寂寥中滴水吗?是为了给人留下这样一种庄严而无用的印象:没有羞耻感的、年轻的英俊男子注定被牺牲,注定要消失在无边的混沌中?谁知道呢!只有帕哈里托·戈麦斯可以逃离,他那男人的标志尽最大努力之后才达到十八厘米。那德国人比特里希经常与死神调情,死不死无所谓!还与孤寂调情,与黑洞调情。但是,从来不想也不能与帕哈里托调情。帕哈里托是个你抓不住,也驾驭不了的人,他偶然进入镜头的光圈,好像只是不经意地路过,驻足观看,然后微微发出颤音,毫不费力。观众们,无论是孤独的手淫者,还是有看录像带嗜好的商人,只要看帕哈里托一两眼,就会被那小东西的幽默诙谐所打动。帕哈里托流出来的是前列腺液啊!这与那德国人无根据的想象大相径庭,毫无共同之处。比特里希对此明明白白,通常在帕哈里托出现时,他不会额外添加其他视觉效果,也不加任何背景音效,丝毫不会让观众将注意力从真正重要的东西上移开:面无表情的帕哈里托无论被人吸吮还是吸吮别人,无论被操还是操人,他总是发出颤音,似乎并不情愿。比特里希的后台们很不喜欢帕哈里托这样的本事,按照他们的本意,更希望帕哈里托去中央市场干活,给卡车卸货,最大限度地使用他,累死他算了。但是,他们根本说不清到底不喜欢帕哈里托身上的什么东西,仅仅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家伙能给人带来厄运,能让你心里不愉快。有时,我在回忆自己的童年时,很想知道比特里希究竟对他的保护人们怀着怎样的感情。他尊敬毒品贩子,归根到底,人家是有钱人,就像所有善良的欧洲人那样,他尊敬有钱人,金钱是混乱社会中的重要参考信息。可是,对腐败的军人和政客呢,他这个德国人,一个在业余时间读历史书的人,会怎样想呢?他一定会觉得那些人滑稽可笑吧。到了夜晚,乱哄哄地散会之后,他一定会嘲笑那些军人和政客吧。那些人简直就是身穿党卫军制服的群猴。当他独自待在家中,被他的录像带和令人惊奇的声响包围时,他一定笑得很开心。这些猴子凭借他们的第六感,企图摆脱帕哈里托。正是这些声名狼藉而又可悲的猴子才敢向他这样一个长期流亡在外的德国电影编导提建议,告诉他应该雇用谁、不应该雇用谁。你们想象一下比特里希开完这样一次会之后的样子吧:在他恩巴拉多斯的家中,除他之外,与会的人都走了,他在最大的那间屋里喝朗姆酒,抽墨西哥精美牌烟,这个房间既是他的书房又是他的卧室,桌子上有一堆纸杯,里面还有威士忌残酒,电视机上方有两三盘录像带,那是奥林波电影制片公司的最新产品,还有日程表和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写满了数字,工资、抽头钱、奖金、种种零碎花费的钱。空气中还残留着警官、空军中尉、军事情报局上校的说话声:我们希望这个晦气的家伙滚开!看见他出现在我们的电影里会让观众恶心,让这样一个鼻涕虫糟蹋姑娘们简直太恶俗了。比特里希让他们随便说,静静地研究他们的话,然后想如何照旧我行我素。总之,仅仅是色情电影而已,没有真正的利润可图。就这样帕哈里托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了,尽管制片公司的投资人们对他的出现感到不爽。这个“他”就是帕哈里托·戈麦斯。他沉默寡言,不太可亲,但是不知为什么,姑娘们对他特别有好感。出于工作原因,所有姑娘都和他做过爱,帕哈里托在每位姑娘身上都留下一种奇怪的味道,说不太清楚是一种什么味,但是令人想再次闻到。我猜想,与帕哈里托同住等于独居。多丽丝甚至与他同居了一段时间,但是毫无结果。多丽丝和帕哈里托同居了六个月,先是在帕哈里托住的曙光旅馆,后来是在解放者大道的公寓里。众所周知,太好了就难以持久,怪才难以承受太多的爱,难以承受偶遇的完美。假如多丽丝没有那样完美的身材,如果她是个哑巴更好,假如帕哈里托从来就不会发出美妙的颤音,那么……在拍摄《可卡因》期间,那是比特里希最差劲的片子之一,他和她的关系终于破裂了。但是,二人一直是好朋友。多年以后,所有的男演员都死了的时候,我去找帕哈里托。那时他住在一个小套间里,一居室,位于布埃纳文图拉一条通向大海的街道上。他在一个退休警探开的餐厅里当服务员。餐厅名字是“章鱼墨汁”,是隐名埋姓的理想之地。每天上班和下班都要经过一家录像带店,他会进去逗留片刻,租上一两部影片。他看华特·迪士尼的影片,还有就是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和墨西哥的老片子。每天他都像钟表一样准时上班。从他那没有电梯的一居室到章鱼墨汁。深夜,从餐厅到家,腋下夹着录像带,他从来不带饭菜回家,只有录像带。在上班或者下班的路上,他不受任何限制地租赁影片,总是在同一家商店,那是一间陋室,三米见方,每天营业十八个小时。我一时兴起去找他,只是因为心血来潮。1999年,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用了不过一周的时间。那个时候,帕哈里托四十九岁,但是看上去要大十岁。那天他回到家里看见我坐在床上并没有吃惊。我告诉他我是谁,提醒他跟我母亲和我姨妈一起拍摄的影片。帕哈里托拉过来一把椅子,落座的时候,腋下的录像带掉到了地上。他说:小拉罗啊,你是来杀我的吧。两盘录像带,一盘是伊格纳西奥·洛佩斯·塔尔索主演的,另外一盘是马特·狄龙主演的,这两个演员都是他喜爱的宝贝。我提醒他“怀孕幻想”时代的事情。我和他都笑了。我说:我看过你那像毛毛虫一样的透明鸡巴,你知道的,我是睁着眼睛盯着你那玻璃龟头的。帕哈里托点点头,然后把鼻涕吸了进去。他说:你从小就很聪明,还是胎儿的时候就聪明,睁着眼睛,当然看见啦。我说:重要的是我看见你了,起初,你的鸡巴在里面是粉红色的,但是后来变成了透明的,帕哈里托啊,你吓了一跳,那个时期你是不知道害怕的,你快速地抽插,只有小动物和胎儿才能看见你,只有蟑螂、虮子、虱子和胎儿才能看见你。帕哈里托呆呆地望着地面。我听见他嘟嘟囔囔地说:等等,等等。他接着又说:我一向不喜欢这种电影,一两部还成,可是太多了就是犯罪,整体而言,我是个正常人,我对多丽丝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你妈妈一直拿我当朋友,你小的时候,我从来也没伤害过你,记得吗?我不做那种生意,没背叛过任何人,没杀过人,像大家一样,我倒卖过一点东西,也偷过一点东西,但是,现在你看见了,退休后我过得不好。后来,他捡起地上的录像带,把洛佩斯·塔尔索那一盘放到录像机里。就在图像无声地播放时,他哭了。我说:帕哈里托,别哭!不值得哭。他的声音不再颤抖,也许还稍稍颤抖。我坐在床上,像个遇难者一样急切地搜集起残余的体力。在这样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从门缝飘进来煲鸡汤的气味,很难再颤抖。如果你聚精会神地盯着洛佩斯·塔尔索无声挥动的手势,也很难察觉到还有一种颤动。在洛佩斯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如此的天真单纯怎么能和如此的狡猾诡秘融合在一起呢?我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是个好演员啊。帕哈里托确定无疑地说道:是奠定了我们国民性的父辈人物啊。他说得对。接着,他轻轻地说:等等,等等。这个操蛋的帕哈里托。我们坐在那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录像里,洛佩斯·塔尔索在情节中滑动,像进了鲸鱼肚子里的小鱼。康妮、莫妮卡和多丽丝的形象在我脑海里闪烁了片刻。帕哈里托的颤音变得难以察觉了。最后,我对他说: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那个时期,我还年轻,要说出“杀”字来还很费劲。我从来没杀过人,只是送走、灭掉、沉掉、瓦解掉、粉碎、撕掉,让某人长眠、销声匿迹、被敲碎、夭折、受到庇护、将笑容永恒凝固在脸上,了结某人,弄吐某人,烧了某人。可是我没烧帕哈里托,只是想看看他,跟他聊一聊,听听他那抽抽答答的声音,回忆回忆我的往事。他说:谢谢你,小拉罗。后来,他起身,把一个大肚子玻璃瓶里的水倒进脸盆里。他洗洗手和脸,动作恰到好处,很艺术,又很顺从。我小的时候,康妮、莫妮卡、多丽丝、比特里希、帕哈里托、桑松·费尔南德斯,人人都叫我小拉罗。拉罗·神父在犯罪之家的花园里跟鹅群、狗群做游戏,对我来说,那里是无聊之家,有时有些令人惊奇和幸福的事情。如今没有时间感觉无聊了,幸福早已经消失在地球的某个地方,只剩下了惊奇。没完没了的惊奇,大量尸体造成的惊奇,许许多多像帕哈里托这样的普通人、老百姓造成的惊奇。帕哈里托向我表示感谢。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我收藏了你演的所有影片,我承认不常看,只是在一些特别的时刻看看,但是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我告诉他,我收藏了你的从影史。帕哈里托重新坐下来。他已经不颤抖了,而是侧视着洛佩斯那部影片,他那静坐的样子显露出坚如磐石的耐心。床头的闹钟显示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前一天夜里,我梦见了帕哈里托,我一面骑在他身上,一面冲着他耳朵喊叫关于一处秘密宝藏的胡言乱语,或者是关于一座地下城市的秘密,或者是一具身裹防腐防风吹雨淋白纸的尸体。但是,我从来没有把一只手放到过他肩膀上。帕哈里托,我给你留下一些钱,让你不必干活就可以生活下去。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我送你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慢慢欣赏你喜欢的演员。在恩巴拉多斯,没人能跟你比,我说,你有着岩石般的耐心。伊格纳西奥·洛佩斯·塔尔索和帕哈里托·戈麦斯看了我一眼。他俩都保持着令人发疯的缄默。二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人性、恐惧,还有迷失在无限记忆中的胎儿们。那些胎儿和别的小生物都睁着大眼睛。朋友们啊,刹那间我感到整个公寓开始颤动起来。后来,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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