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多萨宾女

穿墙记  作者:马塞尔·埃梅

从前,在蒙马特山上的饮水槽街,有一个名叫萨宾的年轻女子,拥有分身的特异功能。她可以随心所欲,高兴在多少场所同时出现,就幻化出多少形神俱全的萨宾来。由于结了婚,如此罕见的一种特异功能,免不了引起丈夫惴惴不安,因此,她守口如瓶,不向丈夫透露半分,而且,她仅仅趁独自一人的时候,在自己的房间里试用。譬如说早晨,梳洗打扮时,她就一分为二,或者一分为三,这样方便分头察看面部、身体和姿态。察看完了,她再急忙合聚,也就是说,融合为同一个人。冬季的一些午后,或者下大雨的时日,她没有兴致出门,就在家里分身,于是便有一二十位萨宾,陪她热烈地交谈,一时欢声笑语,但是归根到底,也无非是同自己的一场谈话。她的丈夫安东尼·勒米里埃,是银行诉讼部的副主管,丝毫没有觉察出真相,坚定地认为他同所有男人一样,拥有一个不会分身的妻子。只有一次,他临时回家,不期面对三个妻子,除了姿态不同,全都一模一样,同样清澈的六只蓝眼睛一齐注视他,他一下子愣住,半晌瞠目结舌。萨宾当即就合聚为一身,他以为自己神思恍惚,出了毛病,看了家庭医生,诊断也确认了这种见解,说他是下垂体激素缺乏症,开了几服昂贵的药。

四月的一天傍晚,吃过晚饭,安东尼·勒米里埃在餐桌上核实清单,而萨宾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正看一本电影杂志。他抬眼瞧瞧妻子,见到她那姿态和表情,十分诧异:她的头歪斜在肩膀上,手里的杂志已经跌落;双眼睁得大大的,放射着柔和的光芒,嘴角泛起笑意,脸上的喜悦之色难以形容。丈夫深受感动,赞叹不已,便踮着脚尖凑到近前,怀着爱慕俯过身去,令他不解的是,她不耐烦地躲开了。事情的前因是这样。

一周前,在于诺林荫路的拐角,萨宾遇见一个二十五岁的黑眼睛青年。那人放肆地挡住了路,还说道:“夫人。”萨宾则高扬起下颏儿,眼神极凶:“喂,先生。”结果一周之后,四月这天的暮晚时分,她既在自己家中,也去了那个黑眼睛青年那里。那青年实名叫泰奥雷姆,自称绘画艺术家。萨宾在家里,不耐烦地对待丈夫,打发他去核实清单,与此同时,在德·拉巴尔骑士街的画室里,泰奥雷姆却拉着她的双手,对这年轻女子说:“我的心,我的翅膀,我的灵魂!”还有许多甜言蜜语,全是恋爱初期的男子随口就能说出来的。萨宾本来打算最迟晚上十点也要合聚一身,绝不能付出任何重大牺牲,然而到了午夜,她还待在泰奥雷姆那里,种种顾虑只能化为愧疚了。第二天,直到凌晨两点钟,她才合聚一身,随后几日,就越来越晚了。

穿墙记

每天夜晚,在他妻子的脸上,安东尼·勒米里埃都能欣赏到欣喜之色,美妙极了,她仿佛双脚离开了大地。有一天,他同办公室的一位同事交心,一时冲动,不由得脱口对同事说:“晚上,我们待在餐室,她那样子,您若是能看到,真会以为她在跟天使说话。”

一连四个月,萨宾一直在跟天使说话。这年她度过的假期,应当是她此生的最美好时光,同时在两个地方:同勒米里埃在奥弗涅的山间湖畔,还同泰奥雷姆在布列塔尼的一片小海滩上。“我从未见你如此美丽,”丈夫对她说,“你这双眼睛,宛如早晨十点半的湖水那么动人。”萨宾则报以粲然一笑,仿佛是送给山上无形的神灵。这期间,在布列塔尼的小海滩上,她和泰奥雷姆相伴,肌肤晒黑了:二人几乎全祼。黑眼睛的小伙子什么话都不说,似乎沉浸在一种深挚的情感中,寻常语言不足以表达,其实,他已经不由自主,总是在讲同样的话。年轻女子这边惊叹于这种沉默,以及沉默中显露的全部难以言传的激情;而泰奥雷姆那边,却沉湎于一种动物般的幸福中,静静地等待吃饭的时刻,满意地想到,这次度假没花费他一个铜子儿。的确,萨宾卖掉了几件她当姑娘时的首饰,作为他们在布列塔尼逗留的费用,恳求她的伴侣欣然接受。泰奥雷姆还有点奇怪,这样一件看来自然而然的事情,她还费那么大心思让他接受。泰奥雷姆极其痛快地接受了。他认为一个艺术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迁就于这种愚蠢的偏见,他就更不在话下了。“我的顾忌,如果会阻止我绘制出像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祖籍希腊,故其名为“希腊人”之意。他是绘宗教画、肖像画的独特天才,直到二十世纪初才为人所识],或者委拉斯开兹[1598—1660,西班牙著名画家。他研究并受威尼斯绘画的激励,以鲜明多样的笔触、微妙和谐的色彩,描绘出物象的质感、光线、空间与意境,成为法国印象画派的主要先驱]那样的作品,那么,我认为自己无权放任其自流。”泰奥雷姆的生计,完全依赖于在利摩日的叔父为他购买的一小笔年金,要解决生活问题,绘画根本指望不上。他的艺术观,既高傲又不妥协,受此约束,没有灵感驱动便不会勉强作画。“这样的作品,如果需要我等待十年,”他常说,“那我就等待十年好了。”他差不多就是这样做的。平日大部分时间,他泡在蒙马特的咖啡馆里,力图丰富自己的感觉,或者观看朋友们绘画,以便磨砺自己的批评意识,每当朋友们询问他的创作时,他便以十足的思虑方式回答,“我还在探索自己的路”,从而赢得敬重。此外,他穿着肥大的胶皮套鞋、肥大的丝绒裤子,作为他冬季装束的一部分,在勾栏库尔街、泰尔特尔广场和修道院街一带,颇有帅气艺术家的名声。最挑剔的人也得承认,他拥有巨大的潜力。

暑期最后几天的一个早晨,在布置着布列塔尼家具的客房里,这对情人穿好了衣服。距此地五六百公里,在奥弗涅,勒米里埃夫妇二人起床已有三小时,正在湖上泛舟,丈夫边划桨边夸赞景色美不胜收,萨宾则时而哼哈应对一声。然而,在布列塔尼的客房里,她却面向大海唱歌。她唱道:“我的爱纤指雪白,灵和肉都是造化来。”泰奥雷姆从壁炉台上拿起钱包,在装进短裤后兜之前,取出一张照片。

“咦,你瞧,我找到一张照片。是我去年冬天在烘饼磨坊[类似巴黎红磨坊的娱乐场所]附近照的。”

“噢!我的爱。”萨宾说道,她因热诚和自豪,眼里漾出泪花。

照片上的泰奥雷姆穿着冬装,打量着自己的胶鞋和肥大的丝绒裤,那裤角在脚踝处折叠得极为美妙。萨宾看出他是个伟大的天才,感到内心受到一种愧疚的刺痛,责备自己隐藏一种秘密,对这个可爱的小伙子,这既是个极温存的情人,又是个天赋卓越的艺术家的小伙子,无疑是莫大的侮辱。

“你真帅气,”她对泰奥雷姆说,“你真伟大。这双胶鞋!这条丝绒裤!这顶兔皮鸭舌帽!噢!亲爱的,你是个艺术家,多么纯洁,多么能让人理解的艺术家,而我,有幸遇见你,亲爱的,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却向你隐瞒了我的秘密。”

“你要说什么呀?”

“亲爱的,告诉你一件事,我发誓从未透露给过任何人:我有分身的特异功能。”

泰奥雷姆笑起来,萨宾却对他说:

“你瞧。”

话音未落,她就化为九个萨宾女,泰奥雷姆看到几个萨宾围着他打转,全都一模一样,一时间觉得自己神经要崩溃了。

“你没有生气吧?”其中一个萨宾问道,语气中透出一种焦虑的胆怯。

“没有,”泰奥雷姆回答,“恰恰相反。”

他快意地微微一笑,仿佛出于感激。于是,萨宾放下心来,九张嘴对他狂吻。

十月初,他们度假回来一个月左右,勒米里埃注意到,他妻子几乎不再同天使说话了,她一脸愁绪,神情忧郁。

“我觉得你不大痛快,”一天晚上,他对妻子说,“也许你出门少了。明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去看电影吧。”

就在这同一时刻,泰奥雷姆在画室里踱步,大喊大叫:

“我怎么知道此刻你可能在哪里?我怎么知道,你不在雅瓦尔,或者蒙帕纳斯,不在一个流氓的怀抱里呢?或者不在里昂,不在一个丝绸商的怀抱里呢?或者不在纳博纳城,不在一个劣酒制造商的床上呢?或者不在波斯,不在国王的床上呢?”

“亲爱的,我向你发誓。”

“你向我发誓,你向我发誓!假如你在二十个别的男人怀抱里,你也会这样发誓吧,嗯?真能让人发疯!我的头脑要错乱了。什么事我都可能干出来:一起不幸的事件!”

他说到不幸的事件,便抬眼瞧瞧他去年在跳蚤市场买的阿拉伯弯刀。为了防止他行凶,萨宾就分身十二人,随时准备阻挡他去拿弯刀。泰奥雷姆情绪平静下来,萨宾也就重又合聚一身。

“我太痛苦了,”画家哀叹,“我本来就心事重重,现在又增添了这种折磨!”

他所说的重重心事,是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按照他的意思,现在他陷入了困难的境地。他欠了三季度房租,房东威胁要查封他的财产。他那利摩日的叔父最近突然中止了按月供给他的生活费。在精神上,尽管前途无量,但他正经历一场痛苦的危机。他感到他天才的创造力在心中涌动,逐渐有了条理,而阻止他实现的恰恰是缺钱。当执达员和饥饿已经逼上门来,就去他的绘制杰作吧。萨宾惶恐到极点,浑身战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一周,她余下的首饰全卖了,替泰奥雷姆偿还了赊欠诺尔万街一家煤炭零售商的钱款,今天她急得要命,想让他施展才华,却再也拿不出什么来资助了。其实,泰奥雷姆的境况,虽没有见好,也没有更糟,仍旧一如既往。利摩日的叔父,还像过去那样为亲情大出血,以便促使他侄儿成为大画家;至于房东,则天真地认为,可以寄希望于虽穷困却有前途的艺术家,对这位房客总是非常通融,多少付一点儿就算了。可是,泰奥雷姆不但喜欢扮演受社会排斥的诗人,生活放荡不羁的英雄,还隐隐约约地希望,他这困境的黯淡景象,能启示这年轻女子做出最大胆的决定。

这天夜晚,萨宾就留在情人身边,担心他一个人被丢下想不开,没有回饮水槽街的家中合聚一身。第二天,她在他身边醒来,脸上绽开清新而幸福的笑容。

“我做了个梦,”她说道,“我们在圣吕斯蒂克街开了一家小小的食品杂货店,只有两米宽的门面,也只有一个顾客,一名小学生,来买大麦粮和噜嘟嘟糖[供幼儿舔食的糖果]。我扎着镶大兜的蓝围裙。你呢,穿着开店铺的罩衫。晚上,你在一大本账簿上记账:‘一天收入:噜嘟嘟糖果,六苏。’我要醒的时候,你正对我说:‘为了让我们的生意兴隆起来,我们还需要一名顾客。我看到他蓄着白色的小胡子……’我正要反驳你,多了一名顾客,我们就该忙不过来了,可是,还没来得及说我就醒了。”

“总之,”泰奥雷姆说道(他还酸溜溜地用鼻子哼一声,伴以嘴角的一丝苦笑)。“总之,”他说道(他直到五脏六腑,都感到被冒犯,受侮辱,怒火一直蹿到耳根子,已经烧灼了他那双黑眼睛)。“总之(泰奥雷姆说道),总之,你的雄心大志,就是让我开个食品杂货店吧?”

“不是,我是向你讲我做的一个梦。”

“这正是我要说的。你梦见我经营食品杂货店,还穿着一件开店铺的罩衫。”

“噢!亲爱的,”萨宾软语温柔,还要辩驳,“你若是看见自己当时的样子!你穿的那件开杂货店的罩衫,跟你特别配!”

泰奥雷姆怒不可遏,跳下床,叫嚷着自己被背叛了。房东要把他赶到街上还不够,利摩日的叔父断了他吃饭的权利还不够,偏要挑这种时候,他开始有了眉目,就要孵化出来了,这一宏伟但是脆弱的事业,他承担起来,没承想他最爱的女人也来嘲笑他,做梦都让他事业流产,让他去开杂货店!为什么不让他进法兰西学院当院士呢?泰奥雷姆穿着一身睡衣,在画室里走来走去,扯着哑嗓喊叫,这是痛苦的嘶哑声音,有好几次,他作势要掏出心来,分给他的房东、他在利摩日的叔父,以及他所爱的女人。萨宾的心也被撕裂了,发现一位艺术家的痛苦能达到何等深度,不由得浑身颤抖,意识到自己实在相形见绌。

勒米里埃中午回到家中,看到他妻子六神无主。萨宾分身几个,甚至忘记了合聚一身,丈夫走进厨房时,迎面见到四个妻子,真真切切,各自做着不同的家务活,但是眼睛都呈现同样忧伤的蒙眬神色。为此他感到极度郁闷。

“好嘛!”他说道,“我这下垂体激素缺乏症又犯了,还得治疗啊。”

一阵不适的感觉消失了,他开始担心萨宾日益深陷这种有害身体的愁苦状态。

“小脸蛋儿(极深厚的感情,促使这个和善而温存的男人,给他年轻可爱的妻子挑选了这样的小昵称),”他说道,“我再也不能容忍看你这样憔悴下去,否则,最终我也会跟着病倒。我走在街上,或者坐在办公室里,一想到你这双黯然神伤的眼睛,这颗心立时就碎了,有时还伏在我的吸墨纸上流泪。且不说看见我流泪,无论我的上司还是下属,可能会留下多坏的印象,我的眼镜片上还会浮起一层雾气,不得不经常擦拭,耽误了不少宝贵时间,最后,我甚至要说,尤其要说的是,这种忧伤的神色,让你明亮的眼睛充满一种魅力。当然了,我并不否认,这种魅力虽难以捉摸,却是痛苦的:我很痛惜,这种愁苦必定会损害你的身体,我的意思是,我看见你明地较劲,在抵御一种我认为很危险的精神状态。今天早晨,我们的代理人,波尔特尔先生,一个待人和善的、受过完美教育的人,他的能力无须赞扬,他细心关照,给我一张隆尚赛马场最佳观赏区的入场券。因为,他的内弟,似乎是巴黎范儿十足的人物,在赛马这行很有地位。看来,你正好需要去散散心……”

那天下午,萨宾有生以来第一次前往隆尚赛马场。路上,她买了一份报纸。一匹赛马叫泰奥克拉特六世,这名号引起她久久遐想。有一种专有名词的亲缘关系,和她亲爱的泰奥雷姆联结在一起,从而强加给她一个吉兆的念头。萨宾身穿后拉链镶莎苏帛蓝外套,戴一顶短面纱东京[越南旧地区名]式帽子,吸引了许多男人的目光。头几场赛马没有引起她多大兴趣。她在想她那心爱的画家,正受遇阻的灵感的折磨:他那闪闪发光的黑眼睛,鲜明地出现在她眼前,他在画室里拼命工作,却在与卑劣现实的冲击搏斗中筋疲力尽。于是,她渴望分身,渴望立刻赶到德·拉巴尔骑士街,想用清凉的双手去安抚艺术家滚烫的额头,这是处于焦虑境况的情侣常用的办法。但是,她没付诸实践,怕打扰了他努力的探索。她没去就对了,因为,泰奥雷姆哪儿能待在画室里,他去了勾栏库尔街的一家酒吧,正在喝一杯阿拉蒙红葡萄酒,心里还盘算再去看电影是不是有点晚了。

注册部部长大奖终于开始了,赛马排列在起跑线上。萨宾仔细打量泰奥克拉特六世,她大约押上了一百五十法郎,那是她当时的全部积蓄,期望赌赢,好有足够的钱打发泰奥雷姆的房东。跨上泰奥克拉特六世的赛手,身穿白绿两色的绸上衣,那嫩绿色,清新而纤弱,就像生长在天国的一棵莴苣。那匹赛马,全身黑色皮毛乌木一般。刚一起跑,泰奥克拉特六世就打头,拉开三个身长的距离。在赛马赌博者看来,起跑的优势未必能预示赛马的胜负。然而,萨宾已经确信必胜无疑,激动得站起身,踮起脚叫嚷:“泰奥克拉特!泰奥克拉特!”周围的看客,有的微笑,有的嘿嘿冷笑。坐在她右侧的一位戴手套的老者,看样子很有身份,戴着单片眼镜,用眼角余光同情地注意她,被她那天真的神态所打动。萨宾陶醉于胜利的喜悦中,竟然嚷出:“泰奥雷姆!泰奥雷姆!”她这样出风头,惹得周围的人开心地议论,几乎忘记了观赏赛马。她终于觉察出来,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异常,不禁羞红了脸。那位戴着手套和单片眼镜、很有身份的老先生看在眼里,他站起身,竭尽全力高喊:“泰奥克拉特!泰奥克拉特!”那些嘲笑声随即停止了。萨宾听旁边的人小声议论,方才得知这位雅士并非别人,正是伯布里爵士。

这工夫,泰奥克拉特六世渐渐落伍,最终掉到最后。萨宾见希望破灭,而泰奥雷姆注定穷困潦倒,作为艺术家一事无成,她先是长叹一声,接着欲哭无泪,只是一阵干抽咽。最后,她鼻翼抽动,眼睛湿润了。伯布里爵士油然而生极大的同情心。他和萨宾交谈几句之后,便问她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妻子,须知他年收入二十万英镑。与此同时,萨宾眼前出现一幕幻象:泰奥雷姆躺在医院的破床上,气息奄奄,诅咒天主的名字和房东的名字。为了对她的情人,或许还有对绘画的爱,她回答老者,她同意做他妻子,但是也如实相告,她一无所有,甚至都没有姓氏,仅仅有个名字,还极其普通,叫玛丽。伯布里爵士觉得她如此独特,更有刺激性了,想到这会给他妹妹多大的惊喜,心中十分得意。他的胞妹埃米莉已过中年,终身未嫁,在王国的世族中,一生维系令人敬重的体面传统。爵士不等最后一场赛马结束,就携着他未婚妻驱车前往布尔热机场。他们傍晚六点钟抵达伦敦,七点钟举行婚礼。

萨宾一方面在伦敦那边结婚,另一方面还在饮水槽街,同她丈夫安东尼·勒米里埃面对面吃晚饭。他觉得妻子的气色已经好多了,跟她说话也和蔼可亲。对于丈夫这种关切的态度,萨宾深受感动,种种顾忌便在心中纠结起来,不免思忖她嫁给伯布里爵士,是否符合人类和上天的法则。这个棘手的问题又引出另一个问题:安东尼的妻子和爵士的妻子,同质同体共存的问题。即便每位妻子都有一个独立的形体,但是肉体上的结合之前,还存在一种灵魂的结合。其实,她的顾忌未免过分。婚姻法排除考虑分身术的现象,萨宾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行动,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相信这并不违反天条,因为,上帝只是教皇的谕旨,答书或诏书,涉及这个问题不过如蜻蜓点水。然而,她的道德标准太高,不愿意用律师的这类理由为自己开脱。因此,她还是认为同伯布里爵士的婚姻,应该视为通奸的一种后果和延续,那就根本辩解不了,完全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了。她就这样,同时冒犯了上帝、社会和她丈夫,为了赎罪,她决意永不再见泰奥雷姆。况且,她欣然吃了一场婚宴之后,就没脸出现在泰奥雷姆面前了,参加宴席当然是为了他的安生和荣耀,但是她天真到了令人赞佩的程度,竟把这看成是对他们爱情的摧残。

应当说,到英国生活的初期相当不错,萨宾就把愧疚的情绪,甚至离别之苦抛之脑后了。伯布里爵士确是位大人物,不仅极为富有,还是“无地王约翰”的嫡系后裔,而当年的约翰不顾王族身份,娶了平民女子特朗卡维尔的艾梅辛德,生了十七个孩子,全部幼年夭折,唯独十四子理查德-胡格存活下来,开创了伯布里家族。这个家族享有不少特权,受到全英国贵族的艳羡,其中有一条独一无二:伯布里爵士在王宫里可以张开雨伞,他的妻子可以撑开阳伞。因此,他同萨宾结婚是起轰动的大事件。尽管她的小姑子力图散布流言,说她从前在塔巴兰当过舞女,但新任爵士夫人引起了普遍善意的好奇心。在英格兰,萨宾改称玛丽,身为贵夫人,每天都忙着应酬。招待会,茶会,为慈善捐赠打毛线衣,打高尔夫球,试装,时间排得满满的,连打个哈欠的工夫都没有。不过,尽管有这么多活动,她对泰奥雷姆仍然没有忘怀。

泰奥雷姆定期收到从英国寄来的支票,丝毫不怀疑是何人所为,而他在画室里见不到萨宾了,倒也完全适应。每月收到高达两万多法郎,他摆脱了物质上的忧虑,却发觉自己正经历一个超敏感阶段,不利于创作,他的思想需要沉淀下来。因此,他安排自己休息一年,如果认为有必要还可以延长。在蒙马特一带,与他照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他到更繁华的蒙巴拿斯大街的酒吧、香榭丽舍大道的夜总会沉淀去了,在那里,有高身价的妓女陪同,吃吃鲟鱼子酱,喝喝香槟酒。萨宾得知,他过上了一种放荡生活,但是她的热忱毫不动摇,想必他在继续探索戈雅[西班牙著名画家]风格的艺术形式,融合光影游戏和女人面具遮掩下的不洁。

一天下午,伯布里夫人离开逗留三周的伯布里城堡,回到马利松广场的豪宅,一进客厅就瞧见四个纸盒,分别装着新定制的服装:一条艾莱阿斯布料晚裙装、一条罗马绉呢的午后连衣裙、一条呢绒运动连衣裙,还有一件老式胶布女套头衫。她支走了贴身女仆,分身五个试连衣裙和套头衫。不巧,伯布里爵士走了进来。

“亲爱的!”他高声说,“怎么?您有四位惊艳的姐妹,您可没有对我讲过!”

伯布里夫人一时慌乱,非但没有合聚一身,反而觉得应该这样回答:

“她们刚刚赶来:阿尔芳西娜,是比我大一岁的姐姐。布里吉特,是我的孪生妹妹。芭尔珀和罗莎莉,我的两个妹妹,也是孪生的。都说她们的相貌非常像我。”

四姐妹受到上流社会的款待,到处都被奉为上宾。阿尔芳西娜嫁给了美国一位几亿万富翁,冲压铜板之王,跟随丈夫横渡大西洋;布里吉特则嫁给印度戈勒克布尔土邦主,被带到邦主的宫内;芭布珀选中的丈夫,是那不勒斯的著名男高音歌唱家,陪着他到世界各地巡回演出;罗莎莉找了位西班牙探险家,夫妇二人一同去新几内亚观察巴布亚人的古怪风俗习惯。这四场婚礼几乎同时举办,在英国,甚至在欧洲大陆,引起极大的反响。巴黎各家报纸也津津乐道,还转载了照片。一天晚上,在饮水槽街住宅的餐室里,安东尼·勒米里埃对萨宾说:

“伯布里夫人和她四姐妹的照片,你看到了吧?太奇怪了,她们长得都这么像你,只不过,你这双眼睛更明亮,脸型长些,嘴没那么大,鼻子要短些,下颏儿也窄些。明天,我带上报纸和你本人照片给波尔特尔先生看看,准会把他惊呆了。”

安东尼笑起来,只因他兴致很高,要给公司的代理人波尔特尔先生一个大大的惊诧。

“我发笑,是想到波尔特尔先生瞪大眼睛的那副样子,”他解释道,“可怜的波尔特尔先生!对了,他又给了我一张入场券,赛马场最佳观赏区的座位,星期三那天。依你看,怎么处置呢?”

“我也不知道,”萨宾回答,“这很不好办。”

她面有难色,犯起踌躇,要不要让勒米里埃给他顶头上司的妻子,波尔特尔太太送花。在这同一时刻,伯布里夫人在桥牌桌上,正同德·莱斯特伯爵打对家;戈勒克布尔邦王妃,正躺在大象背上的驮轿上;史密森夫人在宾夕法尼亚州自家综合文艺复兴风格的城堡中,正举办招待会;芭尔珀·卡扎里尼坐在维也纳歌剧院的包厢里,正听她丈夫,杰出的高音歌唱家演出;罗莎莉·瓦尔代兹·伊·萨马尼戈,在巴布亚一座村庄的草房里,正睡在蚊帐中。她们也都同样思忖,给波尔特尔太太送花是否合适。

泰奥雷姆从报纸上得知这些婚礼,看到报道所配发的照片,毫不犹豫,当即确认所有这些新娘,无不是萨宾的分身。他认为选中这样的丈夫完全对路,唯独那个探险者所干的行业,在他看来不是发财之道。大约到了这个时期,他觉得应该返回蒙马特了。蒙巴拿斯大街下雨的气候,以及香榭丽舍大道喧哗的枯燥乏味,已经让他厌烦。况且,伯布里夫人的月供,他用来泡蒙马特高地的咖啡馆,可以大出风头,而在那些陌生的娱乐场所,就不显什么了。不过,他丝毫也没有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没过多久,他便在蒙马特赢得了夜游神、酒鬼和淫乱之徒的名声。朋友们听他讲述放浪的行为,都极为开心,他们虽然蹭吃蹭喝,还是有点嫉妒他新交的财运,一再幸灾乐祸地重复说他的绘画算是毁了。他们倒还是着意补充一句,这实在可惜,因为他真有艺术家气质。萨宾了解到泰奥雷姆品德不端,便明白他走上歧途,要从厄运的斜坡滑下去。她对泰奥雷姆及其命运的信念动摇了,不过,她更加深情地爱他,反而责怪自身是他堕落的始作俑者。将近一周时间,她在世界的四个角落,就这样绞着双手自责。一天夜晚,时已午夜,她同丈夫看电影回来,走到于诺-吉拉尔东十字街口,瞧见泰奥雷姆胳膊挎着两个微醉而嘻嘻哈哈地笑着的妓女。他本人已酩酊大醉,呕吐出黑乎乎的葡萄酒,连连打着呃逆之间,还对两个婊子骂骂咧咧。那两个女人,一个扶着他的头,亲热地叫他“我的猪猡”,而另一个,用警卫队的术语来讲,正打趣地估价他爱恋的手段。他认出了萨宾,把他的脏脸转向她,打着嗝说出伯布里的姓氏,还加了句简短但令人反感的评语,随即便瘫倒在一盏路灯的脚下。这次相遇之后,在萨宾的心目中,泰奥雷姆完全成为一个可恨而又可憎的对象,她决意要把他忘掉。

半个月之后,陪丈夫住在伯布里庄园的伯布里夫人,迷上从附近到城堡共进午餐的一名年轻牧师。那牧师的眼珠不是黑色的,而是淡蓝色的,那张嘴也并不性感,反而紧紧地抿着,样子倒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隐秘的思想冷静而明亮,属于决意鄙视自己不了解的事物的那类人。第一次共进午餐,伯布里夫人就狂热地爱上了他。晚上,她对丈夫说:

“我没有告诉您,我还有个妹妹,名叫犹滴。”

下一周,犹滴来到城堡,午餐有那位牧师作陪。他彬彬有礼,但是对她敬而远之,就是在对待一位女天主教徒——装满并运送坏思想的载体,一言一行,完全合乎礼仪。午餐后,他们一起在园子里散步,犹滴在恰当时机,仿佛偶然一般引述《约伯记》《申命记》。牧师明白这是块好耕田。一周之后,他使得犹滴改宗,又经过半个月,就同她结婚了。他们的蜜月期很短暂。牧师开口闭口就是教育人,一直到枕边,他一套一套讲的,还是揭示高超的思想。犹滴同他在一起厌烦透了,就趁夫妇一道在苏格兰湖畔散步之机,佯装失足意外溺水而亡。其实,她憋一口气沉下去,一旦消失在丈夫的视野之外,便实施合聚,回到伯布里夫人的体中。这位尊贵的牧师悲痛欲绝,感谢天主赐给他的这场考验,在他的园子里为亡妻立了一小块纪念碑。

这期间,泰奥雷姆没有收到月供钱,开始担心了。起初还以为不过是延误了,他就尽量耐心等待,直到赊账过了一个多月之后,他终于决定找萨宾谈谈他遇到的麻烦。一连三个早晨,他都守候在饮水槽街,以便出其不意地撞见她,结果都是徒然,倒是一天傍晚六点钟,他们偶然相遇了。

“萨宾,”泰奥雷姆对她说,“我找你三天了。”

“可是,先生,我不认识您啊。”萨宾回答。

她想过去,泰奥雷姆却抬手搭上她的肩膀。

“嗳,萨宾,你这么对我恼火,是什么原因啊?我是按照你的意愿做的。有那么一天,你决定不再到我那儿去,我默默地忍受,甚至没有问你为什么放弃我们的会面。”

“先生,我根本就听不明白您说的话,然而,您用‘你’来称呼我,以及您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是在侮辱我。让我过去!”

“萨宾,你不可能全忘了。你回想一下。”

泰奥雷姆还不敢提补助金,尽量想恢复表面上的亲密关系。他以感人的声调,动情地回忆,描述他们相爱的过程。然而,萨宾以惊诧的、略显恐惧的眼神注视他,她的驳斥中,惊愕的成分多于愤怒的成分。那青年还不肯罢休。

“不管怎样,你回想一下今年夏天,我们一起在布列塔尼度假,我们观海景的客房。”

“今年夏天?我的假期,是和丈夫在奥弗涅度过的!”

“当然啦!假如你躲到事实的后面!”

“什么!我躲到事实的后面!您是嘲弄我,还是丧失了理智?让我过去,不然我就喊人啦!”

瞪眼说瞎话,泰奥雷姆着实恼火了,他抓住萨宾的胳膊,开始摇晃,亵渎起神灵来。这时,萨宾望见她丈夫走在街道对面,没有往他们这边看,便呼喊安东尼。安东尼走过来,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点头向泰奥雷姆致意。

“这位先生,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萨宾解释道,“他却在街上拦住我。他用‘你’称呼我,还把我当成他情妇,叫我‘亲爱的’,回顾所谓往事,我们曾经相爱的情景。”

“有什么说的,先生?”安东尼·勒米里埃态度高傲,质问道,“我应该得出结论,您企图无中生有,进行卑劣的敲诈吗?不管怎样,您这种行径,没法儿让我相信是一位雅士所为,我提醒您了。”

“好吧,”泰奥雷姆咕哝道,“我不愿意趁火打劫。”

“您打劫好了,先生,不必顾忌。”萨宾笑着对他说。她又转向安东尼:“这位先生回忆所谓我们相爱的往事,刚才还提起过去的这个夏天,他跟我在布列塔尼海滩,如何度过了三周。你说呢?”

“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讲。”泰奥雷姆气急败坏地说。

“诚能如此,那再好不过了,”做丈夫的赞了一句,“要知道,先生,我妻子和我,整个夏天就没有分开过,我们一起度假,那是在……”

“在奥弗涅湖畔,”泰奥雷姆截口说道,“这没错。”

“您怎么知道的?”萨宾故作天真地问道。

“我的小手指头,有一天他在布列塔尼一片海滩上穿着游泳裤。”

这句回答似乎让年轻女人略有所思。画家用那双乌黑的眼睛注视她。她微微一笑,问道:

“总而言之,如果我听明白了的话,您断言我当时和丈夫在奥弗涅湖畔,同时又和您在布列塔尼的海滩啦?”

泰奥雷姆眨了眨一只眼睛,表示正是此意。在安东尼·勒米里埃看来,情况变得明朗了,他真想照泰奥雷姆的肚子踹上一脚。

“先生,”然而,这个善良的人说道,“想必您在生活中不是孤单一人,一定有什么人照顾您:一位朋友、一个女人、亲戚。如果您住在这个街区,我可以送您回家。”

“您不知道我是谁吗?”画家怪道。

“请见谅。”

“我是韦辛格托里克斯[?—公元前46,高卢部落阿维尔尼人的首领。公元前53年,他率众起事,反对罗马人在高卢的统治,头几年接连获胜,后在阿莱西亚被尤利乌斯·恺撒的军队包围,被迫投降,后被押到罗马,作为战俘示众,随后处死]。我回去的事,您不必担心。我在拉马克站乘地铁,到阿莱西亚去吃晚饭。好了,晚安,您快回家爱抚您这布尔乔亚妻子吧。”

泰奥雷姆甩出最后这两句话,极其放肆地盯着萨宾看了一眼,便扬长而去,还发出几声恶毒的冷笑。可怜的小伙子没有掩饰他已经疯了,心中还奇怪,怎么没有早些时候显露出来。他发疯的证据是很容易列举出来的。布列塔尼度假和萨宾的分身术,如果纯粹是他臆想出来的,那么,这正是一个疯子的幻想。反之,假如全是真的,那么泰奥雷姆又陷入了另一种境地:一个人可以证明一种荒唐的真相,这也正是神经错乱的特征。确信自己神经错乱,这给画家的打击极为深重。他神色黯然,思想内敛,开始疑神疑鬼,躲避他的朋友,打击他们上赶着帮忙的热情。他也同样逃避那帮妓女,不再光顾山上的咖啡馆,独自关在画室思考自己的疯癫。除非失忆了,否则他看不到能治愈的那一天。孤独倒产生好的效果,将他引回到绘画上。他开始绘画,劲头异常凶猛,往往进入癫狂的状态。他那十分杰出的才华,从前都虚掷在咖啡馆、酒吧和淫乐上,现在方始闪亮,绚丽,继而大放光彩。经过狂热的探索,奋斗了半年,他完全实现了自我,每画出一幅都是杰作,几乎全部成为不朽的作品。譬如其中一幅,他那著名的《九头女》,就已经引起巨大的反响。再如《伏尔泰座椅》,那么纯净,又那么搅动人心。他那位在利摩日的叔父非常满意。

这期间,伯布里夫人肚子大起来,那是牧师的杰作。我们要赶紧交代一句:他们二人无论哪一个,行为上都没有丝毫违背名誉,然而犹滴回归她姐姐身体时,腹中同牧师结合的果实,已是初孕的状态。伯布里夫人分娩了,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牧师则漠不关心地洗礼,而这孩子成了她道德上的一个小小缺憾。孩子起名安东尼,此外就无可奉告了。大约同一时期,全仗邦主本人的功力,戈勒克布尔王妃生下一对孪生子。举邦欢天喜地,民众按照当地的习俗,献给两个新生儿相当于他们体重的纯金。至于芭尔珀·卡扎里尼、罗莎莉·瓦尔代兹·伊·萨马尼戈,也都做了母亲,前者生个儿子,后者生个女儿。两个家庭同样兴高采烈。

亿万富翁的妻子,史密森夫人,却没有以她的姊妹为表率,反而病倒了,病情相当严重。她在加利福尼亚度过康复期,开始阅读那些危险的小说:那些书太吸引人,叙述无耻的男女深陷罪恶之中,而且可恶的是,作者津津乐道,使用多么投人所好的语言,运用何等沉浸骇人情节的艺术,最丑陋不堪的场面,也写得让人喜闻乐见,给人物罩上光环而易容,恶魔般引导人们忘掉自我,即或不赞同(赞同也常见)那种无耻行径的真正性质,甚至肆无忌惮,向人们描绘爱情的乐趣,描述如何追求情欲。这类书比什么都坏。史密森夫人经不住诱惑,沉迷其中了。她开始叹息,还要思前想后,心中暗道:我有五个丈夫,乃至同时有六个丈夫。我只有一个情夫,在半年时间他给我的快乐,胜过一年中我的所有丈夫加在一起给我的。而且,他还不配我的爱。我碍于信念,抛弃了他。(想到此处,史密森夫人又是叹息,书页快速从拇指下划过。)《爱情唤醒我》中的那些情侣,就不知道什么叫作顾忌。而他们幸福得好似牛(她想说赛似神仙)。我产生的种种顾忌,是说不通的,因为,通奸的罪孽,体现在什么方面呢?损害别人本应由他独占的东西。可是我呢,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有个情夫,而我又能保持完整地属于史密森。

这种思考不久便自然孕育了果实。糟就糟在孕育果实的不单单她一人,按照分身术的法则,这种毒素同时渗入了她姊妹的意识中。且说在加利福尼亚多拉多海滩休养的最后日子,一天晚上,史密森夫人去听音乐会。音乐会上演奏的是狂热爵士乐《月光奏鸣曲》。贝多芬及其魔舞般的音乐魅力,极大地煽动起她的想象力,以致她爱上了那个鼓手。然而第三天,那名鼓手就登船前往菲律宾了。半个月之后,她的一个分身被派往马尼拉,迎接那乐手上岸,他们彼此相爱了。与此同时,伯布里夫人喜欢上一名猎豹手,仅仅在一份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便给他派了一个分身去爪哇。高音歌唱家的妻子,在离开斯德哥尔摩时,也留下一个分身,去结识她在歌剧院注意到的合唱队中的一个青年。至于罗莎莉·瓦尔代兹·伊·萨马尼戈,由于丈夫在一次宗教仪式上,被巴布亚一个部落给吃掉了,她便分身化为四人,同四个帅哥儿相爱,都是在澳洲各港口邂逅的。

说来实在不幸,善分身术的女子很快淫荡成瘾,情夫散布在世界各个角落,数量以2 7这一几何级数增长。这一分散的族群包括各种各样的男人:几名海员、几个种植园主、几个中国海盗、几名军官、几个牛仔、一位国际象棋冠军、几个斯堪的纳维亚运动员、几个珍珠采集者、几个中学生、几个赶牛人、一名持剑斗牛士、一名屠夫助手、十四位电影艺术家、一名瓷器修补师、六十四位医生、几位侯爵、四位俄罗斯王公、两名铁路职员、一位几何教师、一名马具皮件商、十一位律师,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不过还应指出,有一位法兰西学院院士,留着大胡子,正在巴尔干地区巡回讲学。这个性欲难以餍足的女人,觉得玻利维亚马克萨斯群岛上的种族特别棒,仅仅在这群岛上,她就分身为三十九个美女。只是三个月工夫,她的分身就增至九百五十个同样的女人。随后半年中,她的数量达到一万八千左右,还真够庞大的。一万八千个情夫同一个女人的影响,几乎改变了世界的面貌。而且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之间在意愿以及感知和判断事物上,形成了一种亲缘关系。此外,他们受到她的忠告,受到讨她欢心的同样渴望的开导,久而久之,言谈举止、着装和领带的颜色都趋同了,甚至面部的表情也趋同了。就这样,几何教师很像一名中国海盗,而那位院士,尽管长着大胡子,还是看似那名持剑斗牛士。从而塑造出一种类型的男人,躯体化性格,怎么仔细审视,也看不出什么大的差异。萨宾哼惯了一支歌曲,开头一句歌词是这样的:“在法国警卫队中,我有一个情人。”接着,从她双唇之间流畅地吐出数不胜数的情人,以及他们的朋友和熟人,这歌曲也变成一支国际流行曲。阿尔巴孔的强盗们,边歌唱着她,边洗劫芝加哥的主要银行,如同武奈那的海盗歌唱着抢劫蓝河的帆船,再如那些不朽的院士也歌唱着修订法兰西词典。总而言之,萨宾的身形、体态、眼睛的模样、双腿的姿势,似乎很快就要成为女性美的新标准。那些大旅行家,尤其那些记者,都十分惊讶,无论到哪里,总发现同一个女子,简直同她一模一样。这引起报纸极大反响,科学界对这种现象推出好几种解释,从而产生大规模争论,而且看不出很快就能结束。半目的论者通过转基因和潜意识的取向,拉平各种族的理论,总的来说在公众中颇有市场。伯布里爵士相当关注这些辩论,开始以怪异的神态看他的夫人了。

在饮水槽街,萨宾·勒米里埃在表面的平静中,继续过着体贴的妻子和好主妇的生活,跑菜市场,煎牛排,缝纽扣,延长丈夫衣物的使用期限,还同她丈夫的同事来往,定期给住在克莱蒙费朗的老伯父写信。她与她的四姊妹正相反,似乎并不愿效仿史密森夫人那些小说的恶毒怂恿,不肯分身追随那些情人。有人会断言这种谨慎小心是装模作样,是口是心非而虚伪的,因为萨宾和她那众多作孽的姊妹,无非是同一个人。然而罪孽最深重的人,永远也不会完全被上帝抛弃,在她们可怜灵魂的黑暗中,天主始终还是给一点儿光亮。毫无疑问,在数不胜数的爱恋女的第一万八千个的体中,正是这样的光亮如此这般物质化了。果然,她听到了主的声音:要向合法丈夫,安东尼·勒米里埃的优先地位致敬。她对待丈夫的一举一动,总能表明这种敬重的考虑。勒米里埃在交易所刚刚进行不当的投机,举了重债,便一下子病倒了,结果家里经济极度拮据,濒临穷困的边缘,往往同时缺钱,买不了药、面包,付不了房租。萨宾过上了惶惶不安的日子,但是总能挺得住,哪怕执达员来砸门,哪怕安东尼要本堂神父来做临终圣事,哪怕受到诱惑,想求救于数万伯布里夫人,或者史密森夫人。她坐在床头守护病人,观察他的困难呼吸,然而,她也始终关注她那些姊妹们(已经有四万七千人)的寻欢作乐,看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倾听那片淫荡的喧嚣,有时不由得引起她一声叹息。她咬紧牙关,神情紧张,瞳仁微微放大,有时就像一名电话接线员,工作认真热情,监视着一台庞大的电话交换器。

尽管参与(也隶属于)这一纵欲群体,无数分身,不知羞耻,只求欢欲,流着汗,呻吟着,享受着欢爱的乐趣(必然地,也是必需的,也是人体器官构造的必然而绝对的协调一致),尽管萨宾一直难以平静,心灵总在饥渴中。正是她爱上了泰奥雷姆,并且决意不告诉他实情。她那四万七千个情人,也许不过是这无望欲情的一种消遣。想一想总归还是可以的。另一方面,也可以设想,事情很简单,她无法抗拒,被漏斗状的一种命运吸进去了(参看查理·傅立叶[1772—1837,法国社会理论家]的思想,谁都能读到,就刻在人的雕像的基座上,立在克利希大街和克利希广场的交汇处:“吸引力同命运成正比。”)。泰奥雷姆成功的消息,萨宾先是听乳品店老板娘讲的,随后又在报纸上看到了。她去看画展,观赏他那幅《九头女》,不禁心花怒放,眼睛都湿润了,画得那么柔和,那么悲剧般的不真实,而对她又富有暗示意义。她从前的情夫,在她看来净化了,弥补了,赎罪了,脱胎换骨了,焕然一新而又光明了。唯独为了他,她才敢祈祷,祝愿他睡得好,吃得香,一年四季心灵都保持清纯,也祝愿他的绘画越来越美妙。

泰奥雷姆还是那双黑黑的眼睛,但是疯癫已经离他而去,尽管他要证明这一点,还是采用同样的论据。他倒是乖觉多了,思忖无论什么事物,总存在充分的理由,因而要削减他发疯的证据,必定存在极好的理由,他无须费力去寻找。不过,萨宾的生活差不多一成不变:勤劳持家,大多时间孤单一人。泰奥雷姆的绘画也不辜负萨宾的祝愿,越来越美妙了,艺术评论家谈到他画作的灵性,分析得十分精妙。到咖啡馆也难得遇见他,而他甚至在朋友面前也寡言少语,那张忧伤的脸和神态,表明男人经历过巨大的痛苦。这是因为他回归自我,实现了一种重大的转变,审评了他从前对萨宾的行为。他意识到自己行为卑劣,一天不知有多少次面红耳赤,高声责骂自己愚钝,粗野,是有毒的癞蛤蟆,是趾高气扬的猪。他很想到萨宾面前谴责自己,恳求她宽恕,但是他认为实在没脸见人家。他故地重游,又去拜谒了布列塔尼那片海滩,携回两幅能感动杂货店老板落泪的出色画作,以及一段自己粗野表现的锥心回忆。在他对萨宾的热恋中,他进入了无地自容的状态,现在反而懊悔曾经被她爱过。

安东尼·勒米里埃大病不死,治愈后又上班了,好歹修补好金钱的窟窿。在这场考验的过程中,邻居们幸灾乐祸,料想那丈夫即将一命呜呼,家具全拍卖,那妻子就要流落街头。其实,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跟所有人一样,都有金子一般的心,对勒米里埃夫妇毫无怨艾。但是,他们在观赏围绕勒米里埃一家上演的一出凄惨的悲剧,情节跌宕曲折,高潮迭起,房东吼叫,执达员登场,看得人热血沸腾,他们数着日子,惴惴不安地期待配得上这出悲剧的结局。大家怪勒米里埃没有死。他不死,整出悲剧就演砸了。他们出于报复,就开始怜悯并赞赏起他的妻子。有个女邻居就对她说:“勒米里埃太太,您可真有勇气啊,当时他们都惦记您,我要上楼看望您,弗雷德里克就对我说不要去:你会打扰人家。但是,我一直了解情况,我经常讲,昨天还对布列维说来着:勒米里埃太太那一阵非同寻常,那一阵真令人赞叹。”这番话还尽量在勒米里埃面前重复,或者通过六楼的三个房间,或者四楼的对门一讲再讲,效果很明显:这个可怜的男人认识到,自己感恩还远远不够。一天晚上,他见萨宾在灯下神情倦怠。萨宾正在爱恋第四万六千个情人,一名警察队长,仪表堂堂,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旅馆,他一边解她的腰带,一边对她说,吃饱喝足了,再抽完一支好雪茄,做爱就是神仙的享乐了。安东尼·勒米里埃十分崇敬地注视他妻子,拉起她的手,嘴唇贴上去,对她说:

“亲爱的,你是一位圣女。你是圣女中最温柔、最美丽的圣女。一位圣女,一位名副其实的圣女。”

这种颂扬,以及这种景仰的目光,不由自主传递的嘲弄,真让萨宾无地自容。她抽回手,失声痛哭,抱歉她心绪烦躁,随即回她的卧室了。她正拿卷发夹子整理头发时,那位大胡子的院士动脉瘤破裂,死在雅典他与在那边取名居内贡德[伏尔泰中篇哲学小说《老实人》中的女主人公,贵族小姐,与老实人相恋,因遭战乱而流离失所,到处逃难,历尽人世沧桑]的萨宾共餐的一家饭店。居内贡德自称是她的侄女,这名字有点讲究,甚至具有文学性,不过,要认真想一想,日历上哪儿能容下五万六千位圣女,可人人又得有个受尊崇的位置。院士这个伟人的遗体会有周到的安置,居内贡德放心离开,返回萨宾的体内。次日早晨,萨宾就把她打发到郊区的贫民窟,为无数次侮辱安东尼·勒米里埃而赎罪。

居内贡德化名为路易丝·梅干,住进圣武安区最简易的木板房。这些棚屋建在肮脏不堪的居民区,正对着一座座大垃圾堆;这些垃圾堆在地基不牢的地段,散发着人粪便的恶臭。她的棚屋是用拆房的旧木料搭建的,屋顶铺着(涂沥青的)油毡纸,分为两间,用木板隔开。其中一间住着一个患卡他性鼻炎、身体虚弱的老人,由一个痴呆的男孩照顾,老人奄奄一息的声音,日夜总在斥骂孩子。路易丝·梅干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逐渐适应这种环境,她同样要适应各种寄生虫、老鼠、各种气味、吵架的喧嚷、城郊居民的粗野,以及各种难以忍受的不便,全是这人间地狱最底层强加给人生的。伯布里夫人及其结了婚的姊妹,还有五万六千名爱恋女(数量在不断增长),一连数日,饮食上没了胃口。伯布里爵士不免奇怪,有时发现妻子面失血色,头和双手发抖,还翻白眼。他心中暗道:看来向我隐瞒了什么事。其实,只不过是路易丝·梅干在她的陋室,正同一只大腹便便的硕鼠对阵,或者同臭虫争夺床铺,但是,爵士不可能了解。也许有人会推测,这样打下地狱赎罪,过起拾荒者的日子,整天伴随着臭味、蛀虫、创伤、脓疱、饥饿、动刀子、破衣烂衫、酗酒和昏头昏脑的叫喊,就能促使善分身术的罪孽女子悔改,在道德之路上前进一大步。其实不然,恰恰相反。路易丝·梅干,她的五万六千姊妹(已变成六万),以及四分身的妻子,都力图麻醉自己,以便忘掉圣武安贫民窟。路易丝非但没有安贫乐道,从痛苦中得到教益,反而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分散在五大洲,耽于不正当的玩乐。这样很轻松。人有了六万双眼睛,随便一双所看到的景象,就足以令我们分神,无须费力。耳朵也同样。

幸而上天明鉴。一天傍晚,飘浮着薄雾,空气非常和怡;棚屋、流浪生活的篷车,以及垃圾堆散发的气味,融合成深透的异味,类似腐尸味;在城边的居民区,一片轻雾浮动着;模糊了不匀称的景物和煤渣路;那些家庭妇女斗嘴,互称臭婊子,烂货,窃贼;而在一家木板房咖啡馆里,广播正播送对著名自行车赛手伊德的采访。路易丝·梅干拎着喷壶,到界石状公共水龙头接满水,看见从流浪篷车钻出一个莽汉。那人的长相:那宽肩、那面型和耷拉到膝部的长臂,完全像个大猩猩,他穿着拖鞋,两条绑腿不是原配的。他转动着肩膀走上前,停在路易丝旁边,什么话也不讲,毛茸茸脸上的那对小眼睛闪闪发亮。有几个男人已经到水龙头那里接近她,甚至有的到她的棚屋周围转悠,不过,最粗鲁的人也还是有所顾忌,要遵守一点儿常规的过渡。而这个家伙,肯定连想都不想,他决心干的事,就心安理得,就仿佛乘公共汽车那样。路易丝不敢抬眼,只是恐惧地注视他那双垂下的巨掌,掌背布满浓密的黑毛,有几处因油脂粘连而翘起一绺绺。喷水壶灌满了水,她拎着往回走,黑猩猩陪伴着,始终一言不发。他捯着碎布,走在她身边,只因他脚外翻,腿短,跟上身不成比例,他不时吐一口嚼烟汁。“您跟随我,到底为什么呀?”路易丝问道。“我的伤口又流脓了。”黑猩猩边走边说道,还揪了揪裹着大腿的短裤。他们走到棚屋。路易丝心惊肉跳,跨前一步,冲进屋里,关门把他挡在门外。哪知不待她上锁,他一巴掌就把门推开,人已经立在门框之间。他不顾女人在眼前,用手指小心轻轻地抚摩大腿,隔着布确定流脓伤口的范围,操作了好长时间。在隔壁房间,老人咕哝着亵渎神灵的话,用奄奄一息的声音,抱怨孩子要害死他。路易丝惊恐万状,立在屋子中央,定睛看着黑猩猩。他重又抬起头时,瞧见她那种眼神,就用手示意,好像让她耐心一点儿,关上房门之后,他将嚼烟吐在一张椅子上。

在巴黎、伦敦、上海、巴马科(非洲马里)、巴吞鲁日(美国)、温哥华、纽约、布雷斯劳(波兰,今为弗罗茨瓦夫)、华沙、罗马、本地治里(印度)、悉尼、巴塞罗那,以及环球各个角落,萨宾屏住呼吸,注视着大猩猩的举动。伯布里夫人刚走进朋友的客厅,女主人迎上前,却见她吓得后退,鼻子抽紧,眼睛惊恐万状,一直跌坐到一位年迈上校的双膝上。在内皮卡(新西兰),艾奈斯蒂娜,六万五千姊妹中最小的,指甲深深抠进银行的一名年轻职员的手心里,弄得人家不知该做何想法。萨宾本可收回路易丝·梅干,进入众多分身的随便哪个姊妹的体内,她不是没有想到,可转念一想,她无权拒绝这场考验。

大猩猩强奸路易丝好几次。间歇中,他又舔起那口嚼烟,随后再吐到椅子上。隔壁那老人继续咒骂,用虚弱无力的手掷鞋子,要砸他的小伙伴,而每次,孩子都咯咯傻笑。天差不多黑了,在昏暗中,大猩猩的动作搅和着他的兽毛中,衣衫里的油腻、变质食物、泥土和脓血的浊重气味。最终,他又舔起那口嚼烟,总算不再吐出来了。作为懂得生活的男人,他将一法郎硬币丢到桌子上,出门时还丢下一句:“我还会来。”

这一夜,六万五千个姊妹,谁也睡不着觉,她们的眼泪似乎永远也流不干。她们现在看清楚了,史密森夫人读的那些小说所描绘的爱的欢乐,原是迷惑人的幻象,而世间最帅气的男人,在婚姻的神圣关系之外,所能给予的,归根结底(她们这样想道),同那个大猩猩所给予的相差无几。她们当中数千人跟她们的情夫闹翻了:那些男人见她们又哭又闹,摆出憎恶的样子,就不胜其烦,关系很快就破裂了。于是,她们就自己谋生,挣体面的面包吃。有些人进工厂做工,还有些人去当保姆,什么活儿都干,另一些人则受雇于医院或者收容所。在马克萨斯群岛(玻利维亚),她们有十二人到麻风病院去护理病人。唉!还不应该相信这种行为在姊妹之间能很快得到普遍认同。恰恰相反,新分身的作孽女又来充数了,抵销了这些光荣的引退。即使这群悔改的姊妹,仍有些经不住诱惑,又恢复了寻欢作乐的恶习。

好在那个大猩猩常去光顾路易丝·梅干。他始终那么丑陋不堪,那么粗野,气味总是那么呛鼻子,他的淫荡能产生极好的教益。每次他闯进棚屋,一种憎恶的战栗,就强烈地传导给这些爱恋女,哪怕再反悔,再重蹈覆辙,结果总有一两千人规避到正当的劳动中,慈善的机构里。只看数目,最终算下来,萨宾在向善的路上,没有明显的进展,但是情夫的数量稳定了下来,有六万七千左右,唯独这一点是一种进步。

一天早晨,大猩猩扛着大布袋,到了路易丝·梅干那里。布袋里装着八盒鹅肝酱罐头、六盒鲑鱼罐头、三块羊奶酪、三块卡芒贝尔干酪、六个煮鸡蛋、十五苏的醋渍小黄瓜、一罐熟肉酱、一根香肠、四公斤新鲜面包、十二瓶红葡萄酒、一瓶朗姆酒,还有一台一九一二年制造的电唱机,以及录制在唱筒上的歌曲。只有三支歌,以大猩猩爱听的顺序依次为:《金麦子之歌》、一首轻浮的独白,以及二重唱《夏洛特和维特》。且说大猩猩扛着大布袋来了,便将路易丝·梅干关在屋里,直到第三天下午五点钟才离去。折腾了两天多时间,淫乐的罪孽滔天,不便细述。应当指出的是,在这段时间,有两万沉迷性爱的姊妹纷纷醒悟,丢弃她们的情夫,投身毫无收益的任务,去帮助悲痛的人。诚然,也有九千姊妹(将近半数)重又堕入罪孽中。不过,收益还是好的。从此,尽管有反复,但收成差不多稳定了。这些数不胜数的躯体,仅仅是由一个灵魂蜕变出来的,有人也许会奇怪,成果来得不是那么痛快。要知道,生活的习惯,尤其那些日常的、最不起眼的、看似最无足轻重的习惯,仿佛千丝万缕,粘连着灵魂和肉体。看看萨宾,就完全明白了。她的姊妹们过惯了放荡不羁的生活:今天找个情人,明天又换一个,天天跳华尔兹舞,有些人率先悔改了,但是,其余大部分人则恶习难改,要按时喝的开胃酒,舒适的套房,饭店里的餐巾环,门房的微笑,一只暹罗猫,一只猎兔犬,每周做一次波浪式头发,一台收音机,一位女裁缝,一把深深的扶手椅,几位打桥牌的对家,最后,面前总有个男人,能跟他交换看法,谈天气、领带、电影、死亡、爱情、烟草或者落枕。然而,这些挡箭牌,似乎势必接连倒下。每周,那个大猩猩都要到路易丝家,一连住两三天。他喝醉了恶心死人,而他那种生蛮、那浑身气味和脓血的恶臭,都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成千上万追欢逐乐的姊妹都开始认罪了,纷纷洁身自好,做起善事,重又堕落,再次爬出泥坑,仍然犹豫,反复思考,还要选择,摸索,踉踉跄跄,丢下又拾起,拾起又丢下,最终,绝大部分都规矩起来,守着贞节,不敢妄动,过上了劳动和克己的日子。天使们无不惊叹,从天国的屏障后激动地观望,注视这场光荣的搏斗。一看到那个大猩猩走进路易丝·梅干的棚屋,他们就禁不住唱起一支欢快的颂歌。就连上帝也不时瞧一眼。不过,上帝远不如天使那样欢欣鼓舞,只是微微一笑,有时还训斥他们(当然是慈父般地)。“好了,好了,”上帝说道,“没什么好看的。也没什么好说的。那是一个普通的灵魂。你们所看到的,正是发生在所有灵魂深处的情况,我只是没有费心赋予其他灵魂六万七千个肉体。我承认这个灵魂的斗争确实相当可观,但这正是按照我的意愿所为。”

在饮水槽街,萨宾过着忧心忡忡而内省的生活,窥伺她灵魂的动静,在她家庭主妇的记事本上记录了数字。尽管她一直保持警觉,但等到她那些悔改的姊妹增至四万人了,她脸上的表情就宁静多了。傍晚,在餐室里,往往有一抹笑意,使她显得光明而透亮,安东尼·勒米里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显地感到,她在同天使对话。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在窗前抖搂一块床前脚垫,勒米里埃在她旁边,正在思索一个难解的填字游戏,这时,泰奥雷姆经过饮水槽街。

“嘿,瞧那个疯子,”勒米里埃说道,“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不该说他是疯子,”萨宾轻声反驳,“泰奥雷姆先生是一位大画家!”

泰奥雷姆信步走来,走向他的命运:先是沿着柳树街下坡道,一直走到克利尼昂库尔城门外的跳蚤市场。他随意转悠,并不注意那些旧货,最终踏入城边村。城郊的贫民以谨慎的敌视态度,看着这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走过,嗅出这个散步者是到贫民区来猎奇。泰奥雷姆加快脚步,到了最后几间棚屋,几乎迎面撞见拎着一壶水的路易丝·梅干,她光脚穿着木底鞋,身上那件黑色瘦衣裙补了又补。他一句话不讲,抢过水壶拎着,跟在她身后走进破旧的小屋。隔壁那老人拖着脚步,一直走到跳蚤市场,要买一只旧盘子,整个棚屋静悄悄的。泰奥雷姆拉着萨宾的双手,彼此都要请求宽恕以为给对方造成的伤害,可是谁都发不出声来。由于泰奥雷姆跪到了她脚下,她想要拉起他来,自己却双膝跪下了,二人相对,都热泪盈眶。恰巧这当儿,大猩猩闯进来,肩上扛着一大布袋食物,只因他这次来路易丝的陋室,打算住上一个星期。他一声不吭,放下食品袋,他仍然一声不吭,双手抓住这对情侣的脖子——每只手掐住一个脖颈,拎起来,就好像摇晃两只小瓶子,随后就把二人掐死了。这对情侣脸对着脸,四目对视,同时一命呜呼。大猩猩安置每人坐到一张椅子上,接着他也落座,打开一瓶鹅肝酱,喝一瓶红酒,一整天,他就这样又吃又喝,还给电唱机上了弦,听《金麦子之歌》。天黑下来,他将两具尸体捆在一起,塞进大布袋里。扛起沉重的袋子要离开这间陋室时,他觉得胸口隐隐战栗,仿佛动情了;于是,他不怕费事,重又打开大口袋,放进他从当地一辆篷车窗户折的一朵天竺葵花。他沿着林荫大街,一路下坡,直奔塞纳河,夜晚十一点钟到达。这场风波的整个经历,最终引发他一点儿想象力。他在梅吉斯里码头将两具尸体抛进河中。大猩猩发现生活很无聊,像一本书那样累人。他当即萌生个念头,要跟生活同归于尽,不过,他还挺讲究方式,没有投河,而是来到拉旺迪埃尔-圣奥波尔丹街,在一家门廊下割喉自尽了。

就在路易丝·梅干被掐死的瞬间,她那六万七千多一些的姊妹也都咽气了,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手则抚摩着脖子。有一些姊妹,如伯布里夫人和史密森夫人,安息在豪华的坟墓里,其他人则被埋葬在普通的土丘中,而一座座土坟很快就会被岁月抹平。萨宾葬在蒙马特的圣万桑小公墓,她的生前好友时而去扫扫墓。大家认为她必定在天堂,等到最后审判的日子,她将喜获新生,在她那六万七千个躯体中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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