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卡

穿墙记  作者:马塞尔·埃梅


儒尔·弗莱格蒙的日记片段

二月十日:有一种荒唐的传闻在本区不胫而走,据说要实行新的配给制了。为了应付饥馑,保证国民中的劳动成员收入高些,可能要处死非生产的消费者——老人、退休人员、领年金者、失业者,以及其他吃闲饭的人。其实我觉得这项措施真要实施,也算合理。刚才,在房门口碰见邻居罗康通,别看他是个年逾古稀的人,却有一颗花花心,娶了一个才二十四岁的年轻老婆。他谈起这种谣传,简直怒不可遏,高声喊道:“年纪有什么关系?您瞧我,还不是照样使我这漂亮的小娘子过得快活!”我慷慨陈词,劝他要维护整体的利益,以自豪愉快的心情,接受这种个人牺牲。

二月十二日:无风不起浪。今天,同我的老友、塞纳省议员马弗鲁瓦共进午餐。我用一瓶阿尔布瓦酒,巧妙地撬开他的嘴巴,让他透透口风。原来并不是要把无用的人处死,只不过是要剥夺他们一部分生存的时间。马弗鲁瓦向我解释说,将按照他们无用的程度,规定他们每月有权生活多少天。听他那意思,生存卡已经印出来了。我当时觉得这一招很妙,颇有诗意,还夸奖了几句,话说得相当漂亮,那情景我还依稀记得。马弗鲁瓦几杯酒下肚,显然有些兴奋,对我也另眼看待,亲热得很。

二月十三日:真卑鄙!公理何在?!令人发指的谋杀!那项法令刚刚见报,在“没有以对等的劳动产品补偿生活所需的消费者”中,竟然把艺术家和作家也列了进去!退一万步讲,这项措施用到画家、雕刻家、音乐家的身上,我还能够理解。然而,搞到作家头上!这种做法轻率之极,荒谬之极,将作为我们时代的奇耻大辱载入史册。道理很明显,作家的作用无须论证,尤其是我的作用,我可以非常谦虚地这样讲。可是,每个月,我只有权生存十五天。

二月十六日:法令于三月一日生效,本月十八日开始登记。因社会地位而生存要受限量的人,纷纷奔走,寻找职业,以便挤进生存不受限量的等级中。但是,政府的措施毒辣得很,早有预防,规定人事冻结,直到本月二十五日为止。

我灵机一动,给我的朋友马弗鲁瓦打电话,求他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替我找个职业,当门房、博物馆的保管员,什么都可以。联系得太迟了。他手头掌握的最后一个办公处杂务的位置,刚刚给出去。

“真见鬼,请问,向我要职业,干吗等到今天才开口呀?”

“这项措施竟搞到我的头上,我怎么能料到呢?咱俩一道吃饭的时候,您也没有对我讲……”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讲得再明确不过了,这项措施涉及所有无用的人。”

二月十七日:不用说,门房已经改变态度,把我看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个鬼魂、一个刚出地狱的幽灵。今天早晨,她居然心不在焉,没有把我的信件送上来。我下楼时,狠狠训了她一顿。我冲她说:“国家的杰出人物要牺牲性命,就是为了让你这号懒虫塞得更饱点儿。”我这话其实说得对极了。我越思量,越觉得这项法令不合理,不公道。

刚才遇见罗康通和他的年轻妻子。老头子可怜见的,真叫人看着不忍心。每个月,他总共只有权生活六天,这倒罢了。可是,罗康通太太由于年纪轻,每月有权生活十五天,这情况可不太妙了。两人生存时间的差异,弄得年迈的丈夫惶惶不可终日。小媳妇倒安于命运,显得豁达些。

今天一整天,我碰见好几个不受这项法令限制的人。他们对受损害者既不理解,也不知感激,对此我心里恼火极了。这种天理不容的措施,在他们眼里,不仅显得非常自然,而且还值得欢欣鼓舞。要是有朝一日,打击人类的自私自利思想,无论怎样无情也不算过火。

二月十八日:到十八区政府,排了三小时队,才领到我的生存卡。我们在那里排成两行,大约有两千名不幸者,不得不为劳苦大众的温饱而献身。那不过是头一批。我发现,老年人占了半数。还有一些标致的少妇,她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好像在为她们的命运哀叹:我还不想死呢。像这种卖身为业的女子,恐怕相当多。法令规定,她们的生存时间每月减少到七天,这把她们害得好苦。排队时,我前边就站着一位,她抱怨说,她这一辈子算完了,要永远沦为娼妓。她断言七天时间太短,不可能把男人的心拴住。我认为她的话未必见得。在排队的人中,我认出一些住在蒙马特区的伙伴,作家与艺术家:塞利纳、让·保尔、达拉涅斯、福舒瓦、苏保尔、丹丹、德斯帕贝斯等等。瞧见他们,我心中不胜感慨,不过,也应当承认,我暗自感到宽慰。塞利纳脸色阴沉。他说这又是犹太人的阴谋诡计。我看不然,在这个具体问题上,他由于心境不佳,判断未免有误。其实,法令明文规定,凡是犹太人,不分其年龄、性别与职业,每月一律配给半天的生存时间。总的来说,排队的人都很恼火,大家吵吵嚷嚷。治安警察来了不少,他们非常鄙视我们,显然把我们看成了人类的渣滓。我们等得不耐烦,骚动了好几次,警察就朝我们的屁股给几脚,把我们踢老实了。我默默无语,凛然吞下这耻辱,心中却响起反抗的吼声,眼睛死盯着一个警察队长。现在,倒是我们成了世上的罪人。

我终于领到了生存卡。一张张生存卡排列在一起,每张等于二十四小时的生命。生存卡跟长春花一样,是天蓝色的,看上去是那么柔和,我不禁流下了眼泪。

二月二十四日:大约一周前,我给有关部门去函,请求照顾我的个人情况。联系结果,每月给我增加二十四小时的生存时间。千篇一律,总是老一套。

三月五日:这十来天,我过起拼命发奋的生活,连日记也顾不上写了。生命如此短促,一寸光阴也不能蹉跎,夜里我几乎失眠了。这四天来我涂写的稿纸,比正常生活时三周用的还多。不过,我保持了同样的文采,同样的思想深度。同时我也过起了醉生梦死的生活,恨不得天下的美女全供我一人玩乐,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就是抱着及时行乐的愿望,也许还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每天到黑市去,吃上两顿十分丰盛的美餐。今天午餐,吃了三打牡蛎、两个清水荷包蛋、一角鹅肉、一块牛里脊、蔬菜、凉拌生菜、各色奶酪、巧克力点心、一个柚子和三个橘子。喝咖啡的时候,我尽管念念不忘悲惨的命运,但依然有幸福的感觉。我会变成一个十足的禁欲主义者吗?从饭店出来,我与罗康通夫妇碰了个照面。对这位老先生来说,今天是他在三月份生存的最后一天。到了今天午夜,第六张生存卡一用完,他就要堕入虚无世界,逝去二十五天。

穿墙记

三月七日:拜访了年轻的罗康通太太;从昨天半夜起,她暂时守寡。她接待我时,脸上蒙了一层愁容,娇媚之态愈加动人。我们天南海北地闲扯,也聊起了她的丈夫。她向我讲述了她丈夫是怎样消逝得无影无踪的。当时,夫妻两人还躺在床上。差一分午夜十二点时,罗康通还拉着妻子的手,对她作最后的叮咛。午夜整,她突然感到老头的手在她的手中融化。再一看,她身边只剩下一件睡衣,长枕头上有一副假牙。她回忆的这情景,使我心潮起伏,激动不已。吕塞特·罗康通讲完,洒了几滴眼泪,我便向她张开了双臂。

三月十二日:昨天傍晚六时,到法兰西学院院士拜吕克家喝杯酒。众所周知,政府赋予这些余孽以特权,将他们列入完全生存的人中,免得他们的不朽声望徒有虚名。拜吕克其人,自负、虚伪、恶毒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到他家聚会的有十五六个人,全是些受害者,各人身上,本月的生存卡所剩无几,没有几天的活头了。唯有拜吕克享有完全的生存。他对我们显得很仁慈,就像对待智力衰退、身体孱弱的人一般。他向我们表示同情,眼睛里却闪着邪恶的火焰。他还许下诺言,说我们不在人世期间,他要出面维护我们的利益。他沾沾自喜,总觉得有高出我们一头的地方。我强压住心头怒火,才没有脱口骂他是条老狗,是奄奄待毙的劣马。哼!若不是存着希望,有朝一日顶替他的话,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

三月十三日:中午在杜蒙家吃饭。同往常一样,两口子又吵架了,甚至对骂起来。杜蒙吼道:“我没有别的祈求,但愿能在下半月使用我的生存卡,永远不和你同时生活!”听得出来,他是真动气了。杜蒙太太哭了。

三月十六日:吕塞特·罗康通昨天夜里进入虚无世界。由于她怕得要命,我就陪伴她度过最后的时刻。晚上九点半,我上楼去看她时,她已经上床了。我想了个办法,偷偷将床头柜上的小座钟拨慢一刻钟,免得她临终时惊慌失措。亡逝之前五分钟,她哭成了泪人。接着,她以为还有二十分钟的空闲,便慢慢收住眼泪,重理姿容,一心要卖弄风情,我见了颇为动心。在她要消逝的当儿,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时我正在发议论,听得她直笑,可是,笑容猝然中辍,眼见她化为乌有,就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我摸了摸,她躺的位置还热乎乎的,我感到死亡临头,死一般的寂静渗入我的肌体。我经历了这个场面,心情格外沉重。直到今天上午,我记下这段文字时,心里还惴惴不安。我一睁开眼,就计算还有几个小时好活。今天半夜,该轮到我的头上了。

午夜差一刻,我又拿起日记本。我刚刚上床,心里打定主意,要在这次暂时死亡临头的时候,手中握笔干我的行业。我觉得这种姿势颇具气魄。我喜欢这种勇敢的方式,既潇洒又不惹眼。等待我的死亡,果真是暂时的吗?恐怕是这样一死再不会复活了吧?那类保证复活的诺言,我看一文不值。现在我倒认为,这不过是政府采取的一种狡诈手段,要向我们掩饰残酷的现实。十五天过后,牺牲者如果无一人复活,谁替他们鸣冤呢?他们的财产继承人当然不会啦!那些人即便替他们鸣冤,也不过说些好听的安慰话罢了!我猛然想起来,如果到下月一日,即四月一日,牺牲者一股脑儿地复活过来,那可成了愚人节的大笑话。我一阵惊恐,我……

四月一日:我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而且,我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在床上恢复形体的时候,我依然处于临死的惊慌状态。日记本依旧摊在床上,我的思路停留在一句话上,我打算把这句话写完,可是笔中的墨水已经干涸。我又发现座钟停了,指针指在四点十分上,这才开始觉察出真相。再一看手表也停了。我想起给马弗鲁瓦打个电话,问问他是几号了。他睡得正香,半夜让人从被窝里叫起来,老大的不高兴,讲话的声调也不掩饰这点。我死而复生,那兴冲冲的劲头,他并不以为然。不过,我需要抒发抒发胸臆。

“您瞧,”我说,“划分宇宙时间与生活时间,并不是哲学家的胡思乱想。本人的经历就是明证。事实上,绝对时间并不存在……”

“这很可能,话虽如此,现在可是半夜了,十二点半了,我看……”

“要注意,这实在令人欣慰。这十五天的时间,我纵然没有经历,对我并不算失去。我今后一定要夺回来。”

“祝您运气好,晚安。”马弗鲁瓦放下话筒。

上午将近九点钟,我出门去,感到外界骤然起了变化。季节变得更加宜人,仿佛跳跃了一大步。景色确实变了,树木已经返青,空气更加清爽,街道也面目一新了。街上的妇女都换上了春装。世上没有我,人们照样生活,这使我十分气闷,直到现在心里还不舒畅呢。碰见几个熟人,都是昨天夜里复活的。大家交换感受。包迪埃大妈缠了我二十分钟,讲述她脱离了躯体,度过了十五天天堂般美妙的日子,快活极了。我碰见最逗乐的人,当然要算布沙尔东,他也在街上漫步。三月十五日夜间,他正睡着觉,死神暂时将他攫走了。今天早晨醒来,他满以为自己逃脱了厄运,便趁此机会去参加一个婚礼。他以为婚礼今天举行。其实,肯定十五天前就举行过了。我没有向他说穿。

四月二日:到罗康通家去喝茶。老先生满心欢喜。他对自己逝去的这段时间没有印象,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他头脑里也毫无实感。认为他不在身边的那几天生活中,他妻子可能对他不忠,这种想法,他觉得显然是形而上学的。我真替他高兴。吕塞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无精打采,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讨厌背着第三者送这种秋波。

四月三日:今天上午我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在我亡逝期间,拜吕克玩弄手腕,把梅里美博物馆落成典礼安排到四月十八日。这个老狐狸不是不知道,在典礼上,我要做一个非常重要的报告,从而使法兰西学院的大门为我敞开。然而,到四月十八日那天,我将在地狱的边陲。

四月七日:罗康通再次死去。这回他倒挺痛快,听凭命运的安排。他请我到他家去用晚餐。到了午夜,我们都在客厅里喝香槟酒。罗康通是站在地上亡逝的,我们蓦地见他的衣服脱落,堆在地毯上。这场面确实有些滑稽。吕塞特顿时欢乐异常,不过,我觉得这不合时宜。

四月十二日:今天上午接待了一个客人,心情难以平静。来客是个男子,四十上下,看样子很贫寒,见人怯生生的,身体相当糟。他是个患病的工人,有家室,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他的来意,是想把他的生存卡卖给我一部分,好让全家人糊口。他妻子也有病在身,他本人由于忍饥挨饿,身体太羸弱,干不动重活了。他的补贴少得可怜,仅能维持一家人不致断气。他提出要把生存卡卖给我,我听了满面羞愧。这样一来,我岂不成了传说中的恶魔、古代寓言中专吃人肉供品的妖怪了吗?我结结巴巴地推让,谢绝来客的生存卡,无偿地给了他一笔钱。他意识到自己要做出的牺牲非同小可,理所当然地引以为豪,表示他若不付出一天或几天的生存卡,绝不接受一个铜子。我左劝右劝,见他执意不肯,最后只好收下一张。他前脚一走,我便把那张卡往抽屉里一塞,决意不用。剥夺一个同胞的生存时间,即使自己多活一天,这也令我作呕。

四月十四日:在地铁里碰见了马弗鲁瓦。他向我介绍说,生存配给法已初见成效。富人受到了严重的打击,黑市丧失了重要的卖主,价格开始明显下跌。上头希望,这种社会疮痍不久便会治愈。总的来说,必需品的供应似乎在好转。马弗鲁瓦要我注意观察,巴黎人的气色好多了。听他这样一讲,我心里既感到高兴,又觉得不是滋味。

“还有一点也值得重视,”马弗鲁瓦接着说,“就是近来,被限量生存的人离开世间,我们生活的气氛就安宁轻快多了。由此可见,阔佬、失业者、知识分子和娼妓,他们对社会具有多大的危险性;他们给社会带来的,只能是动荡不安、毫无意义的骚乱、放纵不羁,以及好高骛远。”

四月十五日:谢绝了卡特雷一家的邀请。他们请我今天晚上去出席他们的“临终仪式”。这是时髦派别出心裁,在他们暂时死亡时邀请朋友参加的一种仪式。听说,那种聚会有时饮酒作乐,讨厌透了。

四月十六日:今天夜里死去,我心里非常坦然。

五月一日:昨天夜里,我死而复活,复活时吃了一惊。相对死亡(这是流行说法)将我抓走的时候,我正站着,衣裳当即脱落在地毯上。我复活时,身上竟一丝不挂。画家龙多家中也发生了这种事。他聚集了十来个人,男宾女客全有,都是要相对死去的人。他们复活时的场面,一定相当可观。五月的天气,阳光多么明媚,我要失掉下半月实在可惜。

五月五日:在上个月生存的最后几天里,我感到完全生存的人同限量生存的人之间萌生了一种敌对情绪。这种情绪似乎越来越明显;不管怎么说,这种对立的存在是不容怀疑的。首先是相互嫉妒。持有生存卡的人产生嫉妒,是容易理解的。他们对特权阶层怀有深切的怨恨,嫉妒的心理因而更加强烈,这也不足为怪。然而,那些享有特权的人,竟把我们视为神秘与未知世界的英雄,暗中羡慕我们,因为他们比我们更渴望了解那条幽明永隔的界线的奥秘。其实,对此我们也一无所知。在他们的眼里,相对死亡就像去度假,而他们倒有身系缧绁的感觉。一般来说,他们有一种悲观的情绪,动不动就发脾气,难以与人相处。像我这样的人则不然,总是痛感光阴似箭,必须采取更快的生活节奏,因而显得兴致勃勃。我同马弗鲁瓦一道用午餐时,心里就在琢磨这种情况。他忽而像看破了红尘似的,话中带刺,忽而又咄咄逼人,仿佛存心炫耀他有福分,往我头上泼冷水,令我对命运悲观;他显然是想自己说服自己。他同我谈话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身居敌国的朋友。

五月八日:今天上午,一个家伙来向我兜售生存卡,每张要价二百法郎。他有五十张要抛出手。我毫不客气,一把全抓过来。幸亏他长得膀阔腰圆,屁股上才没吃我几脚。

五月十日:罗康通第三次进入相对死亡状态,到今天晚上将是四天了。他这次亡逝之后,我一直没去见吕塞特。不过,我刚刚听说,她跟一个什么金发的小青年勾搭上了。可想而知,那个小畜生,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小流氓。总而言之,我毫不介意。这个小老太婆,没有一点儿眼光。这一点,我不是今天才看出来的。

五月十二日:生存卡黑市交易正大规模地组织起来。有些贩子到穷人那里走家串户,说服他们出卖几天生命,好给他们的家庭添补点衣食。年迈退休的工人、无依无靠的战俘妻子,也是容易受贩子欺骗的对象。现在,一张生存卡的价格,在二百至二百五十法郎之间浮动,我认为不会再涨了,因为有钱的主顾,以及仅仅维持小康之家的主顾,同穷人比起来,无论如何数目有限。再说,把人的生命当成庸俗的商品,这样卖来卖去,许多人也绝不同意。拿我来说,我就不会干这种丧良心的事情。

五月十四日:杜蒙太太把她的生存卡弄丢了,这事可麻烦了,因为,要想重新申请一份,起码得等上两个月。她指责她丈夫想甩开她,把她的生存卡藏起来了。我认为她丈夫的心肠不会那么黑。今年的春光格外明媚,胜过往年。可惜我后天就要死去。

五月十六日:昨天,在克利姆男爵夫人那里用餐。客人中,只有德拉保纳大人享有完全生存权。有人提到生存卡黑市交易,我起来抨击这种行径,认为它是可耻的。这完全是我的由衷之言。我直陈己见,也许还企望给主教大人一个好印象,他在法兰西学院里掌握好几张票。我的话音未落,就感到周围反应冷淡。主教大人慈祥地对我笑笑,那神态就像听到一个年轻教士基于对宗教的狂热而吐露的心里话。接着,大家转到别的话题。用罢晚餐,回到客厅,男爵夫人又向我谈起生存卡黑市交易,开始声音很小。她向我指出,我有公认的巨大的写作才能,有深刻的思想见地,肩负着不可推卸的重任,鉴于这种种原因,延长我的生存时间,为思想繁荣与国家强盛而奋斗,就是我的一项义务、一种道义上的责任。她见我举棋不定,便把这种讨论摆到客人面前。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责备我顾虑太多,让一道虚假温情的雾障遮住了眼睛,看不见正义的真正道路。大家请主教大人赐教,他不肯做出裁决。不过,他打了一个比喻,寓意非常深刻:一个勤劳的农夫没有土地,他的邻居却任其土地荒芜;他向忽视生产的邻居买下一部分田地,耕耘播种,喜获丰收,这对大家都有利。

我被这群名流说服了,直到今天上午,我对他们的话还坚信不疑,就买了五张生存卡。我要对得住这部分附加的生存时间,于是决定躲到乡下去闭门著述。

五月二十日:来到诺曼底已经四天了。除了有几回出去散步,我的时间全用来创作。这里的农民不大了解生存卡是怎么回事。老年人每月也有权生活二十四天。我想把一个章节写完,需要追加一天时间,便去央求一个老农让给我一张生存卡。他问起来,我回答说,在巴黎买一张生存卡要花二百法郎。他大声说:“您想打哈哈呀!这等于一口生猪的价钱了,一张生存卡就给我二百法郎!”就这样,生存卡没买成。我准备明天下午乘火车,晚间到巴黎,在家中亡逝。

六月三日:事情多么出人意料!火车晚点好长时间,还差几分钟到达巴黎,死神就突然把我暂时抓走了。我复活的时候,依旧在原来的那节车厢里;那节车厢停在南特站的一条停车道上。当然,那时我身上一丝不挂。这给我造成多大麻烦,叫我多难堪啊!现在回想起来,还很不舒服呢。幸好我和一个熟人同行,他叫人去我家取来了衣服。

六月四日:遇见阿戈斯城的女演员梅利娜·巴丹。她对我讲了一个荒唐的故事。她的一些崇拜者非让给她一部分生存时间不可,结果到了五月十五日,她居然还有二十一张生存卡。可是,她硬说把生存卡全都使用了;这样一算,她一个月就活了三十六天。我觉得事情好笑,该打趣打趣:

“这个五月份真够风流的,单为了您就延长了五天!”

梅利娜见我不信,显得很难过。我觉得她的精神失常了。

六月十一日:罗康通家出事了。今天下午我才听说。上月十五日,吕塞特把那个黄毛小滑头召到家中,到了午夜,两个人一同消逝。他们复活时,又在原来睡觉的床上重现形体。可是,床上不只是他们二人了,罗康通也在他俩中间复活。吕塞特与黄头发假装互不认识,然而,罗康通认为这事靠不住。

六月十二日:现在生存卡漫天要价,少于五百法郎再也买不到了。由此看来,穷人对他们的生命更加吝惜,富人则更贪生了。月初我买了十张,每张二百法郎。买后第二天,接到我叔父安图瓦纳的一封信,他从奥尔良给我寄来九张生存卡。可怜的人患风湿病,疼得难熬,就决定在相对死亡中等待身体好转。这样,我手头就增加了十九张生存卡。本月共三十天,我多出五张卡,卖出去很容易。

六月十五日:昨天晚上,马弗鲁瓦来访。他兴致极高。有些人为了能像他一样,每月都活足天数,破费了大笔钱财,这情况令他乐观,也使他深信,享有完全生存权的人,其命运是值得羡慕的。

六月二十日:我拼命地写作。若是听信一些传闻,梅利娜·巴丹的神经还真不见得有毛病。不少人的确在自我炫耀,说是在刚刚过去的五月份,他们活的时间超过了三十一天。我亲耳听到好几个人都这么讲。世上自然不乏头脑简单的人,听了这类寓言就信以为真。

六月二十二日:罗康通要向吕塞特报复,花上万法郎在黑市买了生存卡,全留给他自己使用。他妻子消逝已有十天了。看得出来,他在后悔不该这么严厉,自己孤孤单单地生活,简直是活受罪。我发现他形容憔悴,几乎认不出了。

六月二十七日:五月份可能为一些特权人物延长了时间,这条奇闻越来越有市场。拉维东是个有信誉的人,他也向我肯定地说,仅仅五月份,他就活了三十五天。我实在担心,生存配给制使许多人的精神失常了。

六月二十八日:罗康通昨天早晨死了,大概是忧郁成疾的缘故。这回可不是相对死亡,而是真正的死亡。明天给他入殓。吕塞特到七月一日复活时,就变成寡妇了。

六月三十二日:应该承认,时间尚有未知的领域。多伤脑筋啊!昨天上午,我到一家铺子去买报。报上的日期是六月三十一日。

“咦,”我说,“这个月三十一天?”

老板娘是我认识多年的,她不解地瞧着我。我扫了一眼报上的标题,念道:

“丘吉尔先生可能在六月三十九日至四十五日之间到达纽约。”

有两个人在大街上聊天,我听到了只言片语。

“三十七日,我无论如何得到达奥尔良。”一个人说。

我往前又走了几步,碰见邦里瓦日。他正散步,神色惊慌。他对我说,他不胜惊愕。我竭力劝他想开些。人只能随遇而安。下午大约过了半晌,又有一种现象引起我的注意:时间进程发生反常,享受完全生存权的人却毫无觉察。只有像我这样非法延长了六月份时间的人,才感到大惑不解。我向马弗鲁瓦谈起了我这种惊诧,他听了,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我发疯了。而时间延长于我又有何干?!昨天晚上,我狂热地爱上了一个人。我正是在马弗鲁瓦家同她邂逅的。我俩一见倾心。可爱的爱莉莎。

六月三十四日:昨天与今天,又同爱莉莎见了面。我终于找到一个终身伴侣。我俩订了婚。她明天动身到非占领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北部被德军占领,称占领区;南部成立维希傀儡政府,称非占领区]旅行三周。我们商定好,等她一回来就结婚。现在我幸福极了,这种心情简直无法表达,甚至在这本日记中也难以尽述。

六月三十五日:送爱莉莎去火车站。她进车厢之前对我说:

“无论如何,我要在六月六十日之前赶回来。”

我细细一想,对她的诺言不免担心。今天,我使用的是本月最后一张生存卡。明天是几号呢?

七月一日:听我谈起六月三十五日的人,一个个都莫名其妙。在他们的记忆中,这五天没有一点儿影子。幸好碰见几个非法度过这几天的人,我同他们还谈得拢。不过,这种谈话也妙得很。对我来说,昨天是六月三十五日。对其他人来说,昨天是三十二日,或者四十三日不等。我在饭店碰到一个人,他一直生活到六月六十六日,这表明他有大量的生存卡。

七月二日:原以为爱莉莎还在旅行,就觉得没必要露面。可是,我产生了疑虑,便往她家挂电话。爱莉莎声称不认得我,也从来没见过我。我竭力向她解释,说她在不知不觉中,曾和我度过了一些令人极度兴奋的日子。她听了觉得很开心,但根本不相信,最后还是答应星期四见见我。我担心极了。

七月四日:报上登满了关于“生存卡事件”的报道。生存卡的非法交易,将是这个季度的大丑闻。由于富人抢购生存卡,抛出现钞,节省食品的措施,效果几乎等于零。报道中载有大富翁瓦戴先生的事例,据说,从六月三十日至七月一日,他总共度过了一千九百零六十七天,合五年零四个月,这个数字还算是小的。刚才碰见著名哲学家伊夫·米诺龙,他对我解释说,每个人的寿命有几十亿年;岁月虽说这样漫长,但是我们只能感觉到一些短促的片段。这些片段并列起来,就构成我们短暂的一生。他的谈话中,有些情况还要微妙得多,不过,我听不出个究竟来。我确实心不在焉。明天我就要见到爱莉莎。

七月五日:见到了爱莉莎。唉!一切成了泡影,我已经死了这条心。看来她并不怀疑我叙述的情况。我对那段经历的追述,也许还感动了她,但并没有唤起她的丝毫温情与好感。我恐怕没有看错,她是对马弗鲁瓦有意思。尽管我口才好,也无济于事。六月三十一日那天晚上,在我们之间迸发出来的火花,不过是逢场作戏,一时的兴趣而已。经历了这件事,谁也别向我谈什么心有灵犀啦!我痛苦不堪,干脆以此为题,写一本畅销书吧。

七月六日:颁布一项法令,取消了生存卡。对此我已经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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