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令

穿墙记  作者:马塞尔·埃梅

战争进入最激烈的阶段之后,交战列强的注意力,被夏季时间的问题吸引过去,而这个问题似乎没有被充分审视过。早就有人预感到,在这方面,不会认真采取任何举措,人的才华一向受常习的束缚,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稍一查考就发现,最引人注目的是,夏时极其容易推前一两个钟头。再略微思索一下,也不妨推前十二小时或二十四小时,甚至往前推数日。这种意念日趋明确:人可以支配时间。

在各大洲,各国元首和部长们都开始查询哲学论著。在政府内阁会议上,大家都大谈特谈相对时间、生理时间、主观时间,甚至还谈论可压缩的时间。显而易见,由我们祖先传下来的传统时间概念,成为相当可笑的废话了。一直以来,毫不容情的时间老人,将他长柄大镰的节奏强加给世人,现在却大大丧失了威信。他对人类,不仅变得宽大为怀,而且执意唯命是从,按照人类强加给他的节奏行动,缓慢行走,或者迈出体操式步伐,即避免直接讲出那种令人眩晕的速度,连他那可怜的长胡子都抛到颈后了。结束了,那种四平八稳的迂缓。其实,光阴岁月完全可以制作成标本。人主宰了时间,分配起时间来随心所欲,而非这尊退位的神当年那样慢条斯理。

不过,在这片新征服的领域,起初的阶段,政府从中获益不大。秘密进行的种种尝试,也没有取得任何可供借鉴的成果(参见《生存卡》)。然而,民众感到十分无聊。不管在什么地方,老百姓无不愁眉苦脸,情绪糟糕。啃着黑面包,或者喝着加糖精的咖啡代用品时,他们幻想自己正吃着美味佳肴,喝着纯正的咖啡。战争拖得太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战争真有结束的那一天吗?所有阵营都坚信自己会胜利,只是担心胜利要等待很久。指挥官也萌生了同样的担心,良心上开始感到不安。他们不堪责任的重压,须发逐渐变白了。自不待言,还谈不上化干戈为玉帛。荣誉就是一大阻碍,还有其他种种顾虑。明明知道自己有大把时间,又想不出办法利用其为自身谋求什么,这实在令人无比气恼。

终于,由梵蒂冈教廷出面调停,才达成了一项国际协定,将各国人民从战争的噩梦中解脱出来,正常结束敌视状态,又丝毫不改变现状。事情极其简单。大家一致决定,在全世界范围内,将时间推前十七年。这个数字综合考虑了冲突持续的时间可能达到的极限。然而,各国当局还是不大放心,唯恐推前的时间不足。谢天谢地,一道法令就见成效,世界登时老了十七岁。这样一来,战争便结束了。而且,尚未爆发下一场战争,那还仅仅是摆在桌面上的问题。

大家可能以为,各国人民摆脱了战乱,准会发出经久的欢呼。结果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因为,谁也没有感到在时间上跃进了一大步。在这么长的一个阶段中,必定要发生各种各样的大事件,深深印在所有人的记忆中,而现在却陡然化为乌有。人人都要回忆,或者准确点儿说,以为会回忆,这十七年里,他们似乎度过的生活。树木长高了,多少孩子出生了,多少人亡故了,有些人发了财,还有些人倾家荡产了,多少红酒装了罐,多少政府垮了台,而这一切,就好像人世的生活都从容地一一完成了似的。彻底破灭的幻想。

就本人而言,我记得这道法令生效的时刻,当时我在巴黎自己家中,坐在桌前,正创作一本书,已经写出了五十页。我的妻子在隔壁房间,正跟我的两个孩子说话:玛丽-特蕾丝和克洛维斯,一个五岁,一个两岁。一秒钟之后,我便身在勒阿弗尔港口码头,刚从墨西哥旅行三个月回国。尽管我保养得相当好,须发还是开始花白了。我那本书早已杀青,后续部分的妙构,比起开头部分毫不逊色,可以相信确实出于我的手笔。此外,我还写过(恍惚记得)十二本书,都被人遗忘了(公众薄情寡义)。我去墨西哥旅行期间,定期收到我妻子的消息、四个孩子的消息:两个小的,路易和朱丽叶,是法令颁布之后出生的。我保存着这段虚幻生活的记忆,比起前一个时期的记忆来,既不是更不靠谱,也不是更确凿无疑。我丝毫也没有印象,自己被剥夺了什么,如果说这道法令我并不知晓,可以肯定的是,我丝毫也不怀疑我这段异乎寻常的经历。

总而言之,对人类来说,这十七年就好像真的经历过,而整个过程,却压缩在一瞬间。也许他们真的经历过这段时间。在这一点上,大家讨论得非常热烈。哲学家、数学家、医师、神学家、物理学家、形而上学者、神智学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力学家,写出了大量相关的论文、准论文、反论文和综合论文。我乘火车从勒阿弗尔回巴黎途中,就看了三本研究这个问题的小册子。著名的物理学家菲利贝尔·科斯图姆,在他的《搞定时间的理论》简明本中,阐明这十七年是经历过的。至于R.P.比雄,在其著作《论潜度量》中,则论述说这十七年并未经历。最后,索邦大学幽默教授,博诺迈先生,在他那本《国家范围的笑述评》中,则主张时间并没有推前,那道著名的法令,是各国政府为这个时间臆想出来的荷马式闹剧。最后这种解释,出自索邦大学一位教授的幽默文,在我看来未免牵强,甚至文不对题。由此我确信,博诺迈先生永远也迈不进法兰西学院,那也是件好事。至于那十七年经历过还是未经历过,我形成不了一种确定的见解。

回到巴黎,我再次置身于我熟悉的一套公寓房,不过,这也许我是头一次跨进房门。在这特殊的十七年中,我确实搬了家,离开了蒙马特(北郊),迁至欧特伊(西郊)。家人在我的家里等着我,全家人重又团聚,我满心欢喜,但是并不感到吃惊。我们一生的这些年,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总归还在时间的括号里,同别的时间段相连,丝毫也没有间断,外观甚至看不出一道连接的缝隙,完全是一个整体。巴黎街道的景象,行驶的拥挤汽车,没有什么引起我的惊诧。夜间照明,满街的出租车,有了暖气的房间,无人售货机,我也同样都习以为常。

在诉说离怀别苦的时候,妻子笑着对我说:

“十七年多了,我们终于团聚啦!”

她说着,就把两个孩子推上前,是八岁的路易和六岁的朱丽叶。她补充一句:

“我给你介绍两个小的,你还没有尝到认识他们的乐趣。”

我这两个最小的孩子,倒是完全认出了我,都紧紧搂住我的脖子,这时我就倾向于认为,博诺迈教授断言,时间推前不过是愚弄人的一场闹剧,他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

入夏时节,我们决定全家去布列塔尼海滩度假,定于七月十五日起程。此前,我还安排了一次短期旅行,前往汝拉省(法国南部),赴约看望一位故友:他是作曲家,五六年前就回乡村老家隐居,艰难地过着大病缠身的日子。

记得动身的前一天,七月二日早晨,我要去巴黎市中心买些东西,就带上六岁的朱丽叶。我们在和谐广场的一块安全区等待车流驶过,朱丽叶指给我看克里雍大厦和海军大厦。我回答了她的询问之后,不免怀着几分伤感,回忆起德国占领时期,就又多说了几句,主要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说给孩子听:

“你呀,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那是战争期间。法国战败了。德国人占领了巴黎。他们的国旗就飘扬在海军部上空。德国海军在门前人行道上站岗。在广场上,在香榭丽舍大街,到处能见到绿军装。那些已经上了年纪的法国人便想,恐怕永远也看不到他们离开了。”

一九五九年七月三日早晨,我登上开往里昂的火车,将近中午驶抵多尔。我那朋友住在舍欧森林中间的村子,离城十八公里远。区间有长途班车运行,十二点半发车;可是,我了解的情况不够准确,晚了几分钟,误了班车。于是,我租了一辆自行车赶去,以免等候我的朋友担心,怎奈暑热熏蒸,难以忍受,只好推迟到午后前往,这样我也有了充裕的时间吃午饭。菜肴不错,还有当地的可口红酒。我心里算计得也很好,这段路骑车一小时就能到。等我上了路,天气骤变,要来暴风雨,乌云压顶,布满天空,比起刚过中午的时候,难耐的闷热并未稍稍减退。此外,身体又出了毛病,头剧烈疼痛,我归咎于太贪吃好菜,太贪喝好酒了。暴风雨来势汹汹,逼得我慌忙抄了条近道,结果迷失在了密林里。我七拐八拐,正遇暴风雨,而且陷入林中最糟糕的路径:大板车压出深深的辙道,经过夏季十分坚硬。我只好躲避到灌木丛里,但是,大雨下得太猛,很快就穿透了密实的枝叶。这时我发现一条小径的边上有个避雨棚:四根桩子支撑着柴捆排列的棚顶。棚子下还有一段橡木,我坐上去相当舒服,就在那里等待暴风雨过去。天空低垂,雨柱密集,让天色更快地暗了下来,而密林覆盖,也加深了暮色的阴影,只待大闪电的蓝光照亮,才显现由高大橡树构成的幽深背景。在密林中久久回荡的雷鸣间歇,我听见多种交响的雨声,初听颇为单调,但是耳朵逐渐能分辨出不同的音韵:雨水砸到树冠,在枝叶间渐次滚落,交汇成这种音响效果。我疲惫不堪,头昏昏沉沉,一时间还在同困倦搏斗,头伏在双膝上,最终悠悠入梦。

我是因坠落的感觉而惊醒的:这种坠落穿越我的睡梦,给我的印象无休无止,仿佛从一座摩天大楼上跌落。暴风雨早已停止,天色重又明亮起来。老实说,似乎根本就没有经历过这场暴风雨。地面是干的,并不泥泞。无论在高大的树木、灌木丛,还是野草梢儿上,都没有一点点水珠闪亮。我四周的森林的模样,好像干旱多日了。透过树冠的天空,呈现一种微妙的淡蓝色,并不是雨后所见的那种接近乳白的蓝色。猛然间,我注意到周围的树林变了样儿,不再是我来时所见的高大乔木林,而是栽植年轻树木的一片林子,仅有二十来年的树龄。我避雨的柴捆棚子,及其背靠的那棵粗大的山毛榉树,都消失不见了。刚才我坐着入梦的那段橡木,也同样消失了。现在我正席地而坐。那条林间小路也没了踪影。唯一能辨认出来的物体,就是一对并置的界碑,无疑是标志乡村的边界。认出界碑颇令我气恼,因为这件物证摆在眼前,问题反而不简单了。本来我试图确认,我第一眼见到的这种森林景象,是朦胧的光线所制造的错觉。不过,环境的这种异乎寻常的转变,并未引起我多大不安。我的头已经不疼了,感到四肢和整个身躯特别舒泰,肌体特别轻快。我出于好玩,想象自己迷失在布罗塞利昂德的一片森林中,被仙女摩根[出现在亚瑟王传奇和故事诗中的一位仙女,与凯尔特神话中的各种人物相关]迷住了魂魄。我推上自行车,回到我为避雨而离开的大路,本以为会见到满路泥泞,到处是水洼和烂泥的辙沟。可是一看,道路干干的,凹凸不平,毫无潮湿的痕迹。我还是怀着好兴致,心想迷幻的状态还在继续。骑车行进了一刻钟,我进入一片不算大的平野,呈长长的梯形,框在林木之间。一座村庄从麦田和草地上显现,屋顶和钟楼被落日照得明晃晃的。我离开路况糟糕的大道,拐上一条窄路,但地面铺了碎石。在一块里程碑上,我能看到村子的名称,并不是我在寻找的村庄。

穿墙记

离村子两三百米的地方,自行车前轮爆胎了,前面的路我只好步行。我走在路上,瞧见离一簇榛树几步远的地方,一个老农站在沟边,正对着一块麦田观望。几乎就在他旁边,还有两个人,有榛树丛隔着,我看不见,走过去才发现,他们也在观望麦田。那二人脚踏军鞋,身穿德国部队占领时期的绿军装。我倒没怎么感到惊诧,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必是德国人撤离法国时遗留的军装,被当地的农民发现了,据为己有。军装现在的主人,两个四十五岁的壮汉,肌肤晒黑了,十有八九是农民。然而,他们还保留一种军人的姿态,扎着皮带,头戴橄榄帽,脸刮过不久,总之耐人寻味。那老农仿佛不知道有他们在身边。他高个头儿,身体干瘦,直挺挺,一动不动立在那里,一副凛然难犯的神态,汝拉地区的老农往往是这种模样。我走近的时候,一个身穿军装的人转向那老农,以行家的口气,用德语讲了几句话,夸奖麦子成色好,颗粒饱满。老人缓缓转过头,声调单一,平静地指出:

“你们完蛋了。美国人很快就会来了,你们最好马上回老家去。”

对方显然不懂这话的意思,还信赖地微笑着。老人见我走到跟前,便请我见证那人的天真。

“任什么都听不懂,”他说道,“他们一脱离他们那莫名其妙的语言,就一门儿没门儿了,跟他们没得话说,比跟我的鞋子说话强不了什么。毕竟不属于文明世界。”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无言以对。最后,我还是问他:

“怎么,我没有看错吧?他们真的是德国兵吗?”

“照我看,十足的德国兵。”老人说道,不无讥讽的意味。

“可是,怎么会这样?他们在这儿干什么?”

老人不怀善意地打量我,几欲不理睬我的问题。随后他又改变主意,反过来问我:

“也许,您是从自由区来的吧?”

我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而他还是愿意串联起来,理解为一句肯定的回答,因为,他开始主动向我介绍“占领区”生活的条件。我的精神崩溃了,思维跟不上他那些话语的链条,这些荒诞的词语反反复复出现,诸如:自由区、占领区、德国自治区、征调、战俘,还有别的,同样令人瞠目结舌。那两名德国兵离开了,走向村子,步伐滞重,晃着膀子,一副无聊大兵闲逛的姿态。我突然恼怒,打断了老人的话:

“别说了,”我提高嗓门儿,“您向我乱说什么呀?这些话根本站不住脚!战争结束多年啦!”

“结束多年,这恐怕很难,”老人斩钉截铁地说,“这仗才刚刚打了两年。”

在村里一家店铺,一名德国下级军官正挑选明信片,我买了份当天的报纸,往柜台上放了钱币,看也没看,就随手拾起找的零钱。报纸的日期是一九四二年七月三日:俄罗斯战事、非洲战事,报道的大事件,我作为同时代人,已然经历过一次了,而且了解未来的趋势及其结局。我忘了身在何处,呆立在柜台前,埋头读报。一位来购物的农妇,谈到她那被俘的儿子和她准备寄去的包裹。当天早晨,她收到从东普鲁士发来的一封信,得知她儿子在一家农场劳动。我听到的这些情况与报纸的日期,同样说明了问题,然而,我仍旧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耳朵。

店铺走进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穿着西服短裤,打着绑腿,头发梳理得溜光,面色红润,有种乡绅的范儿。我从他与店商的谈话得知,他是本乡的乡长。我同他攀谈起来,一道走出店铺。我小心翼翼,本能地慎言,防止泄露自己处境的错乱失据,就向他提起夏时,接着又提起时间的移前。他敞声大笑,对我说道:

“哦!对,时间移前。我上次去多尔,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专区区长对我谈起过。我好像还记得,报纸也报道了一下。一场玩笑,让人开开心,推前时间,您想想,怎么可能?!”

我又向他提了几个更为具体的问题,听了回答大大松了一口气,以为闹明白了村子里发生的事。由于行政上的疏忽,或者传达上的谬误,时间推前的法令没有送达,隐没在密林深处的这个小乡村,仍然停留在旧制度中。我已经开口要向乡长解释,他的村庄处于时间错位的境况,不过,在最后一刹那我忍住了,觉得还是慎重些好。我说了他也不会相信,还可能把我视为疯子。我们继续友好的谈话,正好谈到战争,我一时来了兴致,就预言了几件事,而我这位对话者绝不是个轻信的人,到了将来,他的确不大适应合乎逻辑的预测。我们分手之前,他详细告诉我应走哪条路,才能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拉老卢瓦村。我走的路实在太偏离,还要赶十三公里的路程。

“骑自行车,也就是三刻钟的事儿,”他说道,“天黑之前,您还是能赶到。”

他见我犹豫要不要傍晚还赶路,就向我表示,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跑十三公里的路不算什么事儿,对此我向他指出,人过了五十六岁,就算不上年轻人了。他显得十分惊奇,肯定地对我说,我是少相,不显年龄。我在当地唯一的旅店过夜,入睡之前,还思考了一会儿我的奇遇。第一阵惊诧的反应过后,我就丝毫也没有不快的感觉了。如果此行多给我留些闲暇时间,我倒愿意重回这个时期逗留几天,陪伴滞留在本世纪上半叶的这些可怜人,诚笃地重新体验我的国家的灾难。继而,我又开始检查这次在时间中的流放所呈现的几个谜团,起初我还没怎么注意。譬如,这个村子还能收到报纸,收到被俘士兵从东普鲁士寄来的信件。这座一九四二年的村庄,同老了十七年的外面世界之间,看来还存在往来,或者表面的往来。十七年前从巴黎发出的报纸,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储存在哪里,寄放在时间的什么壁橱里?而且,那些没有遣返的战俘,也不可能继续留在东普鲁士,他们又在哪里呢?我就考虑着这两个时期神秘的衔接,徜徉入梦了。

第二天,我醒来很早,发现了一些奇特的变化。客房设施很简陋,连镜子都没有,我要刮胡子,就只好动用我旅行包里的小镜子。我在镜子里发现,自己不再是五十六岁,而是三十九岁的人。此外,我从自己的一举一动感觉出,身体更加轻快,更有活力了。真是一种惊喜,但也难免心神不宁。过了几分钟,我又有新发现,我的服装也年轻化了。昨日我还穿着一身灰色服装,现在变成了另一套,款式有点儿过时,但是我隐约记得从前穿过。钱包里装的钞票,也不再是一九五九年流通的货币,而是一九四一年或者更早发行的。这场奇遇越发复杂起来。我已经搅进去了,远非一个超然的旁观者,正在旅行穿越从前那段时间。没有任何阻碍了,我可以确信自己成功地摆脱了那道时间法令的控制。但是论据相当脆弱,我心里还不踏实,不免想道:生活在一个时期,就是以某种属于那个时期的方式感受外界和自身。我情愿相信,一旦跨出这个乡的边界,我就能恢复前天的视觉和感官,世界甚至无须改观,在我看来就是另一副模样了。

早晨七点钟,我到达拉老卢瓦村,急切地想见到老朋友贝尔尼埃,跟他谈谈我遭遇的苦难,首先是让他放心,因为,他等我一定很着急。我在路上撞到了两名德国摩托兵,他们戴着头盔,我重又担心起来,心中暗道,我还能不能很快回归一九五九年。我穿过半个村子,再也没瞧见德国兵;两年前我来看望过故友贝尔尼埃,认出了他那宅院。百叶窗全关着,院门还上了锁。我知道他起得晚,心中犹豫要不要叫醒他,可是我需要见他的面,听到他的声音。我喊他的名字,一连喊了好几声,房舍仍然一片沉寂。三个年轻人肩扛着叉子经过,听见我呼叫,便停在路边。他们告诉我,我的朋友成了战俘,被遣送到了西里西亚。他这最新的消息,是他那留在巴黎的妻子提供的。

“他在一家农场劳动。种庄稼这行,他哪儿干得了啊?!”

我们沉默片刻,想到作曲家弯腰扶镐那副单弱而抖瑟的形象。

“我可怜的贝尔尼埃,”我叹道,“他已经度过一个难熬的冬天,可是我一想到半年后他要感染上肺炎!真受罪!”

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一副惊讶的神情,然后默默走开了。我在原地停留一会儿,观望窗板关闭的房舍。我回想上次看望贝尔尼埃的情景,眼前又出现他坐在钢琴前的形象,是在为我弹奏他刚刚创作的《惶恐的森林》。后来,我女儿经常弹奏这支曲子,我还记住了一些乐句,想要哼唱一句,向我这朋友致敬:此刻他还在德国土地上受罪,因患病才得以回到这里,后来就创作了他现在也许还未酝酿的这部作品。继而,我心里惊慌起来,渴望逃出这复归的时间,急忙跳上自行车,前往多尔城方向。这一路,我还见到许多外国占领的证据。我蹬自行车全速行驶,急切地想离开这片森林,总觉得森林的边界,也是这失而复得的时间的边界,就好像林下灌木丛的昏暗光线,有利于逝去的岁月诡异的苏醒。

到达舍欧森林的边缘,我感到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确信终于走出了魔圈。因此,在进城的杜河桥上,我越过一队训练归来唱着歌的德国步兵,不由得失望到了极点。林区的村庄在时间上落伍了,这当然有让人惊讶的情由,然而,以我的感觉,这可是一个地区啊,竟然也逍遥在国家法令的权威之外。究其原因,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不仅在规模上,而且在形态上,问题发生突变了。依据的情况信息,完全都打乱了。昨天,一九五九年七月三日,我离开多尔城,第二天返回,就是一九四二年七月四日了。真让我以为一道新法令,不顾时间不可逆转的定论,废止了前一道法令。果真如此,城里居民就不得不像我这样,回忆他们未来的生活,不过我可以确认,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于是我得出这样怪异的结论:同时存在两座多尔城,一座生活在一九四二年,一座生活在一九五九年。毫无疑问,整个世界无处不如此。我不大敢期望巴黎,过一会儿我就要上火车,终点驶抵的巴黎,还会处于另一个时期。

我疲惫不堪,在城关下了自行车,坐到鞣革工运河小桥上,自觉没有勇气重新开始一段已然度过的人生。返回相对的青春,对我也根本没有吸引力了。

虚幻,我心中暗道。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回顾的青春,就不成其为青春了。展现在我眼前的十七年,却是已经探索殆尽、完全熟知的十七年,而我拥有这样一块领域,生活的阅历就能胜过法兰西和纳瓦拉[西班牙北部省]的所有老人。我成为一个可怜的老人,对我而言,既没有一个个第二天,也没有偶然事件。我这颗心,再也不会因期待未来的日子而欢跳。我是个老人,还落入一尊神的可悲境况:在十七年间,对我而言,只有确定无疑的事情,再也体会不到希望。上火车之前,我想还自行车,然而,出租给我自行车的店铺还不存在。原址开的是一家伞店,店商是个年轻人,年龄在二十五岁至三十岁之间,他就站在店铺门口。我要做到问心无愧,就问他是否认识本城一家自行车店主,名叫让·德吕埃。

“这儿没这个人,”他对我说,“有,我就能认识。不过,奇怪的是,同名同姓,我也叫让·德吕埃。”

“的确,这种巧合很有趣,”我说道,“您就没有打算,或者没有愿望,有朝一日经营自行车吗?”

他开心地笑起来。显而易见,日后他可能卖起自行车的念头,让他觉得滑稽到了极点。

“不,谢谢,这一行引不起我的兴趣。请注意,我没有说不好,可是,自行车,哪儿比得上伞啊?!”

就在他这样讲着之时,我看着这张喜笑颜开、气色极佳的年轻面孔,比较起十七年后被毁了半边的另一张脸。

火车启动时,我还心存一点儿希望,盼着能回到我短暂离开的那个时期的巴黎。

我的经历太奇特了,因而感到有权指望再碰到些荒诞的情况,但是,火车行驶在一个忠于自身的严格世界中。在乡野和停车的所有站点,我总能看到德国军人,他们并没有身处两个时期的那种游移神态。听同车厢乘客的交谈,有些人离开巴黎不足一周,我明白首都还处于一九四二年。我内心苦不堪言,但是也无可奈何。我在这节车厢里,也确实又感受到了战争和占领那些年压抑的气氛。无论在我短时停留的多尔,还是在舍欧林区的村庄,现实都没有这种咄咄逼人的真切。这里,谈话全围绕着当前的忧虑,或者婉转涉及时下的问题。大家在谈论战争的胜算、战俘、生活的艰难、黑市、自由区、维希政府[1940年法德停战后,法国陆军元帅贝当在阿利埃省城镇维希建立傀儡政府,后来被称为维希政府]、苦难。听到旅客谈论世界势态发展,将一些可能性认作确定无疑,并且修正他们自身的命运,我一阵揪心。我一清二楚,很想指出他们的谬误,然而真相过分诡异,不能向我提供有力的、无法辩驳的论据,从而让我邻座的人信服。坐在我旁边的一位老妇人,向我透露她来巴黎接她的孙子。那孩子九岁,住在欧特伊,因营养不良,有了结核病初期症状。放暑假时,父母将孩子交给奶奶照看,但是要求他十月份回去上学。她还要争辩,肺结核养病重要。

到达里昂车站,列车还未停稳,我就瞥见一名德国军警的身影在站台上走动。巴黎仍被占领。老实说,我无须这样亲眼证实,就已经确信了。我离开车厢,走向出口,忽然发觉忘了戴帽子,便掉头返回。车厢空荡荡的,我找见帽子,同时发现一个相当大的包裹,是我的邻座,那位老妇人丢下的。我拿起包裹,希望能追上失物的主人。然而,她并不在车站出口,我在地铁站里也没有找见她。我想,她赶在我前面,跟我一样,也是要去欧特伊。我放过去两趟车,给她留足时间赶到,等第三趟车来,我上去了,坐到一名德国军官对面。

我带着老妇人的包裹,在傍晚八点钟到达欧特伊。天光仍然大亮,但是怎么也找不见我的住宅。一九五〇年我选择居住的新建大楼尚不存在,只有一道围墙,望得见里面生长的树木。我这才想起,我的住宅还在蒙马特区,拉马克街,八年之后才能搬离。我重又下地铁站乘车。

到了拉马克街,一个我忘记名字的保姆,忽然又来给我开门。她问我这趟旅行是否顺利。我回答的和蔼语气中透出怜悯,心想来年,毕加尔广场的一个黑人会跑到她厨房,将她举起来掼到人行道上。已是晚上九点钟,我妻子没想到我这么快回来,已经用过晚饭。她听出我的声音,立即跑到门厅。重又见面,猛然看到她这么年轻,刚刚二十八岁,我不由得动了情,紧紧搂住她,眼里涌上了泪水。

然而,她并不记得前天见过我,见过我老了十七岁的模样,对她而言,我没有变化,明显感觉到我这样激动,不免让她颇为意外。我在浴室快速地洗漱,她询问起去吉伦特省旅行的情况,在回答的当口,我又忆起那趟日期相同的早年旅行。我就向她讲述旅途上的一些小波折,而且说的话,似乎也是我从前使用的语言,感觉上说话不能完全由自己控制,就好像我在扮演个角色,有必要配合一点儿。妻子向我说起睡在隔壁的克洛维斯,很难给他弄到奶粉。

克洛维斯身体健康。不过,一个十四个月大的孩子,体重还不完全正常。前天,我离开巴黎时,克洛维斯正参加中学会考的笔试。我也不会问路易和朱丽叶的情况,两个小的还没有出世呢。我得再等九年才生路易,再等十一年,才会有朱丽叶。在火车上,对这次外出,我想得很多,思想已有所准备,现在却心有不甘。我终于采用谨慎的说法询问:“那其他孩子呢?”我妻子眉毛一挑,那神色意味深长,我赶紧补充一句:“是啊,吕西安的孩子。”可是,我又说走了嘴,因为我弟弟两年后才会结婚,还谈不上孩子。我立刻纠正,承认名字弄串了,维克多说成了吕西安。这种口误颇令我不安,怕只怕关于更为重要的事情,我也有可能混淆两个时期。

在走廊上,我们在玛丽-特蕾丝身边留步,保姆正抱着她要安置上床睡觉。我的长女,昨天订婚,今天却是个三岁的小姑娘。这种变化,我已料到也无济于事,还是难免感到大失所望,我这父爱的温存便有点儿迟疑了。她是个大姑娘的时候,在她和我之间,存在着交流,有办法相互理解,这种关系,同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就不可能了。不错,我还会有别种乐趣。我也可以自我安慰,想想玛丽-特蕾丝还有长长的童年岁月,那是公认的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我们走进餐室,我妻子抱歉地说,晚饭没有什么好吃的。

“你吃不到一顿很像样的晚饭了。这几天,什么也弄不到。幸好那会儿,我到布吕奈食品店,买了两只鸡蛋和半根香肠。”我听到自己对妻子说:

“对了,我到那里,还搞到了一些食物,不如我希望的那么多,但是总归没有空手而归。”

我列举一打鸡蛋、一斤黄油、一百克纯咖啡、一个鹅肉罐头,还有一小瓶食用油。老妇人丢在火车上的那个包裹,我一进门就撂在门厅,现在坦然地打开,里面装的东西样样对应,正如我刚才罗列的。同样,我丝毫也没有愧疚之感。这个包裹势必落入我的手中,让我此刻在我的妻子面前打开。这是自然而然的事,而我只能遵循这种必然性。我甚至怀疑这包裹是否属于那老妇人。遗落在车厢里的帽子,现在看来,不外乎命运的千百种诡计之一,以便再抓住我,重新置我于人生的一个角落。

我快要吃完饭时,对着楼道的门打开,啪的一声又关上,门厅响起骂骂咧咧的声音。

“是托姆叔叔,他又喝醉了。”我妻子说道。

真的,我忘了还有托姆叔叔。去年,他在诺曼底的房子毁于飞机轰炸,他妻子在逃避入侵的路上丧了命,他的两个儿子成为战俘。他落了难,寄居在我们家中,为了忘记自己的不幸,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咖啡馆里。他不胜酒力,烧酒入肚,他就爱发脾气,吵吵嚷嚷。因此,我们越来越觉得他在家里成了负担。不过,今天晚上,尽管他那坏脾气大肆发作,特别讨人厌,我对待他还是非常耐心,也非常宽容。托姆叔叔三个月之后死了,我还记得他弥留时的情景。他要求放还他那两个战俘儿子,不断地重复:“我要回法国。”

我一觉睡到天亮,没有做梦。醒来时,我并没有像昨天所担心的那样,感觉到环境的巨大变化。这套房子,我又完全习惯了。我同两个孩子玩耍,再没有什么杂念。当然,朱丽叶和她哥哥路易不在身边,我十分想念,但是不像昨天晚上那样焦虑了,当时脑海浮现两个孩子的脸蛋儿,仿佛是我寄托的一种希望。我觉得记忆中的未来已不再那么确切,也许这是一种幻觉。今天早晨,我读报兴趣盎然,尽管正在发生的事件,结局我已然了解,还能隐约忆起冲突的各个阶段与转折。

我乘地铁到圣马德莱娜教堂,在市区散步,但是看到街道市容,我也并不感觉诧异。比起十七年以后的景象,现时与过去连接在一起。走到和谐广场,我又见到德国海军士兵在海军大楼前站岗,心中并不遗憾小女儿朱丽叶不在身边。

整个上午,我遇见了几个人,相当出乎我的意料。对我触动最大的一次巧遇,是见到我的伟大朋友,画家D。在拱廊街和圣三会教士街的拐角,我们二人走了个面对面。我高兴地笑了笑,几欲向他伸出手去,然而,他瞥了我一眼,并未注意我的友好微笑,便走过去了。我及时地回忆起来,还得过十年我们才能相识。我本可以追上去,随便找个借口来自我介绍,但不知出于对人的什么敬重,或者对命数的何等屈从,我克制住了,而且,不顾命运排定的秩序,提前我们友谊的时间,对于这样做,我心里也没有底。不过,这次意外相遇导致我情绪低落,从这种惆怅心情,我就能衡量出自己是多么失望和急不可待。此前,我还遇见了雅克·萨里埃特,我女儿玛丽-特蕾丝的未婚夫,他正拿着一个木环,牵着他母亲的手。我走到萨里埃特太太跟前停下,听她谈论她的孩子,尤其夸奖雅克。出色的女人,不亚于她丈夫,要努力重振法兰西的士气,她向我透露,他们要把这个男孩培养为神职人员。我对她说,他们做得对。我下地铁站乘车回蒙马特,正巧与罗杰·伊什么同行,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我从来没有多大好感。他穷困潦倒,对我说他陷入了极度的困境。我好奇地审视这个可怜虫,再过十来年,他就会拥有巨大的财富,是通过卑鄙的非法交易发了不义之财。就在他向我诉说他眼下的穷困时,我却看到他在未来的豪富中得意的样子,一副引以为自豪的贪婪嘴脸。此刻,他是个穷苦人,身体虚弱而不健康,眼神黯然悲哀,说话低声下气,战战兢兢。他那辉煌的生涯,引起了我的怜悯加反感。

当天下午,我待在家中,从抽屉里取出我正在创作的作品,已经写出了五十来页。接下去要写的篇幅,我实在太熟悉了,也就毫无兴致写作了。我心灰意冷,想到十七年时期我的生活味同嚼蜡,就像学生被罚做讨厌的作业。广泛的好奇心不复存在,只对这期间事态的跳跃和扭转之谜有兴趣。结论就休提了,无不令我特别沮丧。昨天,我已经体验了这十七年的人生,同时存在于过去和未来的两界变换中。现在,我接受了一种无休无止换界的噩梦,而梦中的时间,表现为我的意识从一界移到另一界,随后再换界。三点钟:我了解我执笔写作所在的世界。三点钟零一秒:我又体验放下笔进入的另一个世界,如此这般。一天工夫,人类仅仅通过一个阶段,就跨越了通常称作十七年的一个时期。在这种集体飞跃之后,唯独我一人,不知得到什么灵感,还能反向穿行,重又经历这个时期。

所有这些世界,将我分身成无数个,在我的眼前排列开来,构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远景。我脑袋昏沉沉的,终于伏案睡着了。

有个把月,我没记述我的奇特经历,而今天重又翻阅记录下来的部分,我十分懊悔没有记得更加详尽。我不免自责,没有预见到后来发生的状况。近来几周,我在我们的悲惨时期艰难跋涉,丧失了未来的记忆。在那十七年中,我的生活,不管是幸运的还是不幸,所应发生的一切,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我忘记了尚未出生的两个孩子的容貌。关于战争的命运,我再也一无所知,不知道是在何年何月,又是如何结束的。我全已忘怀,有朝一日,也许我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经历过这些磨难。我未来人生的记忆,记录在这几页纸上,实在少得可怜,如果日后证实确凿无疑,我就可能认为这不过是些预感而已。我打开报纸,想到那些政治事件,力图唤起我的记忆,怀着走出惶惑的意愿,但是始终徒然。现在,难得有些时候,我极其淡漠地感觉似曾相识,就是这种情况,也越来越少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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