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靴

穿墙记  作者:马塞尔·埃梅

热尔曼娜·比日来到拉里松小姐的住宅,在老小姐挑剔目光的监视下,“彻底清扫”房间,干了两个钟头,四点钟才离开。正值十二月份,这两天上冻了。她身穿的大衣棉毛混纺,非常单薄,而且磨旧成了薄片,跟没穿似的。寒冷的北风吹透大衣,就像穿透铁丝网,恐怕还吹透了热尔曼娜的身子,要知道,她身体单薄如她的大衣,只有皮包骨。她就是一个淡淡的影子,小小一张脸布满愁云,穷苦和卑微到极点的一类人,宛若命运的一种施舍,只因他们所占的位置极小,才得以生存。她走在街上,那些男人对她视而不见,女人也难得瞥她一眼。开店铺的记不住她的姓名,差不多只有用她干活的人才认识她。

热尔曼娜沿拉马克街匆匆上坡,走到蒙塞尼街的拐角,碰见几个从斜坡上跑下来的小学生。学校刚刚放学。学校门前,通向蒙马特高地的宽大石阶脚下,放学的孩子还聚在一起,吵吵嚷嚷。热尔曼娜停在保尔-菲瓦尔街街角,眼睛搜寻她的安东尼。几分钟的工夫,学生疏散开,分流到各条街道,热尔曼娜没有找见自己的儿子,未免担心起来。过了一会儿,学校门前就只剩下五六个孩子了,正在聊体育。他们回家要走不同方向,也就迟迟没有分手。热尔曼娜走过去,问他们认不认识安东尼·比日,刚才看见他没有。这伙孩子中最小的,年龄跟安东尼相仿,他摘下制帽,回答道:

“比日吗?对,我认识。我没有看见他回家,但是我知道,他跟弗里乌拉一起,是最先出校门的。”

热尔曼娜又待了几分钟,不禁失望,掉头往回走。

正是这时候,保尔-菲瓦尔街的另一端,安东尼望着焦急等待的妈妈,感到一阵揪心,全怪自己。他躲藏在这群伙伴中间,高声责问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加入他们。

“随你的便,”弗里乌拉冷冷地回答,“谁害怕了,随时都可以撤出。你就不再是我们这伙的人了,就这么简单。”

安东尼没话说了,便留下来。他可不愿意被人视为胆小鬼。再说了,他也特别想留在这一伙里,尽管头领有时专横得让人受不了。弗里乌拉这小子棒极了,个儿头并不比安东尼高,但是身体壮实,很有活力,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有一回,他痛哭了一个大人。这不是瞎编的,诺丹和罗杰亲眼所见。

这个小帮派,此刻有五名小学生,正等着第六个成员,那个于什曼就住在这条街上,他回家去放下书包,也存放伙伴们的书包。

于什曼一回来,小帮派人就齐了。安东尼还怏怏不乐,恋恋不舍地望着学校,想着母亲回到巴什莱街的家里该多么焦急。

弗里乌拉猜出他为什么犹豫不前,便使出一妙招,派他去执行一个需要机灵点儿的任务。

“你去,侦察一下敌情。我要看看你能干点儿什么。不过,要当心,这任务可有危险。”

安东尼一阵自豪,脸都涨红了。他沿着柳荫街的坡道往上跑,停在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天色向晚,行人稀少了,总共全算上,也只有两个老太婆和一条流浪狗。安东尼返回,报告执行任务的情况,言简意赅:

“我没有遭遇袭击,但是,圣万桑街那边,好像有可疑迹象。”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弗里乌拉说道,“我已经采取了防范措施,现在,出发。大家排成一溜儿,跟在我身后,顺着墙根前进。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出列,即使我遭受攻击。”

金发的巴朗干,年龄很小,个头儿又小。他第一次参加这种征伐,情绪显得异常激动,想问问东安尼,前面会遇到什么危险。他受到弗里乌拉呵斥服从命令,就回到队列,再也不出声了。他们沿路上行,走完了柳荫街,没有发生意外情况。不过,有好几回,弗里乌拉命令他们卧倒,趴在冻冷的铺石路上,但是并不说明窥伺他们的是什么性质的危险。而他本人,则像传说中的统帅,临危不惧、挺立在那里,双手拳成望远镜状,放在眼睛上,仔细观察四周。谁都不敢讲一句话,但是都觉得他有点儿太装模作样了。而且,经过科尔托街时,他还两次打了弹弓,同样认为没有必要向伙伴们解释。到了诺尔万街十字路口,这小帮人停下来,安东尼觉得可以趁机问问头儿,科尔托街出现了什么状况。

“我还有正事儿要干,没工夫闲聊,”弗里乌拉冷淡地回答,“这次出征,我要负责任。”接着他又补充道:“巴朗干,去给我侦察,一直到加布里埃尔街。要跑步去。”

天几乎完全黑了下来。小巴朗干心里胆突突的,还是跑步去侦察。在等他返回的工夫,头儿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皱起眉头查看。

“天哪,闭起你们的嘴,”他对大声交谈的于什曼和罗杰说道,“没看见吗,我在思考,嗯?”

没过多一会儿,就听见巴朗干大步跑回来,木底鞋踏着路石呱嗒呱嗒山响。他这趟侦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情况,还十分天真地如实报告了。这就违反了游戏规则,表明缺乏渲染夸张的意识。弗里乌拉很不满意,拉着伙伴们为证,说道:

“我指挥过多少行动,不过,像他这样的笨蛋,我还真从未见过。”

他这种指责,伙伴们都完全理解,认为站得住脚,但是他们各有各的理由怪他,对他的话就全无反应。全场沉默片刻,安东尼说道:

“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就照直讲了。我不明白干吗要责怪他。”

于什曼、罗杰和诺丹都高声表示赞同,头儿不免有点慌神儿,说道:

“怎么着?如果什么都实事求是,那就没法儿干什么了。”

安东尼内心里也承认这话说得对,自责损害了头儿的威信。他尤其感到羞愧的是,自己维护了平庸的意识,却反对杰出的想象力,而这种想象力,似乎恰恰构成了英雄行为的基础。他本想当众认错,可是刚一开口,弗里乌拉就冲他开火了。

“闭起你的嘴!你入伙来,就鼓动大家违反纪律,最好还是回到你老娘身边去。就因为你,行动已经耽搁了一刻钟。”

“那好吧,”安东尼反击道,“我不想拖累你们了。我不是你们一伙的了。”

安东尼说着,径直朝加里布埃尔街走去,巴朗干随他一起走了。其他人还犹疑不决。诺丹和于什曼终于决定追随分离分子,不过仍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罗杰也渴望加入他们一伙,又不敢同头儿公开决裂,就慢腾腾地移动脚步脱离,仿佛等着他的样子。弗里乌拉最后一个挪动脚步,边走边嚷嚷:

“一群乌龟王八蛋,你们自己折腾去吧!我辞职不干了,不管你们啦!有你们想到我的那天!”

这帮孩子,分成四股,头尾拉开了百十来米的距离,向这次征伐的目的地移动,即爱丽舍-美术学院街两个拐角之间那一段。那条小街很昏暗,夹在两面高墙之间,街面冷清的程度不亚于蒙马特的顶峰。

眼看要到地方了,安东尼和巴朗干步子慢下来,分离的这伙人,像手风琴拉开后合拢那样,又逐渐靠近了。在小街的第一个拐角处,路面被一道深沟截断。这是最近两天才开始的工程,前天他们第一次出征到这儿时,还没有一点儿迹象呢。这道障碍令人恐惧,这个帮伙本来可以利用它来搞一次行动,可惜现在他们已经解散了。沟上搭了一块狭窄的木板,木板两边拉起绳子作为护栏,行人必须通过木板过街。通过木板时,安东尼很想俯身看看深沟,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就怕有人怀疑他想等待其他人。

有几步远的一家旧货店前门,六个小学生又聚到一处。这家铺子店面很窄,油漆仿佛刮掉了似的,没有招牌店号。反之,橱窗里倒是戳着许多牌子。最大的那块字牌写着“行家良机”,另一块字牌写着“本店仅对富人赊账”。每件物品都附有史料说明,写在长方形的硬纸板上,其真实性颇为可疑。“奥尔唐斯王后[1783—1837,荷兰王后,是后来成为法国皇后的约瑟芬与前夫所生的女儿。约瑟芬为加强自己的地位,劝女儿嫁给拿破仑的兄弟路易·波拿巴(1802)。1806年,路易当了荷兰国王,她随路易前往海牙。她的儿子就是后来创立第二帝国的拿破仑三世。]的乡居书案”,其实就是厨房用的松木小桌,已被漂白水严重腐蚀;还有杜·巴里夫人[即杜·巴里伯爵夫人(1743—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最后一个情妇,法国大革命中被处死]的咖啡磨,马拉[1743—1793,法国政治家,医生和新闻工作者,大革命时期最激进一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最早主张废除君主政体,主持《人民之友报》,被民众称为“人民之友”。在声望最高的时候,他被支持吉伦特派的一个年轻女子刺杀]用过的肥皂盒,大脚贝尔特[?—783,据传说,她与加洛林王朝的创立者丕平三世结婚时,被长相酷似的情敌冒名顶替。她的脚大,故称大脚贝尔特,经过诸多曲折,国王才找到真正的妻子。他们的儿子查理曼,800年称帝,即富有传奇色彩的查理大帝]穿过的拖鞋,菲利克斯·福尔[1841—1899,法国政治家,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第六任总统(1895—1899)。]戴过的圆顶礼帽,波玛雷女王[1813—1877,在统治太平洋上塔希堤岛国期间,她接受了法国的保护]用过的烟斗,签订《坎波弗尔米奥[意大利的一个城市。拿破仑在此地同奥地利外交官签订条约,交换占领的地盘,史称《坎波弗尔米奥条约》(1797)。]条约》用过的自来水笔,还有其他各种货品,无不拥有同样显赫的来历——甚至一个足球皮囊,也注明为“让娜女教皇[让娜乔装成男人生活在罗马,趁教皇利奥四世(847—855)去世之机,采用骗术当上教皇]专用的阳具”。这些小学生并不懂得古董旧货市场的奥妙,毫不怀疑这家旧货店搜罗来的这些小遗物。签订《坎波弗尔米奥条约》的那支自来水笔,他们稍微觉得有点蹊跷,然而,有关这个著名条约,他们掌握的知识也很不确切。尤其是,他们哪里想得到,一个商人的买卖,还可能弄出这么多名堂。商家手写的所有这些说明书,必定真实可靠,如同印刷品那样真实可信,能够保证是真品。然而,他们组织这次征伐,不是为了观赏这些历史纪念品。引起这些孩子强烈兴趣的,只是摆在橱窗正中的一件东西,那是一双皮靴,旁边也有一块字牌,写着“七里靴”。而并列的《坎波弗尔米奥条约》,以及马拉、菲利克斯、富尔、拿破仑、路易-菲利普[1773—1850,法国国王,1830年七月革命时获得王位,替代查理十世,建立七月王朝。1848年2月24日,在爆发革命的形势下,宣布逊位,隐居并老死在英格兰的萨里]这些历史名人,赋予了这双靴子一种几乎毋庸置疑的威力。这六个孩子也许并不真正相信,他们哪个只要穿上这双靴子,就能一步跨出七里远。他们甚至怀疑,小拇指的故事也不过是个童话,但他们没有把握,就很容易连猜带蒙。为了不太离谱,或许是为了免得在现实中碰壁,他们假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七里靴的功能衰退,或者完全丧失了。不管怎样,这双七里靴是真的,则是毫无疑问的。来自历史,店铺里所有物品都在证明这一点。再说了,这双靴子漂亮得出奇,比起放在橱窗里的其他那些又寒酸、又丑陋的物品,就更显华丽得惊人了。黑色漆皮靴,皮革特别细软,尺码也正适合他们这么大的孩子,衬里的白色毛皮翻出靿口,形成雪白的镶边。这双靴子弓形线条优美高贵,让人有点儿望而生畏,而白色毛翻边,又平添了一种柔情任性的雅致。

安东尼和巴朗干先到,就站在靴子对面,鼻子顶在橱窗玻璃上,眼睛看直了,顾不上说两句话。他们心驰神往,痴迷得几乎无以言表,就好像做着美梦,又不时有点儿痛苦地意识到等待着自己的生活。安东尼幻想穿上了七里靴,开始一场奇妙的经历,进入心潮澎湃的迷离状态,可是一想到他母亲,想到母亲独自回了他们住的小阁楼,他就浮出梦境,一时间感到痛悔,看一眼等待他的生活,就在他身处的橱窗这一边,这现实生活,在这寒冷的冬夜,相距如此之近,显现在他的嘴在玻璃窗上留下的一小圈哈气中。

两个孩子瞧见,靴子后面不时闪动店家的身影,这些珍奇物品的主人。店里和橱窗一样,由一根电线吊着的灯泡照亮,没有灯罩,昏黄的灯光中,无法真切分辨陈列的货品。

从店外所能观察到的情况来判断,店家是个矮小的老头儿,一张圆脸非常平滑,没有皱纹,也没有突起的部位。他穿着外套,扣得严严实实,衬衣的硬领高高立着,下身穿一条西服短裤,干瘦的腿上紧紧裹着自行车运动员穿的长袜。店铺里只有他一个人,但时而能听见他那尖厉的声音,总是气哼哼的。有时他躁动起来,就踏着地板走来走去,急了还真的连蹦带跳。不过,绝大部分时间,他就坐在电灯泡下面,面对着一只大鸟的标本:那无疑是一只鹭鸶,人和鸟交谈,争论得很激烈。巴朗干甚至确定地看到,那大鸟还动呢,冲着那老头儿摆出很凶的姿态。在收藏七里靴的地方,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这个帮伙重又聚齐了,紧贴着橱窗站成一排,多少双眼睛全盯住那双靴子。弗里乌拉隔着三步远,站在队列后面,注视着那几个人,冷嘲热讽地自言自语:

“他们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靴子,如果愿意,就一直看到明天早晨。究竟谁,谁觉得好笑呢,还不是我呀。就因为我,原本有个行动计划。现在好了,没有头儿了,没有计划了,什么都没有了。”

安东尼的反抗行为带走了所有人,他不可能听不出来,这番话是特意冲他来的。他觉得充耳不闻,以沉默应对,应该是明智的,但这还不够。他很想有所作为,做出英雄的壮举,方能表明在所有人当中,他才配穿这双七里靴。站在他这一边的伙伴们,似乎也期待他心中打算的这种回击。罗杰和巴朗干满怀希望地注视他。他的心怦怦直跳,不过渐渐地,他坚定了自己的决心。终于,安东尼离开队列,扬头从弗里乌拉面前走过,瞧也不瞧他一眼,径直奔向店门。大家目送他,都流露出赞佩的神情。

店门上的玻璃破了两处,门里挂了一块床前脚垫遮挡住了。垫子上贴了一张标签:“巴格达窃贼的地毯”。安东尼非常激动,他按下门把手,怯生生地推门。可是,他从门缝看见的场景,听到的声音,让他愣在了门口。店家立在店铺中央,手握成拳头叉在腰上,眼珠闪闪发亮,面对着大鸟的标本,正操着发脾气的小女孩声调说话。安东尼听他尖声嚷道:

“喂,您怎么也得坦率一点儿,表示自己的见解呀!您总是含沙射影,这种方式到头来会伤害我!再说了,我也不接受您刚才摆出的理由。您的资料,拿给我看看,您的证据,拿给我看看。嗯?先生,您没话讲了吧?什么?您再说一遍!”

老店家摆出倾听的姿势,保持一种傲慢的沉默,如苹果一般平滑的小圆脑袋缩进脖腔里,只有耳朵以上部位露出了高高的硬领。他抿着嘴唇,不时瞥一眼大鸟,一副凌辱嘲笑的神态。猛然间,他一步跳到大鸟跟前,用拳头敲敲鸟喙,高声嚷起来:

“不许这样讲!无耻滥调!您这是污蔑王后!关于伊莎珀·德·巴维埃尔[1385—1422,法国国王查理六世(1368—1422)的妻子。查理六世1392年患疯癫,周期发作,王权衰微,王后曾支持太子摄政(1418)。]的身世,我了如指掌,您听明白了吗?了如指掌!”

说到此处,他开始围着大鸟的标本转悠,嘴里继续咕哝着,还怒不可遏地挥动拳头。正在转悠的时候,他偶一抬眼,瞧见了微开的店门前安东尼的身影。他狐疑地打量一阵,突然肩头收拢,头往前倾,大步向孩子奔去,势欲出其不意地逮住他。安东尼赶紧关上店门,向伙伴们一招手,发出让人闻声色变的危险信号。

这个帮伙似乎在他的指挥下重新组织起来了,大家紧随其后,急于问他出了什么情况,他们跑出十多米远才站住。事起突然,弗里乌拉头一个反应也是要后撤,但马上又稳住神儿,独自停留在七里靴的对面。

那店家撩起门上的垫子一角,鼻子顶在玻璃窗上,窥视街道的动静,尤其注意安东尼那伙人。那些小学生也偷眼看他,小声叽叽咕咕说着话。那店家放下垫子,遮住看不见了。就在这察看的工夫,弗里乌拉壮着胆子独自留在橱窗的灯光里,他转向那几个或许要组成帮伙的人,鄙夷地说道:

“你们何必逃掉啊?他又不会吃了你们。这倒也是,没有头领了,就是乌合之众。有的人逞能,装模作样想要进去,可是临了,还不是溜之大吉。我呀,我就在这儿瞧热闹呢。”

“谁也没有阻拦你进去啊,”于什曼回了一句,“你要是有能耐,那就去呀。”

“当然了。”弗里乌拉说道。

他说着,就朝店门走去,毫不犹豫,猛劲一推,店门就大敞四开,他正要跨步进去,却恐惧地号叫一声,急步退后。一只比他还大的鸟儿,从门后跳出迎上来,一声怪叫,有点儿像人声了。

一伙人四散而逃,弗里乌拉也拔腿飞跑,顾不得往后看一眼。那老人抱着大鸟儿,冲到门口,又尖厉地叫了一声,吓得小学生逃得更快了,这才回到店中。

弗里乌拉像射出的子弹,在街道拐角追上了这个帮伙。没人想着还有深沟,一刻钟之前,他们是通过跳板才过来的。深沟离拐角仅有三米。罗杰到了沟边才看到,想要收住脚步,但是挡不住后边的人推拥,更有弗里乌拉冲到,劲头那么大,将几个在沟边极力想站稳的人统统撞进沟里,他自己也跟着跌了下去。这道沟近两米深,冻土跟石头一般坚硬。

热尔曼娜生上了炉子,为了节省,她就保持着小火,等待安东尼回来。房间不大,但朝向不好,很难烧暖和。顶楼天窗关不严,钻进来一阵阵冷风。一刮起北风,就能听见风呼啸着,通过房顶和灰泥木条薄薄的斜面隔层之间的缝隙。屋里摆放着两张小铁床、一张柳条轻便小桌、一张木椅、小铁炉子,还有几只肥皂货箱,这便是全部家具。热尔曼娜·比日坐在小铁床上,身体和头脑都木然不动,眼睛凝视着拨暗了的煤油灯。

看看时间,已经六点半了,她担心起来。安东尼知道妈妈等着他,从来不晚回家,就在今天中午,她还告诉儿子,她五点之前就能到家。她几次出屋,到楼梯口,希望听到儿子的脚步声,焦急的等待减少一分钟也好。最终,她干脆房门留了一条缝儿。然而,有人喊她的声音,她却是从窗户听见的,那是女门房叫她,从下面烟道似的窄小院子传上来的。“喂,比日!”女门房喊道。每逢有女士来找清洁工,要热尔曼娜去,女门房不想爬七层楼到她的陋室,总是这样喊她。

门房里有位警察,在同男门房聊着天等她。热尔曼娜一瞧见警察,就明白安东尼出了事儿,心慌得浑身抽搐了一下。她走进门房,迎接她的是一阵饱含同情的沉默。

“您是安东尼·比日的母亲吧?”警察问道,“您的儿子出了点儿意外。我看不太严重。他和另外几个孩子掉进了安管道挖的沟里。沟有多深,我不清楚,可是天气这么冷,泥土冻得非常坚硬,他们都跌伤了。您儿子送到了布列东诺医院。您也许能想办法,今晚去看看他。”

热尔曼娜出门来到街上,从鼓鼓囊囊的罩衣口袋里掏出钱包和手帕,再脱下罩衣,卷起来夹在腋下。她头一个念头是乘出租车,转念一想,车费花在安东尼身上更有用。这段路她走着去,身上既不觉得冷,也不感到累。她十分心疼,但是毫无怨恨,想到安东尼,想到他们在小阁楼上的生活,算一算这几年幸福的账,她就觉得自己摆脱真正的苦命,不免有了罪过。到了该向她算账的时候了,这场灾祸,把一切拉回原本的境况。

“迟早要出事儿,”她心中暗道,“这几年我太幸福了。”

她到了医院,被带进一间候诊室,已有四女三男坐在里面,聊得正欢。

她一听就明白,自己面对的是其他几个孩子的家长。而且,她还认出了弗里乌拉太太,一个肌肤黝黑的小个子女人,长得一副凶相,在拉梅街经营一家食品店,热尔曼娜去店里买过东西。有那么一瞬间,她渴望融入进去,了解一下出事的情况,但是,谁也没有注意来了她这个人,唯独弗里乌拉太太用不大友善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这个没穿大衣,没戴结婚戒指,亦即没有丈夫的女人。

热尔曼娜走到一旁坐下,听他们说话,没有得知一点新情况:所有这些人,看起来并不比她了解的多什么。

“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我实在不明白。”诺丹的父亲问道,这个年轻人穿一身地铁售票员的蓝色制服。

“是我丈夫头一个得到这个消息。”弗里乌拉太太故意提高嗓门说话,好让热尔曼娜听见她不是单身女人。“他还要去车库,想开车送我,我就对他说:‘别管了,我乘出租车去。’他得留下照看店铺啊。”

接着,大家轮流讲述都是怎么得知出了意外的。热尔曼娜留心听了几分钟,就足以了解等在这里的几位家长姓什么。她常听安东尼提起,很熟悉这些姓氏。她怀着钦佩和敬意,打量诺丹家、于什曼家、罗杰家的这些人。他们与安东尼的伙伴们同姓,这让热尔曼娜产生亲近之感,尽管她心里清楚,她和他们之间有距离:这些人夫妇成双,有正经职业,有亲戚,有公寓套房。而且,他们对她仍然视而不见。不过,她非但不怨他们,反而感谢他们的谨慎态度。只有弗里乌拉太太有点儿令她畏惧,她觉得那敌视的目光有时会落到她这瘦弱的身子上。她隐约窥见了这种敌视的缘由,如果不是担忧的心情妨碍自由思考的话,那她不难参透这内中的奥秘。她饱经风霜,深谙人情世故,早就看透了,一些像弗里乌拉太太这样社会地位高的女人,不大喜欢落到和穷女人平起平坐的境遇。拉梅街食品杂货店的这位老板娘,觉得这有损于社会结构的一种美学感受。这种同舟共济,和一个显然未婚生子的女人同舟共济,让她心中产生一种毒化的疑虑。她身为老板娘,还拥有汽车,怎么还能相信社会阶层的功能?不过,她还是搭起讪来:

“您呢,太太,想必您也是为这件伤心的意外事来的吧?”

“是的,太太,我是小比日的妈妈。安东尼·比日。”

“哦!哦!安东尼·比日,一点儿不错,我听说过。那孩子,仿佛魔鬼附了身。想必您也听说过他吧,诺丹太太?”

“是的,罗贝尔向我提起过。”

“啊!我怎么跟您说来着?别人也对您这样讲。他真是个调皮鬼。”

“不对,不对,我向您保证,安东尼是个听话的孩子……”热尔曼娜申辩道,但是弗里乌拉太太不容她讲下去。

“也许本质并不坏,可是缺乏管教,像许多孩子那样。”

这次事故,终于找出一种解释,归咎于一个人,几位家长就感到轻松了,于是他们提高嗓门,交换看法,该如何教育孩子,尽管泛泛而论,但是相当明确是在指向热尔曼娜·比日的情况。父母在担心中,对自己的儿子都无比宽容,不幸的事故便标榜他们孩子的无辜,他们都深信不疑,安东尼是始作俑者,带坏了他的同学。

“我丝毫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弗里乌拉太太说道,“在这种时候,我哪儿有心思责备别人呢?不过事实终归是事实。必须承认,如果您看管好了这个孩子,也许今天我们便不会落到这种境地。祸已经闯下了,现在说来,我只有一点希望:您能从这个事件中吸取教训,我的姑娘。”

另外几位母亲见弗里乌拉太太出头,拉她们作证,并以她们的名义讲了这番话,都觉得挺有面子,也都轻声赞佩这套说辞。热尔曼娜靠帮佣为生,习惯了这类训斥,这次听了也不反驳,但是受不了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只好垂下脑袋。这时,一名女护士走了进来。

“诸位请放心,”女护士说道,“没有任何严重的情况。刚才大夫给他们检查了,只是摔伤了腿和胳膊,还有擦伤,都无大碍。几周时间就能痊愈。不过,摔得还是挺重,他们的情绪有点低落,今天晚上最好不要探视了。到明天就没有问题了。诸位明天下午一点钟来吧。”

五个孩子住进一间方形的小病房,同病房的还有三个受伤的孩子,和他们年龄相仿,住院已经第三周了。

安东尼的病床夹在弗里乌拉和于什曼之间,对面则是床位紧挨着的罗杰和诺丹。头一个夜晚折腾得挺厉害,而第一个白天同样很难熬。伤处还很疼痛,又引起发烧,他们都不大说话,也不怎么关注病房里的情况。父母第一次来探望,他们并不特别高兴,也不大激动。安东尼则不然,他从昨天起就想见妈妈的面,惦念母亲,担心她在寒冷小阁楼的这一夜,以及随后的那些夜晚,要在忧心忡忡的状态中度过。当妈妈走进病房的时候,安东尼惊恐地看到,她一脸疲惫和明显的失眠痕迹。她理解儿子的担心,头几句话就是劝慰他。

在安东尼病床的左侧,于什曼在呻吟间歇中,才哼哼呀呀回一嘴爸妈的问话,让人不忍问下去。右侧的病床上,弗里乌拉对母亲的态度很暴躁,觉得她那种溺爱很可笑。母亲叫他“我心爱的小天使”“妈妈的小宝贝”,还当着这些伙伴的面,全让他们听去了。护士交代过,头一次探视,时间不要拖得太长,家长们停留也不过一刻来钟就离开了。孩子们到了新环境,一下子脱离了父母的管束,又因为出了这次意外,他们就成了有权利的人,家长们反而胆怯了,小心翼翼,谈话几乎难以为继。热尔曼娜坐在安东尼的床头,就丝毫没有这种拘束之感,不过,她也不敢久留,同其他人一道离开了。

家长们走后不大工夫,小巴朗干就来了。小帮伙跌进管道沟,唯独他安然无恙。他来探视,对大家倒是一种宽慰:他打心眼儿里怪怨这次饶过他的命运。

“还是你们运气好哇,你们几个,都有什么部位摔伤了?昨天晚上,我多希望替你们住院啊。我回到家,有我什么好啊。我父亲已经回去,还特意重新穿上皮鞋,好踢我屁股。整个晚上,我净听他臭骂了,说什么我早晚会进牢房,全骂遍了。今天中午,他又开骂了。晚上肯定也免不了,还得接着骂。他那个人,没有一个星期消停不了。”

“我家也一样,”罗杰说道,“我若是一点儿也没摔伤,那就真正倒霉了,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摔伤的部位不是这么疼痛,每个人都会乐不得待在医院。安东尼可不记得受妈妈责骂过,唯独他,根本不能用事故的这一面来自我安慰。至于弗里乌拉,大家以为他被父母宠坏了,就连他也承认,如果他像巴朗干那样,身上没有擦破一点儿皮,只有大衣从上到下撕破了,那等他回到家,就等着挨收拾吧。

随后几天,气氛就活跃多了。扭伤和脱臼的疼痛大大减轻,打了石膏的肢体,甚至都无须多虑了。但是躺在床上动不了,只能以看书和聊天当作消遣。那次远征自然谈得很多,人人兴致都很高,重温整个过程曲折惊险的情景,难免激烈地争吵起来,连那些女护士都制止不了。

弗里乌拉从这次事件中得出教训,极力鼓吹规矩和权威,坚持认为这个帮伙如果保住自己的头儿,就不会出什么事了。

“当头儿顶什么,你照样还是害怕呀!”其他人反驳道。

“我是最后一个逃开的,”弗里乌拉强调,“当时是迫不得已,你们丢下我一个人,一帮胆小鬼。”

他们起不来,彼此冲鼻子挥拳也毫无危险,争论也就越发激烈了。

不过,一提到七里靴,大家就和解了。怕就怕那店家找到了买主,每次都焦急地等待巴朗干来探视,却又担心他带来坏消息。巴朗干了解大家的心思,一进病房就让大家放心。他肯定地说,七里靴还摆在橱窗里,而且一天比一天漂亮,一天比一天惹眼,靿口白色翻边也更加柔软光滑了。傍晚时分,在开灯之前,病房里一片昏暗,孩子们就不难相信,七里靴完全保持着当初的功能,最终他们几乎确定无疑,坚信这一点了。躺在病床上遐想,穿上七里靴一步跨越七里,这比什么都更能解闷,更能让人心情放松。每人都高声讲出自己的畅想,有了七里靴要怎样使用。弗里乌拉的理想,是打破各项赛跑的世界纪录。罗杰通常更为低调:家里要是打发他去买五百克黄油,或者一公斤牛奶,他就去诺曼底的一个村庄,买那里便宜的乳制品,省下来的钱就揣进自己兜里了。此外,所有人都有个共同念头,就是每星期四不上课,要去非洲或者印度,跟野蛮人打仗,追捕大型野兽。安东尼也向往这样的远征,不亚于他的同学们。然而,他的心中还藏有别的梦想,而且更为温馨:母亲永远也不必再为食物操心。家里没钱的日子,他就蹬上七里靴,十分钟就能环绕法国走一圈儿。从里昂城一家肉案上取一块肉,经马赛城取一个面包,过波尔多取些蔬菜,到南特顺一公升牛奶,在瑟堡拿五百克咖啡。安东尼甚至想,何不给妈妈拿一件厚厚的大衣,让她穿上暖和些,或许再拿一双皮鞋,妈妈只有一双,已经穿得很旧了。到了付房租这天,若是拿不出一百六十法郎,还得弄来这笔钱。这相当容易。他走进里尔(北方城市),或者加尔加索纳(南方城市)的一家豪华商店,那里的顾客,付款时从不把钱紧紧攥在手里,他就趁一位太太在柜台找零的时机,从她手上拿走几张钞票,不待她叫嚷,他就已经回到蒙马特了。将别人的钱财据为己有,当然是很难堪的事,即使只是躺在床上想一想。然而,饿肚子也很不好受。而且,小阁楼的房租一旦付不出,就必须向门房老实承认,向房东保证哪天交付,那种羞愧的感觉,不亚于偷了别人的钱财。

来看儿子时,热尔曼娜·比日并不比其他父母少带橙子、糖果和画报。然而,安东尼从未像在医院里这样,明显感到自家贫穷,就是因为家长探视。其他家长坐在病床前,谈起各自的生活,听起来那么丰富多彩,几乎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的谈话总提到一种复杂的生活圈子,充满了兄弟姊妹,还有猫狗,或者金丝雀,还延伸到同一楼层的邻居家,延伸到整个街区、整个巴黎城区和郊区,延伸到外省乃至外国。提到在阿根廷的埃米尔叔父、瓦朗蒂娜姑妈、那些表兄弟,还接到从克莱德-费朗城,或者从比利时寄来的书信。以于什曼为例,他在学校看着一点儿也不起眼,但是他有一个表兄当飞行员,有一个叔父在土伦海军兵工厂工作。有时,护士通报探视的人:住在意大利门(巴黎南城门),或者埃皮纳尔市(孚日省省会)的一位亲戚。有一天,一个五口之家,从克利希(巴黎街区名)过来,聚在诺丹病床四周,还有留在家里没来的。

而在安东尼的床边,热尔曼娜·比日总是独自一人,她也不会带来任何人的消息。在这对母子的生活中,既没有伯父叔父,也没有表兄弟,连朋友也没有。邻床那么多人,又夸夸其谈,而这母子俩毫无亲友,极为孤单,心虚胆怯就在所难免,再也找不回头一天那种随意和自由了。热尔曼娜讲讲她帮佣的情况,但只是三言两语,唯恐让弗里乌拉或者他母亲听见,只因她揣测得出,一个商人的儿子,同一个清洁女工的孩子邻床而卧,会认为这是丢面子的事。安东尼关心母亲的饮食,嘱咐她不要花那么多钱买糖果和画报,他说话也怕人听见。二人几乎总是窃窃私语,大部分时间相视无言,或者分神听听别人的高声谈话。

一天下午,家长探视过后,一向爱耍嘴皮子的弗里乌拉却久久默然无语,眼睛失神地凝望,仿佛心醉神迷。安东尼就问他怎么不吭声了,起初他只是随口应付一句:

“老兄,太棒啦!”

显然,他喜不自胜,不过,他那喜悦却又横贯着一种内疚,欲言又止,阻碍他交心。最终,他还是决意讲出来:

“我全告诉了我母亲。她要去给我买来。我一出院回家就有了。”

安东尼心一下子凉了。七里靴不再是共同的宝物了,原先每人都能从中汲取快乐,而不会剥夺同伴的快乐。

“我借给你穿好了。”弗里乌拉说道。

安东尼摇了摇头,他心里怪弗里乌拉,小学同学之间的秘密,不该告诉母亲。

弗里乌拉太太走出医院,就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爱丽舍-美术学院路。儿子刚给她描述过的那家店铺橱窗,她很容易就认了出来。靴子仍然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她伫立了一会儿,观看橱窗里陈列的旧货,看字牌上的说明。她的历史知识几乎一片空白,签订《坎波弗尔米奥条约》的那支自来水笔,她见了毫无惊奇的反应。这类旧货买卖,她看不上眼,不过,橱窗倒给她留下了好的印象,那块明示“本店仅对富人赊账”的牌子,尤其使她产生信任感。

她认为这样直白地告知未免笨拙,不过,她也觉得,店家遵循的是好原则。她推开店门,只见照亮铺子的电灯泡下,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瘦老头儿,好像正在同对面的一只大鸟标本下棋。他并不理会进店的弗里乌拉太太,还在棋盘上推进棋子,时而为自己布局,时而替对方走子儿,不时还冷笑一声,带有挑衅而又得意的意味,无疑是为自己走了一步好棋。弗里乌拉太太开始一阵惊怔,继而想表明一下自己的存在,不料猛然间,那老头儿腾地从座位上半挺起来,两眼炯炯发亮,用食指威胁着大鸟头,尖声叫嚷:

“您作弊!别说谎!您刚刚作了弊,偷偷移动了马,去保护王后,而您的王后两面受敌,就要被吃掉了。啊哈,您总算承认了,亲爱的先生,这还像话,不过要知道,按照刚才讲好的规矩,你这马我就没收了。”

他果然从棋盘上拿走一个棋子,装进他的口袋里。然后,他就瞪眼瞧着大鸟儿,开心地笑起来,可一发不可收拾,逐渐演变成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重又跌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捂住胸口,身子俯向棋盘,肩头颤抖着,几乎不出声音,只是间歇发出老鼠那样尖细的叫声。弗里乌拉太太心有点儿慌了,思忖是不是最好赶紧离开。那老头儿终于收住狂笑,恢复常态,他揉了揉眼睛,对他那奇特的对手说:

“请原谅,也难怪,您摆出这副样子,简直滑稽透了。劳驾,别这样瞧着我,我受不了又要笑起来。您也许没有什么感觉,可是老实说,您这块料不可多得呀。喏,我情愿把刚才发生的事置于脑后,这就把马还给您。”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棋子,放回原处,便聚精会神研究这盘棋。

弗里乌拉太太仍在犹疑不决。她考虑到自己是花钱打车来这店铺的,便决定留下来。她咳嗽两三下,声音由弱渐强。到了第三声,商家扭过头来,好奇地注视她,不无责备之意,问她一句:

“您一定会下象棋啦?”

“不会,”弗里乌拉太太回答,一下子被问慌了,“我不会下象棋。从前我下过国际跳棋。我祖父下得特别好。”

“干脆说,您不会下象棋。”

他又奇怪,又困惑不解,审视她好几秒钟,仿佛面对一个谜,纳罕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他似乎找不到答案,也许觉得毫无意义,只因他无所谓地摆摆手,注意力又回到棋盘上,对大鸟儿说道:

“该您走了,先生。”

这个店家真怪异,如此轻慢而又无礼,弗里乌拉太太处境十分尴尬,在原地怔忡了片刻。

“啊哈!”老头儿搓着双手说道,“这盘棋越发有意思了。我倒要看看您如何从这步臭棋中拔出来。”

“对不起,”弗里乌拉太太壮着胆子说道,“我是个顾客。”

这回,店家惊愕地瞥了她一眼,说道:

“一位顾客!”

他寻思了一下,然后转向大鸟儿,低声说道:

“一位顾客!”

他对着棋盘沉思半晌。突然,他那脸开朗了。

“真的,我没有看见,您刚才走了一步。越来越有意思了。我万万没有料到,您这步防守棋,实在是高招。钦佩,钦佩!形势完全扭转了。这一下,我这边危险了。”

弗里乌拉太太见他重又埋头下棋,觉得受到了侮辱,便提嗓门说道:

“我浪费了一下午,总不会等到您什么时候高兴才接待我吧?我还要忙别的事儿呢。”

“请问,太太,您到底想买什么呀?”

“我来就是要问问价,橱窗里那双靴子要多少钱?”

“三千法郎。”店主宣布,俯看棋盘的头抬也没有抬一下。

“三千法郎!您敢情疯啦!”

“是的,太太。”

“想想看,买双靴子,要三千法郎,这怎么可能?!您别随便开玩笑。”

这下子,老头儿火了,他霍地起身,挺立在顾客面前,问道:

“太太,这双靴子,您肯还是不肯花上三千法郎?”

“哼!不肯!”弗里乌拉太太口气激烈地回答,“当然不肯!”

“那就免谈,让我下棋吧。”

弗里乌拉即将拥有七里靴了,伙伴们得知这个消息,对他不满的情绪十分强烈,让他感到有必要宽慰他们。

他说自己并不是有意的,只是随口向他母亲讲了七里靴的事儿。况且,母亲也根本没有许诺,只是没有一口拒绝。可是,大家没法放心,忘不了他不慎流露出来的那种嚣张的兴奋。足足一整天,大家把他孤立起来,他说什么,别人都哼哈着带搭不理。然而,希望这种人的需要,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大家尽管还有些担心,但是终归认为失去机会的威胁微乎其微。渐渐地,谁也不主动提起七里靴,后来干脆就避而不谈,至少不公开谈论了。

弗里乌拉开的先例,引起大家的深思,人人都怀有希望,开始为个人打算了。一天下午,于什曼在母亲走后,满脸喜气洋洋,整个晚上,他都默默无言,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到了第二天,又轮到罗杰和诺丹喜不自胜了。

弗里乌拉头一个出院,由于伙伴们要他保证来看大家,他回答说:

“你们想想看,我会怎么到这儿来呀!”

父亲接他出院,在回家的路上,弗里乌拉没有问起七里靴的事儿:爸妈要给他个惊喜,他出于体贴,不能道破了扫他们的兴。回到家中,谁也不提七里靴,他并不担心,早晨爸妈忙店里的事情,一定是要等吃午饭的时候,才拿出来交给他。这段时间,他就到连通前店和后间的小院里玩耍,堆起一架战斗机。他有各种各样的材料:木箱、木桶、玻璃瓶、罐头盒,院子里有的是。他将鲑鱼罐头和豌豆罐头摆在一只空木箱上,做成飞机的仪表盘,再拿一瓶白兰地当机关枪。他飞行在一千二百米的高空,晴空万里,他望见出现一架敌机,但毫不惊慌,当即拔高到两千五百米。敌机毫无觉察,还平稳地飞行,弗里乌拉向敌机俯冲,用机关枪猛烈射击,可是,他从木箱边儿往下探身子时,那挺机枪,那个白兰地酒瓶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一点儿也不懊丧,只是咕哝了一句:

“妈的!一颗子弹,正中我的机枪!”

弗里乌拉太太正在后间,听到响声跑来一看,地面上一摊白兰地酒,周围是碎玻璃瓶碴儿。

“太能闹了!”母亲责骂,“你刚回家,就又开始闹翻了天。你还不如就待在医院里了。一瓶高级白兰地,还刚长了一成价。本来我打算下午去买那双靴子呢,现在你就死了这个念想吧,今后提也不要再提了。再说了,怎么想的呢?死缠着我买那双靴子,实在太可笑了。你已经有一双橡胶的了,还八九成新呢。”

过了两天,罗杰也出院了。他回到家,横下心提起七里靴的事,全家人都流露出诧异的神色。他母亲总算想起做出的许诺,讷讷说道:“靴子,对,是有这事儿。”父亲见她为难的样子,便帮腔开脱,说道:

“那双靴子么,是非常漂亮,不过,等你学习有点儿长进的时候,咱们再谈也不晚。一条腿摔骨折了,不等于就有了所有权利,没有这个道理。你受伤躺在病床上,妈妈答应了你一些请求,这很好。现在,你的伤养好了,身体没毛病了,就该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到了年底,你真的用功学习了,心里感到满意,就是你很好的报偿,而到了那时候,这件事,我们也许会看一看,斟酌一下,考虑考虑,对不对?”

又过了一天,诺丹也出院了,回到家里同样大失所望,而且没有那么多弯弯绕。诺丹问了父母,他母亲前一天还重申了她的许诺,这时候拿不出来,就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问你爸爸吧。”

父亲喃喃自语:“哦!靴子啊!”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就像妻子要他关心三十年战争[欧洲一些国家为争夺势力范围,以德意志各公国权位之争为由头发动的战争,由1618年持续到1648年]起因时的那种反应。

诺丹出院之后,病床并排的安东尼和于什曼,在医院又待了一周。病房住进新的患者,他俩在生疏的人中间更亲密了,但是,这也往往让安东尼感到极不好受。

在这一周里,安东尼每天仍因贫穷而深感痛苦。在自己的生活里既然找不出谈资,便得听于什曼讲,插不上嘴,顶多评论两句。最令人沮丧的事,莫过于扮演一个贫乏的知心者。譬如,众所周知,古典悲剧中,真正的悲剧,其实是主角心腹的遭遇。那些老实厚道的人,生活中从来没有可夸耀的经历,只能彬彬有礼,无可奈何地聆听一个讨厌的人大谈自己的奇遇,看着实在令人怜悯。于什曼发现,饶有兴味的事,能让一个密友无端烦恼,于是格外表示亲热,没完没了地唠叨家族成员的那些事。他特别爱讲他那些叔叔和姨妈,只因他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通过弗里乌拉、罗杰和诺丹的经验,他明白爸妈说话不大算数,还是愿意相信叔叔和姨妈们更讲信用。听他那口气,他的叔叔和姨妈们甚至会争抢着要给他买七里靴。安东尼耳朵里都灌满了他叔叔(或舅舅)的名字,有于勒、马塞尔、安德烈、吕西安,以及他姨妈(或姑妈)的名字,有安娜、罗贝尔特、莱翁蒂娜。夜晚,病房里的人都入睡了,安东尼却思索自己的命运多么奇特,想得比往常更多,时间也更久:自己在世上,没有叔叔(舅舅)、姨妈(姑妈),也没有表兄弟。除了孤儿——这种身世的人倒也不少,他想象不出还能有比他母子成员更少的家庭。这种境况,想想就伤心,就厌烦。终于有一天,安东尼当够了可怜的知心人,当于什曼又跟他谈起朱斯蒂娜姨妈时,他马上打断话头,从容地说道:

“你那朱斯蒂娜姨妈,像你的全家人一样,引不起我多大兴趣。要知道,我满脑子想的是我舅舅,这两天他就从美国回来了。”

于什曼瞪圆了眼睛,惊叹道:

“从美国?”

“对呀,我舅舅维克多。”

安东尼微微涨红了脸。他没有说谎的习惯。他的生活十分简单,觉得根本就不需要谎言。可是,于什曼紧紧追问,他不得不支撑下去,发挥头一个谎言,要构思维克多舅舅这个人物,倒也不无乐趣。这何止是一种游戏,简直是对生活的一种报复,这就是生活,猛然间变得丰富多彩了。维克多舅舅是个神奇的人物,相貌英俊,非常勇敢,为人慷慨,特别健壮,还有学校文凭,每周要杀一个人,而且口琴吹得极为好听。毫无疑问,为了给他外甥弄到朝思暮想的靴子,他会不遗余力,不惜踏着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的肚腹过去。什么代价都绝对阻挡不了他。安东尼长久充当知心人的角色,憋闷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现在终于发泄了出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情绪高涨,言之凿凿,横扫了于什曼满怀的信心,使其对七里靴不敢再存多大希望了。

次日早晨,安东尼十分内疚,后悔昨日耐不住性子,放任了自己的想象力。维克多这个人物形象,因其已经占有的重要地位,成了一种碍难,沉重的负担,也非常冒失,令人恐惧。安东尼试图将之置于脑后,完全忘怀,然而,维克多舅舅的个性太强,太独特,怎么也挥之不去。安东尼逐渐习惯了这位舅舅的存在,而且随后几天,他完全适应了这个伴侣,开口闭口不能不提及了。良心也几乎不再鞭笞他,只有母亲来探视的时候除外。他特别希望让母亲认识维克多舅舅,让她也拥有这样一位亲戚,从而丰富社会关系,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总不能拉着母亲一起说谎:“没准儿就有个舅舅,他在美国,就叫他维克多舅舅。”然而他母亲,童年的日子肯定比他小时候还要苦,恐怕接受不了任何游戏的概念。热尔曼娜·比日也猜出儿子有什么心事,而母子二人都苦恼于彼此不能沟通。

出院的日子眼看到了,安东尼感到特别恐惧。同学们会问他:“咦,你舅舅从美国回来了,七里靴怎么还在橱窗里摆着呢?”如果回答他们说,维克多舅舅在最后时刻推迟了行期,这是很危险的。一个英雄人物,如果不能出现在显示其本领的地方,那只能是一种诓骗,或者一种虚幻。伙伴们会说:“胡诌八扯!”还会说:“谁知道啊?”可能还说:“你那舅舅,有时候,不会是上电影了吧?”

安东尼和于什曼同一天出院,正赶上寒冷雨天的早晨,他们还有点儿留恋温暖的病房。两个人没有一道离开,安东尼还得等一等,他母亲去勒福尔肉店打扫卫生,不能马上来接他。安东尼忽然希望她来不了,现在他觉得,维克多舅舅这个人太厉害了。热尔曼娜·比日晚了好久才到医院:勒福尔先生开车出门,执意要捎她五百米的路,热尔曼娜怕得罪人家,不便谢绝,结果在肉铺等了足足一小时。

住院之后,安东尼还是第一次出来走路,腿脚不习惯了,蹒跚着迈不开步子。他不顾刮风下雨,阻止妈妈要花钱打出租车,母子二人徒步回家。他们走得缓慢,但是,蒙马特坡道很陡,天气又灰蒙蒙的,孩子走累了,很快就气馁了,连回答妈妈问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想想还要爬七层楼,他就将脸埋在雨衣帽子下暗自流泪。没承想,在门房停留,比上七层还累人。女门房以貌似亲热的鄙夷语气,像通常穷人对更穷的人那样讲话,问长问短,嗓门很大,如同平时跟没有见识或者微不足道的人说话。安东尼不得不撩起裤腿,给她看骨折的部位,还得详细解释。热尔曼娜·比日真希望赶快结束这种受罪的场面,但又恐怕惹人家不高兴,门房可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女门房一时高兴,最后给了孩子十苏钱,安东尼还得连声道谢。

安东尼走进小阁楼,不免吃了一惊,壁纸焕然一新。母亲在一旁察言观色,关切他对这意外变化反响如何。安东尼强颜一笑,以掩饰他的失望。他发觉,自己很喜爱原本的壁纸,尽管它已经破旧,多处残缺不全,而且年深日久,变得污黑一片,连图案都看不清了。然而,在污暗的墙壁上,他那双眼睛却学会了辨识他臆想的景物,有人,也有飞禽走兽,一到天黑,便全都活跃起来。新糊的壁纸是淡绿色,仿佛已经褪了色,小花蕾图案的绿色要深一些。壁纸很薄,工匠手艺又不精,糊得很不平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热尔曼娜·比日早已生了炉火,因为天气关系,炉子总冒烟,不得不打开窗户,而风雨又从窗户灌进来,不得不同自然力巧妙周旋,最后达到一种妥协。安东尼坐在自己的床上,以孩子往往在病愈之后具有的初萌目光,审视着生活。开始吃饭了,妈妈给他盛汤,对他说:

“你满意吗?”

她说着,笑眯眯地扫视了无生气的四壁。

“嗯,”安东尼回答,“满意呀。挺好看的。”

“跟你说,我好一阵犹豫,还有一种,白花粉红地儿,但是不耐脏。两种样品,我很想拿给你看看,由你挑选,可是转念又一想,那样也可惜,不能给你个惊喜了。这么说,是真的,你满意啦?”

“是啊,”安东尼重复道,“我满意呀。”

他开始饮泣,眼泪看来一时流不完。

“你的伤还疼吗?”母亲问道,“你烦闷吧?想你的同学了吧?”

安东尼连连摇头。母亲记得,孩子曾经为家里穷困这样哭过,就让他明白,家里的境况完全可以放心,刚刚交了房租,三个月不用为这个事犯愁了;上星期她又找到一份活儿,每天一大早去,做一个半钟头的家务,而那家人对她干的活儿很满意。

“另外,我还没告诉你呢,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拉里松小姐养的狗死了。可怜的弗利克,那条狗不坏,既然死了,倒让我们从中受益。从现在起,拉里松小姐吃剩下的东西,就让我带走了。她很客气地对我讲了这件事。”

安东尼很想讲几句感激的话,回报生活给他们的微笑,可是,他仍然垂头丧气。这种忧伤的情绪,实在让人担心,母亲不禁犹豫,晚半晌能不能把他一个人撂在家里。到了一点半,她见孩子的情绪平静一些了,才决定去拉里松小姐家,做那两小时的家务活儿。拉里松小姐跟往常一样,对她干的活儿挑剔了一番。

热尔曼娜·比日受儿子隐秘忧伤的折磨,便想到去学校门口,询问一下他的哪个同学。巴朗干她最熟悉,在安东尼的床边和医院门口见过好几次面。谈话的结果大大超乎她的期望,巴朗干毫不犹豫,讲出了安东尼忧伤的缘故。关于七里靴和美国的维克多舅舅的事,一下子她全了解了。

热尔曼娜·比日好几次误入别的街道,终于找到爱丽舍-美术学院街,发现了那家旧货店。橱窗里还亮着灯,却推不开店门,她要试着拧门把手的时候,店家撩起遮住玻璃的床前脚垫一角,示意她走开。热尔曼娜·比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向他指了指橱窗里的七里靴。店主终于把门打开一条缝儿,对她说:

“您还不明白吗?店铺打烊了。”

“打烊了?”热尔曼娜奇怪地问道,“还不到六点呢!”

“本店早晨就没有开门。今天我过生日。您瞧瞧嘛。”

他说着打开门,全身现形了:热尔曼娜看到他一身礼服,打着白领带。她向店家说明来意,还强调安东尼在家里等着她呢,可是店主根本不要听。

“太太,实在无能为力,我再说一遍,今天是我的生日。正巧还有个来看我的朋友。”

他朝身后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补充一句:

“他会担心,在琢磨我跟谁说话呢。进来吧,您就装作来祝贺我的生日的。他可能要发火,因为他嫉妒得要命,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起疑心。不过,我倒乐得再给他一个教训。”

热尔曼娜抓住机会,跟随老人进店。铺子里只有巴朗干提过的那只大鸟。鹭鸶的长颈上也系着白领带,头上还戴着一副单片眼镜,由一条系在翅膀上的黑丝带牵住,让她觉得不是人间凡物。

店主向热尔曼娜挤了挤眼睛,对她尽量高声说道:

“公主,承情还记得您的老朋友,给我多大的惊喜啊!”

他还偷眼瞧瞧,看这番话对大鸟产生什么效果,随即坏坏地笑了笑。热尔曼娜万分惊讶,一时不知所措。幸好店家絮絮叨叨,整个谈话一个人包了,这才让她感到自在一些。讲了一会儿,他又转向大鸟,扬扬得意地说道:

“公主认为我讲的完全正确。这一切的根源,就在安克尔元帅夫人[1568—1617,意大利贵妇,跟随法国国王新立的王后(1600),玛丽·德·美第奇进入王宫,嫁给安克尔侯爵,支持王后(1610年亨利四世遇刺后成为太后)摄政,阻止路易十三亲政。1617年路易十三的宠臣吕伊纳暗杀了安克尔元帅夫妇]身上。”

这时,他已把公主置于脑后,背向她了,投入一场关于历史问题的争论。他似乎并没有占上风,因为到了最后,他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大鸟,一副怨恨的神情。热尔曼娜觉得时间拖得太久,就抓住冷场的时机,提醒店主,她是来买靴子的。

“真怪了,”店家强调,“近来,这么多人来向我买靴子。”

“要多少钱?”

“三千法郎。”

他这样回答,仿佛漫不经心,也似乎没有注意到顾客大惊失色。突然,他惊跳一下,凝视着大鸟,气愤地高声说:

“当然啦,您还是一味不赞同!您认为这双靴子不值三千法郎。好吧,您来说个价,不要有顾虑。今天,您戴上了单片眼镜,说什么都无妨。”

短暂沉默之后,他又转过身来,苦笑着对热尔曼娜说道:

“您听到了,看来这双靴子就值二十五法郎。好吧!就这个价了。二十五法郎您拿走。事实上,我在这里不管事了。事实上,先生成了这里的主人。拿走吧,太太。”

他从橱窗里取出靴子,用张报纸包好,交给热尔曼娜。

“坏蛋,”他对大鸟儿说,“您让我损失了两千九百七十五法郎。”

这当儿,热尔曼娜刚打开钱包,听到这种说法,不免很尴尬。

“我可不想趁机捡便宜。”她对老人说道。

“这事儿您甭管,”老人喃喃说道,“我要给他个颜色看看。这家伙生性嫉妒,心肠不好!看我不一剑刺死他!”

热尔曼娜看见,接过二十五法郎时,他气得手都直发抖。他拿好硬币,转过身,照着大鸟的头猛力掷过去,击破单片眼镜,残留的镜片吊在黑丝带上摆动。他也不喘口气,紧接着抓起橱窗里的一把旧军刀,拔出刀鞘。热尔曼娜·比日不等看结局如何,拿着靴子赶紧逃离。来到街上,她还想叫警察,或者至少向邻居打声招呼。她觉得那只大鸟确实有生命危险,可是稍一思考,又在心中暗道,这种举动无济于事,反倒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安东尼一见七里靴,喜悦得满脸通红,立时觉得凄凉的新壁纸焕然一新,呈现出悦目的苹果绿,一片春意了。夜晚,他等母亲睡着了,便悄悄起床,穿好衣服,足蹬七里靴。夜色漆黑,他摸索着穿过阁楼,万分小心地打开窗户,钻出去爬到檐槽。他头一步就跨到郊区,树林下的罗斯尼,第二步就进入塞纳-马恩省,不过十分钟,他已身临地球的另一端,在一大片草地上停下脚步,采了一大抱初升的阳光,用蛛丝扎起来。

安东尼很容易又找到自家的阁楼,悄无声息地钻进去。他将那抱闪亮的阳光放到母亲的小铁床头,只见柔和的光照亮母亲熟睡的面颊,便觉得她减少了几分倦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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