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穿越  作者:科马克·麦卡锡

他在新墨西哥州哥伦布市的边防进入美国。门房的守卫简单打量了他一下就挥手让他通过,因为这些日子他多次见到这个人,根本用不着再盘查了。但比利还是停下马。“我是美国人,”他说,“也许我看起来不像。”

“你看起来像是存了不少钱在那边。”守卫打诨说。

“我可没有发财回来,这是真的。”

“我想你是回来报名的吧?”

“我是这么想,要是能找个地儿要我。”

“你用不着担心,你又不是平脚板,对吧?”

“平脚板?”

“是啊,你要是有平脚板,他们就不会要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说参军的事呗!”

“参军?”

“是啊,参军。你离开美国有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现在是几月了。”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可不得了,小伙子!这个国家要打仗了。”

他沿着又长又直的土路朝北骑向德明市。天气很冷,他只好把毯子围在肩上。他的两膝已经从破裤洞里露了出来,他的双靴也已裂开大口。原先还被线头吊在衬衣上的口袋早已磨烂,被他扯掉了。那和衬衣分过家的背面用龙舌兰绳[龙舌兰:美洲产石蒜科草本观赏植物,叶纤维坚韧、耐腐,可编绳缆]凑合地连着。外衣的领子已经开脱,那扯碎的贴边围在他的脖子上像是某种奇特的花边,让他看上去倒像个怪诞的落魄公子。有几辆车从这条窄路上通过,但都给他留足了距离。人们都透过马蹄搅起的尘土回头望他,好像他在这片土地上完全是个异物,是人们听说过的古代骑士或是书上读到过的一种什么人。他骑了一整天,在晚间越过了佛罗里达山脉的一些小山丘。他继续前骑,骑过一片高地,骑入了黄昏,又骑进了夜晚。在夜色中,他迎面遇见一纵列五名骑手,正朝南向他来的路骑过去。他用西班牙语向他们道着晚上好,而他们每人在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也都十分和气地回答他的问候,好像黑夜的临近和道路的平直使得他们结成同盟,或者似乎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找到盟友。

他在午夜骑进了德明市。他从大街的这一头骑到那一头,未上掌的马蹄单调而沉闷地敲击在寂静中的柏油路面上。寒夜冰冷刺骨,一切店铺都关着门。他在云杉街和黄金街街角的一个汽车站里过夜。他躺在冷冰冰的瓷砖地上,把自己裹在脏兮兮的毯子里,用麻布袋当枕头,一顶油污的帽子盖在脸上。那汗污的马鞍子立在墙边和插在套子里的猎枪放在一起。他穿靴而睡,夜里两次起来出去看马。他把它用系绳拴在路边的一个灯杆子上。

早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开了门。他走到了柜台,问那女店主在哪里可以报名参军。她回答说征兵办公室设在南银街的军械库里,但她说他们不会这么早就开门。

“谢谢您,太太。”他说。

“你想要咖啡吗?”

“不,太太。我身上没钱。”

“坐下吧。”她说。

“好的,太太。”

他坐在一张凳子上。女店主用一个白瓷杯给他端来了咖啡。他谢过她后便开始坐着饮用。过了一会儿,她从烤架那边端来了一盘鸡蛋和腌肉,还有一盘烤面包。“别说你是从哪儿得到的。”她嘱咐道。

当他赶到征兵办公室时,还没有开门,他就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德明市的小伙子和一个从边远牧场赶来的青年。这时,征兵的军士到了,他打开了门。

几个年轻人站在他的办公桌前。他打量着他们。

“你们有谁还不到十八岁吗?”他问。

没有人回答。

“通常四个人里面会有一个人不到年龄的,现在我面前正好有四个人。”

“我只有十七岁。”比利回答了。

军士点了点头。“好吧,”他说,“你得让你妈妈给你签个字。”

“我没有妈妈了,她已经死了。”

“那你爸爸呢?”

“他也死了。”

“那你得找一个最近的亲属,像叔叔什么的。他需要做一个经过公证的说明。”

“我也没有什么近亲。我只有一个兄弟,他比我还小。”

“那你在哪里工作?”

“我没有工作。”

军士在椅子上朝后仰着。“那你是从哪里来的?”他又问。

“我是从克洛弗代尔那边来的。”

“你总得有什么亲戚吧?”

“我真的不知道我有什么亲戚。”

军士用铅笔在桌上敲了敲。他朝窗外看了看,又看着其他的青年。“你们都想参军吗?”他问道。

他们互相看了看才说:“是的,先生。”

“你们回答得不太肯定嘛!”

“是的,先生!”这次他们大声齐答。

军士好笑地摇了摇头,在他的转椅上旋了半圈,然后把一张印好的表格塞进他的打字机里。

“我想参加骑兵,”来自牧场的那个青年说,“我老爹在上一次战争中就是骑兵。”

“好吧,孩子,等你到了布利斯要塞的时候,你就告诉他们你想干什么!”

“是,先生。我要不要把我的马鞍子带上?”

“你什么都用不着带。他们会像你自己的母亲一样照顾你的。”

“是,先生。”

军士把他们的名字、生日、近亲和地址一个一个地记下来,签了四张餐券先发了三个人,然后又告诉他们去医生办公室的方向,他们要在那里做身体检查,他一并将体检表也发给他们。

“你们做完体检,吃完午饭就回到这里来。”他吩咐。

“那我呢?”

“你等一下。其他的人现在可以走了,我们下午在这里见。”

当三个青年离开后,军士把表格和餐券发给了比利。

“你看看第二张表的下面,”他说,“那是父母同意的表格。如果你想要进入我们这支军队,你最好带着你妈妈的签字交回来。如果她需要从天上下来为你签字,我这里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你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是的,先生。我猜你是想让我在那张纸上签上我死去的妈妈的名字。”

“我可没那么说,你听到我那么说了吗?”

“没有,先生。”

“去吧,午饭以后到这里见我。”

“是,先生。”

比利转身走了出去。门口又有不少人在等候。他们让出道给他通过。

“帕勒姆。”军士喊他。

他转回身去。“到!先生。”他答道。

“你下午要到这里来,听见了吗?”

“是,先生。”

“你反正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

他走到街的对面解开了马骑上。他顺着银街骑回,又骑上了西云杉街,手里捏着那几张表格。这城市里所有东西向的街都以树来命名,所有南北街都以矿物命名。他在汽车站斜对过的曼哈顿咖啡店门前拴住马,隔壁是维多利亚土地和家畜公司。在人行道上有两个戴着窄边帽、穿着一般地主惯用的步行靴的人站着说话。当他经过时,他们转头看着他,他向他们点着头,但却未得到任何反应。

他轻步走进餐馆的小隔间,把那一摞纸放在桌子上,去看那菜单。当女侍者过来时,他要求点一客午餐,但她说午餐要到十一点才开始,她说他可以要早餐。

“我今天已经吃过早餐了。”

“可是我们没有哪一条城市条例规定你可以用几次早餐。”

“那我可以吃多少早餐呢?”

“你想吃多少早餐都行。”

“我有一张征兵办公室的餐券。”

“我知道,我看见那儿摆着呢。”

“我可以要四个鸡蛋吗?”

“只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老一点还是嫩一点的?”

她用一个椭圆形的陶器大浅盘端来了他的早餐,里面有四个煮得老一点的鸡蛋、一片煎火腿肉和一些玉米糁加白脱油,她还端来了一盘小软饼和一小碗肉汁。“还要什么就告诉我。”她说。

“好的。”

“想要点甜面包吗?”

“好的,小姐。”

“想要再加些咖啡吗?”

“好的,小姐。”

他抬眼看着她。她大约有四十岁,长着一头黑发,但牙齿很不整齐。她朝他咧嘴笑笑。“我最喜欢看男人吃饭。”她说。

“噢,”他说,“我相信你现在看着的这个人一定能让你满意。”

吃完早餐,他一面喝着咖啡,一面细看着那张应该由他母亲签字的表格。他一面看,一面想。过了一会儿,他问那女侍者能否借给他一支自来水笔用用。

她拿了一支笔递给他。“别拿走,”她说,“这不是我的。”

“我不会的。”

女侍者走回了柜台。他便俯在表格上在母亲签字那一栏写下了“露易莎·梅·帕勒姆”。但他母亲的真名是卡罗琳。

当他走出时,另外三个青年正走上人行道朝餐馆走来。从他们说话的亲密神态看,好像他们从来都是好朋友。当他们看见他时便停止了说话。他向他们打招呼并且问他们一切都好吗,他们回答说一切都很好,说完便一起走进了餐馆。

医生的名字叫莫伊尔,他的办公室设在西松树街上。比利到那儿时已经有六七个人在等着了,大部分都是青年男子或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手里都捏着报名的表格。他向坐在桌旁的护士报上了名字,然后坐在一把椅子上和其他人一起等着。

当护士终于叫到他的名字时他已经睡着了。他头猛地一动惊醒过来,他朝四下看看,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帕勒姆。”护士又叫一遍。

他站起身来。“是我。”他应道。

护士递给他一张表格并让他站在门厅里。她拿着一张卡片挡在他的眼睛上叫他读墙上的字母表。他一口气读到了最底下的小字母。护士又检查了他另一只眼睛。“你有一双好眼睛。”她说。

“是的,小姐,”他说,“我的眼睛一直很好。”

“我相信是这样的,”她说,“通常人们的眼睛不会先坏后好。”

之后他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医生让他坐在椅子上,他先用手电筒查看他的眼睛,然后把一个凉凉的金属仪器插进他的耳朵,通过这仪器查看他耳朵内部,最后他叫他解开衬衣的扣子。

“你是骑马来的吗?”医生问。

“是的,先生。”

“你从哪里过来?”

“墨西哥。”

“哦,是这样。你们家庭有什么得病的历史吗?”

“没有,先生。他们都已经死了”

“哦,是这样。”医生又说。

他把听诊器的凉凉的圆锥形探头放在少年的胸部听着,他用他的指端敲着少年的胸部,然后他又把听诊器放回他的胸部闭上眼睛再听。他坐起来把听头从自己耳眼里抽出来,身子朝后仰着。“你有心杂音。”他说。

“那是什么意思?”比利问。

“它意味着你不能加入军队。”


他在公路南边的一个马厩里干了十天活,晚上就睡在畜栏里,直到他凑足了钱买了衣服和去埃尔帕索的车票。他把马留下来交给这家主人保管,便穿着一件新的猎鸭布工装上衣和带有珍珠形纽扣的崭新蓝衬衣乘车东去。

在埃尔帕索的这一天,天气阴冷,狂风大作。他找到了征兵办公室,工作人员又为他填写了同样的表格,然后他和一大帮男子排队等候。他们每人都把衣服脱去放进一个篮子里,每人都给了一枚写着号码的小铜牌,然后裸着身子,手拿着表格排成队伍。

当他赶到体检站时,他把体检表交给了医生。医生先是检查了他的口腔和耳朵,然后依然是把听诊器放上他的胸膛。前胸听完,医生又叫他翻过身去,把听诊器又放在他的背部听着,然后他又听了一遍前胸,这才从桌上拿起一枚印章在比利的表格上盖章并签了字。他拿起这张表递给了比利。

“你没通过。”他说。

“我有什么问题?”

“你的心律不齐。”

“我的心脏没有问题。”

“不,它有问题。”

“我会死吗?”

“将来会的。可能没有那么严重,但它妨碍你参军。”

“只要您想让我通过,您就可以通过我。”

“我是可以,但我不会。他们以后还是会发现的,只是早晚而已。”

当他出了门走在圣安东尼奥大街上的时候还不到中午时间。他沿着南埃尔帕索大街走到了华丽餐馆,吃了一客午餐。然后又走回了汽车站,天黑以前就回到了德明市。

早晨,当他去牲口棚的栏间时,钱德勒先生正在马鞍室里整理马具。看到比利,他抬起头来。“喂,”他说,“你参军了吗?”

“没有,先生。我没参上军,他们把我刷下来了。”

“唉,我真觉得遗憾。”

“是的,先生。我也是。”

“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想再试试他们在阿尔伯克基的征兵站。”

“孩子,他们在全国各地都设了征兵站,人们总可以在那里找到出路的。”

“我知道的。我打算再试一次。”

他又把活干到了周末,领了工钱就搭上了星期天早上的汽车。他一整天都在路上。车一过索科罗北面的天就黑下来了。此时天空上几乎布满了水鸟,它们盘旋着扑落在公路东侧的河边沼泽地上。他把脸贴在冰冷发暗的车窗玻璃上看着。他想听到水鸟的叫声,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遮盖了一切,他根本无法听到。

他在阿尔伯克基的基督教男青年会过了夜。早上一开门他就进了征兵办公室,但中午前又坐上了南返的汽车。他问过医生有没有什么药可以治他的病,但医生说没有。他又问有没有什么药吃了以后能让心脏暂时跳得好一阵子。

“你是从哪里来的?”医生问。

“新墨西哥的克洛弗代尔。”

“你试过多少个不同的征兵办来参军了?”

“这是第三个了。”

“孩子,即使我们有位耳背的医生,我们也不会让他用听诊器来为新兵检查。我想你应该回家去。”

“我没有家可回。”

“我记得你说你是从什么‘代尔’来的,它是哪里?”

“克洛弗代尔。”

“哦,克洛弗代尔。”

“我是从那儿出来的,但是我已经没有家了。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我就想参军。如果我反正要死,干什么不用我呢?我又不怕死。”

“我希望我能帮你,”医生说,“可惜我不能。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情,我得像别人一样遵守规定。我们每天打发走不少好小伙子呢!”

“是的,先生。”

“谁对你说的你会死的?”

“我不知道,可他们也没对我说我不会死。”

“嗨,”医生说,“就算你的心脏像一匹马的一样强壮,他们也不会说你不会死的。”

“是的,先生。我想他们不会的。”

“走吧。”

“什么,先生。”

“你该走了。”

当汽车开进德明汽车站的后院时,只有凌晨三点钟。他走到钱德勒先生的马厩,进了马鞍室取了他的鞍子,又走到畜栏里把尼诺牵到栏间把鞍褥扔上马背。天气特别冷,畜棚是用橡木板搭成的,借着从外面的一盏灯透过板条缝隙射进来的光,比利可以清楚地看到马喷出的鼻息。马夫鲁伊斯走进来站在门口,肩上围着毯子。他看着比利给马上鞍,他问比利是否顺利地参了军。

“没有。”比利说。

“我很遗憾。”

“我也是。”

“你现在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

“你会回墨西哥吗?”

“不会。”

鲁伊斯点点头。“旅途顺利。”他说。

“谢谢。”他把马牵出栏间,牵出棚门,跨上鞍骑走了。

他骑出这座城市,骑上南去埃尔玛纳斯和阿奇塔的一条老路。这马新上了掌,又经过这些日子的谷物喂养,体力颇好。他们凌晨出骑,骑到太阳东升,骑了一整天,骑到太阳西沉,又一直骑到夜里。他裹着毯子睡在高原野地,天明之前便瑟瑟冻醒,然后再骑马登程。他在阿奇塔以西便弃路入荒,他骑马超越了小哈奇特山脉的山麓丘陵,骑到由南边的费尔普斯·道奇冶炼厂通出来的铁路,他越过了路轨,在日落时分骑到了浅盐湖。

浅滩的积水一望无际,落日把这片静水染成了红彤彤的一个大血泊。他想打马骑进去,但这马由于看不到彼岸而在这片茫茫的水泊边逡巡不前。他只好转过马头,向南沿着浅滩的边缘走。吉莱斯皮山被雪覆盖,在更远处,阿尼马斯山峰挺立在一天的余晖中,凹壁的积雪在夕阳中粼粼泛红。在极远的南方,古老而昏暗的墨西哥群山统辖着那个可见的世界。他骑到了一道废弃了的旧栅栏处下了马。他把几根细长柱子上的U形大铁钉扭下来,用这些木头生了一堆火。他双脚叉立地坐在旁边,眼睛盯着火苗。那马立在黑夜的火堆旁,两眼凄切地凝视着这片荒凉的大盐滩。“这可是你要选的地方,”少年对它说,“我可一点儿也不同情你。”

他们在次日早晨涉过了这片大盐湖,中午以前便到达了老普拉亚斯路,沿着它西行进了山。山口处有积雪但看不到有什么足迹。过了山口他们骑下美丽的阿尼马斯山谷,然后取道向南,在天黑后两小时左右骑到了桑德斯牧场。

他在栅栏门外就开始喊叫。这家的姑娘闻声走到门廊下。

“我是比利·帕勒姆。”他叫着。

“谁?”

“比利·帕勒姆。”

“进来,比利·帕勒姆!”她叫着。

当他走进客厅门,桑德斯先生已经站在那里了。他显得更苍老、更瘦小、更虚弱了。“进屋来吧!”他说着。

“我身上太脏了。”

“你尽管进来,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没有,先生。我还没有死。”

老人家握着他的手紧紧不放。他又越过比利看着门口。“博伊德在哪里?”他询问。

他们一起在餐厅里吃晚饭。姑娘照应好他们后也坐下了。他们吃着烤牛肉、土豆和菜豆。姑娘递给他一盘盖着一块亚麻布的面包,他拿了一块玉米面包涂上黄油。“这真是太棒了!”他说道。

“她是个好厨师,”老人家说,“我希望她不要结婚扔下我。如果我自己来做饭,连猫都要跑光了。”

“哎呀,爷爷!”姑娘嗔怪着。

“他们一开始也要把米勒算在四F[四F:美国军队征兵时所定检查级别之一,指生理、心理或神经上不适合服役的应征者]里面,”老人家说,“是因为他的腿。后来他们在阿尔伯克基接收了他。我想他们在那里通过了大批的人。”

“可他们没要我。他们会把他编到骑兵里去吗?”

“我想不会,我想他们那地方都不会有骑兵的。”

比利一面默默咀嚼着,一面朝桌子那边看过去。在模压枝形吊灯的黄色灯光下,餐具柜上方那些旧时的照片和肖像看起来就像是从某次古代的变迁中抢救出来的物件。甚至桑德斯老人都显得和他们相隔久远,和那些深褐色的锯木板屋顶的房子,和那些骑在马背上的人格格不入。照片上的男人们坐在照相馆的纸板仙人掌之间,他们身穿西装领带,马裤的裤腿插进长靴的靴筒中,来复枪竖直地立在身前;女人们都穿着老式的连衣裙。他们眼睛里所现出的谨小慎微和惴惴不安的神色,使人联想到在枪口下拍照的情景。

“照片头上的那个人就是约翰·斯芬特。”

“哪一个?”

“右上角最后一个,就是站在米勒毕业文凭下面的那个。那就是在他家门前照的。”

“那个印第安小女孩是谁?”

“那是阿帕切·梅。他们是从被他们袭击的一个印第安营地把她带回来的。因为那帮阿帕切印第安人老是偷牛畜,他们就在1895或1896年袭击了他们,就在那一带。他可能杀死了几个印第安人,但把她带了回来。她当时真是个可怜的小家伙,穿着用选举广告布做的一身衣服。他把她带回来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他简直对她爱极了。可惜就在照这张相后不久她死在一场火灾中了。”

“你认识他吗?”

“认识。有一段时间我给他干活。”

“你杀过印第安人吗?”

“没有。但有一两次我差点杀人,是为我干活的印第安人。”

“骑骡子的那个人是谁?”

“那是詹姆斯·奥特里。他从不在乎骑什么东西。”

“那个在驮马上抱着一头小美洲狮的是谁?”

老人家摇摇头。“我知道他的名字,”他说,“但我不能说。”

他喝干了他的咖啡,站起身来从餐具柜里拿出香烟和烟灰缸。这烟灰缸是从芝加哥世界博览会得到的,是用铸铁制造的,上面写着:“1833—1933,一个进步中的世纪。”“我们去那边吧。”他说。

他们进了客厅。在他们经过之处有一部镶着橡木板的脚风琴倚墙而立,有一条饰了花边的琴罩在上面。墙上挂着一幅装了镜框的人工着色的肖像,那是老人家的妻子在年轻时候的样子。

“那个物件已经不好弹了,”老人家说,“再也不会有人去弹它了。”

“我外祖母过去就弹过它,”比利说,“是在教堂里。”

老人家弯下身子用大钳打开炉门,把火捅大了些,然后塞进另一块劈好的木头并关上炉门。

坐在客厅里,老人家对他讲述着许多往日的故事:有他年轻时在墨西哥血气方刚艰苦放牧牛畜的往事;有比利亚[比利亚(1877—1923):墨西哥革命领袖,世称Pancho Villa]在1916年率部对新墨西哥州哥伦布边关的进犯;有县司法行政官率地方警队追击逃往边境的亡命徒远至靴跟地带[靴跟地带:美国新墨西哥州西南角一块向南凸出的方形边境地带,形似靴跟]的故事;有那场大旱灾造成的八十六头牲畜大批死亡的故事,他们拖带着廉价买来的一批尚存活的牛畜穿越了焦干如火的高原,逃出那片受灾地区。老人家说,那时的牛畜几乎瘦得精光,当黄昏时分它们从燃烧在沙漠西岸的落日前通过时,你都好像能看透它们的身体。

“你准备做什么呢?”老人家问比利。

“我也不知道。我想无非是上哪儿找活干呗。”

“我们这里也快要关门了。”

“是的,先生。我不能在您这儿找活干。”

“这场战争,”老人家说,“没法估计会有什么结果。”

“是的,先生。没法估计的。”

老人家想留他过夜,但他不肯。他们站在门廊下。天气很冷。四周的大草原一片死寂。马儿从栏门处朝他们嘶叫。

“你满可以待到明天早晨再起身的嘛!”老人家说。

“我知道您的好意,但我得早点走。”

“好吧。”

“再说我喜欢骑夜路。”

“是啊,”老人家说,“我年轻时也喜欢。一路小心,孩子。”

“是的,先生。我会小心的。谢谢您。”


那天夜里,他就在广阔的阿尼马斯平原上露营。夜风在草原上低声倾诉着。他用那床披毯和桑德斯老人送给他的一床毛毯裹住自己席地而卧。他生了一小堆火,但因木柴不足,火在夜里熄灭了。冻醒后他便凝望着星空。有几颗冬日的星辰倏然滑出它们的轨道,朝着黑暗疾步趋向死亡。他可以听到马在缚绳中小步踱动的声音,听到青草在马嘴里轻声被撕扯、咀嚼的声音,马的呼吸声、扬尾的抖动声。他看到在哈奇特山脉那边的远南方,雷电闪耀在墨西哥上空。他知道自己不会被埋葬于这片流域,而是会在某个辽远的地方长栖于陌生人之间。他望着在寒冷的星光下抖动于疾风中的草地,好像是大地本身在不知不觉地低头疾奔。在他再次入睡之前他轻声自语:“在人们声称他们了解的所有的事情中,有一件事你是知道的,那就是任何事情都没有一个确定必然性,包括战争的来临及任何事件。”

他在哈什奈夫牧场找到了活干,不过这已经不是原先的哈什奈夫牧场了。他们把他分配到位于小科罗拉多的牧场外围帐篷屋。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他总共见到过三个人。3月份拿工钱时,他去了温洛斯的邮局寄还了桑德斯先生借给他的二十美元。然后他走到第一街的一家酒吧,坐在高凳上,把帽子向后推了一下,点着啤酒。

“你要哪种啤酒?”酒吧侍者问他。

“哪种都行。我无所谓。”

“你根本还不到喝酒的年龄嘛!”

“那你为什么还问我要哪种酒?”

“这无关紧要,反正我不卖给你。”

“他喝的是哪种啤酒?”

比利点头指向的那个男人坐在酒吧另一头,他打量着比利。“这是生啤酒,孩子,”他说,“你就告诉他们你要生啤酒。”

“是的,先生。谢谢你。”

“不客气。”

他顺街走到另一家酒吧,坐上高凳子。侍者沿着吧台晃过来站在他眼前。

“来一杯生啤酒。”比利说。

侍者沿吧台走回去,把生啤酒灌进一只大圆玻璃杯,端过来放在吧台上。比利把一美元放在台上。侍者拿着它走到现金出纳机旁把钱打进去,然后走回来把七十五美分硬币拍在台子上。

“你从哪儿来?”他问。

“从克洛弗代尔那边,我在为哈什奈夫牧场打工。”

“那儿已经没有哈什奈夫牧场了,巴比特把它卖了。”

“是的,我知道。”

“是卖给了一个牧羊主。”

“是的。”

“你觉得那事怎么样?”

“我不清楚。”

“可我清楚。”

比利扫视着酒吧间,除了一个看起来喝醉了的士兵,这里空无他人。这士兵正在看他。

“不过他们从没有把牌子卖给他,是吧?”侍者问他。

“没有。”

“没有。所以不再有哈什奈夫这块牌子了。”

“你想往自动投币唱机里扔个钱吗?”当兵的问比利。

比利看着他。“不,”他说,“我不想。”

“那你就坐那儿吧!”

“我是要坐在这儿。”

“你那啤酒有什么问题吗?”侍者问比利。

“没有啊!我想没有的。难道有很多人抱怨吗?”

“我只是注意到你根本没有喝它。”

比利看看这啤酒。他又沿着吧台看过去。那士兵微微转了转身子,一只手搁在膝上坐着,好像在决定是否站起来。

“我是想也许那啤酒有什么问题。”侍者说。

“嗯,我觉得不会,”比利说,“如果有问题,我会告诉你的。”

“你有烟吗?”那当兵的问比利。

“我不抽烟。”

“你不抽烟?”

“不。”

侍者从他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幸运财”香烟,在吧台上用手掌压住一推,把它滑给士兵。“给,当兵的。”他说。

“谢谢!”士兵说。他用手指敲着烟包震出一支烟,用嘴抽出来,然后从衣袋里取出一个打火机点着了烟,把打火机放在吧台上,再把那包烟滑给侍者。“你衣兜里那是什么?”他问道。

“你和谁说话?”比利问他。

士兵把烟气吹过吧台。“和你说话。”他说。

“哦,”比利说,“不过我想我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是我自己的事。”

士兵没有再出声,只是坐着抽烟。侍者伸手从吧台上拿起烟包,抽出一支点着,然后把那包烟放回衣袋。他双臂交叉着倚在后台上,指间夹着那支慢烧的烟。此时谁也没有说话,好像都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知道我多少岁了吗?”侍者问。

比利看着他。“不知道,”他说,“我怎么能知道你多少岁了?”

“我到6月就三十八岁了,6月14日。”

比利没有搭腔。

“所以我没穿上军服。”

比利看看那士兵,士兵还是坐着抽烟。

“我试着去报名,”他说,“试着谎报我的年龄,可他们根本就不相信。”

“他无所谓,”士兵插话道,“军服对他根本无所谓。”

侍者狠吸了一口烟,朝着吧台吐出烟气。“我敢说这有所谓,如果你军服领子上镶个太阳升符号,十个人一排上第二大街游行受阅,我说肯定是有所谓的。”

比利端起啤酒杯一气饮干,把杯子放回吧台,站起身把帽子朝前拉正,朝那士兵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上了大街。


他又在一个名叫埃贾的牧场干了九个月的活。在他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又有了一匹用工钱折来的驮马、一套像样的铺盖卷、一床粗毯和一杆旧的0.32英寸口径单发史蒂文斯来复枪。他向南骑过索科罗西部的高地,骑经玛格达莱纳镇,穿越了浩浩的圣奥古斯丁平原。当他骑进银城时,天在下着雪。他登记住进了“宫廷旅馆”,坐在房间里,望着窗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街道上。这个时分到处看不到一个人。过了一会儿他走出了旅馆,沿着布拉德街走到一家饲料商店,但商店关着门。于是他找到了一家食杂店,买了六盒早餐麦片回来喂马。他把两匹马拴在旅馆后院后便在旅馆餐厅里吃了晚饭,然后回到楼上房间去睡觉。第二天早晨下楼时他竟是唯一的餐厅顾客。饭后,他走到街上想买些衣服,所有的商店却都关着门。街上灰蒙蒙的,冷清清的。一股强风由北方吹来,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他推了推一家杂货店的门,因为里面有灯亮着,但它竟然也不开门。当他走回旅馆,问那服务员这天是不是星期天,但服务员说这天是星期五。

他朝外面的街道看着。“怎么商店都不开门?”他问。

“今天是圣诞节,”服务员说,“没有商店在圣诞节开门的。”

他漂泊到了得克萨斯北部的锅把形地区打工。次年的大部分时间他在为马塔道斯牧场干活,也为T宝石牧场干。他又辗转到南边打零工,在很多小牧场也只能干上一两周的样子。到了战争第三年的春天,在整个国家,几乎没有一家牧场住宅的窗户上不悬挂金星[金星:颁发给阵亡美军官兵家属的一种荣誉标志],最后他在新墨西哥州玛格达莱纳镇外的一个小牧场里干了三个月。最后一天他领了工钱,给马上好了鞍,把铺盖卷拴上驮马,又骑回南方。他越过了斯坦斯东面最后的一条沥青公路,两天以后骑到了SK Bar牧场。这是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门廊下桑德斯老人戴着帽子坐在摇椅上,膝上放着一本《圣经》。他身体前屈,探着头看是谁过来了,好像多接近一尺,他就能把前方的骑者对上焦点,他看上去更衰老、更虚弱,比比利两年前看到他时更显萎缩了。比利叫着他的名字,老人家便叫他下马。比利走到台阶底部,伸出一只手扶住油漆剥落的栏杆柱子,抬起头来看着老人。老人家把《圣经》合上,但留一个指头在里面标记着位置。“是你吗?帕勒姆。”他问。

“是的,先生。我是比利。”

他走上台阶,摘下帽子与老人家握了手。老人家的眼睛已经褪成暗淡的浅蓝色。他握住比利的手一直不放开。“谢谢你能来看我,”他说,“我常常在想你啊!来,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

比利拉过一把藤底的旧椅子坐下,他把帽子放在膝上,他看着草场和远山,然后回看着老人家。

“我想,你知道米勒的消息。”老人家说。

“不,先生。我没什么他的消息。”

“他在太平洋西部的夸贾林环礁被打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简直太难过了。”

“我们这里只是粗略地知道一点,太粗略了。”

他们默默地坐着。一阵微风吹过原野。从门廊角的檐边垂吊下来的一盒石刁柏草轻轻摇动着,它的影子也同步在门廊地板上晃动,缓慢,无规则,也无定位。

“您还好吗?”比利问他。

“哦,我还好。去年秋天我做了一个白内障摘除手术,但我恢复得很好。利昂娜走掉了,她背着我结了婚。现在她丈夫当兵去了,她自己住在罗斯韦尔,不知为什么?也许找了个工作?我想劝说她回来,但你知道有没有用。”

“是啊,先生。”

“按理说我再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希望您健康长寿。”

“那我可消受不起。”

他合上了《圣经》,朝后仰着。“雨朝这边来了。”他说。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

“你能闻到味儿吗?”

“是的,先生。”

“我一直都喜欢那味儿。”

他们静坐了一会儿。比利问他:“您现在还能闻到吗?”

“闻不到了。”

他们又静坐着。

“你听到博伊德的什么消息了吗?”老人家问。

“我什么消息也没有。他再也没从墨西哥回来,如果他回来过,我也不知道。”

老人家好长时间没有接话。他在注视着南边黑下来的田野。

“我在亚利桑那有一次看到柏油路上下雨。有半英里长的路,那雨只下在白线的一边,而另一边却是干干的,正好被中心线给分开了。”

“我信,”比利说,“我也看到过这种雨的。”

“这可真是奇怪事。”

“我还见过暴风雪时打雷,”比利说,“打雷加闪电。但你根本看不见哪是闪电,到处一片闪亮,白得像棉花阵似的。”

“我有一个墨西哥工人有一次对我讲过这种事,”老人家说,“我当时还半信半疑呢!”

“我也是在墨西哥时看到的。”

“也许我们这边没这样的事。”

比利笑了笑。他双靴交叉着踩在门廊的地板上,眼睛远望着无垠的田野。

“我很喜欢你的靴子。”老人家说。

“我是在阿尔伯克基买的。”

“它们看起来像好货色。”

“希望如此,我花了好价钱。”

“这一打仗,什么东西的价钱都涨得天高,凡是你能想起来要买的。”

几只鸽子从远处飞来,越过草场朝房子西头的鱼塘飞去。

“你还没有背着我们大家结婚吧?”老人家问他。

“没有,先生。”

“人们不愿意看到一个人单身,我不知这里有什么道理。我妻子死去时我都快六十岁了,他们总是缠着要我再结婚,尤其是我的嫂子。我已经有过一个最好的妻子了,我不相信会有人连着两次好运气,找到好女人。”

“不会,先生,一般不会有。”

“我记得巴德·兰福德老叔对人们说过:只有极好的女人才值得你去结婚,不然就别结婚。当然他一辈子就没结婚。不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悟出来的。”

“我想我得说,我根本就不懂得她们。”

“她们是谁?”

“女人呗!”

“好,”老人家说,“起码你还没学会说谎。”

“说谎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不去把你的马牵过来?站在外面一会儿把你的行李都淋湿了。”

“我想,我最好还是早上路。”

“你可不能下着雨就骑走了。我们再过几分钟就吃晚饭了。我雇了一个墨西哥女人给我做饭。”

“趁着我精神头好,我还是走吧。”

“留下来吃晚饭,嗨,你才刚刚到嘛!”

当他从马棚里回屋时,风已经刮得很凶了,但雨还没有下来。

“我记得那匹马,”老人家说,“那是你爸爸的马。”

“是的,先生。”

“他是从一个墨西哥人手里买下来的。他说当他买它时,那马还听不懂一个英语字呢!”

老人家用力把自己从摇椅上推起来,把《圣经》夹在腋下。“现在连从椅子上起来都变得困难了,你能相信吗?”

“你相信马会听懂人说的话吗?”比利问。

“大多数人是不相信的。我们进去吧,她已经叫了两次了。”

第二天天亮前他就起来了,他穿过黑暗的房子走到厨房。那里有灯亮着,做饭的女人正坐在桌旁收听一部形似主教帽子的老式木制收音机。她正在听着华雷斯市电台的播音。当他站到门口时她连忙关上收音机,抬头看着他。

“没关系,”他说,“你用不着把它关上。”

她耸耸肩膀站了起来,她说反正已经听完了。她问他是否要吃早饭,他说是的。

在她做早饭的当儿,他走到马棚去给马儿刷毛清蹄。他给尼诺装上鞍子,但先不紧肚带。他把驮架捆上那匹驮马,再把他的粗毯子扎上去,然后他走回了厨房。她把他的早饭从烤箱里拿出来放上桌。她为他煮了鸡蛋,煎了火腿,烤了四张玉米饼,还热了一碗菜豆。把这些东西都推到他面前后,她便为他倒咖啡。

“你要奶油吗?”她问。

“不,谢谢。有辣沙司吗?”

她用一个火山熔岩石制成的小臼碗盛了辣沙司放在他的肘旁。

“谢谢。”

他以为她会走开,但她没走。她站在一旁看他吃饭。

“你是桑德斯先生的亲戚吗?”

“不是,他是我父亲的朋友。”

他抬头望着她。“坐吧,”他说,“你可以坐下来。”

她用手做了一个小动作,他不知那是什么意思。她仍然那样站着。

“他的身体看来不太好。”他说。

她回答说他的身体确实不好。她说他的眼睛有毛病,而且他为他战死的侄子十分难过。“你见过他侄子吗?”她问。

“是的,你见过吗?”

她说她不认识那侄儿。她说当她来此干活时,那侄儿已经死了。她说她见过他的照片,他真是十分英俊。

他吃了最后一个鸡蛋,用玉米饼擦擦盘子再吃下这张饼,喝完杯中咖啡后擦了擦嘴。他抬起头来谢了厨娘。

“你要走很远的路吗?”她问他。

他站起来把餐巾放在桌上,从另一把椅子上拿起帽子戴上。他说他确实要走很远的山路,他说他不知道他旅行的结束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当旅行到达终点的时候自己会不会意识到。他又用西班牙语请求她为他祈祷,但她说,在他这样要求之前她就已经决定这样做了。


他在拜伦托的墨西哥边关把马登了记,把盖了章的入境证折叠好放进鞍袋,然后给了那边关官员一枚银币。那官员很郑重地向他举手敬礼,而且称呼他为骑士。他向南骑入了老墨西哥的奇瓦瓦州。他上一次通过这个入口是七年以前——那时他只有十三岁,他父亲就骑着现在他骑的这匹马。那次他们是从两个美国人那里接手了八百头牛畜。这两个人是利用了阿森松西边山里一个被遗弃了的牧场简陋地饲养了一批牛畜。那时候,这儿有过一家咖啡馆,但现在已无踪影。他骑下这条小小的土街,在尘土飞扬的路边,从一个坐在木头火盆旁的妇女那里买了三个肉末饼,一边骑一边吃着。

两天的骑行把他在晚间带到了哈诺斯镇。黑黝黝的平原上散落着一片灯光。他骑在一条布满车辙的老货车道上,欣赏着西边黑色的山岭映着血红色的落日余晖。远处是巴维斯匹河流域及高耸的皮拉雷斯山,北坡依然有残雪积在凹壁处闪着银光。这一带高地的夜晚依然寒风凛冽。两三年前他曾骑着另一匹马通过这里。

他由东向西穿过黑夜,骑过了一处古城池内的、被岁月销蚀的土塔楼,又慢慢骑经了一处完全是土建房舍的百年废墟。他骑过一座高大的泥砖教堂,他又骑过了一座古老的西班牙铜钟,铜钟吊在一个院子里的木支架上,浑身的铜锈发出绿色。最后他骑到了一片敞着屋门的房子。里面有男人静静地坐着抽烟,男人身后在油灯的黄光下女人们正忙着她们的活计。镇子的上空笼罩着炭火的烟尘,从这片暗黑的宅院间,有音乐的演奏声传出来。

他循着这乐声,沿着那些狭窄的房屋间的通道骑着。越过最后一个上坡,他来到了一扇门前。这门是用覆盖着干树脂的原松木板钉起来的,再由牛皮带子铰接在门框上。他走进的这个房间不过是街道两侧排列着的、或住人或废弃的简陋小屋中的一个。他一进来音乐便停止了,那些乐师们都转过脸来看着他。屋子里有几张桌子,都配有机器旋出来的华丽的圆柱形木腿,但上面都沾着泥巴,好像是在雨地里淋过一样。在一张桌子的周围坐着四个人,都端着酒杯围着一瓶酒。沿着后墙有一张德国布仑瑞克式的华丽吧台,天知道是从哪里弄到这地方来的。在覆有雕刻的灰暗的后台上的架子上摆着六七个酒瓶,有的有标签,有的没有。

“现在开门吗?”比利问他们。

他们之中的一个把椅子在泥地上朝后一推站了起来。此人十分高大,当他起立时,他的脑袋便消失在悬在桌上的那盏灯的光区之上的黑暗中。“是的,先生,”他说,“当然开门。”

此人走向吧台,从一个钉子上取下一条围裙系在腰间,站到光线昏暗的雕刻桃花心木台前。他双手交叉着搁在胸前,他装扮得像个屠夫,但那动作又像是站在一所教堂里。比利向桌旁的另外三人点点头并道着晚上好,但无人搭理。此时乐手们拿着他们的乐器站起来,鱼贯而出走到街上去。

比利把头上的帽子朝后轻轻推了一下,穿过房间走到吧台。他把手放在吧台上瞧着后墙上那几瓶酒。

“请给我来一杯加冰块的酒。”他说。

高大的酒保翘出一个指头,好像在称道他明智的选择。他伸手从各式各样的酒杯中取出一个无脚玻璃杯,把它正过来放在吧台上,然后又取下一瓶威士忌,把酒杯斟到一半。“要加水吗?”他问。

“不要,谢谢。你也来一杯。”

酒保谢过他又取下另一个无脚酒杯。斟上酒,然后把酒瓶放回吧台。在酒瓶的浮灰上,他的手留下了一个印子,在灰黄色的灯光下仍然清晰可见。比利举起酒杯,越过杯沿看着酒保。“为你的健康!”他说。

“也祝你健康!”酒保回敬着。他们同时喝酒,比利放下酒杯,用手指着酒杯划了一圈,这手势也包含进酒保的杯子。他转身看着另外三个坐在桌旁的人。“你们都是朋友吧?”他问。

“是的,”酒保说,“当然是。”

系着围裙的酒保当即拿起酒瓶走过去为他们每人斟上酒。他们祝他健康,他便举起酒杯与他们一起喝酒。酒保回到吧台,手里拿着杯瓶,不知所措地站着。比利把酒杯放在吧台上。后来从那边桌子上传来一个声音邀请比利去和他们一起喝酒。他拿起酒杯,转过身先谢谢他们,但他不知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比利把酒保事先已经空出来的一把椅子朝后拉了拉坐上去。他朝这几个人看着,看到三个人中最年长的一个已经烂醉了。他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衬衣,耷拉着脑袋瘫坐在椅子上,下巴靠在敞开的领口上,他一双黑色眼睛陷在边缘发红的眼窝里显得阴郁无底,就像是铅渣被灌进钻孔去封杀某种刻毒的食肉魔。酒精的作用使他连眨眼都十分迟钝,而且每两次眨眼之间有着太长的时间间隔。起初说话的那人是坐在他右边的年轻人。他又说对于来到这个国家的一位旅人来说,比利的酒也喝得太慢了。

比利点点头。他看看站在桌子上的酒瓶,瓶子微微发黄,微微畸形,既无瓶塞也无标签,瓶底还可见到一些渣滓、一些沉淀、一条弯细的龙舌兰小虫。“来喝麦斯卡尔酒!”那年轻人嚷着。他后仰着身子朝着酒保叫着。“快过来,”他喊,“过来一起坐!”

酒保把威士忌放在吧台上,但比利却叫他拿过来。于是他解下围裙挂回后面的钉子上,拎着那瓶威士忌过来了。比利朝着桌子上所有的酒杯一挥手。“都再加满!”他说。

“好,都加满。”酒保重复比利的话。除了那位醉汉的杯子,他把所有人的酒杯都斟满了威士忌。他犹豫着,因为那位醉汉的前一杯酒还放在他面前。那年轻人碰了碰他的胳膊肘。“阿方索,”他说,“来喝酒!”

酒保阿方索没有喝酒,他呆滞地看着苍白的新来者。他与其说是被酒所降服,还不如说是恢复到一度不属于他的返祖现象中去。那位年轻人看着桌子对面的美国人。“你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他说。

酒保把瓶子放在他们面前,从靠近的桌子旁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大家都举起酒杯。若不是阿方索选在这个时候说话,他们就已经喝上一大口了。“你是谁?年轻人。”阿方索问比利。

大家举杯的手都停住了。大家都看着比利。比利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把空杯子放下,看着桌子周围这一圈眼睛。

“我就是一个平常人,”他说,“没别的。”

“你是美国人。”

“当然,是美国人。”

“你是个牛仔?”

“是的,牛仔。”

那个醉汉坐着纹丝不动,他的眼睛也一动不动,他好像在那里喃喃自语。

“阿方索,咱们再喝!”年轻人又提议。他举起自己的酒杯并环视着桌子,其他人也都举起了杯子,大家喝着。

“你呢?”比利问那醉汉。

醉汉没有回答,他那又湿又红的下嘴唇松松地撇在一口白牙的下面。他好像没有听见比利的问话。

“你当过兵吗?”他突然问比利。

“当兵?没有。”

那年轻人说这个喝醉的人在革命时期曾是个士兵。他在托雷翁和萨卡台卡斯打过仗而且数次受伤。比利不禁看着那个醉汉,但看到他眼里有一种黑色的晦暗和愚钝。那年轻人说他的胸口在萨卡台卡斯吃了三颗子弹,他在寒冷和黑暗中躺在街上的泥土中失去了知觉,就在他身边有好几条狗在喝他身上流出的血。他又说那几个枪洞就在这名爱国者的胸部,谁都可以看到。

“再来。”比利说。酒保赶紧倾过身子为他斟上。

所有的杯子都斟了酒,那年轻人举起杯子提议为革命而干杯。大家饮了酒,放下杯子,用手背擦着嘴唇并看着那个醉汉。“你为什么到这里来?”那醉汉突然问比利。

大家都看着比利。

“这里?”比利不解地问。

但这醉汉根本不理会别人的问题,他只提问。那年轻人便倾过身子来解释。“他是说到这个国家来。”他对比利小声说道。

“到这个国家来。”比利重复着这话。大家等着他的回答,只见他倾过身子伸手拿起醉汉的装着麦斯卡尔酒的杯子,把里面的酒全都泼到远处的地上,再把杯子放回桌上。大家都坐着不动。比利对酒保打着手势并说:“加上。”

但这次酒保反应不那么快,他慢慢地拿起酒瓶给比利斟上。他放下酒瓶后在裤子上擦着他的手。比利把酒杯端起来,他说他到他们的国家来是为了找他弟弟。他弟弟精神上有点痴迷,他本不该放纵了他,但他却这么做了。

这一圈人坐在那里,手里都握着酒杯。他们都看着那醉汉对美国少年的解释有何反应。但此时那年轻人又向酒保劝酒。“阿方索,喝酒!”他一面说着一面还用酒杯打着手势。酒保便举起酒杯喝干,把空酒杯放在桌上然后朝后仰去,像是一名棋手走出一步棋后坐回去静观效果。他看着桌子对面的最年幼者,这人帽子低低地压在前额,与别人坐得隔开了一些,他两手端着一杯满酒好像要捐献似的。他是至今唯一未说话的人。此时房间里开始微微发出一些难闻的气味。所有礼仪的结果都应该是防止冲突和流血,但以这醉汉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已经失去了自制力。他身旁的那个年轻点的人看出了这一点便悄悄提醒他,而且为了缓和气氛,那年轻人微笑着,耸耸肩膀,对着这美国人一举杯敬了一口。当他刚把酒杯放下,这醉汉就动起来了。他慢慢地向前倾着身子去抓他的酒杯,看到此,那年轻人即微笑着又举起自己的酒杯,好像在欢迎醉汉从病态中返回一样。但这醉汉抓住自己的酒杯,慢慢地把它拿到桌子外面,把里面的威士忌泼在地上,又把酒杯放回桌子。然后他晃晃悠悠地去抓麦斯卡尔酒瓶,一下把它旋起来,把这黄色的油状燃剂倒进自己杯里,然后把瓶子放回桌上。这瓶里的沉淀物及龙舌兰小虫都在瓶底顺势旋转着。他又仰回去原样坐着。

那年轻人看着比利。在漆黑的镇子里,一只狗在吠叫。

“你不喜欢威士忌?”比利问醉汉。

醉汉还是不回答问题。他那杯麦斯卡尔酒站在那里就像比利刚进酒吧间时看到的一样。

“这是因为上面的标记。”那年轻人告诉比利。

“标记?”

“是的。”

他解释说那醉汉反对那个专制政府的标记,他不会喝这种瓶子里的酒,这对他来说是个有关荣誉的问题。

比利看看那个醉汉。

“这是个谎言。”那醉汉突然说。

“谎言?”比利不解。

“是的,一个谎言。”

比利看着那位年轻人,他问他那人说的谎言是什么,但那年轻人叫他别在意这事。“没有什么谎言。”他说。

“那根本不关什么标记的事。”醉汉说。他虽然说得很慢,但并不笨拙。他转身对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做了他的声明。然后转回身继续看着比利。比利用手指又画了个圈子。“再喝。”他说。酒保又伸手拿起瓶子。

“你想喝那臭猫尿来代替上等的美国威士忌吗?”比利用英语说,“我请客啊。”

“你说什么?”那醉汉问。

酒保坐在那里有些不安,于是他便弯下腰把所有的空杯都斟上威士忌酒,然后拿起瓶塞推回瓶口。比利先举杯。“为你们的健康!”他说道。他先饮了酒,大家也都饮过,除了那个醉汉。外面的街路上,古老的西班牙大钟敲响一次,又响了一次。这时那醉汉又向前倾身,他伸手越过面前的麦斯卡尔酒杯又去抓那麦斯卡尔酒瓶。他手拿酒瓶以一种微微的圆周动作把比利的杯子斟满,好像对这种无脚玻璃杯需要以一种特定的方式来斟酒。然后他竖起瓶子放在桌子上,再仰回椅子上。

酒保和另外两个年轻人都捏着自己的酒杯坐着。比利看着杯里的麦斯卡尔酒,仰回椅子背上。他朝着门口看去,可以看到尼诺站立在街上。方才溜出去的那帮乐手们此刻又在另一条街、另一家酒店演奏了。或许这是另一帮乐手。他伸过手端起了麦斯卡尔酒把它举到灯光下,一股烟雾状的沉淀物翻卷在玻璃杯里,这是一撮残渣。众人都看着他,无人移动。他斜起杯子一口饮尽。

“祝你健康!”那个年轻人喊道。大家都干了杯,包括那酒保。他们用干出来的空酒杯在桌子上轻拍着,转圈都在笑着,但此刻比利的身子却侧向一边,他把麦斯卡尔酒吐在了地上。

在随后的寂静中,这个小村镇似乎是被它四周的大沙漠吸了进去,万籁俱寂。这时那个醉汉以一种十分静默的动作去拿他的酒杯。那个年轻人垂着眼皮,在灯光的阴影中他的眼睛甚至看似闭着。那醉汉把他伸出的手捏成球形慢慢地放到桌子上。比利又用手指画了一个圈。“再来。”他说。

酒保看着比利,他又看着那位目光呆滞的爱国者,爱国者的拳头竖在他的杯子旁边。“这酒对我也太厉害了,”他说,“太厉害了!”

比利的眼睛一直盯着那醉汉。“又是谎言!”醉汉说。他说这麦斯卡尔酒并不像酒保说得那么厉害。

众人都看那瓶麦斯卡尔酒,看着瓶边那瓶子投下的一个半圆形的阴影。此时那醉汉既不动也不说话,比利又伸手到桌子那头去拿威士忌酒瓶,他又一次把所有的酒杯都加满,他把酒瓶放回桌上,然后把椅子推后一点站着。

醉汉把两只手伸开放在桌边。

那一直未说话的青年此时却用英语对比利说,如果他敢伸手去掏钱包,那醉汉会开枪打他。

“我一点都不怀疑这一点。”比利说。然后他眼睛不离桌子对面的那个人,问着酒保:“我该付你多少钱?”

“五美元。”酒保回答。

他伸手用两个指头到衬衣口袋里捏出一摞票子,用拇指翻开,把一张五美元的纸币抖落在桌子上。他又看着那个用英语对他说话的人。“他会从背后向我开枪吗?”他问。

那人从他的帽檐下抬眼看着他并笑着。“不会,”他说,“我觉得不会。”

比利用手碰碰帽边,向桌旁的众人们点点头。“先生们。”他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向门走去,把他盛满酒的杯子留在桌子上。

“如果他叫你,你不要回头。”那年轻人又向他说着。

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他快要走到门口时,那醉汉真的叫了:“年轻人!”

他停住了。外面街上的马儿抬起它们的头看着他。他离门口的距离也就是他一人长的样子。“走啊,”年轻人说,“走啊!”但他没有再走,他转过身去。

那醉汉并没有什么动作,仍然坐在他的椅子上。那说英语的年轻人已经起身,站在醉汉身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摆好姿势要拍一张歹徒影册。

“你是不是说我骗人?”那醉汉突然问他。

“没有。”他回答。

“我骗人吗?”他即用手抓着衬衣把它撕开,衬衣是用按扣别着的,很容易便打开了而且没有声音,好像那些按扣由于以前的这种多次展示已经被拉得很松。他坐在那里把衬衣拉得大开,好像是再次迎接三粒步枪子弹。这三粒子弹的烙印打在他那平滑无毛的胸膛上,覆盖着心区形成一个那么标准的等腰三角形。桌旁的人无一反应,无人去看这位爱国者,也无人去看他的等腰三角形伤疤,想必他们早先都已经多次参观过了。他们都看着这位白人少年,他站在门口好像被框起来一样。他们都木然不动,而且也没有一点声响。他在倾听,他在期待听到这个小镇上有什么东西能够告诉他,这小镇并没有留意,因为他有个感觉:他在这个地方的出现某些方面不仅是已知的,而且是命中注定的。他也在听寻着那些乐手们,那些在他一露面便遁走的乐手们;他们本身可能也在倾听着出自这个多坑的黑暗区域某处的寂寥。他还在寻觅着除去他自身心脏的单调怦怦声之外的任何声响,他的心脏正在以一种液压的响动把血液牵引过他肉体生命内的无数根黑暗的小通道。他看着那个告诫他不要转身的年轻人。但他后来的转身便是对那人的全部警告。现时他所看到的是:在这似乎会将他置于死地的地方,这个微不足道的国家的历史的唯一明显的产物正坐在他的面前,在这所小酒馆的灰黄色的灯光下。这种产物只具有最可怜的权柄、含义及实质存在。其他所有无论是出自人们的话语还是文笔的呼吁都要求这产物在这个国家自定的法律的铁砧上被重新打造,不然的话,它连假象的资格都不具备。然而,一切都过去了。他拿下他的帽子站立着。然后也不管会发生什么好歹,他又戴上帽子,转身走出了门。他解开他的马,骑上尼诺,牵着驮马,沿着这条狭窄的小街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他还没有走出这个镇子,便有一粒中等石弹大小的雨点掉在他的帽檐上,接着又是一粒。他抬头看着这无云的夜空,东天上还有星星在发光呢!空气中既无风也没有下雨的气味,然而雨点却不断落下来。他胯下的坐骑已不愿再前进,骑手回头望着这深夜中的小镇,只有几扇窗户还发出微弱的红光。此时雨点拍落在硬土路上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黑夜中的某处马在过桥的声响。他也开始觉得自己醉了,于是他拉住马,掉头回骑。

他骑马走进了他来到的第一个门洞。他垂下驮马的牵绳,身子俯在尼诺的脖子上以从门梁下通过。进门后他仍然是在同样的雨中骑着,抬头仍然看见同样的星空。他赶紧拉过马头,转身骑出这无顶的房院,又骑进了另一家门廊。此时,在他帽顶上减弱了拍击声的雨点立即停歇。他下了马,在黑暗中跺跺脚,想听听脚下是什么地面。他出门把驮马也牵进来,解开了钻石结[钻石结:是用来在牲口背上拴捆行李的结法,经纬交错形成钻石放射形状],把那床粗毯子扯到地上,然后又解开和卸下了驮架。他把这驮马的腿缚了一下便把它赶到外面的雨中去。他又把他的鞍马的系鞍皮带松开,把鞍子和鞍袋拉下来,把马鞍靠在墙边,然后跪下来摸到粗毯上的绳子把它解开,接着卷开毯子坐在上面把靴子脱去。此时他的醉意更烈了,便拿掉帽子躺下了。尼诺从他的头边走过,然后站下朝门外看着。“别踩着我,你这该死的!”他骂道。

早晨醒来时,雨早已停了,天已经大亮。他感觉到不妙——在夜里他曾经起来过,蹒跚着到门外呕吐,他还记得曾用他那双泪水模糊的眼睛搜寻过马的踪影,然后又蹒跚着摸回院内。他也许记不清这些了,但当他坐起来找靴子时,靴子已经在脚上。他拿起帽子戴在头上朝门口看,几个孩子正缩在那里,看到他起来便跑开了。

“我那两匹马在哪里?”他问他们。

孩子们说马儿正在吃草。

他起身太快以至于眼前一片金星,他赶紧倚住门框用手盖住眼睛。他浑身被干渴灼烧着。他再次抬起头走出门看着孩子们。他们用手向他指着路上。

他走过最后一排低矮的小泥屋,孩子们都尾随着他。他们伴着马走到镇南边的一片草地上,这里有一条小溪穿过道路。他牵着尼诺的缰绳站着,孩子们望着他。

“你们想骑马吗?”他问孩子们。

孩子们互相看着。最小的是一个约五岁的男孩,他马上高举起两只胳膊等着上马。

比利把他举上去分开腿骑上马,然后又抱上了女孩,最后是那个最大的男孩。他嘱咐那个大男孩要搂紧两个小的,男孩点点头。他便拿起尼诺的缰绳及驮马的牵绳,把两匹马牵回路上去。

此时有一个女人从镇子上过来。孩子们看到她来便小声耳语着。她拎着一只蓝色的桶,上面盖着一块布。她在路边站下,双手在身前拎着桶的提环。然后她穿过草地朝他们走去。

比利用手碰碰帽边向她问着早安。她停下来,手里仍然拎着那只桶。她说她在找他,她说她知道他没走远,因为他的铺盖和马鞍还放在那里。她说孩子们告诉她,有一个骑马人睡在镇子边上的一个院子里病了。于是她便给他拿来一些刚烧好的肉食,他吃了好有力气上路。

她弯下腰把桶放在地上,掀起那块布递给他。他拿着那块布站着朝下看那桶。桶里放着一只带斑点的洋铁碗,上面盖着一个碟子,碗边还挤着几张玉米饼。他看着这女人。

“吃吧。”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桶。

“你呢?”

“我已经吃过了。”

他看着在马上排成一条直线的孩子们,他把缰绳和系绳都交给了大男孩。

“去遛遛吧!”他说。

大男孩向前伸出手抓住缰绳,他又把系绳交给女孩,把两根缰绳中的一条递过女孩的头,然后轻轻踢了马一下让它开步。比利看着这女人。“真是太谢谢您了。”他说。女人叫他趁热赶快吃。

他蹲下来想把碗拿出来,但是太烫了。“对不起。”她说。她却用手把发烫的铁碗拿了出来。她把碗上的碟子拿掉,把铁碗放在碟子上递给他,接着她又伸手从桶里取出一把勺子递给他。

“谢谢您。”他说。

她跪在草地对面看着他吃饭。牛肚的碎条漂浮在清澈的油汤里像一些缓缓浮动的真涡虫。他告诉她他并没有生病,而是因为昨夜在小馆里喝了酒有些醉。她说她理解,醉酒也没有什么关系。再说生病有时是弄不清原因的,都得靠神来照顾我们大家。

他从桶里拿起一张玉米饼撕开再折一下去蘸肉汤,他又用勺子去舀牛肚,但牛肚滑落掉,他便用勺子的边把牛肚顶在碗边切断。牛肚条又热又有滋味。她还是看着他吃。

孩子们遛马回来坐在马背上等他的吩咐。他抬头看看他们,用手指画了一个圈,于是他们又骑走了。他看看女人。“这是你的孩子吗?”

她摇摇头说不是的。

他点点头,看着孩子们走开。铁碗已经凉了一半,他就直接端着碗倾斜着喝汤,然后咬一口玉米饼。“真好吃。”他说。

她告诉他她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但是他二十年前就死了。

他看看她,觉得她的年纪看起来不像是二十年前就有过孩子的样子,但也确实让人看不出具体的年龄。他对她说她那时候一定非常年轻。她说她的确是很年轻,但年轻人的悲痛往往被人低估很多。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前,说那个孩子永远活在她的心里。

他朝田野看去,那几个孩子骑在马背上正在河边逗留,那大男孩好像是让马喝水。那马边喝水边等待着小主人们的任何吩咐。他把牛肚汤喝完,折起最后四分之一片玉米饼把碗擦净再吃掉这饼。他把碗勺和碟子放回桶里,然后看看这女人。“这一共多少钱?太太。”

“是小姐,”她更正着,“不要钱。”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折叠钱夹说:“把钱给孩子们。”

“我没有孩子啊!”

“给孙子们吧。”

她大笑着摇头。“我更没有孙子了。”她说。

他捏着钱坐在那里。

“留着你路上用吧。”她说。

“那么谢谢您了。”

“把你的手给我。”

“什么?”

“你的手。”

他把手给她,她拿住后把巴掌翻上去,然后放在她自己手里细看着。

“你多大了?”她问。

他说他二十岁了。

“真年轻!”她用指尖探查着他的手掌。突然她噘起嘴。“这儿有贼。”她说。

“在我手上?”

她仰起头,闭上眼大笑着,她笑得那么从容无拘。“快拿了我吧,犹大![犹大:耶稣的十三个门徒之一,也是出卖耶稣的叛徒。此处借恶人发感叹,意谓:“我受不了啦,还不如让犹大把我毁了。”]”她笑着叫道。“不是的。”她摇了摇头。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花衬衣,她的两个乳房在薄衫内甩动着。她的一口白牙生得十分周正,她光裸的双腿呈着褐色。

“那么贼在哪里呢?”比利问她。

她用牙齿咬住下唇,用她那双黑眼睛注视着他。“在这里,”她说,“在这个镇子里。”

“可贼是到处都有的。”他说。

她摇了摇头,她说在墨西哥,有盗贼住的村镇,有盗贼不住的村镇,她认为这是个挺合理的安排。

他问她是不是一个盗贼,她又笑起来了。“啊呀!”她叫着,“我的上帝,多么直爽的人哪!”她看看他。“也许是吧。”她回答道。

他又问她如果她是个贼,她会偷什么样的东西?但她只是笑着,把他的手在自己的手上翻转着,细看着。

“你看见什么了?”他问。

“世界。”

“世界?”

“如你想象的世界。”

“这世界是不是很狡诈?”

“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把另一只手放上他的手。她朝远处看着田野,孩子们正在那儿骑马玩。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什么也没有。”

“你骗我。”

“是真的。”

他问她为什么不肯告诉她所看见的东西,但她仍只是笑着并摇头。他又问她,是否没有什么好事情,她现出严肃的神情,点头说是的,然后又把他的手掌翻上来。她说他会活得很长。她又查看着他拇指根的那条环线。

“有很多悲伤和忧愁?”他问。

“很多。”她说。但她又说生活中不可能没有忧愁的。

“但是你看见了什么坏事情,”他说,“是什么呢?”

她说无论她看到了什么东西——是好或是坏,都是无可改变的。他自己以后会在神所安排的适当时间里知道一切。她又把头微微翘起来端详着他,好像那儿有某个问题他必须问,如果他能及时快捷地提问的话。但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问题,这个时机便很快消逝了。

“你能知道我兄弟的消息吗?”他问。

“哪一个兄弟?”

他笑了,他说他只有一个兄弟。

她用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但她却不去看它。“你说谎,”她说,“你有两个兄弟。”

他摇了摇头。

“谎上加谎。”她说。她又低头细看他的手掌。

“你看见什么了?”他问。

“我看到你的两个兄弟,一个已经死了。”

他告诉她他曾有过一个妹妹,确实是死了。但她摇摇头。“是兄弟,”她断言,“一个活着,另一个已经死了。”

“那谁是谁呢?”

“你不知道?”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她放开他的手,站起身提起桶。她看看田野那边的孩子和马。她说也许昨天夜里他算是很幸运,因为那场雨把旅人们留住,不然的话他们会在外面受罪了。但她说那帮助和成全了人的雨也会背叛人。她又说当雨按照上帝的意旨降下时,邪恶也选择了自己的时间来行动,那些被它挑选的人在心里会有一些黑暗。她说因为心也会出卖自己,那些邪恶之人便常常能够从好人心中看出隐藏其中的黑暗。

“那你的眼睛能看出什么来吗?”

她扬了一下头,她黑色的头发飘在肩上。她说她什么也没有看见,这不过是场游戏而已。说完她便转身穿过田野,朝大路走去了。

他全天都在朝南骑行。在晚间他骑过了卡萨斯格兰德斯,又继续向南沿着那条三年前他和弟弟一起初次骑过的路骑行。暮色中他骑过那片黑沉沉的废墟,骑过夜鹰还在觅食的古代球场。第二日他又骑到了圣迭戈庄园。他在河边的三角叶杨树林中驻足观看,然后骑马走过那座小木桥,骑到了园工们的房舍。

姆尼奥斯家的屋子里空空如也。他穿过了所有的房间,什么家具陈设都没有了。圣母木雕像站立过的壁龛也是空的,只有一层陈旧烛蜡的灰色薄片摊在尘封的灰泥上。

他在门口站了一下,然后便回身跨上马骑到房群大院,穿门而入。在院子里,一个坐着编筐的老人告诉他说他们已经走了。他问这老人他们去往何处?但这老人似乎对于方向的概念不甚清楚,他只是泛泛地朝四处做了一个手势。比利坐在马上向院子四周看着:一部旧式的旅行车,一簇衰败的房屋,一只母火鸡栖息在无窗格的窗洞上。那老人又低头去忙他的筐子。比利向他道了别便掉回马头,牵着驮马走出这高大的拱形门,骑经园工们的住房,骑下小山,骑到河边,再一次骑过了那座小桥。

两天以后,他骑马经过了拉斯维拉斯,然后取道向东朝波奇亚骑去。就是在这条路上,他和他弟弟首次看到了他们父亲的马水淋淋地从一个小湖泊里走出来的。这一带高地好长时间没有下雨,脚下的道路盖着厚厚的尘土。此时一股干风从北方吹来。越过小湖在远处的原野上,一股股的尘团由巴比科拉方向爆出,好像那里正在起火。晚间,一部大型的韦科飞机由西部飞过来,盘旋了一周,降落在林间空地。

他在平原上点了一小堆火宿营过夜。这火在风中骚动着,像铁匠鼓风炉扇起的火,把他那单薄的枝棍储备全烧光了。他凝视着这火的燃烧,在疾风中火舌凶猛地吐向原野,断裂着,消失着,循环无穷,像是黑暗中一声声无音的呼喊。第二天,他骑过了巴比科拉和圣安娜德巴比科拉,然后转道北去纳米奇巴。

纳米奇巴镇比一个矿区的营地大不了多少,它坐落在河边的一个陡岸上。他把马拴在镇东河边的一丛柳林中,然后便在河里洗澡浣衣。次日清晨,当他骑马进镇子时,在路上遇见了一支婚嫁的小队伍。队伍的中心是一辆饰盖着旗布的普通二轮骡车。一块粗布盖篷扎在用柳枝绑成的摇摇晃晃的弓形框架上给新娘遮阴。这辆车只由一头小骡子拉着,它阴郁地蹒跚着。新娘独自坐在骡车里,在左摇右晃的盖篷底下还手撑着一把洋伞。在她身边的路上步行着一帮男人,穿着黑色或由黑色褪成灰色的套装。当他们经过时,新娘子转头看着这个骑在马背、立在路边的人,好像是看到了某个凶兆的见证似的,她赶紧在胸前画起十字,把头转回去。队伍走过了。他想他会在镇上再见到他们。婚礼一般要到下午才开始,他们这么早出门只是为了利用清早路上人稀尘小的这个好时刻。

他尾随着这支队伍进了镇。他在这条盖满尘土的小街上骑着,四下无人。他随便找了一家门口,从马上斜着身子叩击着,然后静听反应,但无人应答。他又从马镫子里抽出脚,用靴子大声地去踢门,但那门闩得不紧,竟自慢慢地旋开了,现出了低矮内部的一片黑暗。“喂!”他叫着。

还是无人应答。他朝外面的小街看了一下,又从门上朝屋里看着。在这茅棚屋的里墙边上,有一支蜡烛在盘子里燃烧着,在一个由搁凳担起来的板架上躺着一个穿着葬服的老头,身边围满了由山里采来的野花。

他下了马,扔下缰绳,踏进这低矮的门,摘下了帽子。这老头的双手被安放在胸前,他没有穿鞋,一双光脚在脚趾处用麻绳系在一起以免分开。比利在黑黑的屋子里又轻轻地叫了一声,但这间屋子就是这所房子的全部。有四把空椅子排着倚墙而立,到处都罩着一层细灰。在后墙的上方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他穿过房间看着外面房屋的内院,一辆破旧的马拉灵柩车翘着车辕杆停在那里。在围墙的那头一个敞着的棚子里有一架锯木板钉起来的棺材放在松木杆做的锯木架上。棺材的盖子竖在棚子一边的墙上。棺盒及棺盖的外侧被染成黑色,但棺材的内侧却还是未加工的原木板,既无布单也无任何衬垫物。

他又转身看着这个躺在停尸板上的老头。老头长着髭须,这髭须和他的头发一样都是银灰色。他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宽大、茁壮,指甲都没有清理过,他的皮肤是暗黑色而且显得干巴巴的,他的双脚宽大而多节。他穿的衣服套在身上紧绷绷的,那式样即使在那个地方也已不多见,很可能老头已经穿了整整一辈子。

他摘下了一朵形似雏菊的小黄花,这是他以前在路边常见的一种花。他看看花,又看看那老头。屋子里有一股燃蜡的味儿,一丝丝腐烂之气,一缕缕硬树脂燃后淡淡的余香。“出什么事了?老头。”他随意问。他把小花插进衬衣口袋上的纽孔里走了出去,把门在身后拉上。


在这座镇上无人知道那女孩的事情。她母亲早已迁走,她的姐姐几年前便跑去了墨西哥城。谁能知道这种女孩子的下落呢?到了下午,那婚礼的队伍款款上街了。这次,新娘和新郎一起坐在了遮着盖篷的二轮车盒子里。他们缓缓行进,伴着鼓号队。骡车吱吱嘎嘎地响着。此时新娘已戴上了白面纱,新郎则身着黑套装。他们脸上的苦笑像是在做鬼脸,眼睛里都透着惊恐的目光,看上去就像是这个国家的民间戏里的角色,穿着画了白骨的戏装在一起舞蹈。拖车吱吱呀呀地慢行着,像是在一个乡下佬的困倦昏沉的梦中涉过去,小车慢悠悠地左摇右晃,穿过那一去不返的夜晚,那他白日为之劳作的沉睡之夜。在黑夜终了之时车声渐远渐弱,留下了一点点余音,一些余悸。

晚上,人们把那个老头从停尸屋里抬出来葬在了墓地,葬在了那个简朴的高山地区被当作墓石的歪七竖八的木牌之间。没有人询问这个夹在吊唁者人群中的白人青年的身份。他默默地向人们点着头,一起走进了这间低矮的房屋。那里面摆放的一张大桌子上堆满了这个地方所能供奉的所有好食品。正当他靠墙站着在吃角黍时,一个女人走到他面前对他说,那女孩不是太容易找到的,因为她是个声名狼藉的女盗贼。很多人也都在找她。她说传说在巴比科拉,有人出了价悬赏她的人头。她还说有人相信这女孩劫富济贫,把金银珠宝当作礼物送给穷人,但其他人却认为她是个女巫。也可能她已经死了,尽管传言她已经在伊格纳西奥萨拉格萨被杀的消息是假的。

他打量着她,她就是这草原上的一个年轻女人,穿着一件劣质的棉布无袖女衬衣,用手工笨拙地染着色,衣服上的染料还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黑色的环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他问她。

她下齿咬着上唇站在那里,后来她说她知道他是谁。

“那你说我是谁?”他又问。

她说他是那个白人少年的哥哥。

他把顶在身后墙上的一只脚放下来看着她,又越过她看着那些身着黑衣的吊唁者们。他们正摩肩接踵地在搜抢着餐桌上的食品,像是在举行一场死神的宴会。他又看着她问,她是否知道他在哪里能够找到他的弟弟。

她没有立即回答。人们在屋子里的运动已经慢下来了,吊唁者们原先的低声说话亦变成了耳语。哀悼的人们互相希望着他们能够尽享这美食,一刹那间,所有的食品便都消失在这历史的重复之中。这时,他听到这些先前的礼仪在某处不断地发生着,像是木滑轮进入了轨道,像是锁里的制栓对准了插口,像是在古老的机械中木齿轮的齿牙互相契合,又随之带动了同轴上的第三个轮子。“你不知道?”她反问。

“不知道。”

她先把右手食指放上嘴唇,似乎以一种手势告诫对方别作声。然后又把手伸出去好像要去碰他。她说他兄弟的遗骨已葬在布埃那文图拉的墓地里。

当他出门解开马骑上时天已经黑。他骑过那些昏黄如蜡的窗光,骑上他来的那条路,骑过第一个高坡后,小镇在他身后消失了。头顶上的夜空星光满天,郊夜万籁俱寂,除了他的马在路上发出的结实的蹄声、皮革微小的吱吱响声和马儿轻柔的气息声。

他在那个地带骑行数周向一切可以询问的人打听着。在山镇台莫萨奇卡的一个小酒店里他第一次听到了那首描写骑马战士的墨西哥民歌里的几句歌词,歌中的白人少年来自北方。歌中唱道:“手里握着枪的是金发的骑兵,你在寻找什么,年轻人?为什么一大清早你便起身?……”他问那歌手他唱的这个年轻人是谁,但那歌手只是说正如歌里说的,他是一个寻求正义的年轻人,他已经死去多年了。这歌手一只手握着那磨损的琴颈,另一只手从桌上拿起酒杯。他先是默默地为询问者举杯,然后大声地为纪念这个世界上所有正义的人而举杯。他说,正如歌中所唱,他们走过的道路浸透着鲜血,他们生命的伟绩就写在那血里。那也是世界之心的血。他还说,真诚的人唱他们的歌,只唱他们的歌。

4月末在马德拉镇,他把马拴进了牲口棚里,自己步行着游逛了铁路那边的一个集市。山镇的春天依然是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矮松木的柴烟和锯木厂散出的树脂的气味。在集市地,彩灯成串地悬挂在头顶。买卖人大声地叫卖着他们的灵丹妙药和藏在帐篷里面的奇观,这些镂印着广告的简陋帐篷是用牵绳在踏平的草地上匆匆搭起的。他从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一杯苹果汁,边喝边看着这些山民的面孔。这些面孔多是黯黑和严肃的,这些又黑又亮的眼睛在集市的灯光下好像要爆裂放电似的。女孩们牵着手三三两两地走过,她们的眼神显得天真而大胆。他站在一辆涂了彩的大篷车前,那儿有一个拉场的人站在红色和镀金色交织的讲坛上单调而重复地向聚集的人群讲着什么。一个从抽奖场弄来的带有各种图案的大轮子被钉在大篷车的一壁上,一个身着红色紧身衫,外套一件黑色与银色交杂的无纽短上衣的女郎站在旁边的一个木台子上,随时准备着去转动那轮子。此时那个讲坛上的拉场人转身对着女郎伸出他的手杖,女郎嫣然一笑便拉下了轮子的一侧,让它边转边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所有的面孔都转过来看着。轮缘上朝外钉着的一圈大钉打在皮制的掣子上,转轮受到阻挡由快至慢直至完全停止下来。女郎转过身对着观众笑着。那拉场的又举起了他的手杖,报出了轮子上转到的那个褪了色的图画。谁持有这个图案的扑克牌,谁就中了奖。

“是个海上的女妖。”他叫道。

下面的人群没有反应。

“有人中了吗?”

他环视着人群。他们都站在用绳子围起来的一个临时场地里面。他的手杖在人群上方挥过,好像是指挥着某种集会。他的手杖是一根黑色的搪瓷棒,它的银头是一枚半身雕塑像,可能塑的就是广告人自己。

“再来一次。”

他的眼睛扫视着人群,扫视到独自站在人群外围的比利,又扫视回来。大轮又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响,在它那稍稍偏心的圆周上旋转着。上面的图画转成一片模糊,那块皮革掣子传出了咯咯的声音。

一个身材矮小的、没有牙齿的男人侧身走向比利拉着他的衬衣。他在他面前呈扇形地展开了一副扑克牌,每张牌的背面都有一个神秘标志的图案被编织进许多道波纹装饰里去。“拿一张,”他说,“快点,快点!”

“要多少钱?”

“不要钱,拿吧!”

比利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枚一比索的硬币递给那人,想把他打发掉,但那人摇摇头。他朝大轮子看去,轮子发出缓慢的拍打声。

“不要钱,不要钱!”小矮人对他说,“你为什么不试试运气?”

轮子在啪哒、啪哒转着,他拿了一张牌。

“等着看,”拉场人叫着,“等着看哪!”

轮子最后咔嗒一声便停了下来。

“是头盖骨!”拉场人叫着。

他翻过那张牌,印在上面的正是个头盖骨。

“有人中了吗?”拉场人又叫着。人群中,大家彼此看着。

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小矮人抓住拉场人的肘子。“他中了,”他悄声说,“他中了!”

“我赢了什么?”比利问。

那拉场人不耐烦地摇着头,他想要举起他那捏有那张牌的手,他说比利可以看到一些光景。

“看什么?”

“进车里看,”那人嘘着气说,“进车里去看。”他一伸手从他的手里抢过那张牌把它高举起来。“在这里,”他叫起来,“这儿我们有张‘头盖骨’!”

拉场人以一种慢加速将手杖在人群头上一挥,然后突然将手杖的银头指向比利和那矮人。

“我们有人赢奖了!”他大叫着,“来吧!来吧!”

“快去!”矮人喘着气说。他拉着比利的胳膊肘。但是比利已经透过俗丽的油漆层看到了依然显现的先前的字样,他认出了这正是几年前那个巡回小歌剧团的旅行大篷车,那部停在圣迭戈庄园的烟气缭绕的大院里辐条镀了金的大篷车。那时他和弟弟博伊德还是初次骑进庄园大门。这也正是他们看见抛锚在路边的那辆大篷车。当时那位漂亮的女歌手坐在遮篷底下等待着她的人和马归来解救她,但一直没有等到。他把矮人的手从衣袖上推开。“我不想去看!”他说。

“嗨,嗨,”矮人急得含糊不清地说,“那里面有你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精彩表演!”

他抓住托儿那瘦削的手腕:“你听着,我不想看这玩意儿,懂吗?”

那托儿在比利的拳握中畏缩着,他失望地回头看过比利的肩头,看着那拉场人,他把手杖搁在面前的讲坛上正等待着。所有的人都转头去看着这个站在灯光最远处的赢奖者。轮子旁边的那个女郎卖弄风情地站着,她的一个指头在颊上的酒窝处扭动着。这时拉场人不耐烦地抬起他的手杖扫了一下。“快点啊!”他叫着,“怎么了?”

比利松开手把托儿推出去,但那托儿并没有被甩出去,他倒在比利身边,用手指头扯着他的衣服,然后贴近他耳边对他吹嘘着大篷车内吸引人的精彩表演。拉场人又向他催喊了一次,他说大家都在等着呢!但是比利已经转身走开。拉场人在他身后喊了最后一次,然后向着观众不正经地评论了几句,惹得人群大笑并都转过头,越过众多的肩头去看热闹。那托儿可怜兮兮地站着,手里拿着那招引人的扑克牌。但拉场人说没有第三次转轮的幸运抽奖了,不过他愿意让那转轮的女郎亲自选择一个免费抽奖的人。女郎微笑着,用她那涂彩的眼睛扫视着下面的面孔,然后她点出了人群最前面的一个男孩。但拉场人说他太小不能被允许进场,于是女郎噘起嘴巴故作生气状,她说可惜这男孩子那么漂亮。接着她挑了一个褐色皮肤的雇工,这人直挺挺地站在她眼前,穿着大概是租来的一身衣服。她亲自走下台阶,拉着这个雇工的手把他请上去。幸运票结束了,拉场人便举起了一卷入场票,人群亦一哄而上争相购买。

比利走出了悬灯的场地,穿过了田野走到他存马的地方。他付过了马棚费,把尼诺牵出来骑上。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点燃在清冷烟气中的巡回游艺团灯饰的雾光。然后放开马骑过了铁路,骑上了从马德拉镇通出来向南通达台莫萨奇卡的道路。

一周以后,在凌晨的黑暗中他又一次骑马经过了巴比科拉镇。四下一片冷寂,连狗都没有出来,只有他的两匹马嘚嘚的蹄声在响着。蓝色的月光从后面把马匹和骑手的身影斜投在街上,形成一个不断朝前埋头冲刺的组合剪影。这条北向的路新近被用岑树拖着耙平过,他有意挑着在溢在路边的松土上骑着。在黎明中,黑色的刺柏树丛像岛屿似的孤立在平原上。原野上可见一些牛畜的黑色轮廓,一轮白日正在冉冉升起。

他在一片水草丰美的沼泽地饮了马。旁边有一丛古老的三角叶杨树围成了一个精巧的圆环。他把自己卷进那条粗厚的毯子里沉沉睡去。当他醒来时,看见一个男人坐在马上正看着他。他一骨碌坐起身来。那男人笑着。“我认得你。”他说。

比利伸手抓起帽子戴上。“是的,”他说,“我也认得你。”

“你说什么?”那人显然不懂英语。

“你的那位朋友呢?”

那人抬起放在马鞍前鞒上的手做了一个含混的手势。“他死了,”他说,“那个女孩呢?”他问。

“她一样,也死了。”

那人笑了一下。他说上帝的安排真是奇怪。

“上帝是对的。”比利回答他说。

“那你的兄弟呢?”

“我不知道,可能也死了。”

“这么多人都死了。”那人感叹道。

比利朝着马儿吃草的地方看了看。他想起来他是枕着马鞍上的皮套睡的觉,那上面扣着他的手枪。那人的眼睛也随着比利的目光转着。他说,对于死神选择的每一个人来说,另一个人只是一种缓刑。然后他竟以一种同谋似的神情笑了,好像一个人遇见了他的同类。他朝前倾了倾身子,把两手呈方筒状地套在马鞍前鞒上,朝地上吐了一口。

“你是怎么看的呢?”他问比利。

比利不清楚他问的是什么,他只是回答人都是要死的。

这人坐在马上似很严肃地掂量着这个回答,好像他必须以一种更深刻的含义来考虑这个反应。他说,人们认为死亡的选择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导致了一种结果,因而引起了新的选择。所以人类促成了自身的死亡,正如他们促成了命运的一切一样。此外他还说,当人类降生之时,他的结局已经注定,别无可能。终了之时,人类会努力越过所有的障碍向死亡迈进。他说,这两种观点实际上是一致的。虽然人类可能死于他可以避免的陌生境地,但更正确地说,人类是在寻求自己的死亡,不管这条路是多么曲折和隐秘。他笑了,他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人似乎懂得死亡是存在的主要状态,而生命只是它的分支。

“你怎么看呢?”他又重复同样的问话。

比利说他别无高见。他说不管一个人的生命是写在某处的一本书上,或是它本身一天天地成形都是一样的,因为它只有一个事实,那就是它的存在。他说,当我们说是人们塑造了他们的生命的说法是正确的时候,同样正确的是人们不可能有其他的方式,不然的话,其他的方式会是什么样子呢?

“说得好!”那人赞许着。他向田野望去。稍后他对比利说他能够看出人们在想什么。比利没好意思指出他已经两次问自己的想法了,于是他婉转地问他能否说出他现在在想什么。但这人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反正他们俩的想法是完全一样的。后来他又说道,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对任何男人心怀怨恨,因为女人只是供男人差用的长脚的财产而已。这也就像一场游戏一样,不必为真正的男人计较。最后他说,他不欣赏那些为了那些荡妇去杀人的男人。总之,那条母狗已经死了,而这世界照样转着。

他又笑了。他嘴里还含着个什么东西,他把它用舌头转到一边,抵在牙上吸一下然后又转到另一边去。他用手碰了一下帽边。

“好了,”他说,“路还等着我呢!”

他再次用手碰了碰帽边,然后用靴上的小齿轮刺刺马,又用两根缰绳左右来回地拉动马头,直到马的眼睛转急了,又下蹲又跺脚,这才放开马小跑着穿过小树林,跑上大路,很快消失了。比利打开了鞍架上的皮罩,取出那把手枪。他用拇指将击铁扳到装弹位置,旋转了一下弹膛,检查了弹室,再推回击铁,恢复原状。他在原地坐了很长时间,听着动静,防备着什么事会发生。

在5月15日那天——他是从七个星期以来读到的第一份报纸上得知这个日期的,他又骑进了卡萨斯格兰德斯。他在卡米诺·拉多旅馆里订了一个房间并把马儿拴进了马棚。第二天早起后,他顺着贴了瓷砖的过道去浴室冲洗了一番。回到房间,他站在窗前欣赏着早晨的阳光斜投在脚下旧地毯的织线上,同时听到了一位姑娘在窗户底下的花园里唱歌的声音。她坐在一块大白帆布上,布上堆着有几个蒲式耳[蒲式耳:英、美常使用的干容量单位,在美国,1蒲式耳相当于35.238升]的美国大胡桃。她两腿弯曲地坐着,膝弯间放着一块扁平石板。她在用一个小石臼去砸胡桃,她边干边唱着歌。她唱道:

这是个明媚的4月,

在巴奇尼瓦镇。

有六个人从路上赶到,

他们是武装的骑兵。

她用石臼砸开胡桃,把胡桃肉挑出来放进她身边的一个罐子里。她又接着唱:

即使他心中感到惧怕,

他的脸上也决不流露。

不管会过来多少敌人,

金发少年都会等着他们。

她用她那纤细的手指将胡桃肉从桃壳里分裂出来。在那精巧的一分为二的半球里仿佛书写着这样一个真谛:我们必须信奉那结出这些果实的树的生命力,和日后这些果实再孕育出的新树的生命力。然后姑娘又重复唱着这两段歌。他扣上衣服,戴上帽子,走下楼梯,走到院子里去。当看见他从卵石路上走来,她停止了歌唱。他颇有礼节地用手碰碰帽边向她道着日安。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并且微笑着。她大约有十六岁的样子,长得十分美。他问她是否知道这首民歌的更多的歌词,但她说不知道了。她说这是一首老歌。她说这故事十分悲惨,在故事的结尾,由于用尽了弹药,金发少年和他的心上人死在彼此的怀抱里。等到恶主派来的人完了差使骑马离去,镇上的人便赶来把这金发少年和他的女友运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安葬了。“小鸟儿飞去了。”她又哼了一句歌词。但她不能记起全部的歌词了。然而她感到很羞窘,因为他一直在听她唱歌。他不由得笑了,他对她说她有一副好的嗓子。她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开,咂了咂嘴。

他一时无言,便站着看院子外西面的群山。姑娘回过脸来看着他。“把手给我。”她说。

“你说什么?”

“把你的手给我。”她把一只手握成拳伸出去。他也半蹲着伸出手。她将一把剥好了的胡桃肉放进他的手中,又用她的手把他的手合上,然后看看周围,好像这是一些秘密的礼物,害怕有人看见似的。“好了,你走吧。”她说。他谢过了她,站起来走过院子,走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但当他再从窗户向外看时,她已经不在了。

以后的几日里,他都在巴比科拉一带的高地骑行。晚间他选在一些有遮蔽的洼地生火宿营。夜里有时候他会走过草原躺在地上,在世界的静谧中凝视着头顶闪亮的天穹。每当走回火堆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博伊德,想起他在夜间,也是在这样的地带坐在这样的火堆旁的情景。平原上的这堆火只不过是一个小亮点,藏在大地上就像是地球那炽烈燃烧的核心冲破地壳,冲到地面上的黑暗的隐秘的一瞥。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没有根基的人,好像他多年前就已经死去,后来又托生在另一个既无来历亦无前途的人身上。

在骑行中他偶尔会看到有结伴的牧人穿越这片高原草地。有时他们骑着在山地中立足稳当的骡子,有时赶着大批牛群向前走。夜间山里仍是十分冷峭,但他们看上去穿着很单薄,且只是盖着披毯睡觉。因为在巴比科拉地带饲养的牛畜是白脸的,他们会被叫作“化装舞会老板”;又因为他们为白人干活,他们又会被叫作“半外国佬”。他们排着纵队默默地穿过碎石斜坡,骑过山口走向高原草地。他们骑在马上的姿态十分自在。低低的太阳在他们拴在马鞍上的洋铁杯上迸出反光。他看见他们的篝火夜间在山里燃烧,但他从来也不去找他们凑堆。

在某天傍晚天即将黑下来的时刻,他骑上一条路,随路转向西行。在他面前的山口燃烧着的落日已经被挡去了一半圆躯,它的光芒眼见着在收缩,整个天空被罩上了深红色的余光。当黑夜完全降下,他看见在远处的平原上孤零零地亮着一盏黄色的房灯。他便向这光点骑去,一直来到了一所年深日久的小陋屋。他坐在马上叫着门。

一个男人走到门口,迈出到门廊上来。“是谁?”他问道。

“一个过路的。”

“你们一共几个人?”

“就我一个。”

“好吧,”这人说,“你下马进来吧。”

他下了马把缰绳在廊柱上随便拴了一下就踏上台阶,摘下头上的帽子。这人为他拉住门让他进去,随后他也进来并关上了门。他朝着炉火点一下头,示意比利靠火坐下。

他们坐下来喝着咖啡。这人的名字叫基哈达,他是来自西索诺拉州的雅基部落印第安人。他就是巴比科拉大庄园纳威里奇克区的那位总管。就是他让博伊德把他们自家的马从马群中分出来带走的。他已经看到这个孤单的白人少年在山里独自骑行,便对当地的警官打过招呼不要去干扰他。他对他的客人说他知道他是谁以及他为什么到这边来。说完他仰坐在椅子上,把杯子端到嘴边喝着咖啡,眼睛看着炉火。

“你就是把马还给我们的人。”比利说。

他点点头。他向前弓弓身子看着比利,然后又看着炉火,他喝咖啡用的那个厚厚的无把瓷杯看起来就像是化学家用的研钵,他双肘落在膝上坐着,两只手在身前端着那杯子。比利猜想他会再说些什么,但他没有。比利喝着杯子里的咖啡,然后用手端着杯子。炉火在炸响着。外面的世界是一片寂静。“我兄弟死了,是吗?”比利问他。

“是的。”

“他是在伊格纳西奥萨拉格萨被打死的?”

“不,是在圣洛仑佐。”

“那女孩也是?”

“不是。当人们把她拉开时,她满身是血而且倒在地上,所以人们自然认为她也中了枪,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那她后来怎样了?”

“不知道。也许她跑回家了,她还很小。”

“我在纳米奇巴打听过她,但没人知道她的事。”

“在纳米奇巴他们是不会告诉你的。”

“我的兄弟被葬在哪里?”

“他被葬在了布埃那文图拉。”

“那儿有他的碑吗?”

“有块木板。人们都很爱他,他是个受人喜爱的人。”

“在拉波奇亚他并没有杀死那个独臂人。”

“我知道。”

“我当时在那里。”

“是的。但是后来他在加里亚纳杀死两个人,没人知道是为什么。他们甚至不是大庄园里的人。但是死者之一的兄弟是佩德罗·洛佩兹的朋友。”

“那个警官?”

“就是那个警官。”

“有一次他在山里看见了博伊德,他和他的两个亲信。他们三个人在傍晚时沿着山脊往下走。那警官在皮带上还佩戴着一把短剑,他是毫无顾忌的一个人。”基哈达又向后仰坐着,两只靴子交叉着立在地上,咖啡杯子搁在膝上。两个人都在凝视着火炉,好像有什么铁件在里面锻打一样。基哈达端起了杯子好像要啜饮似的,但还没拿到嘴边他又放下了。

“巴比科拉有个大庄园,”他说,“这里有赫斯特先生用不完的财富和权力。但这里的农业工人都穿着破衣烂衫。你认为他们谁更有力量?”

“我不知道。”

“他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你说赫斯特先生?”

“是的。”

“那你为什么还为巴比科拉庄园做事?”

“因为他们付给我钱。”

“谁又是索科罗·里维拉?”

基哈达用他手指上戴的金戒指轻轻地敲着杯沿。“索科罗·里维拉想要组织园工们反抗庄园主,于是五年前他被白卫军在拉斯瓦里达斯的一个林子里杀害了。同他一起被杀的还有另外两个人:克里森西奥·马西亚斯和马纽奥·希曼乃兹。”

比利点点头。

“墨西哥的灵魂是十分古老的,”基哈达说,“不管是谁自称懂得这灵魂,他不是骗子就是傻子,或二者都是。现在美国佬又一次出卖了他们,墨西哥人就急于重申他们的印第安血统[墨西哥人具有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混合血统],但是我们不喜欢墨西哥人,尤其是我们雅基人,雅基人是有记性的。”

“我相信你说的话。我们那次带马走后你再见过我兄弟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的事情呢?”

“因为他是一个被追捕的人。但你往哪里跑呢?自然他会得到卡萨雷斯的庇护,因为你到了你的敌人的敌人那里。”

“他那时只有十五岁,要么十六岁,我想。”

“十六岁就更好些了。”

“他们没有很好地照顾他,是吧?”

“他根本不想被照顾,他只想出去杀人。他既是一些人的良友,更是一些人的劲敌。”

“可是你还为赫斯特先生做事?”

“是的。”

他转过头看着比利。“我不是墨西哥人,”他说,“我没有这些忠心,这些义务,我有其他的东西。”

“那你也会杀他吗?”

“你的兄弟?”

“是的。”

“如果事情真到那种地步,是的。”

“也许我不该喝你的咖啡。”

“也许吧。”

他们静坐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基哈达向前倾着身子凝视着他的杯子。“他当时应当回家去。”他说。

“是的。”

“那他为什么不回去呢?”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那女孩。”

“那女孩不肯和他一起走吗?”

“我想她肯的,但他根本无家可回。”

“也许你当时应当更好地照应他的。”

“但他不是那么好照应的。你刚才也说过这一点。”

“是的。”

“那首民歌是怎么唱的?”

基哈达摇摇头。“那民歌讲述了一切,但也什么都没讲。我是多年以前就听到这首关于金发少年的民歌的,那时你的兄弟还没生出来呢!”

“你不觉得这歌唱的是他吗?”

“是的,也是唱了他。这歌唱了它想唱的一切。它唱出了使这故事流传的全部生活,这民歌是穷苦人的历史。它不需要忠实于历史学家的真理,而是要效忠人民的真理。它讲了那个孤独的人的故事,他也代表了所有的人。它相信在两个敌人相逢的地方,只有两种事情中的一种可能发生,没有其他的可能——在一种情况下是欺骗产生了,而另一种情况则是死亡。”

“这听起来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是的,听起来是只有死亡才是真实的。”他看着比利。“即使民歌中唱的那个白人少年是你的兄弟,他也不再属于你了。他不能再被认领回去了,他属于人民。”

“我想把他的遗骨带回去。”

“这是不准许的。”

“我应当找谁批准?”

“没人可以批准。”

“总得有个什么人我可以找一下吧?”

“你可以向上帝请求,此外别无他人。”

比利摇摇头。他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己那暗淡的形容在杯中液面上的偏映。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他看着炉火。“你相信上帝吗?”他问他。

基哈达耸耸肩。“至少在宗教节日里。”他说。

“没人能告诉你,你的生活将会怎样,是吧?”

“是的。”

“这绝不是你所期望的。”

基哈达点点头说:“如果人们知道他们生存的历史,有多少人还会去选择过这样的生活?人们总愿意谈论以后会怎样,但是以后不会有什么希望给你,生活只是过去的重复。世界一定会惊讶于这种形态的显现,甚至连上帝也会。”

“我和我的弟弟千里迢迢到这边来寻马,但我觉得他好像根本不关心那些马的事儿,我也笨得没注意到这一点。我以为我了解他的想法,其实我不了解,相反他对我了解得更多些。现在我的责任是把他带回去,埋在他自己的国家。”

基哈达喝光了他杯里的咖啡,握着空杯放在膝上。

“我觉得你认为这不是个好想法。”

“你可能会有些麻烦的。”

“但这不是你全部的想法。”

“的确不是。”

“你认为他应属于他现在的地方。”

“我认为死者是没有国籍的。”

“是没有。但他们的亲人们是有国籍的。”

基哈达没有回答。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动了一下。他朝前倾倾身子,抬起那只白色的瓷钵放在手掌上瞧着。“世界本是没有名称的,”他说,“那山、岭、沙漠的名称只是存在于地图上。我们给它们起名字是为了不会迷路,但也是因为路已经迷失了,我们才给它们命名。其实世界是不会迷失的,迷失的只是我们自己。由于这些名称和坐标是我们来制定的,它们便不能拯救我们,它们也无法为我们找寻道路。你的兄弟是眠在这个世界为他选定的地方,他是躺在他应当在的地方。再说他所在的地方也是他本人的选择。这也是不应被轻视的一份吉利啊!”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地。整整一天他都耷拉着脑袋骑在湿淋淋的疲马上,向北行走在这条泥沙混杂的高原道路上。暴雨和着狂风肆虐在面前的路上,抽打在他的油布雨衣上。马蹄一抽出来,蹄印便立即被泥水吞没。到了晚间,他又听到头顶有仙鹤在飞。它们高起在云天之上,脚下平衡着大地的曲面和大地的风云。它们灰色的眼睛喜乐于神灵为它们选取的道路,它们的心里都充溢着感恩的愉悦。

他在晚间骑进了布埃那文图拉镇。他越过一洼一洼的积水,骑经林荫道上那些用石灰水刷白的树干,骑过一座古老的白色教堂,又沿着通向嘎耶戈的老路骑了一段。雨已经停了。雨水从林荫道上的枯叶淅沥沥地往下滴,从他经过的那些泥砖房子的高高的排水道哗啦啦地往下流。道路跃上一个小山坡来到镇子东头,把他带到一块阶地。这里,离镇子约一英里远的山坡上散落着那座墓地。

他骑下了路,沿着一条泥径费力地骑到了墓地,在木门前停下了马。这墓地是一个很大的荒场,场内充满乱石、杂草和荆棘。四周有一道矮矮的泥墙,但现今也只是一道坍塌的小土城垣。他坐在马上看着这一片颓败和荒芜。他转身看了看自己的驮马,又放眼看着天上那灰色的飞云和西天那渐消的晚光。一股冷风由山口处吹过来。于是他下了马,扔下缰绳,走进木门,开始穿行在这荒石场中。一只渡鸦从羊齿草丛中窜出,迎风飞去发出呱呱的叫声。一簇簇野生的石南灌木丛中埋放着低矮的石碑和歪斜的十字架,一个相对高大的红色砂岩碑站立在这片景致之中,看上去就像是某个古典的小自治领的久远的废址,为蓝色的远山、近旁的小丘庇卫着。

大多数坟墓只不过是些没有任何标记的圆锥状石堆,有的坟墓上插有一个简单的十字架——用钉子钉起或用铁丝缠起来的两块窄木板而已。脚下到处可以踩到的石头就是从这一处处的圆锥形的石堆上散落下来的。如果不顾及这些红色的石碑的话,这地方看上去就是一场战争后的乱葬岗。四周除去野草拂起的风声,别无声响。他沿着坟墓间那些窄细而不明显的小径走着,在这些被青苔抹黑了的木板和石板间走着。在大约中央的部位,有一个红色的石柱呈现着被截去树梢的树干的形状。

他的兄弟被埋在墓地最南端的墙下,墓上竖有一个木板制的十字架,上面用烧红的铁钉烙着以下的文字:“1943年2月24日他的战斗的兄弟们奉献纪念于此,安息吧。”一个曾支撑过花圈的生了锈的铁环靠在木十字架上,墓上找不到死者的名字。

他蹲下来并摘下头上的帽子。南墙外有一堆垃圾在潮湿的空气中熏烧,一股黑烟升上昏暗的阴空。这地方的孤寂和凄凉真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景致。

当他骑回布埃那文图拉镇时,天已全黑。他在教堂门口下了马,摘下帽子走进去。在神坛上有一片小蜡烛在燃着,在这片漂浮不定的烛光中跪着一个孤独的女人,她正弯腰低首做着祷告。他走上排椅间的通道,地上的铺砖已经松动,在他的脚下咔嗒作响。他俯下身,用手碰了一下跪拜者的手臂。“夫人。”他说。

她抬起了头,在长围巾中的褶皱里微微可以看出她那张暗黑的留有伤痕的脸。

“那殡葬工在哪里?”

“死了。”

“谁来管理墓地?”

“上帝。”

“神甫又在哪里?”

“走了。”

他抬头四望教堂黑漆漆的内部。那女人似乎在等着他下一个问题,但他却再也想不起一个了。

“你需要什么吗?年轻人。”

“没什么,没什么,”他朝下看着她,“您是在为谁祷告呢?”

她说她只是向上帝祷告,然后由上帝来分配这些祷告。她是为所有的人而祷告,她也为他祷告。

“谢谢您。”

“我只能够这样来做。”

他点点头。他熟知这个女人,这位墨西哥的老妇人,她的儿子们都早已死在那血腥的暴力中。对于这巨大的伤痛,她的祷告和跪拜都是远远不能安抚的,但她那孱弱的身姿却是这片土地上一个长久不变的形影。同样不肯消失的是她那极度的痛苦。教堂外漫漫的黑夜包藏着上千年的恐惧,而这恐惧却以漂亮的羽衣和皇鱼的鳞片护卫着,如果这恐怖依然还在吞食着我们的孩子们,谁会说还有什么更坏的战争的消耗、折磨和绝望是这位老妇人的坚贞所不能支撑的呢?还有什么更加悲惨的历史是她那弱小的跪拜着祷告的身躯所不能够谴责的呢?她那干瘪的双手紧抓着用果籽串成的念珠,一动不动地跪着,神情严峻而且难以缓解,就跪在如此的上帝面前。

第二天大清早当他骑出去时,雨已经停歇,但天空还未放晴,灰蒙蒙的大地衔接着阴沉沉的天空。南方,谢拉代尔尼多那峥嵘的山峰偶尔露出云端,但倏地又被罩住。他在墓地木门前下了马,缚了驮马的腿,解下铁锹,再骑上尼诺,沿着乱石间的小径扛着铁锹骑过去。

他骑到了博伊德的坟头,立脚下马,把铁锹掷到地上,从鞍袋里拿出一双手套。他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便把尼诺背上的鞍子卸下来,松松地缚了马腿让它在石间吃草。然后他转身蹲下,把那插在石间的脆弱的木十字架晃松取出。这把制作简陋的铁锹装在一根假紫荆木的长棍上,柄套上还带着当初用工具捶打时的明显印记,柄套的接合处在熔炼时也是极粗糙地合拢的。他用手举起这把铁锹又看了一眼天空,然后弯下腰开始铲去他兄弟坟上的松散的乱石。

他一直干了很长时间。他摘去了帽子,后来又脱去了衬衣把它搭在墙上。估计到了中午时分他已经挖下了三尺深。于是他把铁锹插在土里,走回他放马鞍及鞍袋的地方去吃午饭。他取出卷着菜豆的玉米饼,坐在草地上吃着,然后拿起罩着帆布套的镀锌水壶喝水。整个上午除了一部汽车,路上再没见到其他动静。这部汽车嘎嘎地摩擦着地面开上斜坡,又开过山口朝着东边的嘎耶戈开去。

下午时,有三条狗不知从哪里跑过来坐在乱石间看着他。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但它们立即缩回去消失在羊齿草丛里。后来又有一部小轿车出现在通往墓地的路上,在门口停车。两个妇女出来沿着小径走到墓地的尽西头。不一会儿,她们便回转了。开车的司机坐在矮墙上抽着烟看着比利,但也没有说话。比利继续挖着。

到半下午时,铁锹碰到了棺材盖。他本以为不会有棺材的。他继续挖着。到他把棺材的顶盖全部挖出时,一天将尽。他赶紧沿着盒边挖下去想摸到什么把手,但没有找到。他又再往下挖,直到把棺材的一头挖出来,天已经黑了。他把铁锹往土里一插,便去牵尼诺。

他给尼诺上了鞍把它牵到墓穴。他取下捕绳把它双起来扎好,然后把绳头那段捆上棺材身。他又用锹刃沿着棺材边撬松了一圈,然后把铁锹扔在一边爬出墓穴。他推推尼诺让它慢慢朝前走。

绳子绷紧了。他朝后看了看,然后又小心地移马前进,但却听到一记沉闷的腐木爆裂声由洞穴里传来,绳子随即松下来了,马也停止了用力。

他走过去一看,那棺材盒已经崩溃了。他可以透过断裂的棺木板看到博伊德罩在葬服里的骸骨。他一屁股坐在土上。太阳已经西沉,暮色骤然降临。马儿站在绳的一端等着。他突然感到很冷,便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了衬衣穿上,然后走回穴边呆立着。

“你可以把这些土再铲回去,”他对自己说,“这根本用不了一个小时。”

他走到鞍袋取出火柴,走回到穴旁点着了一根举在穴上方看着。棺材盒已经被挖破了,一股腐烂的地窨子味儿从黑洞洞的穴底冲出来。他甩灭了火柴,走到马身边,解开了拴在马鞍上的绳子那头,把它盘绕在自己手上。他手握着这卷绳子站在这宁静的蓝色薄暮中。他朝北方看去,那儿,在云层的下面,早出的晚星已经在闪烁。“嘿,”他自语说,“你完全可以办到。”

他把捆在棺材上的那头绳子解下来,把它扔在松木墩上,然后他拿起铁锹,用锹刃从一块破棺材板上劈下一长条木片,在棺材盒上将这木片上的土敲掉,擦着一根火柴把木片点着,把它斜插在地上。最后,他又爬进墓穴,借着那木片发出的微弱而抖动的火光开始用铁锹撬开木板,他把木板一一逐出直到他兄弟的遗体完全露出来。博伊德躺在一床已经腐烂的草席上,缩在他的衣衫里,像他生前一样瘦削。

他骑上尼诺走出了墓地大门,下了马搜寻着那匹驮马,发现它已经溜达到了南边,他便再骑上马去把它牵回来。他们又骑进墓地大门,骑回到那墓穴旁。他下了马,解下驮马背上的铺盖卷把它展开在地上,然后扯下油布雨衣铺开。这是一个平静无风的夜晚,那块棺板上的木条仍然在墓穴的一头燃烧着。他又爬下洞穴,用两臂把他兄弟的遗体从棺盒里抱出来,这副躯体已经轻得好像没有分量了。他把博伊德小心地放置在那床粗毯中,把毯子的四边折起来,然后用一根水桶绳将这个毯捆的两头拴好,马儿伫立在一旁看着他的行动。此时在那边沙石面的公路上他听到了一部卡车上坡时的轰鸣声。车灯射过来,慢慢地扫过荒漠,扫过那凄清的山口,然后在它卷起的淡白色的尘土尾流中,卡车轰隆而过,擦着大地向东驶去。

到他把墓穴的土再填回去的时候,已近半夜了。他用双靴将松土踏紧,然后把碎石铲回土墩上面。最后他把靠在矮墙上的木十字架拿过来插在石堆上,再培上一些石头将它支牢。那根木炬早已熄灭,他把那烧焦的残端拔出来扔过了矮墙,其后他把铁锹也扔了出去。

他把博伊德的遗体抱起来横在驮马背上的木驮架上,然后把他铺盖卷上的毯子卷起来横上尼诺马的臀部,再把所有其他东西都捆上马鞍。一切安置妥当后他拾起帽子戴上,又拾起水壶挂在鞍鞒上。这时他骑上马,转过马头。他在马上坐了片刻,转眼向四周看了最后一次,他又下了马。他最后一次走到那墓边,把那木十字架拉出石堆,拿着它走回驮马边把它绑在驮架左侧。终于他骑上了尼诺,牵着驮马走出了墓地,走上了路。他越过了公路,穿过了田野,朝着桑塔马利亚分水岭走去。他一直保持在北极星的左侧骑着,一次次地回头看那横在驮马木架上的遗体是否妥当。荒漠上的土狼在嗥叫。这地方的古老神灵跟踪着他的足迹越过这黑沉沉的大地,或许会把他的名字载入他们历史久远的琐事日志中去。

经过两个夜间的骑行,他又看到了卡萨斯格兰德斯城镇的灯光。但他没有停脚,骑过镇子径直向西,小城在他身后隐没在平原上。他越过了从古兹曼和萨比纳尔通出来的一条老路,骑到了卡萨斯格兰德斯河畔,然后沿着河岸的一条小径向北骑行。在清晨天还未大亮的时分,他骑经了科拉里多斯村镇。这座半荒弃、半坍圮的小镇里,不少房屋还挖着对付已经消失了的阿帕切印第安游牧部落的枪眼。那黑色的矿渣堆像火山似的挺起在地平线上。他又越过了铁路线。在骑出镇北约一小时后,在灰色的黎明中,有四个骑马人突然由一个树丛中冲出,横在他的眼前停住了马。

他用缰绳控住马。这几名骑手阴沉地坐在马上。他们骑的暗色的马抬起了鼻口,好像要从空气中把他搜索出来。树林的那边,河流扁长闪亮的形状像是一柄刀横在大地上。他瞧着他们,他没有看见他们移动,然而他们却显得步步逼近了。他们两两一起分站在他前面的路上。“你那里拉的是什么东西?”他们问他。

“是我兄弟的遗骨。”

他们都阴郁不语地坐在马上,其中一个单独骑了出来。他在路面上来回骑了一个穿梭,那直立而又狡黠的骑姿好像是处于一种阴冷的骑术比赛中。他在距离比利几乎不到一臂之远处勒住马,然后向前探着身子,把两只前臂交叉地撑在他的马鞍前鞒上。

“遗骨?”他怀疑地问。

“是的。”

东方照过来的晨光射在他背后,他的脸在帽檐遮盖下是一团阴影。其他几名骑手是更加阴暗的面影。这名骑手直直地坐在马鞍上回头看了看他们,然后他又转向比利。“打开!”他命令道。

“不。”

“不?”

双方都沉默地坐在马上。那骑手的帽檐下闪过一道白光,好像是笑了一下。只见他把自己的马缰绳咬在牙间。另一道闪光是由他身上的一把刀上迸出的,是那把刀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反射出来的,就像深水里的一条鱼窜身时发出的银光。此时比利已经从马的右侧滑下地。那土匪突然抓起驮马的牵绳,但那驮马逡巡不前而且蹲下了后腿。于是那人打马上前,用刀袭向驮马的绳笼头。驮马的头左右急动着拽着牵绳,躲开了他的刀子。他的某个同伙大笑了起来。那人咒骂着,一把用牵绳把驮马拉过来,把牵绳绕在了自己的鞍鞒上,然后伸手切断了绑绳,把包着尸骨的粗毯包拉在了地上。

比利试图解开鞍袋袋盖上的带子去拿手枪,尼诺却转开身躯,跺着脚向后退着并左右晃着脑袋。此时,这土匪解开了牵绳抛在一边下了马。驮马一得解脱便转身跑开了。土匪俯向地上的尸包,用刀子一划到底将捆绳和粗毯划开,又用脚踢开包盖层把博伊德那可怜的形骸暴露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博伊德那萎缩的尸身套在松垮的衣服里,两只手还交叉在胸前,干瘪的双手皮包着骨头,凹陷的脸微仰着,全身紧抱着躺在地上,像是一个孱弱的小生灵充满了恐怖躺在那冷漠的黎明中。

“你这个狗娘养的!”比利骂着,“你这个狗娘养的!”

“是不是在耍我们?”那人叫着,“是不是在耍我们?”

他用脚去踢着这具风干了的尸体,然后拿着刀转开身子。

“钱在哪里?”他还在嗥叫着。

“肯定是在鞍袋里!”另一个骑手喊叫着。此刻比利从尼诺脖子下旋过身子再次伸手去抓马身右侧鞍袋的袋盖。那土匪又用刀切开他脚下的铺盖卷,用脚把它踢开,在上面乱踩一通,一无所获后他又转身去抓尼诺的缰绳。但这马一定是被这个狂暴的恶魔的放纵恣行激怒了,它先是用后腿昂立,然后又倒退着。倒退时,它踩到了博伊德的尸骨,它再次扬起前蹄朝着那土匪连踢带抓,那土匪被抓失了平衡,整个歪歪咧咧。马的一只前蹄踢到他的腰带,一蹄子将之踹掉并撕开了他裤子的前裆。他从马身下爬起来,狂野地咒骂着,再次想抓住尼诺那甩动的缰绳。他后面的同伙们大笑起来,但任谁也没想到他竟然残忍地用刀子朝着马的前胸刺进去。

尼诺一下子僵住了,然后开始抖动。刀尖扎进了它的胸骨。那松开了刀的土匪张开双手向后退着。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比利怒骂。他抓住马喉下的缰带支持住马,另一只手抓住那刀柄,把扎进马胸的刀刃拔出来猛掷出去。血流了出来,殷红的血顺着马的前胸朝下淌着。比利一面抓下自己的帽子一把按在马的伤口上,一面激愤地回头怒视着那几个骑马的人。他们无动于衷地坐在马上,其中的一个侧身吐了一口,朝其他人一努嘴说:“我们走。”

但那个动刀子的土匪却还要比利去把刀子给他找回来。比利没有理他。他一手用帽子按着尼诺的伤口,一手又一次试图去松开后面的鞍袋,但仍然未能触到。但那土匪却趁机抓到缚带扯下了鞍袋,然后把这袋子从马身子下面拖了过来。

“我们走!”那先前说过这话的骑手又喊。

但那个土匪已经发现了那把手枪,他把它举起来向同伙们炫耀着。他又把鞍袋翻过来,倒出了比利的生活物品并用脚踢着。比利的备穿衣物、比利的剃刀都滚落在地上。他抓起了一件好衬衣,举起来看了一眼便随便地披在自己的肩头。然后他扳起了手枪的击铁,旋转一下弹膛看了看,又扳回击铁。他迈过了地上被从粗毯里摊出来的尸骨残骸,又扳起手枪的击铁对着比利的脑袋向他索要金钱。此时比利已经感觉到他按在尼诺伤口上的帽子发热发黏,鲜红的马血渗透了帽毡并顺着他的手臂淌下来。“你他妈的见鬼去吧!”他怒喝。

“快走吧!”那名下令的骑手不耐烦了,他转过他的马。

拿着手枪的那个土匪看看他们。“我要找回我的刀子。”他喊着。

他收起手枪想把它插进腰带,但他已经没有腰带了。他转过身朝河上游方向看去,越过河流那多荆棘的断层处,白日已经昭然登临。他们那些等候回营的马喷出的鼻息展成扇形,然后慢慢消失。那个打头的叫他赶快上马,头儿说他用不着要他的刀了,他已经小题大做杀了一匹好马。

然后这帮人便撤走了。比利仍然站在那里,手按着他那顶压皱的、浸透马血的帽子。他听到那帮人马在上游渡河的声音,然后他又听到了河水流淌的声音、晨鸟苏醒后的鸣啭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及尼诺马的吃力的喘息声。他用手臂绕上马的脖子抱住它,他感觉到它的颤抖,感觉到它对他的依靠。他害怕它会死掉。他在马的喘息声中感觉到了它有类似于自己的绝望。

他把帽子上的积血拧出来,在裤子上擦了手,又把鞍子从尼诺背上解下来,和其他残乱物品堆在一起。然后牵着尼诺慢慢走过树林,走过沙洲,走进河水里。冷冽的河水立即灌进了他的靴子。他轻柔地对马说着话,弯下腰用帽子盛了水泼到马的伤口处。这马身上冒出的虚汗在寒气中蒸发着,它的呼吸已经开始倒抽并发出鼻响,听起来十分不正常。他把自己的手掌直接按在伤口上,但血立即渗出指缝。他又脱下衬衣折了几下把它按在马胸上,但这几层的布料也很快浸满了血,然后血照样淌下来。

他把马缰绳扔在河里。拍拍马身,对它讲了一些话,让它站好等着,然后涉水到岸上,在柳根处挖了一把湿泥敷在马的伤口上,用手掌把它抹平。他把血衬衣在河水中漂洗一下拧出水,折几下后盖到泥敷物的上面。然后在灰色的曙光中,在河水蒸发出的水汽中等待着。他不知道这血这样能否被止住,然而血确实止住了。早晨的阳光拂过东边的平原轻柔地初吻着大地,在这圣洁的时刻,灰白色的山水似乎在肃穆着,百鸟也安静下来。在这神妙的初阳中,在荒野的巴维斯匹地区的那一头,西山的山峰从黎明中突兀而出,像是这世界的一个梦迹。尼诺转过头,把它那瘦骨嶙峋的长脸靠上他的肩头。

他把马牵上岸,牵上了路,把马头转过来对着阳光,他要查看一下马嘴里是否出血,但没有看到什么迹象。“老尼诺,”他轻唤着,“噢,老尼诺。”他顾不上收拾那扔在地上的马鞍子和鞍袋,顾不上那被土匪践踏的铺盖卷,甚至也顾不上去整理他兄弟的遗骨。那架遗骨躺在包覆物里歪向一边,一只苍黄的手臂还甩了开去。他紧贴着尼诺慢步走着,一只手仍托着那团覆盖在它胸口上的泥污了的衬衣。他的靴子溅满了河水,他觉得脚下很冷。他们踏着小径走入一丛野桃花心木树林,那里他们可以半隐蔽地避开任何沿河行走的人。他把马留在那林子里,然后走回去收拾了鞍子、鞍袋及铺盖卷。最后他走向他兄弟的遗骨。

这架骨骸看上去仅是被外面一层干皮和一些筋所维系着,但仍然还是一体,没有什么部分脱落。他双腿跪地,把博伊德两只几乎没有什么分量的胳膊重新摆放好,再用粗毯包起这副骨架子,然后去整理那些乱绳,把断头接起来。待到这一切都归理好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他把重新包好的遗骨抱起来,把它抱进树林,放在地上。完后,他走到河边又清洗了帽子,然后兜起一帽子水走回到尼诺身旁看它是否愿意喝,但它不肯喝。它已经卧在了树叶堆里,那团衬衣也掉在了叶丛中,那块湿泥敷料已经在开裂脱落,鲜血又从伤口里涌出来,在野桃花心木的干树叶上滴出一个杯状的黑色血泊。此时马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他又想起去找那匹驮马,但哪里也寻不见。于是他又赶回来为尼诺换敷泥。他走到河边先清洗一下衬衣,拧干穿上身。然后又从柳树下挖了一把湿泥,把这新泥抹在旧泥上包住伤口。他则瑟瑟颤抖着坐在树叶上注视着马。过了一会儿,他又沿着小径走出去,寻找另一匹马。

他还是找不到它。当他溯河返回时,他拾回了掉在路边的水壶,拾回了杯子和剃刀,然后回到林子里。尼诺一直在树叶间颤抖着,于是他从铺盖卷上抽出一床毯子盖在它身上。他在一旁坐下,把手搭在马的肩上,但不一会儿他便睡着了。

他在噩梦一半时惊醒了。他俯身看看马,它正默默地躺在叶丛上喘息着。他又抬头看看太阳好知道是什么时分了。他披在身上的那件湿衬衣几乎都要干了。他想起解开衣袋把里头的几张钱拿出来晾干,他又从鞍袋里掏出一盒火柴,也把它们摊在地上风干。借这个时间他又沿着小径走到土匪伏击发生的地点,他在径旁的灌木丛中搜寻着,一直到找到了那把刀子。这是一把由下等的军刀加工重制的旧式匕首,两边都磨出锋利的刀口。他在裤子上擦了擦刀身,把刀拿回去和其他用品放在一起。接着他要去照应博伊德的遗骨。有一个纵列的红蚂蚁发现了这个包卷,它们正在设计进攻的方案。他蹲在树叶上,观察了它们一刻,随即站起来用脚把它们踹进土里去。然后他抱起毯卷,把它安放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面。他又走回尼诺身边傍着它坐下。

这一天很长时间都不见有人路过。下午他再一次出去找另一匹马。他猜想兴许它跑到了河的上游或是被拦路强盗掳走。但不论出现哪种情况,他都再也没有见到这匹马。到晚上,火柴已经干透,他便生了一堆火,煮了一些菜豆,坐在火旁听着黑夜里那河水在近旁潺潺流淌的声音。那轮在白天时就已经登上东方日空的棉白色月亮此时已经升上了头顶。他躺在毯子里注意着是否有什么鸟禽在月光下飞过,继续它们溯河北上的征途,即使有他也未曾看到。过了一阵,他便睡着了。

在睡梦中,博伊德向自己走来。他蹲在火堆的深红色的余烬旁,就像他过去成百次地做过的那样。他轻轻地对比利笑着,但那不完全是一种挖苦的笑。他摘下帽子拿在身前并朝它看着。在梦中比利知道博伊德已经死去,而且他的死因必须要十分审慎地去探究,因为在阳间需要审慎的事情在阴间更需要加倍小心,而且比利生怕不知哪句话、哪个手势会不小心把他吓回他来自的那个虚无死境中去。最后他问博伊德死亡是什么样子的,博伊德只是微笑着,把脸转开不回答。他们又谈了别的事情。比利竭力想留在梦境中,但那灵魂暗淡了,隐去了。于是他醒了,躺在地上透过大树的枝枝叶叶遥看着天上的星辰。他努力地去回想博伊德的所在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但他彻底醒来了:博伊德已经死了,他的生命已经耗尽在骷髅里,这骷髅也已被包裹在一床粗毯里,被他放置在河上游方向的小树林里。于是他把脸埋在地上哭泣着。

早晨,在睡眠中他听到了赶车人的吆喝声、皮鞭抽打的噼啪声和狂野的山歌声从河下游的林子里传来。他赶紧穿上鞋走到尼诺躺卧的叶丛。尼诺的两胁在那床毯子下面起伏着,他本来就担心那毯子会因沾血而变得冷硬。当他跪在它身边时,尼诺抬起一只眼睛看着他,在这只眼睛里,蓝色的天空、带拱顶的大树和他自己靠近的面孔都好像被罩在一只杯子里。他把一只手放在马的胸口,那儿的敷泥已经结块、干裂了。那四周的体毛由于血的凝结而干硬挺直。他用手抚摸着它的肩隆并对它说着话。这马从鼻孔里呼出一口气来。

他又用帽子取过来一些水,但马头倒在地上无法饮用。于是他坐下来用手把水撩到它嘴巴上。同时他听着那小径上由远及近的人声。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出去迎着他们。

他们从林子中走出来了。他们赶着由六头牛拉的一辆大拖车。他们穿的衣服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们是印第安人还是吉卜赛人?可能比利的印象来自他们穿戴的服装和饰带的鲜艳色彩。他们用一种骑手使用的棍棒来驾驭牛车。套了轭的牛吃力地在野径上摇摆着,它们的呼吸在早晨的清冷中喷出一团团的白雾。在轭牛的身后紧跟着一辆自制的大拖车,这是用生材板安放在卡车轮轴上装成的。拖车上运的竟是一架飞机。这是一架式样古老的飞机,为了便于运输已经被拆卸了。机翼用粗绳和机身捆在一起,垂直尾翼上的方向舵随着拖车在坑洼路面上的颠簸而无规则地来回摇摆着,好像是在这地面的航道上做着什么校正。套着挽具的轭牛们沉重地摆动着身躯,那些搭配不当的橡胶轮胎微微皱缩着压过石头,滚过野草,在窄径的两侧行进着。

当这些赶车人看见比利时,他们便扬起了手向他打着招呼并且大声喊着,就好像他们已经预料到早晚会碰上他一样。他们佩戴着项链、银手镯,有的人还在耳朵上穿着小小的金圈。他们一面对他大声说着话,一面用手顺着逆流而上的一条窄路指向河湾处的一片平坦草地,那是他们准备休息和集合的地方。这架飞机不如说现在只是一个主骨架,由厚厚几层晒白了的、色如炖煮过的大黄药草的亚麻布片衬垫着,安放在加热弯曲的岑木肋拱及支柱上。在机身内部可以看到电线和电缆向后错纵地联结在方向舵和升降航上,看到那碎裂的、卷曲的、晒黑了的座位皮面,还看到在灰暗的镍制槽框上,仪表刻度盘的玻璃由于荒漠里沙石的摩擦而呈着模糊不清的蓝灰色。机翼间的支柱已经被扎成捆绑在机身旁,螺旋桨的叶片被弯向后面紧贴发动机的外壳,起落架也被弯到了机身下面。

他们往前推进了一段路后便在那片平草地上停下了。他们留下最年轻的人照料轭牛,其他人则沿着小径走回来卷着烟抽,他们传递着一个用0.5英寸口径的弹壳制成的土打火机,里面燃烧着一些短麻屑。他们是来自多兰戈的吉卜赛人。他们问他的第一件事便是这马怎么了。

他告诉他们这马受伤了,而且他认为这伤势很严重。他们其中一人问他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回答说是前一天。这人便差了一个年轻的回到拖车上去。几分钟后,这年轻人提着一个旧帆布物品袋子回来了。接着他们全部走到林子里去看那匹伤马。

那吉卜赛头领跪在树叶上先查看马的眼睛,然后他掐去马胸上碎裂的泥块查看伤口。看完他转头朝着比利。

“是被一把匕首刺伤的。”比利告诉他。

这吉卜赛人的表情毫无变化,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比利。比利看看其他的人,他们都半蹲着围在马的周围。他想如果这马死了,他们可能会吃掉它。他又对头领诉说这马是被四个强盗中最猖狂的一个袭击的。这人点点头,他把手拂过下巴的下方,他没有再去看马。他突然问比利是否愿意将马卖给他们。这下子比利开始明白,这马不会死掉。

这帮人蹲在那儿,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他看看这个头领。他回答说这马是他父亲的,他不能扔开它。于是这人点点头,打开了那帆布袋子。“普菲里奥,”他吩咐道,“去拿些水来。”

他的眼睛透过树木望着比利的营地,那儿有一缕青烟直直地上升在早晨的空气中,像天上直垂下来的一根绳子。于是他又在名叫普菲里奥的人身后喊了一句,叫他把水拿到火堆上去烧开。然后他又看着比利。“你同意吗?”他说。

“当然。”

“是盗贼干的?”

“是的。”

这赶车人看看卧地的马,他又用下巴朝着放置博伊德尸骨包的那棵树努努嘴。“你那边放的是什么东西?”他问。

“是我兄弟的遗骨。”

“遗骨?”吉卜赛人重复着这个词。他转过身去看着河边,他差去的人已经提着桶去那里取水。其他三个人蹲在一边等着他的吩咐。“拉斐尔,”他对其中一人说,“去找些木柴来。”他又转向比利笑着。他看着近旁的一丛树木,以一种奇特的姿势用手掌托住脸颊,就像是一个人想起他忘记了什么事情一样。他在一个食指上戴着一枚华丽的镶了宝石的金戒指,颈上还围着一根金色的项串。他又对比利笑了一下,并用手指着那堆正在旺烧的火。

他的伙计们拾来了木柴把火堆烧得旺旺的,他们又找来几块石头支了个三脚架,把水桶放上去烧。泡在水桶里的是几把小型的绿叶。提水的人用一个看似旧铜钹的东西盖住水桶。所有人都坐在火旁看着这桶正在烧的水。不一会儿,熊熊旺火中的水就开始冒气了。

被叫作拉斐尔的人用一根棍子提起了盖子把它放到一旁,接着用这棍子搅着桶里泛起的绿色泡沫,然后再把盖子盖回去。一股淡绿色的药汤从桶边溢出来,溅在火边嗞嗞作响。那个头领坐在一边卷着烟,他又把小布袋子递给旁边的人。然后他侧过身子从火上取了一根烧枝,歪着脑袋点着了烟,再把那枝扔回火堆。比利问他是否害怕那一带的强盗。但头领只是回答那些强盗也不愿骚扰吉卜赛人,因为他们同是在外闯荡的人。

“你们要把这飞机送到哪里去呢?”

吉卜赛人用下巴点了一下说:“到北边去。”

他们抽着烟,水桶冒着气,那吉卜赛人又笑着。

“说起这飞机,”他讲着,“这里有三个故事,你想听哪一个?”

比利笑了笑,他说他想听那真实的故事。

这吉卜赛人努起了嘴唇,好像在考虑这要求的合理性。最后,他说有必要说明有两架这样的飞机,都是由年轻的美国人驾驶的,都是在1915年那个多灾多难的夏天坠落在深山里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烟气向着火堆喷去。“某些事实是都已经知道的,”他说,“有了共同的基点我们就可以开始讲了。这飞机是坠落在索诺拉的荒凉高山里。长年累月的狂风和暴沙把它剥了皮,它散了架,过路的印第安人又把仪控板里的铜检查盘撬走做了驱邪符。它就陷在那个荒野的山区里受尽折磨,无人知晓也无人认领,有接近三十年无人认领。至今为止这就是一个单独的故事,不论是有两架飞机还是一架飞机,不管你说的是哪一架,都是一回事。”

他在拇指和食指间夹着的烟蒂上小心地吸了一口。一只黑色的眼睛睥睨着自己的鼻孔里冒出来的烟气冲入宁静的空气。后来比利问他既然谈哪架飞机都是一回事,那么它是哪架飞机是否也无所谓了。吉卜赛人点点头,好像是已经同意了这个问题,尽管他没有明确回答。他说遇难的飞行员的父亲签了约请人将这飞机运到帕洛马斯东面边境上的一个地方去。他派了他的代理人到马德拉镇——他所知道的一个地方——这位代理人本身也会提出这个同样的问题。

他又笑着。他把那截烟屁股吸成了一小团灰,把那团灰落进火里,然后慢慢地吹出一口烟气。他舔了一下拇指,再把它在膝头上擦了一下。他说对于走江湖的人来说事情的现实性总是最重要的。但是那些精于谋略的人是不会把他们的计划和世界的现实混淆的,不然的话他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说假话的人自己首先要了解真相,你说是吗?”他说道。

他朝着火点了点头,那个取水的人便站起来用棍子去拨弄火,并且在桶下加了些木柴,然后又坐回原地。等到他摆弄完这些,吉卜赛头领又接着说下去。他认为那架小帆布双翼机的身份,除了存在于过去的历史记录中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是由于这个破烂不堪的制品还有一架姐妹机,遭遇和处境都完全相同,于是其身份的问题就必然被提了出来。他说人们认为事物的真相只存在于事物本身之中,不管那些声称看到它的人持有什么观点,更不管他们如何巧妙地复制其外形以达到欺骗人的目的。如果他们的委托人出钱让人从荒山里运到边境的那架飞机,其实不是他儿子丧生时所乘的那架飞机,那么它和那架真正的当事飞机的相像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而只是在编织世界的经线上多了一股伪绳来蒙骗人们。那么还有什么真实可言?和那些历史产物相联系着的尊崇感是人们自然的感情。人们甚至可以说那些赋予任何事物以意义的东西仅是那个事物本身参与其中的历史。然而那个历史又存在于何处呢?

这吉卜赛人朝河上游的方向看着树丛那边停放飞机的地方,好像是在思索着那飞机的形状。仿佛在那个古老的结构中还隐藏着什么有关那场革命的一些战役的未译出的线索、天使的计略及那位墨西哥起义者比利亚的术法。“那委托人干吗还要这架破飞机呢?”他说,“说到底,那只不过是他儿子的一口棺材吗?”

没有人答复他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了。他说他曾经一度认为那委托人仅仅是希望把这架飞机作为一个纪念品,因为他儿子的骨骸早就散落在山岭中了。但现在他的看法变了。他认为只要那飞机仍然搁在深山里,它的历史就是完整的,完整地悬宕在时空中。它在深山里的存在便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冻结在一个单纯的形象中供人们去思索。那委托人苦思了,但他想得很合情理——如果他能把那飞机的残骸从那年复一年风吹日晒、雨雪造访的地方移出来,那样,也只有那样,他才能把盘踞在心头的噩梦彻底除去。吉卜赛人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缓慢而平和的手势。“这样,那儿子的故事也就终结在深山里了,”他说,“他的真实也就永远地留在那里了。”

讲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他说简单的任务经常被证明是困难的。他说,无论如何,这个来自深山里的纪念物不可能真的能安抚这位老年人的心。因为运送飞机的旅程会被阻断,那么什么也就改变不了了。而且飞机的身份问题也会被提出来,而当它躺在深山里的时候,这是根本不成问题的。这需要做出一个决定,而且会是一个很难的决定。像通常一样,最后由上帝举起手亲自做了决定。因为到头来两架飞机都被从山里拉了下来,一架在帕比戈奇克河里,另一架就在他们面前。“就像你所见到的。”他对比利说。

大家等了一下。拉斐尔又站起来戳了戳火,并提起桶盖用棍子搅了搅冒气的药汤,然后又盖回去。吉卜赛头领用这个时间又卷了一支烟点上。他思忖着如何往下讲。

在马德拉镇,他们带着一张印在劣质纸上的污渍斑斑的古怪地图——几处折叠的地方都断裂了,携着一个装满了比索银币的帆布银行袋子。吉卜赛人继续讲他的故事。但比利和他是两个偶然相遇的人,谁也不轻易相信对方。吉卜赛人抿紧了嘴唇,看不出他是否是给了一丝笑容。他说期望不大失望也越小。他们在两年前的秋天进了深山,用树枝造了一个大拉橇,用这个运输工具他们把那飞机残骸拉到了帕比戈奇克河的大峡谷边上。从那里他们打算用绳子和起重辘轳把这东西降到河里,装上他们造好的一个大木筏,把这机身、机翼和支柱统统运到下游通着麦萨特雷斯里奥斯路的桥上去,沿着那条路再走陆路到帕洛马斯西面的边境。但是一场大雪把他们从那山区赶走了,他们甚至没能走到河边。

围坐在淡色的白日篝火旁的其他赶车人都显得对他的故事十分专注,好像他们都是新近才介入这个计划似的。头领又慢慢讲下去。他向大家描述了那个地区的形势,就在那里他们把飞机降了下去。那地方荒凉无比,有高高的草洼子,有陡峭的悬崖,白天短得像极地似的。在突立的峭壁下,偌大的河流看下去只不过是几段细绳。他们只好离开了那个地方。到来年春天才返回去。他们已经没有了资金了,一个女占卜家——他们自己的占卜家——竭力告诫他们回去。他思忖着那个女人的话,但他知道她不知道的东西。那就是,如果一个梦能够预言未来,它同样也能挫败那个未来,因为上帝不会允许我们预知未来。他也没有应许任何人世界会在它的轨道上这样顺畅地发展下去。于是那些人就会使用魔法或梦境去揭穿那如此黑暗地笼罩在他们面前一切东西上的面纱,他们自以为看穿了世界的未来。而上帝偏要把这个世界扭转出它的轨道,把它放上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轨道。那么这魔法师又在哪里?那梦幻者和他的梦又在哪里?讲话人停了一下,让大家都能思考这个问题,他自己也可以思考一下。然后他又继续讲。他讲到了那个地区在那个季节的寒冷。他还讲到那个地域的鸟兽,有鹦鹉,有老虎,还有另一个时代的人。他们住在那么偏僻荒凉的洞穴里,以至于这个世界都忽略了对他们的杀戮。那些塔拉乌马拉人半裸着身子站立在洞穴口险峻的石墙下,而那架烂飞机的机身和机翼摇摇摆摆地悬在半空中,显得那么小,而且还微微地晃动着,在悬崖旁的深渊边沉默无语。在离他们脚下很远处,秃鹫在缓缓盘旋着,远看去就像是几撮灰末在上升气流中旋转着。

他又说到了那河里的激流,说到危立在峡中的巨石,说到夜间山里的大雨,说到那河水号叫着冲过窄峡像火车一样迅猛无阻,更说到那夜雨连绵数里倾泻进那地球表面上最大的裂缝。夜雨袭击着他们用浮木生成的篝火,水火交战发出“呲呲”的声响。激流咆哮冲腾之处,连岩石都会像女人般战栗不已。这穿云裂石、惊天动地的激流在他们脚下的世界里发出巨大的轰鸣,连他们彼此说话都听不见声音。

雨不停地下着,河水不断地涨着。他们就在这峡谷中度过了九天,最后发现自己被高高地塞在一个岩罅当中,像是一小批避难的林鼠。他们七个人既无食物又无火种。整个峡谷震颤着,好像这世界就要在他们脚下裂开,把一切都吞进去。他们在夜间派出了守望哨,但后来他自问:要他们守望什么呢?即使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此时那水桶上的铜钹盖在一边被轻轻地抬起,可见到有绿色的泡沫阵阵地冒出来,溢在桶边,随即那桶盖又悄然无声地落了回去。这讲述的吉卜赛男子伸过手把烟蒂上的灰仔细地弹进火里。

“九天九夜,没有食物,没有火,什么都没有。”河水还在上涨,他们先是用起重辘轳的绳子拴住木筏子,后来都用了藤条。但河水涨得更凶,把木筏的柱子和一些木板都冲走了,眼睁睁看着也毫无办法。大雨又下起来了,飞机上的翅膀被冲走了。他们——他和他的几个兄弟便从岩石上吊了下去,在这呼啸着的黑暗中就像是一群被围困的猿猴。他们在这大漩涡中相互无声地呐喊着。他的表弟马西奥还冒险攀下去加固那机身,尽管谁也不知道没有机翼那机身还有什么用处。马西奥自己也差点被冲走丧命。第十天的早晨那雨总算停了。他们在那湿漉漉的灰色黎明中攀着岩石出来,但他们这血汗计划的任何影像都看不见了,都被这洪水冲得荡然无存,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场奋斗似的。河水仍在上涨。次日的早晨,当他们一伙人坐在岩石上看着下面那单调乏味的槽沟时,忽然看见一个溺水的死人被上游冲过来的洪水抛出来,像一条惨白的大鱼。他面朝下在漩涡的泡沫中转了一个圈子,就好像他正在寻找河底的什么东西。然后他被水流吸走,朝下游奔去,继续他的旅程。看他那形容他已经在这个航程上走了很远的路了,因为他的衣服全无,全身大部分皮肤及脑壳上的头皮除了一点模糊的绒毛外全部被河里的石头擦掉了。当他在水沫中旋转时,他呈现出一副松散和肢解的状态,好像体内的骨头已被抽走了,像是一个人体模型的梦魇。当他在他们脚下经过时,他们可以看到他体内显露出来的东西,那是形成一个人的重要东西,是需要人去妥善保护的。他们可以看到他的骨骼和韧带、他的肋条的骨板。透过那无数次被过滤和擦伤的皮肤,他们甚至能够看到他体内暗色的器官的形状。他在旋转中积蓄起足够的速度,然后在怒号着的峡道中急速奔下,仿佛他在下游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需要全力赶赴。

吉卜赛人透过牙间轻轻地吹出一口气,他注视着那火。

“那后来又怎么样了呢?”比利问他。

他摇了摇头,好像这些事情的回忆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最后他们这帮人爬出了那峡谷,探着路走出了大山,一直走到萨瓦里帕。在那里他们苦苦等待,直到最后有一辆卡车单调地嗡嗡着从第维萨代洛斯沿着那条几乎不成样的路开过来。他们就在这卡车的货厢里坐了四天,膝上横着铁锹,浑身抹着泥巴。他们一路上像囚徒似的无数次被司机吆喝着从车上爬下去,用铁锹铲土去垫铺那泥浆路面。然后卡车又嘎嘎地再向前开去。他们驶过巴戈诺拉,驶过托尼奇,从诺里驶出再向北驶到圣尼古拉斯和叶戈拉,再往前驶过群山驶到台莫萨奇卡,最后到了马德拉。在那儿,最初与他们签约的人将要向他们索还预支给他们的劳务费。

吉卜赛人把他的烟蒂扔进了火里,把双腿在身前交叉起来,又用手将它们拉近身子。他向前倾着凝视那火。比利问他,那飞机后来找到了没有。他说没有,因为根本无影可寻。比利又问他,为什么他们还要返回马德拉呢?那人思索着这个问题,最后他说,他认为他当初遇见这个人并受雇走进深山绝非出于偶然。天降大雨,洪泛帕比戈奇克河也绝非偶然。他们又默默地坐着。负责照料水桶的那人第三次站起来去搅动桶里的药汤,然后把桶提到一边放着冷却。比利看着火堆周围一圈严肃的面孔,那橄榄色的皮肤包覆着的骨骼,这些世界的漫游者。他们一下子从地上蹲起来,同时变得警觉而无拘。他们不归任何东西所有,甚至不属于他们所占据的空间。他们从自己先前的生活中走出来终于和他们的父辈达成共识——行动本身就是一种财富。比利看看他们,然后他说,那么他们现在沿路向北运送的飞机就是另外一架飞机了。

一圈黑色的眼睛都转向他们这个小部族的首领,但他长时间坐着不语。四周一片安静。那边的路上,一头牛开始大声地撒尿。最后他动动嘴开始说话。他说命运插手他们这件事是自有道理的。他说命运可能会为了反对或蔑视人们的一些做法而介入人们的事情。除非你相信命运会真假不分,黑白不辨,而那是个多么矛盾的看法啊。谈论这世界上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的意愿是一回事,谈论与真理背道而驰的意愿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不然的话一切便都没有意义了。于是比利问他,他是不是认为上帝把那架假飞机清除掉就是为了要甄别出这架真飞机?但那吉卜赛人说不是这样。当比利说,他是理解到头领所说的是上帝最后做出有关那两架飞机的决定时,吉卜赛人说他相信是这样的,但他并不认为上帝是通过这个行动对任何人说话。他说他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周围的吉卜赛人听完这话后都把脸转向比利,想看看他如何反应。比利说他觉得那托运人并不把这飞机的身份当作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那吉卜赛头领只是把脸转向他,用那双黑色的不安的眼睛看着他。他说,这的确是很重要的,而且事实上这正是他们疑虑的沉重负担。从某种观点来看,人们可以大胆地说,这世界上一个很大的烦扰就是那些幸存下来的东西总是拥有对历史事件强有力的证据。凡是久存的东西便在历史上更有权威,就好像这些存活下来的历史制品可以依照它们本身的意愿来行事一样。然而见证物不可能比真实的见证更长命。在这个世界上,那些风行一时的不可能为那些已毁灭了的说话,只可能标榜炫耀自己的伟大。它会佯称自己是那消逝了的世界的标志和结论,但实际它什么都不是。他说无论如何过去只不过是一场梦,它的作用在这世界上是被极大地夸大了。因为世界是在日日更新的,只是人们总是眷恋那已经消亡了的外壳,他们可以用这外壳从世界上再复制一个同样的外壳。

“这外壳倒并不是一个问题,”他说,“它看起来是同样的,但实际上不是的。”

“那么第三个故事呢?”

“第三个故事,”吉卜赛人说,“是这样的一个。它存在于故事中的故事里。它是最后的真理。但它只能是活在故事中,而非其他地方。”他把双手拿到身前,反复看着自己的手掌,好像它们一直是在为别人干活似的。“过去,”他说,“始终是诉求双方间的一种争辩。记忆是会随着年代消退的。世界上是没有地方来储藏我们的印象的。那些在梦中来造访我们的亲人们都是陌生人的样子。你要想看得很清楚都是很费力的。我们想寻求某种见证人,但这世界却一个也不给予。这就是第三个故事,这其实是每个人可以从他所得到的遗产中独立编写的历史。像是一些残骸,一些遗骨,死者的遗言等。但怎样从中去创造这样一个世界呢?一旦造出这个世界,我们又怎样在其中生活呢?”

讲到这里,他转脸朝那水桶看了看。桶里已经不再冒泡顶汽了,他便点点头站起来。拉斐尔紧跟着起身,他拿起那个帆布包甩在肩头又拎起那桶。大家都跟随着那头领走进尼诺马躺卧的林子。在那里,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跪下来从地上抱起尼诺马的头。这当儿,拉斐尔已从包里取出一个皮漏斗和一截橡皮管子。然后他们抓住马的嘴,掰开它的两颌,拉斐尔在管子上涂了油便把它伸进了马的食道,他又把漏斗扭接上管子的那头,他们就很利落地将桶里的药汤灌进马嘴里。

这事做完,那头领把马胸口的干血又清洗了一次并检查着伤口。然后他从桶底挖出两把煮好的叶子像敷剂一样盖上马的伤口,用一块粗麻布包住后再用绳带从脖子上到前腿后来回缠紧。一切处理完,他便站起来退后几步,站在那里沉思般长时间看着地上卧着的马。那马说起来也真神奇,不大工夫就能半抬起头,并对他们眨着眼睛。它喘息着,伸展了一下脖子,然后又静卧下来。“好。”吉卜赛头领说。他看着比利笑着。

他们站在路上。吉卜赛人把他的帽檐朝下拉了拉,又在颈下把他当作领带扣环的一段雕刻的鸟骨向上拉了拉。然后他看着那批轭牛、那拖车和那飞机。他又朝林子里看着,看到了被比利安放在树杈上的那卷包裹着博伊德遗骨的粗毯卷。他最后看着比利。

“我要把他带回我自己的国家。”比利告诉他。

吉卜赛人又笑着,他顺路朝北看着。“不同的骨头,”他说,“不同的兄弟。”他说,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在美国的土地上走了很多地方。他说他跟着父亲在西部城市的街道上穿行,他们拾着人家丢弃的垃圾片然后再卖掉它们。有的时候他会在一些箱子里、盒子里发现一些旧照片,这些肖像只是对那些当世的、还记得他们的人有价值。但随着年月的消逝,连这些人也不复存在了。但他的父亲满脑子吉卜赛人的观念。他会站在推车上,把这些破碎而褪了色的旧照片用晒衣夹子穿在头顶的电话串线上。这些照片就悬在那儿,根本没有人去过问它们,更没有人要去买它们。后来这孩子把这些照片当作了一种故事或事件的提示。他会从这些深褐色的照片上的面孔中去探寻某种秘密,这秘密是这些面孔透露给他的,也是有关他们的死亡的。久而久之,他对这些照片上的面孔变得十分熟悉。从他们身着的旧式衣服来看,他们早已死去多年。他端详着他们在门廊台阶上的坐姿、他们在院子里椅子上的坐相。所有的过去的、未来的和那些已经流产了的梦都在照相机小匣里闪光的一瞬间被定了格。他探究着这些面孔,有微微不满的表情,有悔恨的神色,也许还有一些对世事的增长的痛觉,尽管那些事情可能并未真的到临,而且永远不会再有了。

他父亲说那些非吉卜赛人真是不可理喻的一帮人。他自己也发现他们是这样的,无论是在照片中还是现实中。那些悬挂在电话线上的照片对于他已经变成了对这世界的一种质疑。他在它们那里感觉到一种力量,他也设想到那些非吉卜赛人会把它们当作晦运,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去投上一瞥。但是那真相却愈发晦暗,正如从前一样。

后来他所看到的是,由于在那些被磨损了的照片上的亲属只有在另一个人的心中才有价值,从这个人的心中再到另一个人的心中,这价值以一种可怕的、无穷的磨蚀减退着,直至完全丧失。每一个描写都是一种偶像,每一个相似都是假象。在他们的形象中,他们认为找到了某种小小的纪念碑,但是忘却也是不能够消除的。这就是他父亲要告诉他的含义,这就是他们吉卜赛人生活在五湖四海的原因。这也是那些发了黄的达盖尔银版照片会被用晒衣夹卡在他父亲小推车上方的电话线上的原因。

他说伴送死者的旅程是以它的困难而为人所知的,但事实上所有的旅程都是对死者的伴送。他说以他的观点来看,那种认为死者在世上已经没有行为的力量的看法是轻率的,因为他们的力量仍然很大,而且他们对于那些相信他们的人的影响亦是很深重的。他说人们不懂的是,那些死者所退出的是他们自己,不是这世界,但也仅仅是这世界在人们心中的写照。他又说这世界是不可能被解除的,因为不论以何种形态它都是永恒的,就像是所有存在于其中的事物一样。在那些破旧的家具之间,在那些再也不会有名字的脸孔上写着一段永远不可能被说出来的寓意,因为时间总是无情地杀掉信使,使他们永远不能将信息送达。

他笑着。“我们认为,”他说,“我们是时间的牺牲品。事实上,这世界的生活方式没有在任何地方被设计好,这怎么可能设计呢?我们给自己制订了时间表,所以我们就是我们自己的时间。我们也是同样难以捉摸、不可计数和冷酷无情的。”

全部演讲结束了。他转过身用吉卜赛语对其他人说了几句。其中一个人便从钉在拖车侧壁的袋子里取出一卷粗长的牛皮鞭子,他把鞭子展开后便举起来在空中甩了一圈,那清脆的抽鞭像一记枪声在林子里回荡着,大拖车蹒跚着又开始前行了。吉卜赛头领转过身来对比利笑着,他说他们可能还会在另外的一条路上见面,因为这世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大。当比利问,他应当付多少钱以慰劳他们的辛苦时,他用手一挥像是免除了这个债务。“留着路上用吧。”他说。然后他转回身赶在其他人之后上了路。比利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他由衣袋里掏出的薄薄一叠血污的钞票。他在后面对着吉卜赛人叫着,吉卜赛人转过身来。

“谢谢你们!”他叫着。

吉卜赛人举起一只手。“不必客气。”

“可我不是走江湖的人啊!”

但吉卜赛人只是笑着挥起一只手。他说大路的习俗是所有踏在上面的人的规矩,在路上无人可以例外。说完他转回身大步追赶他的队伍去了。


到了晚间这马已经能够爬起来,用发抖的四腿站立了。他没有给它上笼头,只是贴在马的身边陪它走向河边。尼诺十分小心地踏步入水,没够地喝着。晚上当他用吉卜赛人留给他的玉米饼和羊奶酪做饭时,一个骑马的人沿着路过来了。他孤独地吹着口哨。他在树间停了一下,然后更慢地骑过来。

比利站起来走到路上。那骑者停住马坐在马背上,他轻轻地将帽子向后推了推以便更清楚地看清别人也让别人看清自己。他看看比利,看看火堆,又看看卧在那边林子里的马。

“午安。”比利招呼他。

骑马人点点头。他骑着一匹好马,穿着一双好靴子,戴着一顶上好的斯特森帽子,抽着一支小小的雪茄。他将雪茄从嘴里拿掉,朝地上吐了一口,然后又把烟放回去。“你讲美国英语?”他问。

“是的,先生。”

“我看你还算够上路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呢?那马又是什么毛病啊?”

“我说先生,我在干我自己的事,我想那马也不关你的事。”

那人并不在意他的话。“它还没死,是吧?”

“没有,它没死。但它被拦路强盗刺了一刀。”

“被拦路强盗刺了?”

“是的,先生。”

“你是说他们把它给骟了?”

“不,我是说他们用一把刺刀把它的胸给捅了。”

“到底是为什么事?”

“你说呢?”

“我不知道。”

“咳!我也不知道。”

骑者在马背上若有所思地抽着烟。他的眼睛一直看过河西边的山野。“我对这地方一点也不理解,”他说,“一点也不理解。你身边有没有一点咖啡?”

“我只有一点咖啡的滤液。你要是愿意下马,我倒是在做晚饭,饭不多,但欢迎你来分享。”

“好吧,我接受你的好意。”

他疲乏地跨下马,把缰绳递到身后,又整了整帽子,然后牵了马过来。“一点也不理解!”他说,“你看见我的飞机从这里走过吗?”

林子已经发暗了。他们坐在火边等着咖啡沸腾。“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他们吉卜赛人这么坚持他们做事的方式,”这人说道,“我对他们很不放心。不过我有一个特点,要是我错了,我会承认的。”

“咳,这可是个好品性。”

“是啊,这是好品性。”

他们吃着玉米饼卷菜豆,并抹上化开了的羊奶酪。这羊奶酪味道难闻而且膻气十足。比利用一根棍挑开咖啡壶的盖子,朝里面看了看又把盖子放回。他看看这个人。这个人双脚对着坐在地上,用一只手将两只鞋底拉靠在一起。

“看起来你在这地方待了很久了。”这人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感觉的?”

“我觉得你应该回去了。”

“唉,也许你的感觉是对的。这是我第三次来墨西哥了。这也是唯一一次我找到了我要的东西,但这还真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这人点着头。他看起来好像并不需要知道这指的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他讲道,“如果你能再看到我到这鬼地方来的话,那就是地狱里结冰的那一天!是冻死狗娘养的那一天!我要明白地告诉你。”

比利倒上咖啡,他们喝着。这刚烧好的咖啡盛在铁杯子里烫极了,但这人好像并不在乎。他一边喝一边透过暗黑的林子看着河那边。月光下,河水那银色的条纹在河滩上无休止地泛着涟漪。河下游方向的天空上,闪着珍珠光泽的一轮圆月被云岸遮去一边,像是被烛光照着的一个头盖骨。他把杯里的咖啡渣滓倒进黑地。“我要走了。”他说道。

“再待一会儿嘛。”

“我喜欢在夜里骑马。”

“那好吧。”

“我觉得在晚上骑马能够多出路。”

“但这一带到处都有强盗。”比利说。

“强盗。”这人重复着。他凝视着火堆。过了一会儿,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细细的黑色雪茄来看着,然后他把烟嘴用牙咬掉吐进火里。

“你吸雪茄吗?”他问比利。

“我还没有抽烟的习惯。”

“这不违反你们的宗教吧?”

“就我所知不违反。”

这人侧过身子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木枝把烟点上。这雪茄不是那么好点,当他把烟点着,他把那截木枝扔进火里。他用烟气吹出了一个圈圈,然后又吹出了一个小烟圈从大圈中穿过。

“他们什么时间离开这里的?”他问。

“不清楚。大概是中午吧。”

“他们走不了十英里远。”

“他们可能离开得更晚点儿。”

“每次我要是在哪里住下来他们准会抛锚,连一次都不差。咳,这是我的错。我总是被那些小妞们迷住,可我喜欢那些外族的小妞们,尤其是她们不会说英语。你去过那些地方吗?”

“没有。”

他伸手从火里又抽出那根他用来点烟的枝子,把它的火苗甩灭,然后转过身用枝头上那红色的燃端像个孩子似的在黑暗中划了几下。过会儿他又把那枝子放进火里。

“你的马伤得怎么样?”他又问着。

“不知道,反正它已经躺倒两天了。”

“你应当让那些吉卜赛人给它瞧瞧,他们对马可内行了。”

“那是真的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很会把一匹病马弄得好上一段时间去卖钱。”

“我可不想把它卖掉。”

“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别让这火灭了。”

“为什么?”

“因为美洲狮。它们最喜欢吃马肉了。”

比利点点头,“我老是听人这么说。”他说。

“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听人这么说吗?”

“为什么?”

“是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

“就因为这是对的呗!”

“你认为一个人听说的大部分事情都是正确的吗?”

“那是我的经验。”

“但不是我的经验。”

这人一边坐着抽烟一边看着那火。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这其实也不是我的经验,我只不过那么说说罢了。我也没在那种地方待过。我是一个体检验不上兵的人。从来都是,而且永远是的。”

“那些吉卜赛人真的把那飞机从山岭里运出来又降到帕比戈奇克河里吗?”

“是他们这样说的吗?”

“是的。”

“那架飞机是从弗洛雷斯玛贡的托里亚费洛牧场弄出来的。它根本就飞不到你说的那个地方,它的最大飞行高度还不到六千英尺呢!”

“驾飞机的人是不是死在里面了?”

“据我所知不是的。”

“这是不是你来这里的原因,找到那架飞机并把它弄回去?”

“我跑到这边来是因为我把得克萨斯州麦卡仑的一个姑娘搞大了肚子,她爹要用枪崩了我。”

比利只是看着火。

“但是正所谓‘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到这儿来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这人说,“你挨过枪子没有?”

“没有。”

“我有过两次。后一次是在科瓦德莫科的闹市里。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光天化日下有人开枪,所有的人都跑了。幸亏有两个孟诺教派的女人把我从大街上扶起来装进一个大篷车里拉走。不然的话我还会躺在那里呢!”

“他们打在你哪儿?”

“就在这里。”他说。他转过脸把右太阳穴上的头发拢上去。“看见了吗?你能看见的。”

他倾倾身子朝火里吐了一口,看了看烟又放进嘴里。他抽了一口烟说:“我可不是个疯子。”

“我从没说过你是。”

“你是没说过,但你可能会那样想的。”

“你可能还会那样想我呢!”

“也可能吧。”

“你刚才说的那件事真发生过,还是你随便说说而已?”

“不是随便的,真有那事。”

“我兄弟就是挨了枪死在这儿的。我来这儿是为了把他带回去。他是在南边被打死的,一个叫圣洛仑佐的镇子。”

“在这个鬼地方你很容易被杀掉,容易得就像他们随便做一件事一样。”

“我老爹也是被枪打死在新墨西哥州的。那边躺着的就是他的马。”

“这真是个残酷的世界。”这人说道。

“我老爹是1919年从得克萨斯出来的,他当时就是我现在这么大。但他不是生在那边,他是生在密苏里州。

“我还有个大伯也是生在密苏里。因为他爹在有一天夜里坐车经过那地方时喝醉了酒从大篷车上掉进了泥里,然后就在那个州待了很久,所以我老爹也出生在密苏里。

“我妈妈生在德巴卡县的一个牧场里。她的妈妈是一个纯种的墨西哥人,不会讲英语。她和我们住在一起直到死。我还有个妹妹在我七岁时就死了,但是我对她记得特别清楚。我曾去萨姆纳堡找过她的坟墓,但是没找到。她叫玛格丽特,我一直就喜欢这个女孩名字,如果我要是有个女儿的话,我就会给她起这个名字。”比利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

“我要走了。”这人说。

“好吧。”

“记得我对你说的不要灭火的事吧?”

“嗯。”

“你说的话听起来你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不少烦恼啊!”

“我是在开始乱说话了,但我还是觉得我比大多数人幸运。人世间只有一种适合你过的生活,而我生来就是过这种生活的,别的有什么烦恼也都值了。我兄弟可是比我强,他天生就有才,比我聪明多了。不光是说马,说任何事都行。老爹也知道的。不光他知道,而且他也知道我知道。好了,要说的就是那么多了。”

“我真的要走了。”

“你多保重。”

“我会的。”

说着他站起身,又整了一下帽子。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夜空一碧如洗。林子后面流淌的河水在银色的月光下看起来就像是倾注进去的一河钢水。

“这个世界不会总是这个样子的,”这骑手说道,“你懂吗?”

“我懂。它已经不是了。”


四天以后,他又骑上了复原了的马沿河继续北上。他用树干做了一个木橇,把博伊德的遗骨支架放在上面,把木橇拴在马后面拖行。他们风餐露宿,用了三天时间骑到了边境。他在多格斯普林斯西边骑过了标志着国际边境线的第一个白色方尖塔,又骑过了一个古时的干水库。那古老的土方工程已经多处破碎。他在水库那干裂的泥地上骑行,木橇下的滑杆在他身后发出刺耳的声音。在新近的一场雨后,泥地上留下了牛畜、羚羊和小土狼跑过的蹄爪印。他又向前骑到一个地方,这里的地面被碾得乱七八糟,偶尔还可以看到仙鹤留下的三叉爪印。想必这些大鸟曾在这里落脚,在这荒泥地面上高视阔步地走过了几遭。这晚上他已经是在自己的国家宿夜了。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看见一些上帝的朝圣者在一天之中最后的一道光线中,在黑下来的边界上吃力地跋涉着。他们好像是正从某一个庞大的行动中返回,那行动既不是战争,也不是逃亡,而更像是由什么使命中返回,对于这个使命,所有的事物都要接受它的支配。一条小溪把他和这些跋涉者分开。他极力想看清他们所携带的工具或器械,以便判断他们所从事的使命,但是他们什么器具也没有携带。他们在沉寂中背负着愈降愈浓的夜幕苦行着,但随即他们便消失了。当他在无边的黑暗中醒来,他觉得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夜里穿过了这荒凉的边界地带。他不眠地躺了很长时间,但是他又觉得这东西不会再回来了。

第二天他骑经埃尔玛纳斯,沿着尘灰满布的路继续向西行。向晚,他在哈奇塔一家商店前面的十字路口站住马,坐在马上向南方看去,那里,落日已经挂在了阿尼马斯山峰上。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去那个地方了。他拖着木橇慢慢地穿越了阿尼马斯峡谷。他这样慢行了整整一天,次日早晨进入阿尼马斯城时,正是日历上的圣灰星期三[圣灰星期三: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前第七个星期三,该曰有用灰抹额以示忏悔之俗]。他见到的第一队行人是墨西哥人。他们额上都抹着烟灰。五个孩子由一个女人领着,排成一个纵列由城里出来,正沿着尘封的路边走着。他向他们道着日安,但是当他们看见了木橇上拉的毯卷时,赶紧在胸前画着十字匆匆闪过去,并不回答他的问候。他在一家五金商店买了一把铁锹便向南出城,一直骑到了一个小墓地。他把尼诺拴在门外让它吃草,自己开始挖一个墓穴。

墓穴已经挖到了齐腰深,他站在干土和钙质层之中继续干着。这时县里的司法行政长官在墓地外停了车。他钻出汽车,走进了墓地。

“我猜这就是你。”他说。

比利停下来,倚着铁锹斜着眼看着司法官,他早已把那件破烂衬衣脱了下来,此刻他一边伸手从地上拾起衬衣擦着额上的汗,一边站等着长官继续问话。

“那边躺着的是你的兄弟,我猜。”司法官说。

“是的,先生。”

司法官摇摇头,他朝着山野远处看去,好像那儿有什么东西是你无法看到的。他看着站在穴里的比利。

“就是这个情况了,没有别的吧?”

“没有,先生。没有别的。”

“唉,你也不能到处游荡着去埋人哪!我去找找法官,看他能不能出具一张死亡证明书。再说我也不清楚你挖坑的地方是谁的地产呀!”

“是,先生。”

“你明天到洛兹堡来见我。”

“好的。”

行政官把帽子朝下拉了拉,又摇了摇头。他转过身出了墓地朝着他的汽车走去。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骑马北去过银城,西去过亚利桑那州的邓肯,从那里再向北翻山越岭去过格仑伍德,去过里瑟夫。他为卡里索索家干过活,为GS's牧场干过。后来又无故辞工了。在那年的7月他又南下转回了银城,然后骑上那条老路向东越过了圣丽塔矿。再骑过圣洛仑佐和布莱克岭。一股强风从北边的山里吹来,在移动的阴云下,他面前的草原被罩上了黑影。尼诺低着头拖着脚沉闷地走着,比利僵直地骑在马上,把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眼睛。这地区是个沙石平原,只有猫爪草和蒺藜窠子,很少见到青草,也看不到栅栏。又骑过了几英里他骑到了沥青路下,他勒住马站着。一辆卡车呜呜叫着开向远方。约八十英里之外,奥根山脉的峥岩在半遮半露的落日照耀下熠熠生辉。但暮色迅落,他一面遥望,那山岩就隐入了黑影之中。横越旷野的风已经带着雨星在扫荡了。他越过挡畜沟,让马踏上沥青路面,放慢了步子向后看着。自生自长在公路边的黍子在风中扭动着,像是在随风疾跑。他在公路上掉转马头朝着他看见的几所房子骑去。从长途货车上换下来的汽车轮胎卷曲着,皱巴巴地躺在公路边,像是古老干地上的蜥蜴蜕下来的皮被太阳晒黑了弃在沥青路边。湿风继续从北方吹来,接着滂沱大雨自天而降,一道道的雨墙倾泻下来,冲刷着他面前的道路。

那儿有三所土坯房子筑在公路旁,看起来曾是那个地方的一个小车站。房子残破不堪,几乎没有房顶,椽子也大部分被取走了。房子前面有一个老旧的橘红色的加油泵,顶部的玻璃早已破碎。他把马牵进最大的一所房子里,给它卸下马鞍,把鞍子立在地上。在一个墙角里有一堆干草,他用脚把它踢松或许是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这堆草很干,也很脏,上面还留着一个大窝窝,看似有什么东西在上面躺过。他走出去转到房子后面。一会儿他拎着一个旧轮壳盖回来,他从帆布水袋里倒出水盛在盖壳里,然后拿去给马饮用。通过窗户上那破损的木框他可以看到沥青路面在雨中闪着黑光。

他打开毯子铺在干草上,坐在上面一边吃着罐头里的沙丁鱼,一边看着外面的雨。这时候一条黄狗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然后从开着的门进来站住了。它先看看马,然后扭过头看着他。这是一条老狗,鼻口处的毛已经灰白,它的后腿瘸得厉害,它的头还歪向一边。它走动起来十分古怪,像是一个患有关节炎的畸形动物。它几乎是横着挪过步子。它先是嗅着地面,想嗅出人的气味,然后又抬起头,用鼻子轻推着空气,试图用它那双奶浑色的半瞎的眼睛把比利从黑影里挑出来。

比利轻轻地把沙丁鱼罐头放在一边,他在潮气中已能闻到这畜生的味道了。它站在门里面,身后是雨落在野草和沙石里的声音。它浑身透湿,像只落水狗,全身伤疤累累,一副凄惨状,就像是被一个精神错乱的活体解剖者用狗的零件草草拼凑起来似的。它站了一会儿,然后怪模怪样地甩甩身子,蹒跚跛行着,呜呜呻吟着走到屋子的另一角。它回头看了看,然后原地转了三个圈,卧倒在地。

他在裤腿上擦了擦刀刃,把刀子横在罐头筒上,然后四周看了看。他从土墙上撬下一块松泥块扔过去。老狗发出一声奇特的呻吟,却没有移动。“滚开!”他喊了一声。

老狗呜咽着,但仍卧着不动。

他轻声咒骂了一句,然后站起来想寻找一个什么武器之类的东西。尼诺看看主人又看看那狗。他穿过房间走到雨中,绕着房边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握着一根三尺长的金属水管子。他拿着水管朝狗走过去。“起来!”他喊着,“滚出去!”

那狗呜呜地爬起来,耷拉着脑袋沿着墙根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里去。当他转身走回铺毯时,那狗又从他身边溜进了屋里。他又转身抄着水管朝它跑过去,老狗又挣扎着跑开了。

他紧跟着跑了出去。那狗在路边又停下,站在雨中回头看着。它过去也许曾是一条猎犬,也许是被人弃在荒山或路旁的。可能遭受过百般虐待、万种凌辱,但只有上帝的通报使者才知道。他弯下腰从护坡上抓起一把小石子扔出去。老狗抬起了它那畸形的脑袋怪诞地号叫着。他走上前去,老狗便逃到了大路上。他又追过去扔出更多的石子,对着它喝叫着。最后他把那截铁水管也扔了出去。铁管敲在路面上发出叮当的响声,又借着惯性向狗弹过去。老狗又怪叫着逃窜,但它那歪扭的四条腿怎么也跑不连贯,那古怪的脑袋笨拙地在脖子上摇晃着。它一边逃一边又抬起那张歪嘴巴大声哭号,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一种不属于这个地球上的声音,好像是一股痛苦的集合一起冲出以往的屈辱生活。它在雨中沿着路用它那几条饱受摧残的瘸腿踉跄地跑着。边跑边吠,吠出它心底的绝望,直到最后它完全消失在黑夜中,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他在荒漠中午的白光中醒来,从气味难闻的毯子里坐起来。那印在对面墙上的原木窗框的影子眼见着开始失色和消退,好像是有一片云遮日而过。他踢开毯子,套上靴子,戴上帽子起身走了出去。在天光下道路是淡灰色的,但这光却在沿着大地的边缘收敛着。在路旁的沙漠蕨草丛中,小鸟早已苏醒开始啾啾鸣啭着飞来掠去。在沥青路面上,一群群像地蟹一样一直在横越公路的塔兰图拉毒蜘蛛一时僵立在它们的节肢造型中,僵立在它们提线木偶般的形态中,随即便用它们那四四相对的、整齐匀称的踏步来测试脚下那突然交叉联结起来的自身影像。

他顺着道路看去,他看着那暗淡下去的天光,看着那北天一线浓黑的云堆。夜里雨已经停了,一道断续的彩虹不甚清晰地挂在大漠上。他又看着这条道路,它仍然如前地伸展着,却更显黑暗而且还在不断地暗下去。道路的前头是东方,但那儿既无太阳,也无曙光。当他再次眺望北方,那天光收敛得更快了。此刻,他醒来的这个中午正在变成一个奇异的黄昏,甚至是一个奇异的夜晚。那些刚才还在飞翔的鸟儿也都归了巢,它们全部又静悄悄地安卧在路旁的蕨丛中。

他在外面走着。一股冷风从山里吹来。它是从大陆山脉的西坡吹来的。在那儿,夏日的残雪还积在林木线之上。这风吹越了高山上的冷杉林,穿透了白杨树的树干,席卷着山下那无际的大漠。雨在夜里早已经停了,他在道路上走着。他又开始大声地呼叫那只狗,他叫了又叫,一遍遍地呼喊着。他独自伫立在那不可解释的黑暗之中,那儿除了风的吹拂之外没有别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坐到了路上。他摘下帽子把它放在面前的沥青路面上,他弯下了头,把脸埋在两只手中哭泣着。他在那里坐了不知有多久。但时间又一次地推出了一个灰色的黎明,又一次地托出了一轮神造的、完美的太阳。太阳升起来了,它又一次地照耀着大地,照耀着一切,不计善恶,不论功过,不分厚薄,一视同仁。

上一章: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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