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穿越  作者:科马克·麦卡锡

当他们骑经庄园的主楼时,天几乎要黑了。他们在庄园大道上骑着,骑过带有细长雕刻铁柱的门廊,骑过墙角装饰有红色砂岩石块的粉白墙的房子,骑过了镶有赤陶土装饰物的上端护墙。主楼的前脸筑有三个石拱门,拱门上方是排成拱形的西班牙文大字母雕刻:圣迭戈庄园,拱形字母下面两个缩写字母:L.T.。那高大的帕拉迪奥式窗户[帕拉迪奥式窗户:也叫威尼斯式窗,中间有一个拱顶窗,两边各有一个半顶窗]装有百叶窗,但百叶窗已经十分陈旧,多处破裂,墙上的油漆和灰泥也比比剥落。那门廊的天棚几剩下光裸的木板条,而且布满水污和翘棱。他们骑过的一个院子面对着像是园工住宅的房子,这儿有炊烟升上夜空。最后,他们骑进了一个固定的木门,来到一个大院,并排着停住马。

在院子的一角放着一部古旧的“道吉”旅行车的残骸,它的轮、轴、玻璃及座位早就被卸了去。在院子的尽头,一堆篝火燃在地上。借着火光他们可以看到有两辆装饰俗丽的带篷旅行车停在旁边,两车间悬挂着洗晒的衣服。火堆前有穿着袍子和宽大晨衣的男男女女们来回走动,这些人看起来像是一个马戏团的人员。

“这是个什么地方?”比利问。

“这像是个庄园。”姑娘答道。

“这是些什么人呢?”

“不知道。”

比利一甩腿跨下马来。姑娘也从博伊德的马上滑下来,走过来牵了缰绳。

“这是些什么人哪?”博伊德也问。

“不知道。”比利答道。

他们往院子里边去。比利和姑娘步行着,姑娘牵着博伊德的马让博伊德骑在身后。在院子尽头的人并未在意他们的到来。有两个男孩正在火堆旁用带火的木片点提灯,然后用叉杆挑着提灯的拎把递给站在房顶上的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在暗黑的天空下来回忙碌着,把提灯从护墙上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院子里的地面立即变得明亮起来,有一只雄鸡竟然开始鸣叫。其他几个男孩在靠墙的地方堆垛着干草捆。在另一头的院门处,男人们正在展开一卷涂彩的帆布垂幕,由于频繁的旅行,这垂幕已经多处破裂,显得陈旧不堪。

有两个身着戏装的人好像在争吵,其中一个朝后退了几步,挥起两只手,好像在演示一个特大的东西。然后他突然以一种外国语言开始唱歌。四周一切都停止,直到他唱完后才恢复如旧。

“我的马在哪里?”比利想起来问。

姑娘朝着墙外的黑暗处点点头。“在外面。”她答道。

“我们走吧。”比利说。

“我想再看看。”博伊德说。

“你都不懂人家在做什么。”

“总是个光景吧。”

比利从姑娘手中拿过博伊德坐骑的缰绳。他回头看看火堆,又看看那些人。“我们可以再来嘛。”他说,“人家才刚刚搭架子。”

他们出了院子,都上了马,骑到一个有三排长长的土砖坯房子处,这里是庄园园工住的地方。他们在头两排房子之间的通道上骑着,两边夹道示威的是一群毛发竖立、恶声吠叫的杂种狗。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很多家庭都在门外点上火堆烧饭,在柔和的火光中奏响着炊具悦耳的叮当声和手拍玉米饼的清脆的噼啪声。人们在火堆间攒动着,话语声在夜间传送着。再远一点的地方,一把吉他的甜美的乐声流溢在香风中。

他们被安排在一排房子尽头的房间里。姑娘给比利的马卸了鞍,把两匹马都牵出去饮水。比利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火柴在拇指指甲上擦着了查看着房间。这是一个两间套房,里面只有一个窗户,但有着枝棍扎成的高高天棚。两屋之间有一个矮门相连,里面的角落里有一个壁炉,壁炉上方是一个小小的供坛,立着一座涂了彩的圣母木雕。旁边有一个插着枯草的大口瓶子,还有一个喝水玻璃杯,杯底残存着一堆团花形的烧黑的蜡。靠墙的地方立着一个用绳和木杆扎成的架子,中间用带着毛的生牛皮带子网着,看起来像是一种很原始的农耕具,但其实是一张床。他吹灭了火柴,走出去站在门口。博伊德坐在门口平台上看着那姑娘。她立在房群尽头的一个饮水槽旁看着马儿饮水,她和两匹马及哑狗被一群坐成半圆形的狗包围着。这些杂种狗生着各种条纹和皮色,但她根本不理会它们。她极有耐心地看着马饮水。马儿时而抬起水淋淋的嘴,时而向四周张望,再沉下头喝水。她既不去碰它们,也不和它们说话,只是耐心地等着,伴了它们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和一家姓姆尼奥斯的人一起吃晚饭。由于旅途劳顿,他们看起来一定显得十分饥困,因为女主人一个劲地给他们加饭加菜,而男主人则伸出手做着手势让他们多吃。他问比利他们从哪里来,而且以一种同情而无奈的神情听着他们的故事,就像是对一类爱莫能助的事情所做的反应一样。他们蹲在地上用勺子和泥盘吃饭。同行的姑娘对于自己的身世只字不提,也没有人去问她。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一个雄浑的男高音跃过房舍的屋顶冲上夜空,那歌声行高走低连续两次由高昂转而低沉。营地上顿时一片寂静。只有一条狗开始叫。直到这歌声完全停止,园工们才又开始谈话。少时,一阵敲钟的声音从大院某处传来,立时院子里响起一片收拾的叮当声,大家站起来互相招呼着好像要去参加一项什么盛典。

姆尼奥斯家的女主人把烤具、餐具等都收进房间,然后怀抱着婴孩走到门口的灯下。她看见比利还坐在地上便示意他起来。“我们走吧。”她叫着。比利抬头看看她,说他没有钱。但她只是瞅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似的。然后她说每个人都要去的,有钱的人会为没钱的人付费的。她说人人都必须去,根本不能有人留下不去,谁能允许有这种事情发生呢?

他站了起来,想找博伊德,但无论是博伊德还是那姑娘都不见了。此时,那些落在后面的人们急急穿过熄灭火堆的烟雾去追赶队伍。女主人把婴孩换到身子另一侧,伸手去拉比利,好像他也是一个小孩似的。“走吧,”她说,“没有问题的。”

于是他们跟随着其他人走上小山。为了顾及老年人,人群走得缓慢。但老年人又催他们超过去快走,可是没有人这样做。在他们前方,坡顶上的空房子荒凉而昏暗,但音乐却从长长的围墙里面传出来。那里面曾经有过商店、畜棚及工头们的宿舍。灯光从高大的开间门里泄出来,用铁桶改制的油灯或松脂灯在入口处石头拱门的两侧燃着。就在此处,园工们排起队,手里攥着零钱,拖着脚步向前走。在门口,他们把门票钱交给一名穿着打得锃亮的黑皮衣的把门人。有两名青年汉子抬着一副担架穿过人群。担架是用木杆和床单制成的,躺在上面的老人穿着外套戴着领带,手里抓着一串木念珠,目光严肃地仰望着头上的苍穹。比利转头看看女主人怀抱的婴孩,但孩子已经睡着了。走到门口,女主人付了费,那把门人谢了一声便把铜币“咣当”一声扔进了身边放在地上的一只铁桶里。接着他们便进了大院。

那几辆装饰俗丽的篷车已经被放在场院的远头。在他们前面被夯实的地面上,灯光呈半圆形被排列好,这些灯都是被悬在一根横过空中的绳子上的。灯光朝上照出了一群男孩子的脸,他们沿护墙站立像一排排展示的戏剧脸谱。那些站在篷车辕杆之间的骡子都被刻意装扮过,它们身披天鹅绒骡衣,饰以辫带和金属丝。这些运送了这个小型演出团到这个国家的穷乡僻壤来的骡子和篷车到了夜间还要彩妆一番协同值岗为演出助兴,得不到休息和安宁。这里,灯光闪耀着,人群拥挤着活跃在这个边地的广场集会上,在他们前面有一个人像拎着教堂香炉似的甩着一个钻了洞眼的水桶在来回灭尘。剧团的女主角在灯光打透的车篷里面故意以一种挑逗的姿态更衣梳妆。她不时地转动身躯,展示着妖娆的曲线,好像在照镜子。无人能看见这面镜子,但人人都能想象出它的存在。

他饶有兴趣地看他们演出,但是几乎看不懂。剧团好像在表演他们旅途上的一些奇异经历,他们面对面地唱着歌并且拭着眼泪。剧终时穿着小丑杂色衣服的人用一把短剑杀了那个女人,又连续刺杀了可能是他敌手的那个男人。这时,男孩子们立即抓着幕布的下角跑上来把几个演员关闭起来。几头套着挽具的骡子也从打盹中醒来,不自在地动着身子,原地踏着步子。

台下没有掌声,观众们都呆呆地坐在地上。有几个女人在哭泣。不一会儿,在演出开始前对大家讲过话的庄园大管家穿过幕布走上前来感谢大家的出席,然后退到一边鞠躬。这时,男孩们又拉开了幕布。演员们手拉手地站在观众前面,男的鞠躬,女的行屈膝礼。此刻听到了寥寥的掌声,幕布也就此彻底关闭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大亮,比利便起身走出了房群,走到了河边。他走上了架在石礅上的木板桥,站在桥栏旁看着桥下卡萨斯格兰德斯河的清凉的河水从山里流出,流向南方。他又转过身来朝下游望去。但就在约一百英尺的近处,他看见剧团的那位女主角全裸着站在齐大腿深的水中。她的头发完全散下来,被水沾湿贴在后背上,美发长及水面。他一时怔住了。女主角扭动着肢体,把头发甩到胸前,然后弯下腰把头发沉到水里。她的双乳在水面上摆动着。他无所适从地摘下了帽子,僵立在桥上,但感觉到心脏在胸内狂跳着。片刻,她抬起头,拢起头发,用手拧着那里面的水。她的肌肤是那样白皙,她肚腹下方的体毛在他看来几乎等于有伤风化。

她又一次弯下腰,向两边摆动着身子,让头发在水中漂拂着。然后又直起腰,把长发甩遍周身,溅起一大团水花。她直立在水中,头朝后仰着,双眼闭起来。太阳越过东边的灰色山岭冉冉升起,照亮了上方空间。她扬起一只手,转动着身体,然后是两只手交叉着拂过胸前。她再一次弯下身子,把长发拢在臂膀中,用一只手束起,又用另一只手拂过水面,好像是在为这水祈福。他看着,看着,但觉得这个他过去随处可见的世界突然被罩上了一层面纱。她朝着太阳转过身去。他觉得她好像要对着初阳歌唱。但她却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站在桥上的他。她有些羞赧地转过身缓缓地走出河水,消失在杨树林的灰白色树身后面。太阳依旧升起,河水依旧流淌。但一切都不一样了,至少在他看来不一样了。

他慢慢地走回房群。在新一天的朝阳下,园工们荷锄走向田间的剪影投在谷仓的东墙上,就像是某部农民戏中的一群角色一样。他在姆尼奥斯女主人那里用过早餐,然后肩头扛着马鞍子,出去套上马,骑到外面去看看这里的乡间。

正午时,这两辆带蓬旅行车就又载着这个小小的歌剧团出门上路了。他们走下山坡,走过小桥,向南走上通往玛塔奥蒂斯、拉斯维拉斯和巴比科拉几地的路。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消退的刻字的镀金、剥落的红漆、被日光漂白的缀锦画都像是前夜盛会的败落的优雅。而这些向南方滚动和摇摆的车队,这些在暑热和荒芜中渐远渐小的大篷车看似又充满了某种新的、更为严峻的计划。好像太阳的灵光使他们的思维清醒,又好像由于这灵光而清晰可见的乡野和他们的志趣格格不入。比利从这片起伏丘陵的一个高坡上瞻望着庄园的南方。那儿,野草在疾风中抖动。篷车的渐小的身影在河那边的杨树林间缓慢移动着,负重受压的小骡子在艰辛地迈着步。他看到这些,不由得侧身吐了一口,用脚跟一夹马向前骑去。

下午,他独自在这幢老房子的空房间里踱步。房间里连一些固定装置和枝形吊灯都被拆除,镶木地板也大都不翼而飞。几只火鸡悠然地在各房间蹿来蹿去。整个房子散发出一股潮湿和陈草的味道,水渍肆意侵蚀着下陷和崩裂的粉墙,用乌贼墨汁描绘的线条不规则的大地图还记载着古代的王国、古代的世界。在客厅的一角陈列着一只死兽,只剩下干皮包着骨头,好像是一只狗。他又走到外面的院子里去,粗糙的泥砖多处暴露在围墙上所抹的灰泥外面。在开阔地的中心有一眼石井,远处又听见了钟声。

到了晚间,场院里又活跃起来。男人们抽着烟,聊着天,两人一帮三人一伙地在炉火间闲逛着。姆尼奥斯家的女主人把为他补好的靴子递给他,他在火光下检查着,靴筒上的一片散皮已经用钻子和粗线补上了。他谢过她后便穿上了。女人们跪在夯实的泥地上,几乎是俯在炉火上直接用手在那滚烫的铁板沙锅上翻转着玉米饼,在那未经发酵的饼周上留下了像对等记号那样的黑色手印,而这些黑灰则是她们刚刚在给炉灶加木炭时沾上的。这是一种无尽的饮食典仪的无尽的重复,亦是墨西哥人现世圣餐的无穷传递。同行的那个姑娘帮助女主人备了饭,在男人们都吃饱之后,她靠着博伊德坐下默默地吃着。博伊德似乎对她并不在意。比利提醒博伊德他们两天后就要离开,但通过她抬起眼睛越过炉火看着自己的神情,比利明白,博伊德早已经把这事情告诉了她。

第二天,她帮房东家在地里干了一天活。晚上回来,她用一只大钵和一块抹布在帘子后面简单地洗了身子,然后出去坐在地上观看小孩子们在房子间的泥院里玩球。当比利由外面骑马返回,她站起来,走过去接了马缰绳,同时问他,她能不能和他们一起走。

他下了马,摘下帽子,用手指头抓挠着汗津津的头发,然后戴上帽子,看着她说:“不行。”

她站在那儿牵着马,眼睛朝一边看去,但可见到她的一双黑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问她为什么想和他们一起走,但她只是摇着头不说话。他又问她是不是害怕什么,她也没有回答。他转而问她多大了。她说十四岁。他点点头,用脚跟在泥地上戳出一个月牙状的浅坑。他看着她。

“有人在找你?”他问。

她没有回答。

“你不能留在这里吗?”

她摇着头说她不能留下,她说她没有地方可去。

他的目光越过房群看着外面平静的夜色。他对她说他自己也是无处可去的,对她能有什么帮助呢。但她还是一个劲地摇头,说只要能跟他们一起走,去任何地方她都愿意。

翌日破晓,比利就起身备鞍。没想到附近的园工们都带着食品来送他们,他们拿来了玉米饼、红番椒、五香肉干、活鸡,还有整盘的奶酪,东西多得他们都无法携带。姓姆尼奥斯的房东女主人给了比利一把东西便退后了。比利一看,却是包在一块布里捆扎起来的一串硬币。他想还给她,但女主人一言不发,转身走回了房子。当他们骑出房群时,姑娘依然骑坐在博伊德身后的光马背上,两手搂着他的腰。

他们整日都在向南骑行。中午在河边他们从携带的食品中拿出一部分大吃了一顿,然后在树下美睡一觉。日近黄昏时,在拉斯维拉斯南边数英里处去往马德拉的路上,他们的马突然踟蹰不前,只是站在路上喘着大气。

“看那边!”博伊德说。

那边,小歌剧团在路那边一片长满野花的地里扎了营。两辆大篷车并列停靠着,帆布遮篷在两车之间做成个凉亭。荫凉里,那位女主角正无拘无束地躺在一张宽大的帆布吊床上,身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壶茶和一把日本式扇子。一部留声机从篷车敞开的门里播放着音乐。在他们营地那边的田里,一伙园工正倚在他们的工具上,帽子拿在手里,在聆听着音乐。

女主角听到了路上传来的马蹄声,便在吊床上坐起身,抬起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向外看去。尽管太阳在她的背后,凉篷也已遮出了大片阴凉。

“我想他们一定像吉卜赛人一样在野外扎了营。”比利说。

“他们是吉卜赛人。”博伊德说。

“谁说的?”

“人人都这么说。”

马的耳朵竖起来在搜寻着音乐传出的地方。

“他们一定是抛了锚。”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不然他们应当走得比这远。”

“也许人家就想在这里扎营呢!”

“怎么会呢?这儿什么也没有。”

比利侧身吐了一口。“你觉得她就一个人在这儿吗?”

“不知道。”

“那么是什么东西缠住了我们的马?”

“不知道。”

“她拿了一副小望远镜正朝我们看呢!”

女歌手确实从桌子上取了一副长柄眼镜式的观剧小望远镜,抬到眼前朝路上看。

“我们下马吧!”

“好吧。”

他们牵着马沿着路走着,比利差了那姑娘去看看那女人有什么要求。音乐停了。女歌手朝篷车里喊了一声,一会儿音乐又响起来了。

“有一头骡子死掉了。”博伊德突然说道。

“你怎么知道?”

“就是有嘛!”

比利朝剧团的营地看去,周围确实没有牲口的迹象。

“也可能骡子都被拴在那边的橡树林里呢!”他说。

“不,没有的。”

姑娘回来了,她说他们有一头骡子死掉了。

“狗屁!”比利骂着。

“你说什么?”博伊德不满地问。

“都是你们编出来的!”

“编什么了?”

“编骡子呗!她给你打了个暗号什么的。”

“一个死骡子的暗号?”

“就是。”

博伊德斜身狠啐了一口并摇着头。姑娘站在那里,一只手遮在眼睛上面等待着他们。比利看着她,看着她单薄的衣衫,那满是尘土的双腿,还有那脚上穿的用皮条和生牛皮做的平底凉鞋。他问她那些男人们走了几天,她回答两天。

“我们应当过去看看她是不是都好。”比利说。

“她如果不好,你打算怎么办?”博伊德问。

“我怎么会知道!”

“那我们干吗不继续骑我们的?”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愿意到处行侠仗义的人呢!”

博伊德没有答话。他先跨上了马,比利转过身看着他。他把一只脚抽出马镫,弯下腰,一只手伸给姑娘。她把一只脚踩进马镫,他一把将她拉了上来,然后便打马前行。“好吧,我们去,”他说,“如果只有这样做你才满意的话。”

比利跟着他们骑过田野。当地里的园工看见他们骑近,便又开始用他们的短锄在地上挖着。比利赶上几步与博伊德并排骑着。片刻,两匹马并肩停在斜躺在吊床上的女歌手面前。他们向她问好,她点着头,并从展开的扇子上端打量着他们。扇面上彩绘着一些东方景致,扇子的托把是象牙嵌银的质料,十分考究。

“那些男人们是去了马德罗吗?”比利问她。

她点点头。她说他们随时都会返回。她把扇子轻轻放低,向南边的路上望去,好像他们即刻就会出现一样。

比利坐在马上,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好。过了一刹那他把头上的帽子摘下。

“你们是美国人。”女歌手说。

“是的,小姐。我想是那个女孩告诉您的。”

“是的,这没有什么可保密的。”

“我们没有什么可保密的东西。我们就想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帮你的事情。”

女歌手惊奇地扬起她那描色的眉毛。

“我还以为你们都被困在这儿了。”比利接着解释道。

女歌手又看着博伊德,博伊德正向南边的山群眺望着。

“我们也是要去南边的,”比利说,“您看要不要让我们为您带个信或什么的?”

她在吊床上微微坐起来,又朝着车里面喊:“停下来。”她喊:“把音乐停下来!”

她坐着听少年讲,一只手搭在桌子上。马上,音乐停止了。她又躺回吊床,展开扇子,从扇子上方看着骑马站在她眼前的少年牛仔。比利朝篷车里看去,心想有人会在车门口露头,但是没有。

“那头骡子是怎么死的?”比利问她。

“那头骡子?”她说,“那头骡子死了是因为它的血全都流在路上了。”

“小姐,怎么回事呢?”

她倦怠地抬起一只手,那戴着戒指的、指尖细细的手指交织着,仿佛是在描绘着那只动物灵魂的超升。“那头骡子是有它的麻烦,但是没人能把它调理好。他们不应当叫加斯帕里托去管那头骡子,他没有那个好脾气去摆弄这样的牲口。现在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还不清楚,小姐。”

“他还喝酒。在这种事情上,喝酒是常有的。最后就是骡子死后的恐惧。其他的骡子都尖叫不停,它们都吓坏了。尖声惨叫着,滑倒在血泊中,叫个不停。谁能去安慰它们呢?谁能让它们平静下来呢?”说到这里,她朝一侧做了一个断然的动作,好像朝着这片干热僻地的野风中投掷着一个什么东西一样。归巢的鸟雀在林间空地上鸣叫着,晚上又要到了。“这种动物能再恢复原先的状况吗?根本不可能,尤其是这些剧团的骡子。这些骡子没法子平静下来,没法平静,你明白吗?”

“他到底对那匹骡子做了些什么呢?”比利问。

“他想用割甘蔗用的大砍刀把骡头砍下来。当然啦。不过那女孩是怎么对你说的?她会说英语吗?”

“不会。但她只是说那头骡子死了。”

女歌手怀疑地看看那姑娘:“你们是在哪里发现这女孩的?”

“她当时是一个人在路上走着的,但我觉得你们是没法用一把砍刀砍下骡子的头的。”

“当然不能。只有喝醉的白痴才会去做这种壮举。当那刀砍不动的时候,他就开始去锯。当罗希里奥抓住他的手时,他连罗希里奥都要砍。罗希里奥愤怒极了,愤怒极了!他们两人抱成一团滚在地上。在骡子的血里,在泥里,就在几头骡子脚底下滚着。篷子车都快要被他们顶翻了,人和东西都在里面。真可恶!要是有人正好路过怎么办?要是这路上正巧有人看见这场景怎么办?”

“那头骡子怎么样了?”

“那头骡子?那骡子后来死了。当然是这样。”

“也没有人用枪打死它,好让它少受点罪?”

“有啊,当时有这个情节。我就是,我走上前想用枪把它打死。你猜怎么着?罗希里奥阻止我这样做,他说这会吓着其他骡子。你能想象吗?在历史的这个时刻?后来罗希里奥想解雇加斯帕里托。他说加斯帕里托是个疯子。但加斯帕里托只不过是喝醉了酒,他是从维拉克鲁斯来的一个吉卜赛人。你能想象这一切吗?”

“我以为你们都是吉卜赛人呢!”

她一挺身从吊床上坐起来。“怎么会?”她叫道,“怎么可能?谁说的?”

“人人都这样说。”

“那是谎言,谎言!你们懂吗?”她边喊边侧过身子,朝着土里连啐了两次。

在这个时分,篷车的门也暗下来了,一个个子小小、皮肤黑黑的人穿着衬衫站在门口朝外瞅着。女歌手随即在她的吊床上转过身子看着他,好像他在门口的出现投过来一个可见的影子。他看着这边的来人和马匹,从他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公牛牌”香烟,抽出一支夹在嘴里,又在口袋里摸火柴。

“下午好。”比利向他招呼着。

“你们认为吉卜赛人也能唱歌剧?”那女主角继续她的话题,“一个吉卜赛人?吉卜赛人能做的事情也就是弹吉他,给马涂颜色和跳他们那种原始舞。”

说完她在吊床上坐直了身子,耸起双肩,摊开双手,接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尖锐的叫声,那既不是伤痛的惨叫,也不是别的什么类型的叫声。两匹马听到这尖叫都受了惊,并扬起了长脖子。马主人们不得不拉住它们,但它们仍然不安地扭身动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田野里干活的园工们也好像被这声音怔住,一动不动地站在锄出的畦沟里。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女歌手问他。

“不知道,小姐。不过这声音够大的。”

“这叫高音。你们认为吉卜赛人能够唱出这个音符吗?那些算命卜卦的吉卜赛人?”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些。”比利应付道。

“给我找一个这样的吉卜赛人来,”女歌手说道,“我倒想见识一下这样的吉卜赛人呢!”

“谁又会给马去上颜色呢?”比利疑问着。

“当然是吉卜赛人喽!还能有谁?马画家、马牙医呗!”

比利摘下帽子用衣袖擦拭一下前额又把帽子戴上。站在车门口的那个人走下一级彩漆台阶,坐下来抽烟。他前倾着身子,对着那条哑狗用手指弹着响,狗胆怯地朝后退着。

“那头骡子的事是在哪儿发生的?”

她站起来,用那把折起来的扇子指着。“就在这条路上,”她说,“不到一百米远。我们没法再往前走了。一头驯好的骡子,一头有演出经历的骡子,上着挽绳就被一个喝醉酒的白痴给杀了。”

台阶上坐着的那个人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烟,便把烟蒂朝狗扔去。

“如果我们看见你们的那些人,您有什么口信要带吗?”比利问女歌手。

“告诉贾米我们这里都好,让他不要操心着急。”

“谁是贾米?”

“驼背丑角。他是那驼背丑角。”

“什么?小姐。”

“小丑,是小丑。”

“是小丑?”

“是的,小丑。”

“是在剧里的小丑?”

“是的。”

“他脸上如果不涂颜色我不会认出他的。”

“你说什么?”

“我怎么能认出他呢?”

“你会认出他的。”

“他能让人们发笑?”

“他能让人们做他想让他们做的事。有的时候他还能让女孩子们哭起来,但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他为什么要杀你呢?”比利问起剧中的事情。

女歌手又躺回她的吊床。她细瞧着这个少年,她又看着在地里干活的园工们。过了一晌,她转身看着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人。

“给我们讲讲,加斯帕!为什么那个人要杀我?”

他抬起头来看看她,又看看这两个少年骑手。“他杀你,”他说着,“是因为他知道你的秘密。”

“哈,”女歌手说,“是不是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

“不是的。”

“也不管人们是怎么想吗?”

“那是不管的。”

“那么,那秘密是什么呢?”

叫加斯帕的那个人抬起一只脚,转过他的靴子看着。这是一只扎着系带的黑皮靴子,是在那个地方很少见到的样子。“那秘密,”他说着,“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假面具才是真的。”

“你听明白了吗?”女歌手问比利。

他说他听明白了,但他问她这是否也是她的看法。她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那个赶骡子的也是这样问的,”她说,“谁知道呢?”

“他说这是你的秘密。”

“嗨,我是没有秘密的。至少,它已经激不起我的兴趣了。一夜又一夜地被杀,把人的力气都耗尽了——一个人的思维能力。还不如专心于一些小的事情呢。”

“我想,我会认为他是在妒忌。”

“是啊,当然是,但即使去妒忌也是会消耗一个人的气力的。在多兰戈妒忌,在茫克洛瓦妒忌,又在蒙特雷去妒忌;在炎热中妒忌,在雨中妒忌,还要在寒冷中妒忌,这样无穷的妒忌必定会把一千颗心里的怨恨都排空。不是吗?一个人怎么能去做到这些呢?我认为还不如去编排一些小的事情,然后再去演大的事情。在小的事情中,人们容易改进和发展,一个演员的付出也会得到回报。或许就是一个头的姿势和角度,一只手的动作。赶骡人在这些演出中只是一个观众,他看不到对于戴面具的人来说,事情是一成不变的。演员们没有权利去自我行动,只能照着周围人的要求去做。戴不戴面具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她捏着托把拿起小望远镜又环视着这山野,这道路,这傍晚时分投在路上的长影。“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三个人?”她问道。

“我们到这边来是来找寻几匹被偷走的马的。”

“这些马以前是谁来管理的?”

没有人去回答这个问题。

她看了看博伊德,然后展开了折扇,画在扇子的米纸折面上的是一条睁着大圆眼睛的中国龙。她把扇子折上。“你们准备用多少时间去找这些马?”

“不管用多长时间都要找。”

“这可是个漫长的旅程啊!”

“很可能。”

“长途旅行经常会迷乱的。”

“您说什么,小姐?”

“你会明白的。即使是亲兄弟俩一起踏上这种长途的旅程,也不见得是件容易的事。道路都有着它自己的方向和目标。但没有哪两个旅人对于这些情理会有完全相同的理解,如果他们确实能真正理解的话,听一听这个国家的民歌吧,它们会告诉你的。然后你就会看见在你自己的生活中这些事情的代价是什么。也许一切真的都无可隐藏,然而还是有很多人不愿意去看那些明摆的事情。你会看到,路的形状就是这个样子,不会有其他形状的,只有这一种样子。而每个旅程一旦开始就都会完成,不论你们的马被找到没有。”

“我想我们该走了。”比利听完后说。

“快走吧,”女歌手说,“愿上帝和你们同在。”

“如果我在路上看见那个驼背小丑,我会告诉他你在等他。”

“哈,”女歌手说,“用不着浪费口舌了。”

“那么再见。”

“再见!”

比利又看看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人。“再见。”他说。

那人点着头。“再见。”他也说。

比利把马拉转了一圈,回过头来用手碰了一下帽边。那位女歌手用一种极其优雅的下甩手姿势展开了折扇。赶骡子的加斯帕里托双手放在膝盖上,前倾着身子,试着最后一次朝狗吐口水。然后他们统统骑过田野,骑上大路。当他回首去看那女歌手时,她正用小望远镜在目送他们。好像是为了更好地估计这几个小旅人的命运,这几个行走在盖满暮树影条路上的年轻人的命运。在这片明晰的大地上,存着树木、岩石和远处渐黑的山峦,但它们的现出都似无本无源,而它们的消失也无极无终。大地包纳着一切,但也只包纳它所需要的东西,别无其他。

他们选了河边的一个橡树林安营。他们生了一堆火,兄弟俩坐在火边休息,女孩则从那些墨西哥园工慨赠的食品中取出一些做晚饭。当他们吃完饭,她用食屑喂了狗,洗了盘子和锅,然后又去料理马。第二日上午,他们出发较晚。在路上骑到中午他们便把马骑出这条土路,选了一片胡椒田边上的不起灰的小径骑着。他们又骑向树林,骑向河边。河水在炎炎的暑热中静静地闪着光。马儿见河也加快了步伐。小径打着弯,又沿着一条灌溉渠走去,然后下坡进入一片树林,钻出来后又靠上了河边的柳丛,穿过一簇芦苇。河上吹过来一阵凉风,芦苇的白须在风中垂首弯腰,咝咝作响。在一片蕨草的那边,潺潺的水声减弱了许多。

他们从这片苇丛里骑出,踏进了一个被践踩过的浅水区,水是从灌溉渠里溢过来的。在他们上方还有一个水潭,是被从一根老旧的、带波纹状表面的涵管里流出来的水冲成的。沉甸甸的水流气势汹汹地冲下水潭。水潭里有六七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在泼水玩。他们看见了骑马的人,也看见了这姑娘,但他们继续玩着,毫不在意。

“妈的!”博伊德骂着这些光屁股孩子。

他用鞋跟拍打着马的肋部,穿过沙石浅水滩向前快跑。他没有回头看这姑娘。但她正以一种单纯无邪的好奇看着男孩们戏水。过了这地儿,她在后面瞧了一眼比利,用一只手抱住博伊德的腰,大家继续前行。

他们一到河边,姑娘便滑下马,取了缰绳把两匹马都引到水里。她又给伯德松了肚带,看着马儿饮水。此时博伊德坐在了河岸上,手里提着一只靴子。

“怎么了?”比利问他。

“没事儿。”

博伊德一瘸一拐地沿着河边的沙石滩走着,手里提着那只靴子。他找到一块圆石头坐下来,把手伸进靴筒里,开始用那石头敲打。

“靴子里扎了个钉子?”比利问他。

“是的。”

“叫她把猎枪拿过来。”比利说。

“你去告诉她。”

姑娘正站在河水里守着马儿。

“你把猎枪拿过来好吗?”比利叫着。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便涉水转到比利骑的马的右侧,从枪套里取出猎枪给他送过去。比利抬起手拉开枪膛,退出里面的子弹,然后卸下枪管部分,蹲在博伊德的面前。

“好了,”他对博伊德说,“把靴子给我。”

博伊德把靴子递给他。他将靴子放在地上,伸进手在里面摸那钉子,然后将枪管的尾部伸进去用它的凸起部敲那个钉子。他再伸进手去摸了一下,把靴子交还给博伊德。

“这东西难闻极了。”他说。

博伊德穿上靴子,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

比利把枪管和枪托再集合起来,用拇指把子弹推回枪膛,把枪立在沙石上,坐着握住枪杆。这时,姑娘牵着马正从河里走出来。

“你觉得她看见他们了?”博伊德问比利。

“看见了什么?”

“那些光屁股的男孩子。”

比利斜着眼晴朝上看着博伊德。博伊德正对着太阳站着。“嘿,”比利说,“我觉得她看见了。她又不是从昨天起就变瞎子了,对吧?”

博伊德朝着正在走出河水的姑娘看去。

“她并没有看到什么过去从未看到过的东西。”比利又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呀。”

“不,有的!”

“我这话是没什么。人们看见别人光着身子,就这么回事。别又对我发火了。妈的,我还看见那个女歌手像只鸟似的光着身子站在河里。”

“你根本就没有看见。”

“我真的看见了。她正在洗澡,在洗她的头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洗了头发,然后像拧衣服似的拧头发里的水。”比利继续说。

“你是说她全光着身子?”

“就是一丝不挂。”

“你怎么从来也没有提过这事?”

“你也不需要什么都知道啊!”

博伊德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你后来还走过去和她说话?”

“怎么了?”

“你走过去和她说话,就好像你什么也没有看到过一样?”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呢?告诉她我看见过她的光身子,再开始和她说话吗?”

博伊德蹲在沙滩上唾着口水,然后把帽子摘下来两手拿着它坐下来。他看着流淌的河水。“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当待在那边?”他对比利说。

“待在庄园里?”

“是啊。”

“等着那些马来找我们?”

博伊德没有回答。比利站起来沿着沙滩走着。那姑娘已经把马牵过来。比利把枪插回套子里,看了看博伊德。

“我们可以走了吧?”他问他。

“行啊。”

比利把他的马肚带拉紧,从姑娘手里接过缰绳。当他再看博伊德时,他仍然坐在那里。

“怎么回事儿啊?”他问他。

博伊德慢腾腾地站起来。“没事了,”他说道,“和以前一样,没事了。”

他看看比利:“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知道,”比利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经过了三天的行程,他们到达了一个交叉路口。在这里,古老的马车道从西山里的洛特尼亚通出来,穿过了巴比科拉高地,再向前穿出桑塔马利亚河谷通到纳米奇巴。天气干旱、燥热。骑者和他们的马匹一天下来全部变成了路一样的颜色。他们总要把马骑到河边,比利会把马鞍和铺盖扔到地上,趁着姑娘扎营做饭的时间把两匹马都赶到河里,脱下衣服和靴子,骑上一匹,牵上一匹到河心。除了头顶可以防晒的帽子,全身赤裸地坐在光马背上,看着这一路征尘从人和马的身上随水滤下,一股股浊流注入这清凉的河水中。

马儿时而喝水,时而抬起头来朝下游眺望。过了一会儿,一个老汉用手棒赶着两头牛从河对岸的林子里出来。这两头牛是用一种家制的杨木轭杆套在一起的。经历了长年日晒后,这轭杆几乎褪成白色,看起来就像是一套岁月砥砺出来的兽骨架子横在牛的脖子上。它们操着慢悠悠的摇摆步伐涉水入河,一面上游、下游顾看着,最后看了看那两匹马后才低头饮水。老汉站在河边,看着马背上的赤身少年。

“你好吗,大叔?”比利主动问候他。

“还好,感谢上帝,”老汉答着,“你好吗?”

“也还好。”

他们随后谈到天气,谈到庄稼,在这些方面,老汉的知识真是比少年广博多了。老汉问他是不是骑马的牧人。他说是的,老汉点着头。他称赞这两匹马是好马,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然后他的眼睛转到了上游,那儿有一缕青烟从比利他们的营地冒出来,直立在无风的空气中。

“那是我的弟弟。”比利对老人解释道。

老汉点点头。他穿着一件肮脏的白斗篷。那个地区的村民和园工们通常会穿这种白斗篷下地干活。那神态,那装扮,看起来就像是一伙肮脏的住院病人,从某个精神病院跑出来,游逛了一阵后,最后站下来,以一种木然的动作劈砍着大地,去发泄他们的迟缓、愚钝的怒气。两头牛一前一后地把它们那水淋淋的大嘴从水里抬起。老汉对着它们翘起手棒,好像是在为它们祈福。

“你喜欢它们吗?”他问比利。

“哦,当然。”比利应道。

比利看着牛饮水。他想起来问老汉这些牛是不是干活很心甘情愿,老汉掂量着这个问题,然后回答说他也不清楚。他说反正这些牛是无可选择的。他看到了那两匹马。“那么马又是怎么样的呢?”他问比利。

少年说他认为马是很自觉的,有的马甚至很喜爱它们的工作,它们喜欢去管理牛畜。他说马和牛是不一样的。

一只食鱼鸟飞上河面,它旋转着,啁啾着,然后又翻飞着向上游翱翔着。无人去注意它。老汉又说,不过牛是一种很接近上帝的动物,人人都知道的,很可能牛的沉默和反刍就是一种博大的沉静和深刻思考的象征。

老汉抬起头来看着,他笑着说,至少牛很知道努力干活来避免被杀被食的命运,这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老汉走上前去把牛从河里赶出来。它们沿着沙石岸爬上来,喘着大气,伸长脖子。老汉转过身,手棒架在肩头上。

“这里离你的家远吗?”他问少年。

少年回答说他没有家了。

听了这话,老汉的脸变忧郁了。他说少年一定是有一个家的,但少年说他确实没有。老汉又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去处,他会为少年祈祷的。然后他把牛畜赶出了柳丛,赶出了悬铃木树丛,很快便消失在初降的暮色之中。

当比利回到他们的营地火堆旁,天快黑了。狗迎着他站立起来,姑娘也立即上前接过这两匹浑身湿淋淋的滴着水的马。他绕着火堆转了一圈,把竖在地上烘烤的马鞍子转了个面。

“她想到纳米奇巴去看她妈妈。”博伊德对他说。

他站着朝下看着弟弟。“她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他答道。

“她想让我和她一起去。”

“想让你一起去?”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她一个人怕。”

比利眼盯着炭火。“你想和她一起走吗?”他问道。

“不。”

“那我们还唠叨什么?”

“我跟她说她可以骑那匹马走。”

比利慢慢蹲下,胳膊肘支在膝上。他摇着头。“不行。”他说。

“但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如果有人看见她骑着一匹偷来的马。嗨,随便一匹什么马!你到底想没想过会发生什么事?”

“这马不是偷来的。”

“是的,是偷来的。再说你怎么把这匹马拿回来?”

“她会把它骑回来的。”

“是把马和司法官一起带来吗?如果她想回家,为什么还要跑出来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可我们是跑了那么远才找到这匹马的。”

“我知道的。”

比利朝火里啐了一口。“我真讨厌在这个国家做个女人。那么她回来后又打算怎么办呢?”

博伊德没有回答。

“她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吗?”

“是的。”

“她为什么不来对我讲?”

“她怕你会扔下她。”

“所以她才想要那匹马。”

“我想是的。”

“我要是不让她骑走那匹马呢?”

“我想她还是要走的。”

“那就让她走呗!”

姑娘安顿完马回来了。他俩便不再谈论这件事,尽管她不可能听得懂他们谈些什么。她在火上调弄好做饭的锅子后又去河边取水。比利看着博伊德。“你是不是想和她一起走?”

“我哪里也不去。”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呢?”

“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时候。”

“如果你想到她一个人走,路上没有人照顾她,或怕有人会欺负她,就像那次那样。你是不是要和她一起走?”

博伊德倾过身子,把两根烧黑了端头的树枝捅进火里,然后在裤腿上擦着手,他没有去看他哥哥。“是的,”他坚定地说,“我想我会的。”

第二天早晨,他们一起骑到了交叉路口。在这里,他们和那姑娘分手。

“我们还有多少钱?”博伊德问比利。

“花得不剩几个了!”

“那你都给她吧。”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干,那以后你打算不吃了?”

“那就给她一半。”

“只好这样啦!”

姑娘骑在光背的凯诺马上,用她一双泪盈盈的黑眼睛朝下看着博伊德。突然她滑下马背,双手抱住了博伊德。比利看着他们俩,他又看着南方布满了乌云的天空。他转过身子干巴巴地朝着路上吐了一口。“我们走吧。”他说。

博伊德把她推上了马背。她转过头来朝下看着他,一手遮住哭泣的嘴巴,然后掉转马头骑上了东去的窄窄的土路。


他们继续沿着这条盖满尘土的路朝南骑行,又一次二人同鞍骑在伯德身上。路上的尘土不时地被风刮起来,路边的金合欢树在疾风中扭动着,发出飒飒的声响。后半下午的时候,天就黑成一片,大雨开始溅泼在土上,嘎嘎地抽打着他们的帽檐。他们掠过了三个在路上骑马的人。这些人骑着蹩脚的马,配着劣质的马具。当比利回头看时,他们其中的两个也在回头看他。

“你还认得我们把女孩从他们手里抢出来的那两个墨西哥人吗?”比利问。

“我不认得了,不过我想他们不是的。你认得吗?”

“我不知道,可能不记得了。”

他们在大雨中前骑。过了一会儿,博伊德说:“他们会认得我们的。”

“对,”比利说,“他们会记得我们的。”

这条路在通进山里的时候变窄了。这山野里全是些贫瘠的松木,地上长着的那些瘦弱野草看起来做马的饲料都不足。在那些之字形的盘山小道上,他俩要轮流牵着马走,有时还要护在马边慎行。在这山区寒冷的夜间他们只有在松林里露宿。当他们骑到拉斯维拉斯镇时,他们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他们越过了铁路,骑过了几座很大的泥砖仓房。这些仓房围着土坯打的扶墙。招牌上写着:“纯玉米,来买玉米!”墙外堆着一垛垛的黄色松木板。空气中充斥着燃烧矮松木的烟气。他们骑过了低矮的灰泥抹墙,铁皮屋顶的小火车站,骑进了镇子。这里的房子都是土坯搭建的,盖着涂了沥青的木屋顶板,院子里堆有一垛垛的木柴,栅栏都是用带着树皮的松木板钉的。一只三条腿的、粗鲁无礼的狗跛行着站在他们前面的街上,扭着身子想把他们吓走。

“骑兵,去把它抓过来!”博伊德对比利叫着。

“狗屎!”比利不屑一顾。

他们在被这个荒野地区称作餐馆的小店里吃饭。一间空屋子里摆着三张桌子,连火炉都没安一个。

“我相信外面比这里头还暖和些。”比利说。

博伊德看看窗外站在街上的马,又看看小店的后部。

“你觉得这地方是不是开门了?”他对比利说。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女人从后面的一扇门进来,站在他们面前。

“你这儿有什么吃的吗?”比利问她。

“我们这儿有山羊肉。”

“还有什么?”

“还有鸡肉末玉米饼卷。”

“还有呢?”

“山羊肉。”

“我不吃山羊肉。”比利说。

“我也不吃。”博伊德也是一副倒胃的样子。

“就来两份饼卷吧,”比利对女人说,“还有咖啡。”

女人点着头退下去了。

博伊德把两手夹在膝间坐在那里,想借此暖暖手。屋外,灰色的炊烟被吹起在街道上。一个人也看不到。

“你觉得冷了难受还是饿了更难受?”他问比利。

“我觉得又冷又饿最难受。”比利答道。

片刻,那女人先把盘子拿过来摆上。她对着小店前面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那只哑狗正站在窗户旁向里面看着。博伊德见状摘下帽子朝着玻璃一挥,那狗便跑开了。他戴上帽子,拿起叉子等着。那女人走到后面拿了食品过来了。她一手端着两杯咖啡,另一只手拿着一小筐玉米饼。还没咬几口,博伊德就从嘴里拉出来一个什么东西放在桌上细看着。

“那是什么?”比利问。

“不知道,看起来像是根鸡毛。”

他们用叉子捅开玉米饼卷,把里面的东西全摊在盘子上翻看着里面可吃的东西。这时有两个男子进来,向他们看了一眼便走到后面桌子坐下。

“那菜豆可以吃。”比利说。

“是啊。”博伊德赞同。

他们又用勺子把菜豆舀回玉米饼,一边吃着一边喝着咖啡。那两个男子默默地坐在后面等着他们的饭。

“她应当来问问我们这饼卷到底有没有问题。”比利说。

“我看她够戗会来,你觉得人们能吃这些东西吗?”

“不知道。不过我们至少可以把它们拿给狗吃。”

“你打算就当着她的小店把这女人的饭食拿出去喂狗吗?”

“只要那狗愿意吃。”

博伊德把椅子朝后一推站起来。“我出去把小锅拿来,”他说,“我们可以在路上喂狗。”

“好的。”

“我们就告诉她我们把剩饭打包带走。”

博伊德拿着小锅回来,他们便把那些不堪入口的食品全部刮进去,盖上盖,然后坐着喝咖啡。这时,那女人又端着两个大浅盘从后间出来,盘子里的肉看上去油汪汪的,旁边还伴着肉汁、米饭和一些鸡杂。

“妈的,”比利说,“看那个多馋人!”

他喊着付费,那女人过来告诉他一共七个比索。比利付了账然后朝后面努了努嘴,问这女人那两个男人吃的什么。

“山羊肉。”她回答。

他们走到街上,狗赶紧爬起来站着等待。

“别急,”比利说,“到前面再给它吃。”

晚间,在去波奇亚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伙牧人。这些人松散地放牧着上千头还未调教好的杂种小公牛,一路赶着去一个名叫纳科的边境畜牧场。他们从巴比科拉南端基玛达拖带着这一大片牛畜走了已经三天了。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像异域过来的土人似的;他们赶的牛畜也都是一副又脏又乱的鬼模样。它们在自己蹄下掀起的一片尘海里大号大叫地通过着。那些在它们之中来回巡视充当着宪兵角色的鬼马精们也都已皮色苍白,无精打采,眼睛红肿,脑袋低垂了。有几个骑马牧人向他们招手问好。两个白人少年把马拉到一块高地上,滑下鞍与马并立着,看着这一片灰蒙蒙的混沌团徐徐地向着西天的落日移去,在他们身后的土地上留下了缓缓飘落的烟尘、牧人们最后的呼叫声和牛畜的最后几声呻吟。不多时,这一切都慢慢隐进晚间深邃的蓝色寂静中了。他们再上马前骑。天全黑下来之后,他们在那片高原上经过了一个不设教堂的小村庄。村里的房子全是木头搭建的,连屋顶瓦都是木头的。炊烟和烧饭的味道飘散在寒夜的空气中。他们踩着由亮灯的窗户里泄到路上的黄色影条,继续在夜间的冷寂中骑着。到了早晨,还是在这条路上,他们看到了自家的三匹马:贝利、汤姆、尼诺,它们正从路南边的一个高原小湖里水光水滑地走出来。

它们和其他六七匹马一起爬上了路,所有的马还都湿淋淋地滴着水。在这早晨的清冷中,它们颠着小碎步,扬起头来甩着水。两个牧人骑过来,跟在它们后面,驱赶着这些正在啃啮路边青草的马儿,把它们向前赶。

比利用缰绳把马拉到路的一边,把右脚从前方甩过马鞍前鞒下了马,并把缰绳交给博伊德。那一群马一边好奇地看着他们,一边向前走着,它们把耳朵竖了起来。他们父亲骑的那匹马昂起了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

“碰到大事了吧?”比利叫着,“碰到大事了吧!”

他看看那两个牧人,也是两个男孩,差不多也是他那个年龄。他们的裤腿一直湿到膝盖,他们骑的马也是湿漉漉的。他们也看见了这两个白人少年,看见他们把马拉到一边,因此他们十分谨慎地向前行着。比利把猎枪从套子里抽出,打开枪膛看到里面上了子弹,然后用一个急速的上推动作关上枪膛。这时,那群马停了下来。

“赶快做一个套索,”他对博伊德说,“别让尼诺走掉。”

他一个箭步跨到路上,猎枪揽在臂弯里。博伊德向前一个跃身坐进了马鞍,拉住了套索绳在手里做着套圈。其他的马早已停步,只有尼诺还沿着路边向前走,它的头高抬着,嗅着周围的气息。

“遏,尼诺!”比利喝它停步,“遏,尼诺!”

那两个牧童跟上来在后面停住了,他们坐在马上踌躇着。比利已经横过路面去拦住尼诺,尼诺扬起头被迫回到路上去。

“怎么回事?”两个小牧人叫着。

“你要么套上那个畜生,要么你来拿枪!”比利对博伊德喊着。

博伊德拿起了套索。尼诺都已经估量好了这个徒步者和那个骑马者间的空子,它突然向前冲去。当它看见绳索飞来,妄图抵挡一番,但它在路面上失去了平衡,套索也落了空。博伊德再试一次,正中它的脖颈。他赶紧把绳子拴在鞍鞒上。伯德掉转一下身子在路上稳住自己并来了个后蹲,但绳索飞来时尼诺却意外地停住了。它站住,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嘶鸣,并回头去看看那两个小牧童和其他的马匹。

“你们要干什么?”两个小牧人喊叫着。他们好像被定住了似的原地未动。其他的马已经又转过身开始啃路边的青草了。

“拉出一根绳子给我做一个掉马笼头。”比利对博伊德说。

“你打算骑它吗?”

“是的。”

“我可以骑它。”

“我来骑它。你把它做得长点,长点。”

博伊德打着绳环,扎成了一个掉马笼头,然后用小折刀割下多余的绳子,把笼头绳套扔给比利。比利接住绳套先陪着尼诺走了一小段路,轻柔地和它说着话。那两个小牧人开始打马跟上来。

他把绳制笼头滑进尼诺的头部,接着松掉方才的套索。他一边对尼诺说话,一边用手轻拍着它的脖子,然后彻底把套索从它头上扯掉扔在地上。他把这马牵到博伊德骑坐的那匹马旁,地上的那根套索被踢得在尘土中乱转。

两个小牧人又停住马问:“怎么回事?”

比利把猎枪扔给博伊德,用双手在马背上一撑跃上去,一只脚甩到另侧坐稳,然后伸手拿回枪。尼诺在路上跺着蹄子,把头昂得高高的。

“用你的那根两股绳去把那匹老贝利套过来。”比利又说。

博伊德看了看路上的那两个小牧人便打马前去。

“别碰那些马!”小牧人们喊着。

比利把尼诺又拉到路边上。博伊德朝着其他那些正在路边悠闲啃青草的马骑去并掷出了套索。这一掷有点过头,但正当贝利抬起头准备后退时,不巧它把头抬进了套索。比利坐在父亲的马上观看着。“要是我来套,得套九次才行。”

“你们是谁?”小牧人们问着。

比利一边骑一边回答:“我们是这些马的主人。”

两个牧童呆坐在马上。在他们身后,一辆从波奇亚驶来的卡车出现在路上。汽车的声音还远得听不见,但他们一定是从另外两个少年目光的转动中获知了,因为他们也转过身来跟在他们兄弟俩后面看着。没有人动,都在注视着。卡车伴着微弱的但逐渐增大的机器鸣叫声缓慢地爬行着,车轮子卷起的尘土悠悠地飘散在周围田野里。比利把马拉出公路,把猎枪竖立在大腿上坐着。卡车开过来,轰隆着开过去了。司机转头看着这些马和坐在马上持枪的少年。在卡车的后斗里,坐着八到十个工人,他们挤成一团,就像是刚刚应征入伍的新兵。在卡车通过时,他们透过尘土和汽车的尾烟看着后面路上的马匹和骑手们,但一个个毫无表情。

比利用肘跟推着尼诺向前。但当他去找两个牧童时,发现路上只剩下一个,另一个已经朝南穿过大草原回骑了。他径直骑进了站立的马群,把汤姆从马群中分出来,然后把其余的马赶出大路。他转过身看着博伊德说:“咱们走。”

他们赶着几匹马朝着那个孤独的牧童走去。汤姆在前面踏着小碎步;博伊德用一根捕绳拖带着后面的贝利。小牧人看见他们靠近便把自己的坐骑拉出了路面,拉进了一片低洼的草地,他就在那儿立住马看着他们走过。比利放眼向大草原看去,寻找那另一个牧童的踪影。但那人越过一块高地已经看不见了。他慢下马,向那个留下来的牧童喊问:

“你的朋友去哪里了?”

小牧人没有回答。

他又策马向前,猎枪竖直地靠上肩头。他回头看看那些路边吃草的马匹,又看了一眼那个小牧人,然后他靠近了博伊德,并列骑着。走了约四分之一英里,他回头一看,那个小牧人竟然也跟在他们后面慢慢骑着。又骑了一小段路,他索性停下来,把马在路上掉转了四分之一的角度,猎枪横放在膝头上。那个小牧人也停住了。当他们再骑开时,小牧人也跟着动起来。

“我们有麻烦了。”比利说。

“我们一离开家就开始有麻烦了。”博伊德补充道。

“那个大男孩骑回去找人了。”

“我就知道。”

“老尼诺不是很好骑,是吧?”

“是不大好骑。”

他看着博伊德,面容肮脏,衣衫破烂,大帽子迎着太阳,小脸儿藏在阴影里。他看起来就像是那个国家在战后或瘟疫后,或是一场大饥荒后幸存下来的某类新型牛仔。

中午时分,当他们看得见波奇亚的庄园的低矮白墙在远处闪烁时,有五个骑马的人出现在他们前方的路上。其中的四个带着步枪,有的横架在鞍座上,有的用一只手提着。走近两个少年,他们猛然勒住马。马儿不舒服地跺着蹄子,被迫在路上侧步。骑手们大声地前后招呼着,尽管他们互相之间并没有隔开几步。

兄弟俩立即勒住他们的马。汤姆竖着耳朵,还在碎步小跑。比利又转身向后看,后面也有三个骑马的立在路上。他们一停,狗便走到路边坐下歇脚。他又看看博伊德,博伊德侧着身子唾了一口,并顺着那没设栅栏的草场向南看着。远处的湖泊淡淡的好似膨胀起来,把天上的云影都拉在自己明镜般的脸上。近旁,有五六头精瘦的暗褐色的小公牛抬起头来瞅着路上的马匹。他看看身后那几个骑马人,又看看比利。

“你想不想跑?”他问比利。

“不。”

“我们有新换的马呀!”

“你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马。再说,伯德无论如何是跑不过尼诺的。”

他注意看着那些骑近的人,把猎枪递给博伊德。“把这个收起来,”他说,“再把那些证明找出来。”

博伊德一手拿着枪,一只手伸向后面去解开鞍袋上的带结。

“别拿着枪坐在那里,”比利说,“快把它收起来。”

博伊德把枪插进套子里。“你对这些纸片看得比我重得多了。”他说。

比利没有答话,他在盯着这些骑手们靠近。他们现在五个人并排着骑过来,除了一人都握着竖起的枪杆。汤姆站在路边上朝着骑近的马群嘶叫着。其中的一个骑手把他的枪入了鞘,接着取下了绳套。汤姆见他接近了便转身跳出路面,但这名骑手刺马向前甩出了那绳套,正好套住了汤姆的脖子。汤姆被这突然一袭僵在路外侧,这套绳的松弛部分刚刚落地,其他四名骑手都上来了。

博伊德把装有尼诺证明的棕色信封递给比利。比利坐在马上手捏着信封,另一只手松松地握着掉马笼头的绳子。他两腿的内侧被马身上出的汗浸湿,他都能闻到那味道。胯下的马跺着脚,摆着头,朝着迎面而来的骑手们发出低低的嘶声。

来人在几英尺外站住了。他们之间年长的那个人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好啊,”他冷笑着说,“好啊。”他是一个独臂人,他的右臂的空袖筒被压扁了别在肩头。他骑马时两根缰绳是系在一起让他用左手操纵的。他腰带上拴着一把手枪,头戴着一顶在那个山区已不多见的扁冠,脚蹬一双长及膝盖的机制靴子,手握一杆辫式短柄皮鞭。他看看博伊德,又看看比利及他手里捏的那个信封。

“把证明拿给我。”他说道。

“别把那些文书给他。”博伊德急说。

“不给他怎么看呢?”比利回道。

“证明拿过来。”那独臂人下着命令。

比利用肘跟推马上前,把信封递上,然后将马退回两步,坐在马背上等着。独臂人先把信封放在牙缝间咬住,用手将领带夹松开,然后取出证明展开,先细看着几个印章并把它们对着光再看。他又从头至尾地审阅了那几张证明,然后把它们折好,从腋下取出信封把它们装进去,最后把信封交给了他右边的一个骑手。

比利问他是否能看懂这些证明,因为它们都是用英语写的,但那独臂人不予回答。他微微前倾着身子,仔细地将比利骑着的马再看一遍。他说那些证明没有价值。他又说,考虑到他们太年轻,他就不准备指控他们了。最后他说,如果他们想追索这件事的话,他们可以去见巴比科拉的洛佩兹先生。然后,他转过身子对右边的人说了些什么。这个人便把信封塞进了他自己的衬衣里,而后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向前骑去,左手里都握着枪管朝上的来复枪。博伊德看着比利。

“把马松开吧。”比利对他说。

博伊德仍然握着绳子坐在马上。

“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比利又说。

博伊德弯下身子松开了贝利颌下捕绳的套索,把绳子从马头上抽掉。松了套的马立即转过身,越过路边的水沟,小碎步跑开了。比利也从尼诺上下来,拉掉马笼头,用这绳笼在马的臀部拍了一记,这匹马也跟着另一匹马跑开了。此刻,他们身后的那几个骑手都靠上前来,无须吩咐便随着这两匹马跑去了。那个独臂头领微笑着,他朝着两个白人少年碰了碰帽边,蓦然在路上打了个大旋转。“我们走吧。”他下令。然后他与其他四名带枪的骑手沿着通往波奇亚的路骑回去,这正是他们骑来的方向。在那边的平地上,两个小牧童已经拉下了这几匹松套的马,正在赶着它们再次回到他们本来就打算西去的路上。骤然之间,这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消失在这正午的热光中,只剩下一片无边的死寂。比利站在路上倾着身子唾着。

“你想说什么吗?”比利问弟弟。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咳!”

“你好了吗?”

“好了。”

博伊德从左镫子里抽出脚。比利接着把左脚踩进去,一跃身坐在他后面。

“要是你问我的话,我满脑子乱七八糟。”博伊德说。

“我还以为你真的没啥可说的呢!”

博伊德没有接话。那条一直在路边草丛中藏身的哑狗此刻已经跑出来等着了。博伊德也坐在马上等着。

“你在等什么?”比利问他。

“等着你告诉我你要走哪条路。”

“那你觉得我们应该走哪条路呢?”

“我们应当在三天以后到达巴比科拉的桑塔安纳。”

“我们可能会迟到。”

“那些证明文书怎么办?”

“没有马那些文件有什么用?你总算看到了在这个国家里文件有什么用。”

“刚才赶着马走的那一个牧童在套子里插着一把枪。”

“我也看到了。我不是瞎子。”

博伊德掉过马头,他们沿着路朝西回骑。哑狗跟上来,在马的右侧小步跑着,身子罩在马的阴影里。

“你是不是想放弃了?”比利问弟弟。

“我从来没有说过放弃的话。”

“这地方也不像我们的家呀。”

“我从来没说过它像。”

“再说用常识想想看,我们离开家这么远跑到这里,空着手回去太不合算了!”

博伊德用靴跟夹了夹马肋,马便跑得快了起来。“你觉得有那么远的地方吗?”他反问道。

他们追寻着那两个牧童和三匹得而复失的马重新回到大路上以后的踪迹。一个小时后,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小湖上方第一次见到自家那三匹马的地方。博伊德沿着路边慢慢骑着,查看着脚下的地面,直到他发现了那些马蹄印——打掌的和没打掌的——离开了大路,越过起伏不平的高岗草地向北迤逦而去。

“你估计他们是朝着哪里去了?”他问比利。

“我不知道,”比利说,“我都不知道他们从哪里为了这件事跑过来。”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朝北回骑。黄昏时分,从一个高坡上他们看到在离他们大约有五英里远处,在浅蓝色的冷寂的大草原上,有牧人在放牧着十一二匹马。

“你估计那是他们吧?”博伊德问他。

“很像是他们。”比利判断。

他们又赶紧向前骑行,一直骑到天黑下来。当四周黑得再也看不见时,他们便停住马坐在上面静听。除了草间的风声没有其他的声响,一颗晚星低低地嵌在西天的帷幔上,在落日的熏染下红彤彤的,像是一个萎缩的小太阳。比利滑下马,从他弟弟手中接过缰绳,手牵着马。

“简直黑得像在牛肚子里一样。”

“就是的,到处一片漆黑。”

“这可是容易被蛇咬的该死的时候。”

“我们都穿着靴子,可马没有。”

他们走上一个小山,博伊德踩着马镫子站直了身子。

“你能看见他们吗?”比利问。

“看不见。”

“你都看见些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除了黑还是黑,一片黑。”

“也许他们还来不及生火。”

“也许他们打算走一夜呢。”

他们又移到一块高地的顶部。

“他们在那儿!”博伊德喊道。

“我也看见了。”

他们从小丘的另一边下去,走进一块低地寻找一个能够避风的地方。博伊德也下了马,站在这个长满青草的斜坡上,比利把缰绳交给他。

“找棵树什么的把马拴住,不能只围马腿,也不能只打个桩子拴它。它会和牧场的备用马群搅在一起的。”

说完,他把马鞍子、毯子和鞍袋都拉了下来。

“你想生火吗?”博伊德问他。

“你用什么来生火呢?”

博伊德牵着马在黑地里走了一圈,不一会儿又牵马回来了。“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拴它的东西。”

“交给我吧。”

比利用捕绳做了一个套索套在马脖子上,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马鞍前鞒上。

“我要把鞍子当枕头来睡觉,”他说,“只要它走出四十英尺远,就会把我拉醒。”

“我从来也没见过比这更黑的天了。”博伊德说。

“我知道的,我看这是要下雨了。”

第二天早晨,当他们走到高地顶部再朝北看时,既无火堆,也无柴烟。雨云过去了,天又变好了。天空晴朗而宁静。在这片起伏不平的草地上,一片单调和荒凉。

“这可真是个不得了的地方!”比利叹道。

“你看他们是不是逃掉了?”博伊德问。

“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他们又骑上马。在北面约一英里处他们发现了踪迹。这里有一个冷了的死火堆。比利蹲下来朝柴火里吹了一口气,接着向木炭里啐了一口水,但竟然连一点遇热的咝咝声都没有听到。

“他们今天早晨根本就没有生过火。”比利说。

“你估计他们看到我们了吗?”

“不。”

“也不知道他们多早离开这里的。”

“是啊。”

“要是他们藏在什么地方伏击我们怎么办?”博伊德问。

“伏击我们?”

“是啊。”

“你是在哪里听到这个词的?”

“我也不知道。”

“他们没有什么地方可藏的,他们只不过是早早动身罢了。”

他们又骑上马继续走。他们沿路可以看到那些马儿行经草地时留下的足迹。

“我们要小心点,不要走到那些高地的顶上去,只要跟上他们就好了。”博伊德说。

“我想到这点了。”

“我们搞不好会弄丢了他们的踪迹。”

“我们不会的。”

“要是地变硬变成石头地了怎么办?你想过吗?”

“那要是世界末日到了怎么办?”比利说,“你想过吗?”

“是的,我还真想过这个呢!”博伊德说。

在半上午的时候他们看到在东边约两英里处的一个小山脊上,前后排列地走着一队骑马人,前面赶着一个马群。一小时之后,他们骑到了一条东西走向的路上。他们坐在马上观察着周围。在尘土中可见一大群牧场备用马留下的足迹。马群的足迹是沿着路朝东去的,于是他们掉头向东沿着路骑着。到中午时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在前面偶尔有尘雾飘散在路的低洼处,这是马群刚刚通过后留下的。又一小时后,他们骑到了一个交叉路口,或说是从北边的山里流出来的水冲出来的一条浅沟与这路交叉的一个地方,这条浅沟越过了路又继续穿越了那起伏不平的原野一直向南延伸。在这路口处他们遇到了一位骑在一匹上好的美国加鞍马上的人。此人皮肤黑黑,头戴一顶斯特森名牌帽,看不出确切的年龄。他脚上的那双昂贵的皮靴带着宽大而别致的后跟。他的帽子朝后高高地推在脑门上。他静静地抽着一根香烟,瞅着这两个少年从路上骑过来。

比利放慢了马,他观察着周围的地域搜寻着其他的马匹,其他的骑手。他在靠近此人时停住马,用拇指朝后推了推帽子。“上午好。”他向此人打着招呼。

此人用他的黑眼睛简单地打量了一下他们兄弟俩。他两手松松地交叉在他的马鞍前鞒上,那根香烟也悠悠地夹在两指间燃烧着。

他在马鞍上微微地转转身子,朝着他身后的那条沟沟槽槽的路看去。路面上被驱赶的马群留下的尘埃还微微地浮在空气中,像是夏日风中飘落的花粉。

“你们的打算是什么?”他开口问道。

“什么,先生?”比利不解。

“你们的打算,告诉我你们的打算。”

他抬起香烟慢慢地吸了一口,然后又徐徐地吹出一口烟气。他看起来对什么事情都从容不迫。

“那您是谁?”比利反问道。

“我叫基哈达。我是为西蒙斯先生工作的,我是诺维里奇克牧场的总管。”

说完他又慢腾腾地吸了一口烟。

“告诉他我们在找我们的马。”博伊德对比利说。

“我来决定要告诉他什么。”比利说。

“什么马?”此人问道。

“从新墨西哥州我们家的牧场被偷走的马。”

他又打量着他们俩,然后朝着博伊德伸了伸下巴:“他是你弟弟吗?”

“是的。”

他点点头,又抽了一口烟,然后把烟蒂扔在路上。他的马朝这个小掷物看着。

“你们知道这可是重要的事情。”他说。

“对我们来说是的。”比利应道。

他又点了点头。“跟我来。”他说。

他掉转马头就骑上了路。他也不回头看看他们俩是否跟着,但他们确确实实是跟着走了,而且未敢和他并行。

走到后半下午,他们的身上盖满了前面马群扬起的尘土。尽管看不见马群,但他们可以听到它们在前方的嘶叫声。这时基哈达打马退出大路,快步穿过路侧的松林,然后赶在马群的前面再回到大路上来。这个大牧场的场主正骑在马群的前头,当他看见基哈达时,他抬起了一只手。牧人们立刻打马上前拦住了马群。牧场主骑上前来,和基哈达坐在马上交谈着。牧场主朝后看着两个同骑一匹瘦马的美国少年。他向牧人们喊了一声。此时,路上的这一大群马挤成一团团的,不安地成群乱转。有一名牧人骑到马群的后部把钻进林子里的几匹马轰出来。当所有的马都安顿下来,泰然地等在路上了,基哈达转向比利。

“哪些是你们的马?”他问着。

比利坐在鞍子里转过身子扫视着马群。总共有三十多匹马,有的安稳站立,有的仍然不安分地四蹄交替扭动着身躯,长脖子扬起落下,在被骄阳照成金色的尘埃中不停地攒动着。

“那匹大红棕马,”比利点着,“那匹和它站在一起的浅红棕马,就是马脸上带白点的,还有后面那匹身上有斑点的,就是老虎。”

“把它们都分出来。”基哈达说。

“是,先生。”比利应道。他转回头向博伊德说:“你下来。”

“让我来做吧!”博伊德要求着。

“你下来。”比利又说一遍。

“让他来做。”基哈达说。

比利默然地看着基哈达。牧场主转过他的马,与基哈达并排着坐在马上。比利只好将腿甩过鞍叉,滑下地,退到后面去。博伊德从马背后部一纵身跳进鞍子里,取过绳子开始做一个套索。他双膝夹马向前,然后转头沿着马群的边缘骑向后方。场主和总管坐在马上抽着烟,观看着他。他慢步骑着,并不注意看这群马。他提着套索的右手却悬在马的左侧。突然,他沿着路边的松林低低地反手甩出套索,套索飞过这些骚动的马头,不偏不倚正中尼诺的脖子,然后他高抬手臂将捕绳中部的松弛段提离其间的数匹马的背部,通通是一个连贯的动作。他调整着绳子,弹着舌头对尼诺发出嘚嘚的声响,轻柔地说服它离开马群。场主和总管目不转睛地观看着,静静地抽着烟。

尼诺走出来了,贝利也跟着走出来了。这两匹马圆睁着眼睛,在好奇的马群中跌跌撞撞用肩膀开出一条路。博伊德把它们收在自己身后,又继续沿着路边前骑。他拆开刚才的绳索,又用绳子的另一头制作了一个特别的、拉锯式的套索。当他骑到马的后方,连正眼都没有看一下便把套索扔了出去,正中汤姆的头颈。然后他牵着三匹马沿着路边朝后走着,经过马群。停下来时,这三匹归队的马围着伯德挤来挤去,高兴地起落着它们的头颈。

基哈达转过身对牧场主说了几句话,牧场主点了点头,于是基哈达又转过来看着比利。

“带走你们的马吧。”他说。

比利伸手从博伊德手中接过几根缰绳,站在路上牵着马。“我需要您给我写个条子。”他说。

“什么条子?”

“一个放弃权利的转让证明,一个发票式的凭证,请签上您的名字,好让我们能走出这个地区。”

基哈达点点头,他转过身,松开他马上鞍袋的盖子,在里面翻了一通,找出一个小小的黑皮笔记本。他打开本子,从活页封面一侧的夹子上取下一支笔,坐在马上写着。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比利·帕勒姆。”

他写了下来。当他写完,他把这一页从本子上撕下,把铅笔插回去,合上本子,把这张纸递给站在马下的比利。比利接过来连看都不看便折起这张纸。他摘下帽子,把这张折好的证明塞进帽子里面的一块防汗皮夹层里,又将帽子戴回去。

“谢谢您,”他对总管说,“十分感谢您。”

基哈达又点了点头,他又对牧场主说了几句话。牧场主又对牧人们下了道口令。博伊德弯着身子又从比利手中接过那几根缰绳,慢骑着伯德,带着新归来的三匹马走进了落满尘土的路边松林里。在这里,他转过马头,和那三匹马一起观看着牧人们轰赶着马群又开始走动。马群在他们眼前通过,这几十匹马拥挤着,喷着鼻息,转动着它们的大眼睛。骑在最后面的一位牧人看见博伊德坐在马上,身边的树间站着刚收回的三匹马,他扬起一只手,朝博伊德努了努嘴喊道:“再见,先生!”然后他追上马群,沿着这条路进了山。


当晚,他们在一个还带着斧砍痕迹的石灰石筑成的水槽里饮足了马。在他们上方,磨坊的风向标像一匹旋转木马在微风里缓缓地转着,落日中,它那歪斜的长影倾倒在大草原上。他们已经给尼诺上了鞍骑了好大一阵子。比利下了马,给尼诺松了肚带让它透透气。博伊德也从刚骑过的贝利身上下来。兄弟俩先在水管处喝了水,然后蹲下来看着马儿们饮水。

“你喜欢看着马儿喝水,是吧?”比利说。

“是的。”

比利点着头附和:“我也是的。”

“你觉得这张纸条的用处大吗?”博伊德问。

“在这片牧场上,我说它顶得上黄金。”

“但是离开这里就不管用了。”

“是的,出了这片地就没有用了。”

博伊德由地上拉起一根草秆放在牙间。

“你怎么知道他会让我们带走这些马?”

“因为他知道这是我们的马。”

“他怎么知道?”

“他就是知道嘛!”

“他也可以不给我们呀!”

“是啊,他完全可以。”

博伊德吐了一口,再把草秆放回牙间。他又看着这些马。“这真是意外的运气,”他说道,“我们这么快又找回了这些马。”

“我也这样想。”

“你估计我们还有多少好运气?”

“你是说再找到另外两匹马吗?”

“对,那件事或别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你觉得那女孩是不是已经回到家了?”比利提到那姑娘。

“我想她已经到家了。”

“是啊,”比利说,“我想也是的。”

他们看到水槽上有几只越过南边的干地飞过来喝水的野鸽子,但一接触到他们的目光,它们便马上从水槽上展翅转向飞走了。水管里流出的水冲在水槽里发出冷冷的金属声。掉在积云背后的西天落日顿时吸走了万道金光,立即将这大地变得淡蓝、冷清、寂静。

“你觉得他们是不是还占着我们家另两匹马?”博伊德问。

“你说谁?”

“你知道我说谁。就是那些从波奇亚过来的骑马人呗!”

“我不知道。”

“但是你也这样想。”

“是的,我也这样想。”

比利从帽子的防汗皮夹层里掏出基哈达给他写的那张纸条,打开看了看又折起来放回帽子里,把帽子再戴上。“你不稀罕这个,是吧?”他问。

“谁会稀罕呢?”

“我也不知道,妈的!”

“你觉得那个独臂老头会干些什么?”

“你知道他会做什么吧。”

博伊德把草秆从牙间拿下来,又把它从他那件烂衬衣口袋上的纽扣孔里穿过去,然后圈起来打个结。

“是啊。不过他现在不能在这里咋呼了,是吧?”

“我不知道。可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说了算似的。”


次日中午他们赶着这几匹马骑进了波奇亚和阿内克萨斯。博伊德守着马,比利则去了一家小店买了四十英尺半英寸粗的草绳做马笼头。柜台上的女人正在从一匹布上量着布。她用下巴和肩头夹住布,便以臂长来测量着。她用直尺和剪刀裁下布折好,然后推过柜台给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数出一些铜币、一些古币、一些比索及几张揉皱了的小票子。女人点了钱数,谢过小姑娘,小姑娘便把布夹在腋下走了。小姑娘走后这女人又走到窗口看着她的背影,她说这布是买给小姑娘的父亲的。比利搭话说,这块布能做一件好衬衣,但女人说这布不是做衬衣的,而是用来做小姑娘父亲棺材的衬里布的。比利不禁朝窗外看去。这女人又说小姑娘的家里并不富裕,她是在为庄园主的太太干活时学到这种奢侈做法的。她把攒下来结婚用的钱花掉了。小姑娘腋下夹着布穿过了灰蒙蒙的街道。街角上有三个男人,当小姑娘走近时他们把目光移开了。当她走过去,其中的两个人又把目光移回她身上。


他们坐在石灰水刷过的泥墙的阴影里,吃着用油腻的牛皮纸包着的肉末玉米饼卷,这是他们从一个街头小贩处买来的。狗蹲在一旁看着。比利把空纸揉成球形,在裤子上擦了手,然后掏出小刀,左右地平伸双手量着绳子。

“我们就坐在这里吗?”博伊德说。

“是啊。怎么,你和谁在哪里有约会吗?”

“我们为什么不到对面的林荫道去坐着?”

“行啊。”

“你想他们为什么不给这些马打上烙印呢?”

“不知道,也许它们被到处转卖吧?”

“也许我们应当给它们打上烙印。”

“那你到底用什么来给它们打呢?”

“不知道。”

比利割断了绳子,把小刀收起来。他在做一个马的笼头。博伊德把最后的一角饼卷塞进口里咀嚼着。

“你猜这些饼卷里放的是什么东西?”他问比利。

“猫肉呗。”

“猫肉?”

“当然是喽!你没看见那狗是怎么上心地看着你吃吗?”

“不,他们不可能放猫肉!”博伊德听了直恶心。

“那你看到这街上还有猫吗?”

“这么热,猫不会在街上。”

“那你看到阴凉地里有猫吗?”

“我想阴凉地里可能会有几只猫趴着。”

“你到底看到哪里有猫没有?”

“你会去吃猫吗?”博伊德说,“连看我吃猫也不会的。”

“我会的。”

“不,你不会的。”

“如果我饿极了会的。”

“你不会饿到那个地步了吧?”

“我以前就饿到过那个地步。你没有吧?”

“也有。不过现在没有。我们没有吃进猫肉吧,天哪!”

“没有,别担心。”

“要是吃到了,你会知道吗?”

“当然会,你也会的。我还以为你真想去那边林荫道呢!”

“我在等你呀!”

“再比如说壁虎吧,”比利又逗他,“你很难把它和鸡肉分出来。”

“胡说!”博伊德说。

他们把马赶过了街,赶到一个树干刷白的林子的阴影里。比利把绳笼和拖绳接在一起以加长马儿漫步的距离,也是为了防止它们走失。博伊德则躺在被烈日烤得焦干的奄奄无力的草上。他把哑狗拖过来当了枕头,把帽子盖在眼睛上便睡着了。整整一下午街上都是空荡荡的。此刻,比利把几个笼头给马戴上,把马拴好,然后也走到这片草地上来,四肢伸开着躺下。不一会儿,他也睡着了。

近晚,有一个人单独骑着一匹似乎高过于他本人身份的好马,停在林荫道对面的街上。他环视着躺在草地上的兄弟俩及他们的马。看完,他歪着身子吐了一口,然后转身回骑。

比利一觉醒来,他坐起身看看博伊德。博伊德已经翻了一个身,一只胳膊还抱着那狗。比利伸手把弟弟的帽子从土里拾起来。此时,街上骑过来五个人。

“博伊德!”他轻声叫着。

博伊德一翻身坐起来,先找他的帽子。

“他们从那边过来了!”比利说。他一面站起来走到街上给伯德系上马鞍皮带,解开缰绳,一步跨到鞍子里。博伊德立即戴上帽子走到拴马的地方。他急急解开尼诺马的缰绳,牵着它擦过一个铁制的小长椅。他站上铁椅,一抬腿叉上光背的马。所有这些动作一气呵成,甚至连马都没有停步。他转过马头,骑过林子,骑到路上去。那帮骑手们过来了。比利看了看博伊德,博伊德骑在马上,前倾着身子,两只手掌朝下地放在马肩隆上。比利侧身吐了一口,用手背擦了擦嘴。

他们慢慢接近着,甚至没向树下站立的马看上一眼。除了那一个独臂人以外,他们都很年轻,好像也没有带着枪。

“那边是我们的老伙计。”比利说。

“那个独臂老板?”

“我觉得他不像是个老板。”

“为什么呢?”

“老板就不会亲自来,他会派人来。你还认出其他什么人了吗?”

“没有,怎么了?”

“我想知道我们今天在这里要对付的全班人马到底有多少。”

同一个人,穿着同样的机制靴子,戴着同样的扁冠。他把马在他们兄弟俩面前稍一侧转,仿佛他准备就此骑走似的,但他又把马转了回来。他把马停在兄弟俩面前并点着头。“好啊!”他还是那副阴阳腔调。

“把那些文件还给我们。”比利单刀直入。

独臂人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独臂人又打量着这两个少年。他问他们是不是有点发傻。比利没有理他,只是镇静地从衣袋里掏出那张字条展开。他说他有这些马的发票证明。

“在哪里开的发票?”独臂人问。

“是巴比科拉开的。”

这人转过头一口吐在街上的尘土里,但眼睛没离开过比利。“巴比科拉。”他思忖着。

“是的。”比利从容不迫。

“谁签的字?”

“是基哈达先生签的字。”

独臂人茫无表情地坐在马上。“基哈达又不是执行官。”他说。

“但他是总管。”比利说。

独臂人耸了耸肩。他把两根系在一起的缰绳圈丢在马鞍前鞒上,然后伸出一只手,“给我看看。”他说。

比利冷静地把字条折好放进衣袋里。他说他们这次来是为了找另外两匹马的。独臂人又耸了耸肩。他说他对此爱莫能助,他说他无法帮助年轻的美国人。

“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比利回答。

“怎么会呢?”

比利并不答话,而是将马头向右边一掉,打马前行骑进了当街。“待在那儿别动,博伊德。”他说。独臂人也转脸对他右首的人说话,他吩咐他扣下这些马。“扣住这些马。”他说。

“不许碰这些马!”比利喊着。

“怎么会呢?”独臂头领冷笑。“怎么可能呢?”

此时,博伊德从树底下飞身骑出来。

“待在那儿,”比利喊,“照我说的办!”

对方的两名骑手已经朝着被拴的马骑去。第三个人则骑过来阻挡博伊德的马,但博伊德双脚一夹马越过了他,几步便骑到了街上。

“退回去!”比利又喊着。

少年骑手在街上勒住马,他看着那独臂将军。尼诺转动着它的大眼睛,在街面上焦躁地跺着蹄子。独臂人正把缰绳咬在牙间,伸出仅存的左手,企图去打开他腰间手枪皮套盖子上的按扣。尼诺的那双转动的大眼睛一定是向街上的其他马发出了不愉快的信息,因为独臂人的马也开始扭头快跑。比利抓下自己的帽子夹马向前,用它遮在独臂人骑的马的眼睛前面。这匹首领马被这突然一遮惊得后腿直立起来,然后前腿一个下蹲,向后退了两步。马上的独臂人急忙抓住他宽大的鞍前鞒。但与此同时,他的马举蹄前行时没有稳住而转了九十度急弯,把自己向后撂倒在地。比利见状勒住马,左右移动着。他的马正踩进独臂人开口朝天的帽子里,然后一扬蹄把这帽子打得满地直转。转身时,比利看到尼诺站立在一边,而博伊德双脚用靴跟踩在马肋上直立在马背上。独臂人的马后腿跪地,前腿乱刨,然后挣扎起来向前冲刺,沿着大街一路跑去,带着悬挂于一侧的缰绳绳圈及来回拍动的一双马镫子。独臂将军躺在当街上,他的眼睛随着头两侧转着,把周围这几匹马的仇恨行动都收进了眼里。他也看见了自己掉在路上的那顶被压得皱皱的扁冠。

他的手枪也躺在土里。独臂将军的部下中,有两个人试图斥退那两匹拴在树下又冲又扭的马,一人下马赶去救援那落马的将军,第四个人转身看见了手枪。博伊德眼疾手快,一步跳下马,同时把缰绳甩过马头,接着把那支手枪踢到路中心。尼诺后腿直立,前腿腾空,企图把主人衔出地面。但博伊德却拉下自己的马,跨到那个骑手的前方切断他的去路,他猛然伸出两个指头插进这骑手的马的鼻孔里去,使得这马疼得拼命摇着头退去。然后他牵着尼诺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一弯腰拾起地上的手枪塞进腰带里,随即抓住一把马鬃,翻身上马,在原地打转。

比利站在了当街上。对方的另一名骑手也已经下马。此刻两名骑手正跪在尘土里想把他们的首领扶起来。但这首领已经不能坐了,他们把他架起来,但他却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似的瘫软在一边,然后干脆栽进他部下的臂膀里。几名属下一定是以为他们的首领只是被摔糊涂了,因为他们不停地对他说话并轻拍着他的面颊。街道上,一群围观者已经开始聚集。对方的另两名骑手也赶到了,他们下了马,扔掉缰绳急急地跑着。

“已经没有用了。”比利对他们说。

其中一名骑手转过脸看着他问:“怎么会呢?”

“已经没有办法了,”比利说,“他摔断了脊梁骨。”

“你说什么?”

“他的背断了。”


他们俩在镇子北面一英里处离开了大路,然后向西一直走到河边。在独臂将军的骑士们都跪在街上救护他的时候,博伊德把所有的马都赶走了。现在,他俩手头有着双方所有的马匹。天就要黑了。他们坐在一个沙洲上,看着阴冷的天空下站在河里饮水的马匹。小哑狗也蹚进河里喝水,还不时地抬起头回望着主人。

“你现在有什么主意吗?”博伊德问。

“没有,没什么主意。”

他们坐着看着这一群马,总共是九匹。

“他们可能会派出一名老侦探,能从石头缝里把一条四脚蛇都找出来。”


“可能会吧。”

“他们的马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博伊德又啐着口水。

“也许他们找回自己的马以后就不会再来惹我们了。”

“废话!”

“我想他们不会等到明天早上才动手吧。”

“我知道的。”

“那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吗?”

“我倒是有个好主意。”比利干脆去想下一步的对策。

博伊德把一块石头扔进河里。小狗立即转过身子去看石块飞去的地方。

“我们可没法在夜里就这么松松垮垮地把这些马赶出这个地方。”博伊德说。

“我根本就不想那么做。”

“好了,赶快告诉我你有什么好主意吧!”

比利站起来看着这些饮水的马。“我想我们应当把他们的马分出来赶到那边的高坡上,然后再使劲把它们朝着波奇亚方向轰过去,它们早晚会回去的。”

“好吧。”

“你把那支手枪拿来。”

“你要它做什么?”

“放回那个头头的鞍袋里去。这是他的。”

“他是不是死了?”

“如果没死,也是快死了。”

“那还不还有什么两样呢?”

比利看看河里的马儿,又看看博伊德。“好吧,”他说,“如果还不还都一样的话,那我就要了这枪了。”

博伊德从腰带上抽出那支手枪递过去,比利把它插进自己的皮带。他蹚水下河骑上了伯德,把那五匹波奇亚来的马分出来,把它们赶上岸。

“别让我们的马跟着。”他对博伊德说。

“它们不会跟着的。”

“我离开的时候别让外人来。”

“接着说!”

“不要生火,也别干别的。”

“行了吧,我又不是傻瓜。”

比利骑着马即刻消失在高坡之后。太阳已经隐没,高原上漫长的黑夜接踵而至。另外三匹马也首尾相接地从河里走出来,开始在河岸边的肥美草地上啃啮着。待比利转回时天已全黑了,他的马越过原野直奔他们的小小营地。

博伊德站起来。“你肯定是让马放开跑了。”他说。

“我是放开让它自己跑的,你好了吗?”

“就等着你了。”

“那我们走吧。”

他们整顿了一下马匹便赶着它们过了河向腹地去。周围的原野幽蓝幽蓝的没有一点生气。一弯细细的新月已经轻快地滑到了西天[月亮也是东升西落,但新月让人感觉运行极快,天黑一露面便已在西天],两头尖尖地上翘着,像是悬在空中的一只圣杯,而那颗明亮的金星正巧挂在它的上面,像是要落进一叶美丽的轻舟中去。他们离开河流在开阔地上放开脚步骑着,整整骑了一夜。快天明时他们在河西约一英里处的高坡上找了一块被烧过的林地做了一个无水营地。周围都是烧黑了的树木死干,参差不齐地群聚在这片高地上。他们下了马,想找一点水的迹象,却一点也没有。

“这个地方以前肯定是有水的。”比利判断着。

“也许被这场火给烧干了。”

“应该有个小泉、地下水什么的。”

“连草都没有,还会有什么呢?”

“这是一场旧火,好多年前了。”

“那你打算做什么?”

“我们就再忍一会儿吧,天马上就要亮了。”

“好吧。”

“铺上你的粗毛毯,我再守一会儿。”

“我倒是希望有一床粗毛毯子铺。”博伊德提醒他说。

“亡命徒是得行装轻松点。”比利自我解嘲。

他们打了桩子拴好马。比利手握着枪在残黑的树桩间坐着。月亮已经西沉,周围一丝风也没有。

“他没有马拿着尼诺的证明干什么?”博伊德问着。

“不知道。也许找匹马来冒充呗。睡觉吧。”

“那些纸片片能有个屁用。”

“我知道。”

“我现在可活像一条饿狗了。”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种脏话了?”

“在没东西吃的时候。”

“喝点水吧。”

“我喝了。”

“快睡觉吧!”

东方已经发亮了。比利站起身来倾听着。

“你听见什么了?”博伊德问。

“什么也没有。”

“这真是个鬼地方。”

“是啊,快睡会儿吧!”

比利又怀抱着那杆枪坐下。他能听到马儿在草地上吃草的声音。

“你睡着了吗?”他问博伊德。

“没有。”

“我把马的证明拿回来了。”

“尼诺的?”

“是的。”

“你胡说。”

“没有。我是拿来了。”

“你从哪儿拿来的?”

“它们在那匹马的鞍袋里。我是去放枪的时候发现的。”

“这可真没想到。”

比利手握猎枪坐在那里,他倾听着马儿吃草的声音,听着四周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博伊德问他:“你把手枪放回去了吗?”

“没有。”

“怎么回事?”

“我就没放呗!”

“那你拿回来了?”

“是的,快睡觉吧。”

当天已经大亮,比利站起来走到这残林的外边去观察此处的环境和地势。小狗也跟随而去。他走到一块高地的顶部,倚着枪杆蹲下来。在一英里之外的原野上,一群毛色淡白的放牧牛正在边吃草边向北边移动着。此外没有任何可观的景致。比利回到林地,看着还在地上酣睡的弟弟。

“博伊德。”他叫着。

“什么事?”

“可以骑马走了吗?”

博伊德坐起来看着周围的旷野。“可以。”他说。

“我们可以向北骑回那个庄园住宅去,那位大婶会把我们藏起来的。”

“藏到什么时候呢?”

“我也不知道。”

“可我们应该明天和她碰面的。”博伊德提到那女孩。

“我知道这事,可那也没办法。”

“要多长时间才能骑到庄园那边?”

“我也不大清楚。反正走就是了。”

他们朝北奔去,一直到看见了河才停步。在河岸的林子边上,有牛畜在吃草。他们坐在马上回头望着南方那起伏不平的高原草地。

“你能用猎枪打死一头牛吗?”博伊德问。

“要是离得近,可以。”

“那要是用手枪呢?”

“那你得离目标很近才行。”

“要多近才行呢?”

“我们又不去打牛,走吧?”

“我们真得吃些什么了。”

“我知道,走吧。”

他们骑到了河边,在一个浅滩处渡了河,然后想在对岸找一条路,但是河对岸根本没有路,他们只好沿着河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骑着。到前半下午时,他们骑进了圣荷塞小镇——其实就是一簇低矮的灰色泥舍。当他们牵着这小小的马队走过那布满沟辙的街路时,有一些女人从低窄的门口警惕地望着他们。

“这地方怎么怪怪的?”博伊德问。

“我不知道。”

“可能他们把我们当成吉卜赛人了。”

“可能他们把我们当成偷马贼了呢!”

一只山羊从一个低垂的屋顶下探出头来,用一双玛瑙般静止的死羊眼瞅着他们。

“妈的,死东西!”比利咒着。

“这真是个鬼地方。”博伊德说。

他们找到了一个女人要了点吃的。他们坐在泥地上铺的一张手编蒲席上面,用未经焙烧的黏土家制泥碗喝着冷玉米粥。当他们喝完粥,用玉米饼去擦碗底时,饼子上不但粘了沙粒,还染了泥土。他们想付钱给女人,但她不肯要。比利说这点钱是给小孩的,但她说家里没有小孩。

那天夜里他们在河畔的一丛三角叶杨树林里过夜。他们把马儿都拴在河边的草地上,便脱光衣服在夜色中的河里游水。河水清凉丝滑。哑狗坐在岸上注视着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放亮,比利就起身走到草地上去。他解开尼诺,牵着它回到营地,给它上了鞍,然后带着猎枪骑上去。

“你要上哪儿?”博伊德问他。

“出去看看能不能打到吃的东西。”

“好啊!”

“你就待在这里。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我还能上哪儿待着!”

“我不知道。”

“要是有人过来怎么办?”,

“不会有人来的。”

“万一有怎么办?”

比利看着弟弟,他肩上围着毯子蜷缩成一团。在这荒漠里的清冷早晨,他更是显得瘦弱和可怜。他看着弟弟,眼睛又越过三角叶杨树的淡白树干看出去,一直越过出现在灰色晨曦中的似波涛起伏的沙漠草地。

“我猜你是想让我把手枪留给你,对吗?”

“是啊,这是个好主意。”

“你知道怎么开枪吗?”

“当然,这还用说吗?”

“它有两个保险器。”

“我知道的。”

“那就好。”

比利从袋子里拿出手枪递给他。

“枪膛里面有一颗子弹。”

“知道。”

“别用掉。这颗加上弹夹里的就是这支手枪所有的子弹。”

“我不会用掉它的。”

“好吧。”

“你要去多大一会儿?”

“不会多久。”

“好吧。”

比利将猎枪横架在鞍子里沿河骑下。他把枪膛里的一枚猎鹿用的大号铅弹取出来,又在子弹袋子里翻找一通,取出两枚五号铅弹。他把一枚上了膛,另一枚装进衬衣口袋。他慢步骑着,一面骑一面透过林木注视着河流。骑下约一英里远,他看见河水中有野鸭子,于是他跨下马,扔掉缰绳,抓着猎枪,穿过河岸的柳丛开始潜近它们。他摘下帽子轻轻放在地上。就在这时候,马在他身后发出了低鸣,他回头看了一眼并低声骂了一句。他站起身再向河的下游看时,鸭子还在那里——三只黑色的铃鸭正一动不动地凫在水沟里的灰白色的水面上。雾气从河面上升腾起来,像团青烟。于是他又小心地穿过柳树向前摸去,身子蜷得很低。马在此时又嘶叫了一声,鸭子飞走了。他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该死的。”他骂了一句。但那马并未注意他,而是在向河对岸看着。他立即也转过身去看,对岸,他看到有五个人骑在马上。

他立即伏倒在地。他们排成纵列,穿过林子,在河对岸溯流而上。他们没有看见他。那几只野鸭子在初阳中盘旋在他的头顶,然后向下游扑棱而去。对岸的骑手们抬头看着,但没有停下步子。尼诺虽站立在柳林中,但并不隐蔽,可幸他们没有注意到,而尼诺此刻也没有再出声。于是他们鱼贯骑过,消失在河对岸的树丛中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帽子压在头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回到马站立的地方,尽量不把它惊出声来。他抓过缰绳,跨上马背,把马头甩转了一圈,大步跑出来。

他跑离了河岸,在草原上放开马的四蹄跑起来。三角叶杨树上端的枝叶已经浸在朝阳里。他一面跑一面伸手在身后的鞍袋里摸着,想找出那枚大号铅弹。他已经看不见河对岸的骑者了。当他看见自己的马匹在林间拖着系绳吃草时,才知道自己的营地到了。

博伊德不等他说话便已知道出事了,他立即起身找马。比利一摆身子下了马,抓起他们的毯子卷起来拴在马上。同时博伊德也赶着几匹马从河边跑过来。

“把绳子都解开,”比利叫着,“我们得赶快逃走。”

博伊德转了个身,他抬起一只手似要抓住从林子里出来的第一匹马,突然他背后的衬衣伴着一片血红被冲成一个喇叭形,他接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比利事后回想起他当时是见到了这颗步枪子弹,听到了那颗子弹飞过时在他耳际响起的真空的吮吸声和空气的颤动声。在整个世界都被凝住的那一瞬间,在他的眼前飞过去的那枚一侧还闪烁着阳光的小小的、旋转着的金属弹头,那颗被来复枪的膛线摩擦出火花的小小铅丸,在穿过他兄弟的身体之后减慢了速度但仍然比声音要快,带着余劲擦过他的左耳,伴着像是由空洞里发出的飒飒的吸气声及微小的冲击波的震动声。然后这粒弹丸撞击在一截树枝上被弹回,哼吟着掉落在他身后的沙地上。只是一发之差没有夺去他的生命。至此,这一声枪响总算是泄了劲。

这一枪响从河对岸呼啸着过来,又从这岸的沙地上回荡着过去。比利发疯似的在几匹狂乱而歪扭的马间跑着。他跪地把他兄弟翻转过来,博伊德身下的泥土已被鲜血染红。“哦,天哪!”他叫着,“哦,天哪!”

他把博伊德的头从土里抱起来,他的破衣衫即被鲜血弄湿。“博伊德,”他喊着,“博伊德。”

“我痛死了,比利。”

“我知道的。”

“我痛死了。”

来复枪继续发出爆裂声从对岸传来。比利他们的所有的马都已经从林子里跑出来,只有尼诺还站在拖地的缰绳旁跺着脚。比利转身对着枪声挥起一只手大喊着:“别放枪!别放枪!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但来复枪还是在响着。他把博伊德放倒跑去找马。在尼诺正要跑开时他及时抓住了拖地的缰绳。他拽着尼诺疾步跑向他兄弟躺着的地方。他一边把他的兄弟抱起来,一边用脚踩着地上的缰绳。然后他转身把博伊德推上去,推进了马鞍。他把缰绳甩过了马头,左手抓住马鞍的前鞒,右手扶住博伊德,一偏腿从后面跨上去,然后一手抱住摇摇欲坠的弟弟的腰,双脚夹紧了尼诺的肚腹。

在他们骑出林子骑到开阔地时,又响起了三声枪响,但此时他已经打马飞奔起来。他兄弟倒在他的身上,浑身瘫软,满身是血。他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此时他看见其他三匹马在他前面的原野上跑着,有一匹好像是受了伤,落在后面,那条小狗根本不见踪影。

他超过的那匹伤马是贝利,它的后脚踝关节上中了一枪。当他们越过它时,它已经完全停下来了。当比利回头再看时,它仍然呆立在那里,好像灵魂已经出壳,只剩下一副躯壳。

另外两匹马也已经开始落后了,他在跑出大约一英里路的时候超过了它们。当他回头看时,那五名骑手正在他后方的原野上拼命追赶,一路扬起一股细的烟尘。有几个人四下甩着鞭子,他们所有的人都一手抓着枪,在初升的太阳光里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在他的前方只有片片的野草和零零星星的枣椰树点缀着那伸向远方蓝色山岭的原野。在这片空荡荡的大地上,他却显得无处可逃,无处可藏。他只有用靴子重击着尼诺盲目地疾奔。伯德和汤姆跑着跑着便要开始退却了。他只好转过头来呼喊它们。当他再转回头看时,远方有一个小黑点在从左向右穿越大地,挟着一缕细微的烟尘。他知道那里是一条公路。

他前倾着身子,紧紧抱着他的兄弟。他边骑边向尼诺喊着话,并用两脚使劲戳着它的两胁。就这样,他们重步捣击着这片空旷的地面,脚镫子强有力地里外拍动着。当他再回头时,伯德和汤姆已经跟了上来,他知道尼诺在两人的重荷下已经疲乏了,步伐大大减慢了。但他也发觉后面追赶的骑手已经开始放弃了。其中一人已经停了下来,然后他看见了来复枪发出的一股白烟,之后又听到了抛在这片开阔地面上的一声微弱而沉闷的枪响。这场亡命的追击就此结束了。前方路上的那部车已经消失在远方,只留下一缕苍白的烟尘在地平线上盘旋,标志着它曾出现过。

这条路上尽是些未经整平的粗土,既无边缘也没有路沟来显示它的存在,以至于他踏上一段后才知道上了路。他用缰绳勒住马,把马拉了一个大转圈。伯德已经奋力地跟了上来。他想拦住它,但当他面朝南方时,他看见一辆载着农场工人的老式平板卡车从空荡荡的大草原上轰隆隆地向他这边驶来。他暂时忘记了伯德,赶紧掉转马头,打马向南,沿着公路向卡车骑过去,并挥起他的帽子。

这卡车没有车闸,当司机看见这少年,他便变着挡嘎嘎地降下速来。后车板上的工人们由于惯性向前拥过去,同时看见了马上受伤的孩子。

“抓住缰绳!”比利向他们喊着,“抓住缰绳!”尼诺跺着蹄子,转动着一双大眼睛。一个人伸出手来抓住了缰绳并把它缠在了车后板的一根栅柱上。同时,有好几双手伸出来接住孩子,有几个人还爬下车站到路上帮助把孩子扶上去。鲜血还在从孩子身上流下来,而这是人的生命之源。没有人顾得上去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和为什么会发生。他们称孩子为金发少年。他们把孩子递上卡车后用衣服的前襟擦去手上的鲜血。有一个瞭望哨站在平板的前沿,把一只手按在驾驶室的顶部,观察着原野远处的那几个骑手。

“快点,”瞭望哨喊着,“快点!”

“快点走!”比利也对司机大声喊着。他倾过身子拉掉了缠在车后板的缰绳并用拳头砸着车门。车上的工人们都伸出手拉那几个下车帮助递孩子的人上车。司机又挂上了挡,车后板上的人都突然朝尾部倾过去。一个工人伸出一只染满血污的手,比利赶忙紧紧地握住它。他们在车后厢的粗糙的木板上用衣服和毛毯为博伊德铺出一块地方。比利真的不知道此刻他兄弟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位工人握着他的手说:“别担心!”

“谢谢你们,伙计们!他是我兄弟。”

“快走吧!”握手的工人喊着。卡车又发出低低的机器轰鸣声吃力地向前拱去。在草原的那边,五名骑士已经分开,两名分道向北来追赶卡车。卡车上的工人们赶紧朝着还坐在马上立在路上的比利挥手、吹口哨,他们用手在自己的头顶画出大圆圈示意他快跑。他已经向前跳进了博伊德坐过的鞍子里,双脚踩进了马镫子。弟弟留下的血已经渗进了他的裤子里,他双脚夹马前奔。伯德在他前方约一英里处。当他回头看时,那两名追来的骑手离他已经不足一百码远了。他立即俯倒在尼诺的脖子上,要求它全力以赴,冲出险境。

他在草原上骑马追上伯德。但在他超越它的那一刻,伯德在他的眼里恍然是贝利的模样,于是他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贝利。他又回首扫了一眼那两名追兵,并朝着和他共过患难的马呼喊了最后一声以给它勇气与力量,然后他便拼命逃奔。他又听到了原野那头传来的一声步枪的不清晰的发射,当他回头看时,一名骑手已经下了马,跪在马旁射击。他再把身俯下,贴着马背飞奔。当他再次回头时,两名骑手已经在草原上缩小,他最后一次回首,他们愈加微小了。但伯德也看不见了。至于汤姆,他从此就再也没有看见过。

半晌午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出现在这个地区。他牵着这匹浑身汗透、疲劳不堪的马走在一条卵石底的干河上。他不断对马讲着话,并竭力保持走在石头上,以免留下足迹。当马在河床的沙地上留下脚印时,他会扔掉缰绳,跑回去,用一把草当刷子平复这些痕迹。此时他的裤腿已经由于凝血而变得硬挺。他知道,无论是他还是马都需要尽快地找到水。

他把马的肚带松开让它松口气,自己爬上这河谷的一个断层处,躺下来由东向南观察四周,但没啥可看的。他又回到马站的地方,拾起地上的缰绳,用手握住马鞍的前鞒,看着鞍皮上残留的黑色血渍,把在手腕上绕了两圈,又把手臂放在他父亲这匹被汗沾湿了的马的肩隆上。“为什么这些狗娘养的不把我打死呢?”他问自己。

那日,在蓝色的薄暮中,他看见在极北的天幕上有一个亮点,起初他认为这是北极星。他注视着这颗星,看它是否会升高在地平线上,但它并没有。于是他稍稍转了一下方向,牵着这匹精疲力竭的老马步行着穿过沙漠草地朝着这颗亮星走去。老马在他身后踉跄着,他便退到后面,抓住马笼头上的颊带,与马并列着并对它讲着话。这马浑身盐晶晶的,白煞煞的,在晚霞中闪着银光,像是登上这暗下来的原野的一个奇观。当他把所有要说的都说完,他便给它讲故事,他把孩提时期外祖母用西班牙语给他讲的故事都讲给它听,当他把能记得起来的故事都讲完后,他只好唱歌给它听了。

下弦月的最后一片薄壳直立地悬在西边的远山上。金星已经隐去,群星轻盈而透明地缀满在黑幕上。他猜不出这么多的星星到底有何用途。他又牵着马步行了一个小时,然后站下来摸摸马身已经干了,便跃身上鞍再骑着前行。当他再找那颗亮星时,它已经不在了,他便根据其他星星来确定自己的位置。但不一会儿那颗星又出现了,它在沙漠远处一个黑黑的岬角上,方才也正是这岬角遮挡了它。他的歌也唱累了,后来他想到了祷告,但怎样祷告呢?最后他索性直接向博伊德祷告。“你不要死掉,”他祷告着,“你现在是我所有的一切。”

当比利骑着马,到了这家的栅栏旁时,已经将近半夜时分。他顺着栅栏向东找到了栏门。他下了马,牵着马进了门,回手关上门,又骑上一条灰白色的泥径朝着灯光方向走去。有几条狗跑出来对着他们狂吠。

从门里出来的主妇已不年轻。她和她丈夫一起住在这个小车站上。她说他在一场革命中失去了眼睛。她向狗喝了几声,几条狗便灰溜溜地退去了。当她站到一边让他进门时,她的丈夫已经站在这间天棚低矮的房间中央,好像是起身迎接什么显贵人物。“他是谁?”他问妻子。

她回答说这是一个迷了路的美国人,这男子点点头。他转过身去,那张干缩起皱的脸把油灯的光遮了一会儿。他的眼窝里面没有眼珠子,上下眼睑早已皱缩,所以他带有一种一成不变的自我专注的痛苦神情,仿佛早年的谬误还一直盘踞在他的全身。

他们坐在一张漆成绿色的松木桌旁,这位主妇用杯子给他端来了牛奶。长时间没喝到牛奶,他几乎都忘记了人们曾喝过牛奶。主妇擦了火柴点着了煤油炉子炉膛里的循环输油芯。她调整了一下火力,把一柄锅子架在上面。当水烧开时,她用勺子把鸡蛋一只一只地舀进去,再把锅盖盖上。盲男人僵直地坐在那里,好像他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客人似的。当鸡蛋煮好,主妇用碗盛着递给比利,自己坐下来看着他吃。鸡蛋冒着热气,他拿起一只,烫得立即又放下了。主妇笑了。

“你喜欢吃鸡蛋吗?”盲男人问他。

“是的,当然喜欢。”

鸡蛋在碗里冒着热气,他们三人对脸坐着。在没有灯罩的煤油灯光下,他们的脸苍白地悬着,像是一副副面具。

“请你告诉我,”盲男人说,“你带来了什么消息吗?”

他告诉他们他是在这一带找寻他家被偷走的马匹,他说他是和弟弟一起出来的,但现在暂时分开了。盲男人斜过头在倾听。他问起了革命的消息,但少年却无话可说。接着这盲男人便说,尽管这乡村里十分宁静,但这不一定是什么好的迹象。少年看看主妇,见她听完便严肃地点着头表示同意,看起来她对她丈夫的话是极其尊重的。他从碗里拿起一个鸡蛋,在碗边敲碎开始剥壳。他一面吃,主妇一面对他讲述起他们的生活经历。

她说这个盲男人出身贫贱家庭。“出身微贱。”她说。她说他是耶稣纪元1913年在多兰戈城失去的眼睛。在那一年的晚冬,他骑马东去加入了马克洛维·埃莱拉的队伍。在那年的2月3号,他们在纳米奇巴打了一仗并夺取了那座城市。到4月,他和孔特雷拉斯与佩雷拉所率领的反叛者们在多兰戈城共同作战。在他们夺取的政府军军火库里有一尊法国造的古代加农炮,他就被指派去操纵这门大炮。那一仗他们败了。主妇说他本来是可以逃走的,但是他不肯离开自己的岗位,于是他和其他许多人都做了俘虏。俘虏们被给予一个机会向墨西哥政府宣誓效忠,凡是不肯这样做的人都被带到一堵墙下草草枪毙。在他们之中有很多不同国籍的人,有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还有来自人们根本没有听说过的国家的人。但是他们与本地人同样被带到墙根,死在恐怖的步枪排射下,死在骇人的硝烟中。他们并排着无声地倒下,他们胸口迸出的鲜血溅泼在身后的粉墙上。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在多兰戈战役的捍卫军中,当然没有几个外国人,但是里面有这样一个人,一个叫沃茨的德国人。他是胡埃蒂斯塔的党羽,也是政府军的一个上尉。被俘的反抗者们被用绑栅栏的铁丝像狗一样地拴在一起站在街上。这个德国人便从他们面前走过,弯下头来挨个地盯着他们,注视着他们眼睛里死亡的阴影,因为枪杀就在他身后执行着。这个人西班牙语说得不错,尽管带着一些德国口音。他对着这名被俘的加农炮兵说,只有那些最可怜的傻瓜才会为一个既荒唐又短命的事业去死。这名俘虏听了却朝着他脸上吐了一口,其后这个德国人做了一件十分奇特的事。他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笑着把这炮兵啐在他嘴边的唾液慢慢舔光。他是一个大块头,长着一双大手。他用两只大手抓住这个年轻俘虏的头,弯下腰好似要亲吻他。但这并不是亲吻。他弯下头,抓着年轻人的脸,对在场的人来说好像他真是要亲吻年轻人的双颊,也许是以法国军人的一种方式吧。但是代之以亲吻的是,他吸足了气,随着双颊深深的凹陷,他把这个年轻人的双眼依次从他的头颅里吸出来,又依次把它们吐出去,让它们只凭着索带悬挂在年轻人的脸上,一对湿漉漉、怪兮兮的眼球,摇晃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

年轻人僵立在那里,他的疼痛当然是惨烈的,但是此刻他看到的一个被肢解了的世界,一个再也不能复位的世界所突然带给他的痛苦却是数倍于此。他不敢去触摸自己的眼睛,他绝望地惨叫着,张开双手狂乱地挥舞着。他看不见他敌人的脸,那制造了他的黑暗的歹人,那窃走了他光明的恶贼!他能看到他身下的街面上被践踏的尘土,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男人靴子,他能看到自己的嘴巴!当战俘们被命令转身走离时,他的朋友们扶着他的双臂领着他走,大地在他脚下癫狂地摇晃着。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可怕的事情,他们带着无比的畏惧谈论着。在他的脑壳上,两个血洞像灯盏一样发出惨红的光,好像那里有两股被恶魔吮吸出来的地狱之火!

人们试图用汤匙把他的眼球放回眼窝,但是没人能够办到。于是他的两个眼球挂在面颊上像葡萄一样地干枯了。他的世界渐渐地变得暗淡,无色,最后从他面前永远地消失了。

比利不禁去看那个盲男人,他还是僵直地坐着,毫无表情。主妇稍等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

有人说这个德国人沃茨算是救了他一命,因为如果不是因为他瞎了,也会被推到墙根枪毙。其他人则说这样可能比死了要好。但是没有人去问这个盲人自己的感觉。他坐在冷硬的石头监狱里,满怀恐惧地等着光明在他的周围消退,直到最终他坐进了无边的黑暗。两颗眼球干枯皱缩了,而维系着它们的索带也要干枯了。世界已经消失了。后来他睡着了。在睡眠中他做着光明的梦。他梦见了山野,这是他在战斗中骑马驰骋过的地方,山野中有颜色鲜亮的小鸟和色彩鲜艳的野花;他梦见了山城里的姑娘赤脚走在路旁,她们的眼睛像充满着希望的潭水又深又黑。整个世界都是这么美好。在这一切之上是墨西哥那明澈的蓝天。在他亲爱的故乡,他看到了人们在排演社戏。人们天天在彩排着人类的未来。那死神头上顶着纸糊的脑壳,身上披着画着骸骨的外衣,在舞台的脚光前面来回迈着大步,高声朗诵着……

“从那以后二十八年过去了,”主妇说道,“世上发生了很多变化,但实际上一切都没有变。”

少年从碗里拿了最后一个鸡蛋敲了一下开始剥皮。这时那位盲男人说话了。他说恰恰相反,什么都没有变,但一切都不同了。世界每天都是新的,因为上帝使之每日更新,但它里面所包含的邪恶仍如以往,无增无减。

反叛者们于6月18日又打了回来并拿下了多兰戈城。他被从监狱里放了出来。他站在大街上听着炮火从城郊传来的声音,在那里被击溃的政府军士兵正在被追捕和击毙。他站在那里倾听着任何他可以辨认的声音。

“你是谁,瞎子?”人们问他。他告诉他们他的名字,但无人认得他。有人从树上为他砍了一截绿枝棍子。于是拄着这根唯一的所有物,他独自踏上了通往帕拉尔的路。

他像一个膜拜者似的把脸朝向看不见的太阳,凭着一点微弱的感光而辨知一天内的时段。凭着乡村里的声音,凭着夜间的寒冷、清晨的湿气,凭着鸟的鸣叫,凭着照在他脸上的第一丝光热来辨知时间和季节。在他经过的地方,人们从家里给他拿来了水和食物,还给他准备了路上的食品。那些竖着颈毛跑到路上来向他挑衅的狗也不喝自退。他对于失明给他带来的待遇感到惊奇。他简单的生活中好像什么都不缺少。

野外下过了雨,野花在路边盛开着。他慢慢行走着,用那支棍子探着路上的辙沟。他的靴子早已被人偷走,起初的一些日子里,他不习惯赤脚走路,他的心里充满了绝望,这绝望大得他心里都装不下。这绝望盘踞在他的心里像一个寄宿者,一只寄生虫,蛮横得把他自身都逐出了固有的居所,而且占据了他心中原有的全部空间和形状。他觉得这绝望一直哽塞到他的喉头,他甚至不能咽下食物,他只能用黑暗中不知是谁递给他的一只杯子呷水,再把这杯子归还到黑暗中去。从监狱中的解放对于他并没有多大意义,好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自由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灾祸的延续。在这种状态下,他动作迟钝地叩着路,向着北边的帕拉尔缓缓走去。

在他行程的第一个阴冷的黑夜里,天下了雨。他孤独地站在旷野中听着,他听到雨声在沙漠上纵横,冷风还夹带着蒺藜丛的苦涩味道。他抬起脸站在路边。他想到,除了风和雨,在这个疏远和隔绝了的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会再来触摸他了。既没有来自爱的,也没有来自恨的。那个把他囚禁在这个世界上的桎梏已经变得又冷又硬。他一移动,世界也移开了,他永远也无法接近它,更无法逃脱它。在雨中,他坐在路边的野草间哭泣着。

野外行程的第三天早晨,他走到了胡安塞沃利奥斯镇。他站在路上举起手杖划着,他听着身旁的声音,并用他那可怖的斜视斜对着这声音。但那些狗又惶惑地溜走了。一个女人站在他的右边对他说话。她说她可以领着他的手走,于是他便把手给她。

“你要去哪里?”她问。

他说他不知道。他说路通向哪里他就去哪里,风吹向哪里他就去哪里,上帝要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顺从上帝的意愿。”她说,似乎帮他做出最可靠的选择。

她把他领到自己的家里。他坐在一张粗木板的桌子旁。她端来一盘食品和水果让他吃,但不管她如何邀劝,他只是不吃。她问他从哪里来,但是他自惭形秽,不愿意说出自己所遭受的灾难。她又问他是否生来就失明。他思量着这个问题。过了一阵子他才说是的,他生来如此。

在他离开这家时,他的脚上已经有了一双补缀过的带帮旧皮拖鞋,他的肩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披毯,在他的破裤子口袋里还塞着一些小铜币。在他走过时,街上的几个谈话的男人立即哑住了,等到他走过去,他们又恢复了谈话。好像他是被黑暗差来的某个役使,到他们中间来刺探什么;又好像被一个瞎子所带走的话语会具有未被考虑到的力量,以后会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走了样,变成与说话人意图相反的东西。他在路上转过身,高高地举起他的手杖。“你们这些人对我根本一无所知!”他喊叫着。他们又沉默了。他又转过身继续走他的路。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他们恢复了谈话。

那天夜里他听到了原野远处有战斗的声音,他便站在黑暗中倾听着。他嗅着空气想闻到无烟火药味的气味,他侧着耳朵想听见士兵和战马的声音,但他所能听见的只是微弱的步枪嘎嘎声和榴弹炮间歇地发射罐筒式炮弹的沉闷声响。过不多久,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第二天清早,他的手杖导引着他在一座桥的桥板上发出嘚嘚的声响。他停了下来。再伸出手杖叩击着前行,他小心翼翼地走在桥板上,走走停停,停停听听。他能够听到桥下流水的十分柔和的声音。

他沿着小河的河岸摸索着走下去。一路上用手推开挡脸的灯芯草,一直走进水里。他伸出手杖碰了碰水,然后朝着水面猛劈乱砍一阵又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听着。

“你是谁?”他喊叫着。

无人回话。

他把羊毛披肩丢在地上,脱下一身的破衣服,又拿起了手杖,裸着一个瘦弱、肮脏的形体,他走进了河里。

他向河心走去,但担心这河水浅得不够把他带走。他设想着,在他这种永恒的黑夜状态中,他可能已经将通往死亡的旅程减少了一半。这种生与死的转变对他来说不会是像一般人那么巨大,因为这世界已经远远地离开了他,如果这不是他在黑暗中无意间闯入的死亡的地域,那么又是谁的地域呢?

但这河水只到他的膝盖。他站在河里,用手杖稳住自己,然后他坐下了。河水很凉,在他周身缓缓流淌着。他沉下自己的脸去尝那水的味道。他在水里坐了很长时间。在远方他听到有钟声敲响了三次然后停止了。他双手抓膝,头朝前倾,然后脸朝下沉进水里。他把那根手杖像桅杆似的横架在脖后,用双手抓着它,然后在水中屏住气息。就这样他用棍子压住自己的头在水里憋了很长时间,直到实在撑不住了他才吐出一口气,接着他想把水吸进肺里,但未能做到。于是他跪在水里大口地喘气和咳嗽着。其间他把他的手杖放掉了,手杖在水里漂走了。他终于站了起来,踉跄着,咳嗽着,大口吸着气,激愤地用手掌梿枷般地甩打着水面。桥上站着一个人看到此景,认为他一定是神经错乱,企图制服这河水或河里的什么东西。后来他才看见了这人空洞的眼窝。

“往左边走!”桥上的人叫着。

盲男人闻声站住了。他双手抱肩,冷得缩成一团。

“往你的左边走!”那人又叫了一声。

盲男人拍打着水朝左边走着。

“再走三米,”那人喊着,“你就出来了。”

他东倒西歪地向前走着,双手在前面乱摸。桥上的人一直在为他喊着方位。后来他的手碰到了那根手杖。他一把抓住它,又一屁股坐进了水里借以遮羞。

“你要做什么,瞎子?”那人又喊问。

“不做什么,你别来烦我。”

“我?我来烦你?瞎子啊,你真是个瞎子!”

那人说他以为这瞎子快要淹死了,看到他从水里钻出来满嘴乱喷水沫子时他正想要下去救他。

盲男人仍然在水里背对着桥和路坐着。他闻到了一股烟草的味道,过了片刻他问那人是否可以给他一支烟抽。

“当然可以。”

于是他站起来蹚水上岸。“我的衣服呢?”他问道。

那人告诉他衣服的位置。当他穿好了衣裤,便走到路上去。在桥上他和那人一起坐下吸烟。太阳照在他的背上暖洋洋的。那人说,河里的水根本不足以把人淹死。盲男人点点头。那人又说这里也不是隐秘的地方,别人会看见你的。

盲男人问,这附近是不是有座教堂。那人告诉他这附近没有教堂,而且附近什么东西都看不到。盲男人说他曾听到过钟声。那人便说他有过一个叔叔也是个瞎子,他也是经常听到一些并不存在的声音。

盲男人耸耸肩膀,他说他只是最近才瞎了眼。那人问他为什么会认为钟声一定是发自教堂,但盲男人只是又耸耸肩膀接着抽烟。稍后他问那人除了钟声,教堂还能发出别的什么声音呢?

那人问他为什么想死,但盲男人说这点并不重要。那人又问他是不是因为他失明了,他回答说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他们默默抽着烟,后来这盲男人对那人谈了他的推论。他说反正失明的人已经是一半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说他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个在黑暗中说话的声音而已,而这个黑暗是与我们人生的目的无法相提并论的。他说这世界及世界上的一切内容对他来说都变成了一种传说,一种猜测。他耸着肩膀。他说他并不想变瞎,因此瞎眼的失望使他感到生活的绝望。

那人听他一直讲完。他们又默默地坐着。盲男人听到邻人的香烟头丢在桥下河水中的细微咝咝声。最后那人对他说,轻生是一种罪孽,不管你怎么做,这世界还是一如既往,这些都是不可否认的。看到盲男人不说话了,他让这盲男人来触摸他,但盲男人不肯这样做。

“对不起。”那人一边征求着他的允许,一边就主动拿起盲男人的手,把他的手指头放在自己的嘴唇上。盲男人的手指放在那人的嘴唇上,就像是一个人要另一个人安静一样。

“摸呀!”那人说着。但盲男人还是不肯,于是那人又拿起瞎子的手在自己脸上移动着。“摸呀!”他叫着。“如果说这世界只是一个幻觉,那么这世界上的人也只是一个幻觉了。”

盲男人坐在那里把手放在那人脸上,然后他开始移动它。这是一张没有明确年龄的脸。是黑皮肤还是白皮肤?他不知道。他摸到那窄的鼻梁,那粗硬的直发,他触摸着这人闭上的薄薄的眼睑下的那两个眼球。在这沙漠高地的早晨,除了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他触摸着在他手指头下滑动的眼球,那细小而敏捷的抖动就像是一个子宫里的动感一样。他把手抽开了,他说他说不出什么来。“这不就是一张脸吗?”他问,“又怎么样呢?”

那人沉默地坐着,好像在思索该如何回答他。过了一会儿他问这盲男人会不会哭泣?盲男人说任何人都会哭泣的。但是那个人想知道的是像他这样的盲人,是否会在原先有眼球的地方哭出眼泪来。他们能否做到呢?他不知道。盲男人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蒂掉进河里。他又重述着,他说他所行走的这个世界与常人所想的完全不同,实际上这根本谈不上是个世界。他说你可以把眼睛闭上,但你不知道什么是失明,就像是睡着不等于死亡一样。他说这不是一个幻象或非幻象的问题。他把那广阔的干旱泥地、河流、道路、远山和蓝天都只当成一种美好的安慰而使自己不会直面现实,这个真实而永恒的现实。他说世界的光明只是存在于人们的眼里,因为世界本身是在永恒的黑暗中运转,黑暗是它的真正本质,真正的状态。在黑暗中,世界以它各组成部分的完美的内聚力而旋转着,但是你什么也看不见。他说世界是极有感知的,是神秘的,是超出人们的想象的,它的本质并不取决于能否看得见的东西。他说他可以盯着太阳看,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话好像使他的朋友又陷入了沉默。他们并排坐在桥上,朝阳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最后那人问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些观点呢?他回答说这是他长时间以来一直怀疑的一些事情,而盲人总是有很多问题思索的。

他们都觉得到了该走的时候了。盲男人问这位朋友要走哪条路?那人迟疑了一下,他反过来问这瞎子要走哪条路。盲男子用他的棍子一指。

“我要朝北去。”他说。

“我是朝南的。”另一位答道。

盲男人点点头。他把手伸到黑暗中,他们便握手告别了。

“世界上是有光明的,失明的人,”那人大声说着,“就像以前一样,现在也有光明。”但这盲男人只是转过身,像以前一样走上了通向帕拉尔的路。

主妇暂停了一下她的讲述,她看着少年。少年的眼皮显得沉重,他的头向前冲了一下。

“你没睡着吧,年轻人?”盲男人问着。

少年坐直了身子。

“没有,”主妇答着,“他没有睡着。”

“灯还亮着吗?”

“是的,灯亮着。”

盲男人还是直直地坐着。他的双手掌心朝下地平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好像是在稳住这世界或是这世界中的自己。

“你继续讲吧。”他对女人说。

“好的,”女人继续讲述,“就像在所有的故事中一样,在他的旅程中我们会遇到三个人。我们已经遇见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了。”她停下来看了看少年。“你能猜猜,谁是这第三个人吗?”

“是一个孩子?”少年说。

“一点儿不错!”

“但这个故事是完全真实的吗?”少年问。

盲男人插话进来,这的确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说他们既不是想给他解闷,也不是想给他说教。他们只想告诉他一些真实的事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目的。

比利问他们,他怎么会在去往帕拉尔的长长旅途上只碰到三个人?盲男人随即回答他说,他在那个旅程中确实也遇到了其他的许多人,他还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很多善意的帮助。但是议论中的这三位陌生人是他对之谈到过他的失明的人物,因此也是这个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尽管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盲人,主题是光明。“对吗?”

“他是这故事的主角,这个盲人?”少年重复了一句。

这位盲男人沉吟了一下未立即回答。最后他说最好是等等再看,最好是他自己来判断。然后他对女人做了个手势,她又接着讲下去。

这个盲人如前所述又继续在向北的道路上跋涉着,直到九天以后他到达了位于奥洛河畔的罗德奥镇。沿途每到一处他都得到很多礼物,往往是善心的女人们出来关心他。她们在路上拦住他,硬塞给他一些东西,而且主动要陪他走一段路。她们一边搀着他走,一边向他讲述着村庄、田地和庄稼的收成。告诉他他们所经过的房子里所居住的人家的姓名,陈述着这些人家的家庭陈设的细节或家中老人的病况。她们还告诉他她们生活中的伤心事,朋友的死亡,情人的变化无常。她们甚至还对他讲及自己丈夫的不忠——这使他感到十分困窘。她们还抓住他的胳膊用嘘声表示对那些勾引她们丈夫的淫妇的憎恶。没有人要求他保密,也没有人问他的名字。世界在他的面前以过去从来未有过的面目展开着。

在那一年的6月26日,一连胡埃蒂斯塔的士兵在他们东去托雷翁的路上经过了罗德奥镇。他们深夜进了镇子,很多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全部都是步行。当他们在林荫道上宿营时,把树下的长木凳都当柴火砍烧了。在第二天灰白色的黎明中,他们包围和兜捕了那些被他们说成是叛乱分子同情者的人。他们令这些人靠着农舍的泥墙站立,给他们每人一支烟抽,然后当着他们亲人的面把他们射杀。他们幼小的孩子亲眼目睹了自己父亲的惨死;他们的妻子和母亲号啕大哭,痛不欲生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当这个盲男子第二天到达这里时,他无意中被卷入了沿着灰色泥街排列的送葬行列中。在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周围发生的事情时,一位姑娘拉住他的手,把他领到了位于城郊的盖满灰土的墓地。墓地里到处歪七竖八地插着粗劣的十字架,放着供奉用的廉价瓦罐和玻璃盘碟等物。这儿停放着三口板条木的棺材,都是用煤焦油和烟灰和在一起凑合着涂的黑,其中的一口已经靠上穴位。一名小号手吹奏起一曲哀伤的军乐,镇里的一位长者代替神甫致了辞,因为这里没有神甫。姑娘抓住他的手,贴近了他。

“他是我的哥哥。”她小声地说。

“哦,我很为你难过。”盲男子说。

他们把死者从棺材盒里抬出来,沉到两名已经下到墓穴里去的男子的手臂里。这两名男子把他放到穴底那湿冷的泥土上,把他原先垂在两侧的手摆回胸口交叉的位置,最后把一块布盖在他脸上。然后这两名粗壮的临时教堂执事抬起胳膊,抓住上面等候好的人的手,被从墓穴里拉出来。接着便有几个男人每人一铲把土撒在死者劣质的衣服上,沙白色的土块沉闷地响着,女人们在心碎地哭泣着……盖完墓穴,这些人又肩起这空棺盒回到镇里去运来另一名死者。盲男子可以听到又有新运来的死者到达这片小小墓地。他被牵开几步,让过肩扛棺盒的人群,再次站着去聆听那简短的乡村演说词。

“这个是谁?”他悄声问姑娘。

姑娘又拉了一下他的手。“我另外一个哥哥。”她低声说。

当他们站着等第三次埋葬的时候,盲男子侧过身问姑娘,她家中一共有几个人要被埋葬?姑娘说这是最后一个。

“也是一个哥哥吗?”

“是我的父亲。”

土块又响起来了。妇人们又开始新一轮的恸哭。盲男子戴上了帽子。

在回镇子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另一队去墓地的送丧行列。于是盲男子听到了更多的悲泣,更多的抬棺脚步的拖地声。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当这个行列过去,姑娘领着他回到路上,他们继续走着。

他问这姑娘她家里还有没有活下来的人了,姑娘说除了她自己以外都死了,因为她母亲几年前就死去了。

前一夜下过雨,雨也下在那些杀人者们留下的死火堆上,盲男子都能闻到那湿灰烬的味道。他们走过了泥砖农舍,那儿的墙曾被人血污黑,但都已被镇上的女人们冲刷干净,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这些血迹似的。姑娘对他讲起行刑的情景,说出每个死者的名字,说着他是谁,他是怎么站着又是怎么倒下的。旁边哭喊的女人们一直被人拽着,直到最后一个人被枪杀,那上尉连长站到一边时,她们才得以冲上前去抱住那些被杀害的男人让他们死在自己亲人的臂膀中。

“那当时你呢?”盲男子问姑娘。

她说她首先跑向她的父亲,但是他已经死了。然后她又依次跑向她的哥哥们,先是大哥,再是二哥,但是他们也都已经死了。她在这些悲痛欲绝的女人间走着。这些女人蹲在地上,把死者的身体拥在自己怀里摇晃着,恸哭着。那一连杀人的士兵已经退走了。街上有过一场犬斗。很快便有男人们推着车子过来了。她手里拿着父亲的帽子茫然地走着,不知道该把它放到哪里。

夜里,当挖墓殡葬工在教堂里看见她时,她仍然握着那顶帽子坐着。殡葬工对她说她应当回家去,但她说她父亲和两个哥哥的尸体都停在自家屋里的席子上,地上还燃着蜡烛,她没有地方可睡。整个家都被死人占满了,她只有到教堂里来。殡葬工听她讲着,然后他与她并排坐在粗糙的长木凳上。时间已经很晚,教堂也空了。他们比肩而坐,手里都握着帽子。她手里握的是一顶草编的阔边帽,他则是一顶泥污的男式软呢帽。她一直在哭泣。殡葬工在叹息着,他自己也显得疲倦和沮丧。他说尽管人们喜欢说上帝会惩罚那些做坏事的人,而且人们总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说,但他的阅历告诉他,这个说法并不代表上帝。那些干尽坏事的人总是享受着舒适的生活。他们死得也很平静,而且还经常是荣归誉至。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对公道和正义有过多的指望是一个错误。他又说,那种认为作恶无好报的说法也是夸大其词,因为如果做恶事无利可图,人们便会逃避它,那么拒绝它、摈弃它也就不算是什么德操了。因为他职业的性质,他和死亡打交道的经历比大多数人都要多。他还说,尽管时间确能治愈丧亲的痛苦,但这需要经过很长的时间和很慢的过程,才能将这些被深爱过的死者从人们的心底抹去,而这是那些死者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后的居所了。死者们的面容会悄悄暗淡,声音会渐渐模糊。“把他们找回来,”殡葬工低声说,“和他们说话,叫他们的名字,一定要这样做,别让这痛苦死去,因为痛苦每每也是一种甜蜜的纪念。”

在他们俩站在农舍的死亡墙前面时,姑娘把当时殡葬工对她说过的话对盲男子说了一遍。她又回忆起头一天屠杀发生过后,很多姑娘跑过来用遇难者的鲜血浸湿她们的手帕[根据天主教的说法,圣徒死后,他们的血肉里还有着上帝的恩典,活着的教徒如果保存着他们的血肉则可以继承这恩典,死后会比较容易升入天堂]。这汪汪的鲜血郁积在土中,还沾在她们衬裙折边撕下来的布条子上。女人们在这项使命中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就像是一帮愚蠢的变态护士忘记了她们正当的职责一样。死难者的血很快便浸透了土地,傍晚雨还未开始下的时候,一群群狗跑过来,刨出一撮撮的血土吃掉,然后又咬又叫地闹了一顿便溜走了。到了当天的雨后,这里已经没有前时的迹象了,无论是死亡、鲜血还是屠杀,统统被一场雨冲去了。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盲男子开始触摸这姑娘,她的脸、颊和嘴唇。他并没有征求姑娘的同意。姑娘静静地站着。他又依次触摸她的眼睛。她问他是否当过兵,他回答说当过。她又问他是否杀过很多人,他说一个也没有。她要求他弯下身子,这样她可以闭上眼睛去触摸他的脸,看看可以得知什么,他照她的话做了。他没有说,对她来讲这感觉会是不一样的。当她的手移到他的眼睛时她犹豫了。

“你摸吧,”他说,“没关系的。”

她摸着他那布满皱纹深陷进眼窝里去的眼睑,她用指尖十分轻柔地触摸着它们。她问他那里有没有疼痛,但他回答说那里只有记忆的疼痛。有时在夜里他会梦到这黑暗本身只是一个梦,他会马上醒来去摸他那已经不存在的眼睛。他说这种梦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但他却不希望这梦丢失。他说由于对世界的记忆会慢慢淡去,它在梦里也会消退,直到总有一天他怕他会只拥有完全的黑暗,而不再会有这个世界的任何影像。他说他害怕这黑暗所带给他的东西,因为他相信这世界对他所藏匿的比对他所显露的越来越多了。

在街上人们又迈着沉重的脚步拖地而过。“这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像。”姑娘小声说着。盲男子紧紧地靠着姑娘的手,把手杖倚在腰间,用左手笨拙地在胸前画着十字。送殡的行列过去了。姑娘又抓紧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姑娘从她父亲遗留下来的衣物里找出了适合他穿的上衣、衬衫和裤子。她把家里找到的另外几件衣物塞进一个棉布袋里扎紧,她又把厨刀、一个石臼子及几把汤匙和家里所有的食品包进一条旧的萨尔蒂约披毯里。房子里很冷,发散着泥土的味道。外面,在带有回廊的屋墙及拥挤的寓所之间他可以听到家禽的叫声,还有一只羊、一个孩子的声音。姑娘又提来了一桶水让他洗身。他用一块布擦洗过后穿上了那些衣服。他站在这只有一间屋子的房子里等着姑娘回来。房门朝路上敞开着,街上走过的、去墓地的人们可以看到他呆立在那里。姑娘估计他洗完了便返回了。她抓起他的手说他换上这些衣服显得很英俊。她拿出从街上买来的苹果,他们就站在房间里吃着。吃完他们就把包袱和布袋搭在肩上一起出了门。

主妇讲到这里向后仰了一下身子。少年认为她还会接着讲下去,但是她没有。他们三个人在沉默中静坐着。

“你就是那个姑娘。”少年终于点出。

“是的。”

他看着那位盲老人。老人那张形容枯槁的脸半明半暗地悬在油灯的黄光下。他一定是感觉到少年在注视他:“这是一个被虚构出来的老人,是吧?”

“不,”比利说,“再说,她并没有说这些事情是编造的。”

由于这位盲老人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人们无法得知他什么时候要说话,或是不是要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从桌子上抬起一只手,用那种古老的祈祷或表达失望的方式伸开。“对我来说,我情愿这是一场噩梦。”

比利看着那位女主人。她还是那样坐着,她两手交叉着放在桌子上。他于是问那盲老人,他是否听说过还有别人也在那个德国人手中遭受过像他这样的灾难。老人说他确实听说过,是的,但他没有亲眼见到或遇到过。他说盲人们是不互相为伴的。他讲了一件在奇瓦瓦的林荫道上发生的事:有一次,他听到有手杖叩地而近的声音,于是他便大声地表明自己的状况,并且问另一个人是否也和他一样失明。但那叩地声立即停止了,没有人答话。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了,却是沿着人行道退出去,消失在街道上的马车声中了。

老人微微向前倾着身子。“要知道这些恶魔还存在着。这个吸眼的恶魔,他和其他像他一样的人,他们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永远也不会消失的。”

比利又问老人,这种偷了他眼睛的人是不是仅仅是战争的产物。但老人回答说,由于战争本身就是他们这种人制造的,因此事情不能完全归咎于战争。他说根据他的观点,没有人能够说清这种人的来源,也没有人能够说清他们会在哪里出现,只能表明他们是存在着的。他又说这种偷了别人眼睛的人就是偷了整个世界,这种人自己就要永远地藏匿起来,怎么能找到他们的所在呢?

“那您的梦呢,”少年问,“它们是不是已经变得模糊了?”

盲老人又沉默了一段时间。他可能已经睡着了,也可能是等待着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最后他说话了。他说,在他失明的最初几年里,他的梦是意想不到的生动活跃,他也十分渴望它们。但是那些梦和记忆却一个一个地暗淡和消退,直到再也没有。而且往日的梦境荡然无存——世界的样子,亲友的面容,最后连他自身也不复存在。他永远不是过去的他了。他说,就像是每一个做完一件事情的人一样,你已经无事可做,只有重新开始了。“我无法记起这个光明的世界,”他说,“有很长时间了,这时间于我只是一个一碰就碎的梦。但最后我终于开始看到一个更加持久、更加真实的世界。”

他谈到在他失明的最初几年里,周围的世界在等待着他的行动。他说,有眼睛的人可以选择他们想要看的东西,但是对盲人来说,世界只是按它自己的意志向你显现。他说,对于盲人,任何事情都是说来就来,根本无须通告它的临近,来源和目标都只不过是一种传闻而已。你想移开时却可能更加靠近了这个世界;你坐在那里不动,它反而退走了。“在我失明的头几年里,我觉得失明简直是一种死亡。但是我错了。失掉了视力就像是做着一个坠落的梦,你觉得你是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里,你不停地坠落着,光明向后退去,对于光明的记忆,对世界的记忆,对它的面目的记忆,对丑陋面具的记忆,一切都退去了。”

他慢慢地抬起一只手举在自己面前,好像是在测量什么东西一样。他说,如果这种坠落是一个向死亡的坠落,那么它就是死亡本身,是和人们所想象的不同的。在这个坠落中世界在哪里呢?它是否也带着光明和对于光明的记忆一起向后退去呢?或者它并没有坠落?他说,在他失明时,他曾经确实失去过自己,失去有关自己的一切记忆。然而在那个失落的最深层的黑暗中,他也发现,那儿也有一片立足之地,一个人仍然需要在那里开始。

“在这个旅行中,可以见到的世界不过是一场迷惑,无论是对于盲人还是对于一切人。最后我们知道我们无法见到真正的上帝。我们只有开始倾听。你明白我说的话吗?年轻人?”

当老人说完这番话,少年问他,那么那位殡葬工当年在教堂里对姑娘所说的话是否是错误的。但老人说那殡葬工是根据他自己的理解说的话,因此不应当受到责难。这种人甚至把劝慰死者当作自己的责任,或当神甫、死者的朋友们、孩子们回到他们自己家中后,这种人又替上帝做着亡灵转升的事情。他说那位殡葬工可能是随意谈论了他自己并不了解的黑暗。因为如果他真有这黑暗的经历的话,他就不可能当殡葬工了。当少年又问他,是否这种了解只是盲人才有的一种特殊经验时,老人说不是的。他说大多数人在他们的生活中就像是木匠一样,由于工具迟钝,他们工作得很慢,以至于没有时间去磨快它们了。

“那么殡葬工关于公理和正义的谈论呢?”少年问,“您是怎么看的呢?”

听到又一个发问,主妇便起身收拾盛着鸡蛋皮的碗,并且说时间已经太晚了,她丈夫不能太劳累了。少年说他理解,但盲老人却叫他们不要顾忌太多。他说他对于少年提出的这个问题已经考虑过很多了,就像对在少年之前的许多作此发问的和在少年走后还会发问的人一样。他说即使那个殡葬工也会理解,每一个故事都是一个有关光明与黑暗的故事,否则便不会有故事了。然而人们对于故事还会有进一步的要求,只是他们不提出来罢了。他说恶人们知道如果他们所行的坏事十分恐怖的话,人们便不敢去反对。人们只是对于那些小的坏事有足够的忍耐,也只敢去反对这样的小事。他说,真正的邪恶会有力量去使那些作小恶的人清醒,使他们停止作恶。因为当他沉思那可怕的邪恶的时候,他甚至会找到通向正义的道路。这条道对他的脚步一直是陌生的,但不管他有没有力量面对新生,他只能踏上去。即使是这个人,也会惊愕于邪恶向他显示出来的恐怖而去寻求某种力量去抵抗它们。然而在所有这些事情中,有两件事他将不理解:他将不明白为什么正义的人所追求的秩序不是正义本身,而只是秩序,而邪恶的混乱无序事实上却是邪恶本身;他也将不明白,为什么正义的人时时处处无端又无知地受到邪恶的阻碍,而对于邪恶之人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我们这里所谈论的这个人,将试图把秩序和传统强加在那些本不该有它们的事物上。他将会吁请这个世界的本身去证实其实只是他的愿望的真实性。在他最后意欲实现这愿望时,他或许会试图以热血来捍卫他的诺言,因为到此刻,他将会发现这些诺言已经褪色走味,而痛苦却始终常新。

“也许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公理和正义的。”老人说。但并不是由于那个殡葬工所认为的原因。更确切地说,这个世界的印象是人们所知的全部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状况是危险的。他所得到的、帮助他在这个世界上前行的东西也有能力遮住他真正道路所在之处。打开天堂的钥匙也有力量打开地狱的门。那个被他想象成所有神圣之物的华盖的世界将会归于零,除了他面前的扬尘。世界若想存活就必须日日充实。这个人将被要求重新开始,无论他意愿如何。“我们大家在黑暗中都会感到痛苦——我们大家,你懂吗?无论是能看见的还是看不见的。”

少年注视着灯光下的这张面具。“我们应当认识到的是,”盲老人又说,“一切终究都是尘土——我们所能触摸的,我们所能看到的,在这里面我们有着正义和仁慈的最深刻的证据,在这里面我看到了上帝的最大的赐福。”

女主人站起来了,她说确实太晚了。但盲老人没有动,仍端坐如旧。少年看着他。最后他问老人为什么说这是这样一种赐福呢?但老人一直没有回答,直至最终他才说因为我们所能触摸的东西都将变成尘土。人们不会把这些东西错当成是真实的。充其量它们也不过是那些真实东西存在过的地方的描绘,或许连那也不是。或许它们不过就是在世界最终的黑暗中需要通过的障碍而已。

次日早晨,当他走出房子给马上鞍时,女主人正从一个皮囊里抓出谷粒撒给院子里的鸟禽吃。那些黑色的野鸟也从树上飞下来,大摇大摆地走在家禽之间分食。女主人也同样仁慈地款待它们。少年望着她,他觉得她看起来很美。他给马上好鞍让它立在一边,向主人家道别后便骑出去了。当他回首看时,女主人挥起了一只手,她周围站满了鸟。“上帝保佑你。”她喊着。

他掉马上了路。他还没有走出多远便看见自家的狗从路旁的灌木丛里跑出来,跑到马的身边。它好像经历过一场恶战,身上有伤、有血,一条前腿吊在胸前。比利勒住马,朝下看着它。小狗向前跛行了几步停下来。

“博伊德在哪儿?”比利问它。

小狗竖起了耳朵,转头向四周看着。

“你这个哑蛋!”

小狗又朝着房子看去。

“他是躺在车上走的,他又不在这儿。”

他又打马前行,小狗跟在后面。他们仍沿路向北行。

中午以前,他们走到了向北通往卡萨斯格兰德斯的大道边。他坐在马背上立在这空荡荡的沙漠路口上,向北边腹地方向及南边分别看去,但一概是单调的天空、道路和沙漠。太阳近得好像就在头顶。他把猎枪从罩满尘土的套子里抽出来,打开枪膛,取出子弹,看着弹塞的末端夹的是几号子弹。这是一个五号弹丸筒,他想换进一个大号铅弹,但后来他还是将这五号弹筒放回膛内,关上枪尾,将枪插回套子,然后沿着路向北去圣迭戈。哑狗跟在马蹄边跛行着。“博伊德在哪里?”他不断地向哑狗发问,“博伊德在哪里?”

那天夜里他身上裹着这家主妇给他的一床毯子宿在野外。在离他约一英里远处,河流的断层横过平原,这可能就是那匹伯德马走失的地方。他躺在冷硬的土地上看着星空,看着他身子左边那匹被拴着的马的黑色影像。马把头高高地仰起在远方的山水轮麻线之上,就像是升腾在宇宙星宿间在倾听着什么,接着又把头沉到尘世的地面上吃草。他注视着这些淡淡燃烧的星辰蔓生在那不可名状的夜空,他便想向上帝倾诉他对他兄弟的忧虑,但过了一会儿便睡着了。他睡了一会儿便从一个扰人的梦里惊醒,以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在梦里他沿着一条山脊,在深雪里向着一所暗下来的房子艰难地跋涉着。身后有一群狼尾随着他一直跟到了房子的栅栏边。它们用那尖细的吻部在彼此的胁腹间蹭磨着,它们在他的膝旁蹿动着,用鼻子在雪里犁出一道道沟,然后又朝天仰起了头。在寒冷的空气中,它们的呼吸汇集起来就像是他周围的一口大蒸锅。在皎洁的月光下,雪野蓝盈盈地伸展向远方。在雪野上,它们的眼睛愈发显得如黄水晶般清澈。它们忽而蹲伏着、哀鸣着,把尾巴高高地卷起来,忽而在靠近房子的时候又摇着尾巴,打着寒战。它们的白牙闪着寒光,它们的红舌耷拉在嘴边。到了栅栏门口,它们不再向前走了。它们转回头去看着群山的黑色影子。他不由得跪在雪地上向它们伸出胳膊去,它们便上前用那野性的口鼻去触摸他的脸,然后又退回去。它们喷出的鼻息是温热的,散发出大地和大地深处的味儿。当它们之中的最后一只走上前时,它们便在他面前站成一个新月形,那一排闪亮的眼睛就像是一溜脚光照射在这井然有序的世界上。之后,它们都转过身,盘旋而去。它们在雪野上放开大步奔驰,携着一团团的白雾消失在冬夜里。在房子里,他的父母已经睡了。当他摸到自己的床上时,博伊德朝他转过身来轻声对他说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比利离家出走了。当他从梦里醒来看见比利的空床时,他觉得这是真的。

“快睡觉吧。”比利对他说。

“你不会出走把我留在这里吧,比利?”博伊德问他。

“不会。”

“你保证?”

“是的,我保证。”

“不管发生什么事?”

“是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比利?”

“睡吧。”

“比利。”

“轻点,你会把他们吵醒的。”

但是在梦里,博伊德只是轻声地说他们不会醒过来了。

黎明姗姗来迟。他站起身走到这长草的沙原上遥望着东方的曙光。在一天的灰蒙蒙的开端,野鸽子的叫声从刺槐窠子里传出来。一阵风从北方吹过来。他卷起毯子,吃掉女主人给他的最后一点玉米饼和煮鸡蛋,然后给马上了鞍,在太阳正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骑上了沙原。

不到一小时天就开始下雨了。他把身后马背上驮的毯子打开披在肩上。这雨像一堵灰色的墙快速移动着横扫原野,即刻又像无数根排鞭一样抽打着他正在骑行的灰色泥坡地。马儿步履沉重地走着,小狗跟在旁边。这一人一马一狗在荒原的暴雨中,正像是在异乡的放逐者,饥寒交迫,无家可归,到处被追捕。

一整天他都在河流断层和公路的长长的弯曲线之间的宽阔泥地上向西骑行。雨慢了下来,但没有停,它也整整下了一天。有两次他看见前方的原野上有人骑马,他即停下马,但那些骑者们全然没有反应地继续骑行。到晚间,他越过了铁路路轨,进了玛塔奥蒂斯村。

他在一家小商店门口停下马,他把缰绳松松地挂在一个柱子上后便进了店。在门里半明半暗的地方他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招呼他。他便问她这地方是否有一位医生。

“医生?”她问,“你说是医生吗?”

她坐在柜台那头一把椅子上,怀里揣着一把鸡毛掸子似的物什。

“是啊,在这个村子里?”

她端详着他,似乎是想查明他的病情,或是伤情。她回答说在卡萨斯格兰德斯附近没有医生。接着她突然半立起身,开始发出嘘声并用鸡毛掸子朝着他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

“太太您?”比利惊异地问。

她突然又仰回椅子上大笑着,把手放在嘴上摇着头。“不,”她笑着说,“不是你,是狗,对不起!”

他转过身看见那条狗站在他身后的门口。那女人沉重地站起来,一面还在笑着,一面拽着一副老式的金属框眼镜走上前去,她把眼镜架在鼻梁上,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光亮处。

“金发小伙子,”她说,“你是不是找一个受伤的人?”

“是,他是我兄弟。”

他们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她并没有松开他的胳膊。他想看清她的眼睛,但她的两个眼镜片反着光,而且其中一个镜片由于尘土覆盖只是一半透明,好像她的那一只眼睛没有视力,也无须去擦拭那一个镜片。

“他还活着吗?”

她说当时他经过她的店门时还活着,人们跟随着卡车一直走到村头。至少在未出玛塔奥蒂斯村时他还活着,但出了这里谁又知道呢?

他谢了她便转身要走。

“这是你的狗吗?”她问。

他说这个是他兄弟的狗。她说她也这样猜想,因为这狗看起来一副愁容。她又看着街上那匹马。

“这也是他的马。”她说。

“是的。”

她点点头。“好,”她说,“上马吧,骑手。骑上马去吧,上帝会和你同在。”

他又谢了她一次,然后走到马旁解了缰绳登上去。他转过身朝着站在店门口的老妇人碰碰帽边。

“等一下。”她叫着。

他坐在马上等着。不一会儿一个小姑娘出来了。她小心翼翼地走过老妇人,走到他的马镫子旁,抬头向上看着他。她十分漂亮也十分害羞。她抬起一只手,但拳头是握住的。

“你拿的什么?”他问她。

“拿着。”小姑娘说。

他伸出手,她把一枚小小的银心放进去。他把这枚小银心对着光看着。他问她这是什么。

“一个奇迹。”她答道。

“奇迹?”

“是的。是给金发白人少年的,那个受伤的少年。”

他在手里转着那枚银心并朝下看着她。

“但他的心里没有受伤。”他说,但小姑娘眼睛转开没有回答。他谢了小姑娘,把银心放进衬衣口袋。“谢谢,”他说,“非常感谢你。”

她从马旁向后退了几步。“他是多么勇敢的小伙子啊。”她说。他同意他的兄弟很勇敢。他又一次碰了碰帽檐,向站在门口仍然抓着那掸子的老妇人挥挥手,然后策马上路,沿着玛塔奥蒂斯村这条唯一的土街向北朝着圣迭戈骑去。

天上布满雨云,黑沉沉的没有一点星光。他骑过了那座小桥,骑上小山朝着房舍奔去。还是那些狗跑出来吠叫着,围着马乱转。他骑过那些灯光暗淡的房门,骑过那些晚炊篝火的余烬。在潮湿的空气里,柴烟悬在房群周围。看不到有人跑出来传递他来到的消息,但当他来到姆尼奥斯家的门口时,那女主人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他了。人们不断地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立住马朝下看着女主人。

“他在这里吗?”他问。

“是的,他在这里。”

“他还活着?”

“是的,他还活着。”

他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了周围人群中离他最近的一个男孩,然后摘下帽子走进了这低矮的房门。女主人跟着他走了进去。博伊德躺在房间那一头的一张小床上。他身边的地上摆满了人们送来的食品、鲜花,木制的、泥制的及布做的圣像,还有盛着“奇迹”的家制小木盒,还有土瓮、编篮、玻璃瓶及陶土小雕像。在他头顶墙上的壁龛里立着一尊木制的圣母马利亚的雕像,雕像脚下的一只玻璃杯里燃着一支蜡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灯光。

“这都是工人们送来的礼物。”女主人小声告诉他。

“是庄园的工人们?”

她说有些礼物是庄园工人送来的,但大部分仍是送他来这里的工人们送来的。她说那辆卡车又回来过,工人们手握着帽子排着队进来,把这些礼物放在他面前。

比利蹲下来看着博伊德。他拉下弟弟身上盖的毯子,推上他身上穿的衬衣。博伊德被细布的带子缠绕着,像是一具包扎起来准备送去殡葬的尸体。他的血已经浸透了缠布,血渍已经干结发黑。他把手放在弟弟的额头上,博伊德睁开了眼睛。

“你好吗,伙计?”比利问他。

“我当是他们抓到了你,”博伊德细声说,“我当是你已经死了。”

“我在这里好好的呢!”

“那匹好马尼诺也没事?”

“对,尼诺也没事。”

他很苍白,额头很热。“你知道今天是我什么日子吗?”他对比利说。

“不知道,是你什么日子?”

“十五岁生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别操心那个了。”

比利转向女主人。“医生是怎么说的?”

女主人摇了摇头,这地方没有医生。他们差人找来了一个类似巫婆的老太太。她用一种草药膏给他包扎了伤口,又给他一种药茶喝。

“那这巫婆又是怎么说的?这伤严重吗?”

女主人转开了身子。借着壁龛里蜡烛的光他可以看到她暗黑面孔上的眼泪。她咬着下嘴唇没有回答。“该死!我来晚了。”他小声咒着。

当他骑进卡萨斯格兰德斯时已经是后半夜三点钟了。他越过了铁路的高路基,骑上林荫道,直到看见一个小酒店的灯光。他下了马走了进去。在吧台旁的一张桌子边上,一个人正趴在交叉的手臂上睡觉,除此之外这间屋子里什么也没有。

“老兄!”比利叫他。

这人突然惊醒,朝前冲了一下脑袋。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脸上带着一种特别着急的神情。他倦怠地坐起来,两只手平伸在桌子上。

“我找医生,”比利急说,“医生住在哪里?”


医生的男仆开了锁又拉开闩,才打开了装在大木门上的小木门。他站在门里的一条通往内院的通道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等着听求医者的故事。当比利说完,他点点头。“好吧,”他说,“进来吧!”

他退到一边让比利跨进小门,然后又把门关好。

“在这儿等着。”他吩咐道。然后他轻步走上鹅卵石铺的路,消失在黑夜里。

比利在通道上等了很长时间。从通道的后方传出绿色植物、土地和腐殖质的气味。一阵沙沙的风声打破了这沉睡夜间的平静。大门外面,尼诺发出低微的嘶叫。最后内院的灯亮了,男仆出现了,后面跟着医生。

他没有更衣,穿着睡袍便出来了,一只手插在袍子的口袋里,他是一位矮小的不修边幅的人。

“你兄弟在哪里?”医生问他。

“在圣迭戈庄园。”

“枪伤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两天以前。”

医生在昏黄的灯光下注视着少年的脸。

“他是不是发烧?”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是的。”

医生点点头。“好吧,”他吩咐男仆去发动汽车,然后转身对比利说,“我需要几分钟时间,”他说,“五分钟。”

他举起一只手,伸开五个手指。

“好的,先生。”

“你自然是无钱可付了,对吧?”

“我有一匹好马在外面,我会把马付给您。”

“我不想要你的马。”

“我的马是有证明的,我有马的证明。”

但医生已经转身要走。“把马带进来,”他说,“你可以把马放在这儿。”

“您车上有空可以让我把马鞍子带上吗?”

“马鞍子?”

“我想留下马鞍子,这是我爸爸给我的。我想把它带回去。”

“你可以把它放在马上带回去嘛!”

“您不想要这马?”

“我不要你的马,别担心。”

他牵着尼诺站在外面的街上。这时男仆抽掉门闩打开了大木门。他正欲牵马进去,男仆把他挡了回去,告诉他先等着,然后又转身消失了。过了一阵他听到了汽车开动的声音,男仆驾着一辆旧式的“道吉”两门轿车从通道里开出来。他把车开到街上,钻出来,让车的发动机空转着,然后从比利手中接过缰绳,把马牵进大门,走到后面去。

几分钟后医生出来了。他穿了一身黑色套装,仆人提着他的医药包跟在后面。

“准备好了吗?”医生问。

“好了。”

医生绕着走到车门钻进车里,仆人递进皮包然后关上车门。比利从另一侧车门钻进去。医生打开了车灯,但发动机却熄火了。

医生坐在车里等着。仆人打开车门,伸手到座位底下摸出一支曲柄摇把,然后绕到车头。此时医生把车灯关掉。仆人弯下腰把摇把插进了一个槽孔,他直起身子摇了一圈,发动机又响起来了。医生踩大油门让机器轰鸣起来,然后又把车灯打开,摇下车窗玻璃从仆人手中接过摇把。一切妥当,他把安在地上的挡杆挂上一挡,车子开起来了。

街道很狭窄,光线微弱,汽车头灯的黄光一下子就打亮了街道尽头的一堵墙。此时有一家人刚刚走上这条街道,一个男人走在头里,在他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半大的女孩,她们手提着篮子,拎着脏乱的包袱。他们在大灯的强光下像鹿一样僵住了,他们身体的影子被放大了尺寸自动投送到身后的墙上去。那个男人呆直地站着,那个女人和大的女孩都各抬起一只手好像是要保护她们自己似的。医生把木制的大方向盘向左一转,头灯的灯光便甩到一边,于是这几个影子又一次消失在墨西哥夜晚的不可名状的黑暗之中。

“给我讲讲这次事故。”医生说。

“我弟弟胸口中了一颗来复枪子弹。”

“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两天以前。”

“他说话吗?”

“什么,先生?”

“他能说话吗,他还清醒吗?”

“是的,先生。他还清醒,但不能多说话。”

“是的,”医生说,“那是当然的。”他点着了一支烟,在这驶向南方的路上静静地吸着。他说车上有收音机,如果比利想听的话他可以打开,但比利想如果医生想听的话他自己会打开的。过了一会儿,医生打开了收音机,他们听着得克萨斯边境阿库尼利电台播出的美国山地音乐。医生默默地抽着烟开车。在路边的挡畜沟里吃草的牛畜的红红的眼睛随着车灯的起伏好像也漂浮起来了。四处,沙漠在远处的黑暗中延伸着。

他们开过河边的沃土开上了去庄园的路,三角叶杨树干那苍白的身影在车灯的光区里飞速向后跑去。汽车轰隆地开过那座小木桥,开上小山坡,然后开进了园工们住的房群。庄园里的狗在车灯前面来回窜跳着,吠叫着。比利指着路,他们开过这熟睡了的社区的一扇扇黑沉沉的门,然后停在一处昏黄的灯光外,在这间屋子里,他的弟弟躺在一片像供物似的礼品当中,好像是在宗教节日中人们所看到的殉教圣徒一样。医生关掉了发动机,熄灭了车灯,伸手去拿皮包,但比利已经为他提在手上了。医生点点头跨出车,他整了整帽子就走进了房间,比利紧随身后。

姆尼奥斯女主人已经从另一房间过来。她站在供烛的微弱亮光下,穿着比利每次都看到的、唯一的一件衣服向医生道着晚上好。医生把帽子摘下来递给她,然后解开上衣的扣子,把衣服从肩头滑到手上,提起来转了个面,伸手从内袋里摸出他的眼镜盒。他把上衣也递给女主人,然后一左一右解去衬衣袖口上的链扣放进裤子口袋里,再把两只浆过的白衬衣袖子各向上挽了两道,这才坐在低矮的小床沿上,从镜盒里拿出眼镜戴上看着博伊德。他把一只手放上博伊德的额头。“你好吗?”他问,“你感觉怎么样了?”

“简直再好没有了。”博伊德喘息着打着诨。

医生听了笑着。他转身对女主人说:“给我烧些水来。”然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小小的镀镍手电筒向博伊德俯下身。博伊德闭上了眼睛,但医生把他的两个下眼皮依次翻开检查着。医生前前后后、慢慢地晃动着手电筒的光查看着他的瞳孔。博伊德想把头转开,但医生用他的手挡在博伊德的颊边。“看着我。”他说。

医生又拉下他身上的毯子,有一个小虫子从包扎棉布上慌忙跑走。博伊德穿着一件园工们在地里干活穿的白色棉布工装上衣,既没领子,也没有扣子。医生把衣摆推上去,把博伊德的右肘从袖子里拉出来,把衣袖再拉到博伊德头上;然后十分小心地把衣服从他的左胳膊下拉出来并递给比利,但连看都不看比利一眼。博伊德上身缠着棉布带子,他伤口流出的血已经浸透了绷带,血液早已干凝和发黑。医生把手掌从他的绷带底下推进去,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呼吸,”他说道,“深呼吸。”博伊德呼吸着,但他的气息很浅而且很吃力。医生又把手移到他的左胸靠近绷带上有黑色血污的地方,又叫他呼吸。医生弯下身子,打开他医药包上的钩扣,取出一副听诊器挂到脖子上,又取出一副端头为铁锹状的剪刀,剪开血污的绷带,提起剪开的两头,但都由于凝血而僵硬了。他把手指放到博伊德裸露的胸膛上,用右手中指敲击左手中指并听着声音。他移动了一下地方又敲击着。最后他把手移到博伊德那凹瘦的灰黄色腹部,轻柔地用手指探查着。他看着孩子的脸。

“你有很多朋友,是吧?”他说。

“怎么会呢?”博伊德问。

“因为你有很多礼物呀!”

他把听诊器上的听筒插到耳孔上,拿起圆锥形的探查器放在博伊德的胸部听着。他把探查器从右移到左。“深呼吸,”他说,“嘴,再来一次,好。”他又把探查器挪到博伊德的心脏位置听着。他听的时候双眼都闭着。

“比利。”博伊德喘息着叫。

“嘘,”医生制止着,他把指头放到嘴唇上,“别说话。”

他把听诊器的听筒拔下来挂在脖子上,然后从他背心的口袋里提着链子取出一块金壳的带盖怀表,用大拇指把表盖拨开。他坐在床沿用两个手指头压在博伊德颌下的脖侧,把怀表的白色瓷面向供烛的光倾斜着,坐在那里仔细地观察着时间,数着脉搏。只见那尖细的秒针有节奏地在带有小小黑体罗马数字的表面上移动着。

“我什么时候可以说话?”博伊德小声问着。

医生笑了笑。“现在就可以了,如果你想的话。”他说。

“比利。”

“我在这里。”

“你不用守在这里。”

“我没事儿。”

“你要是不想待在这里,就不用守在这里,我也没事儿。”

“我哪里也不去。”

医生把怀表滑进他的背心口袋里。“伸出舌头来。”他说。

他检查了博伊德的舌头,又把手指伸进博伊德的口腔去检查他颊部内侧。然后他弯下腰拿起皮包把它放在床边自己的脚下,他打开皮包把它朝着光斜了一下。这是一只染成黑色的带有卵石花纹的厚皮包,包角已经磨损,角上和边上的皮革已经又变回棕色,铜制的搭扣用了八十年也已经磨得很光。在他之前一直是他父亲在用。他从里面拿出一条量血压用的压缩护臂布,把它缠绕在博伊德那细细的上臂,然后用一个橡皮球去泵压水银柱。这次他把听诊器的探查器放在博伊德胳膊的弯曲部分并用听筒听着。他注视着水银柱降落和弹回。在他那旧式眼镜的镜片里,供烛的纤细而笔直的火焰直立在中央,那么小,但却立得那么稳,像是圣灵之光燃烧在他那日趋老化的眼睛里。他解下护臂布带转向比利。

“家里有张小桌子吗?”

“这儿有一把椅子。”

“好,拿过来。再拿个盛水的东西来,哪怕是只靴子也行。”

“是的,先生。”

“再拿一杯喝的水过来。”

“是,先生。”

“他需要喝水。你明白吗?”

“是的,先生。”

“把门开着,我们需要新鲜空气。”

“是,先生,我会去办。”

比利回来时,一把椅子底朝上,横档套在他的胳膊上,他一只手拎着个盛水的土瓮,另一只手端着一杯井水。医生已经从床沿上站起来,他套上了一条白色的围裙,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和一块黑黑的肥皂。“好。”他看着比利说。他把肥皂包在手巾里夹在腋下,从比利手中小心地接过椅子把它正过来放在地上,然后把它稍稍转了一下放到合适的位置。他又从比利手里拎过土瓮放在椅子上。他接着弯下腰从皮包里找出一根弯曲的玻璃吸管插进比利端着的杯子里。他叫比利把水端给博伊德喝,但要让他慢慢地喝。

“是,先生。”比利答应着。

“好。”医生说。他从腋下取出毛巾,把两只袖子各挽上两圈。他看着坐在床沿上的比利。

“别担心。”他说。

“是,先生,”比利说,“我尽量做到。”

医生点点头便转身去洗手。比利坐在床沿上向前倾下身子,端着杯子和吸管让博伊德喝水。“我可以给你把毯子拉上去,”他对弟弟说,“你冷吗?你不冷,是吗?”

“我不冷。”

“给你水。”

博伊德喝着水。

“别喝得太快。”比利说。他把杯子倾斜了一下。“你这身打扮看起来就像一个自耕农。”他打趣地说。

博伊德深深地用吸管喝着水,然后转过头去咳嗽。

“别喝得太快了。”比利嘱咐他。

博伊德躺在床上缓着气,然后又接着喝。比利控制着杯子,等一下再让他喝几口。玻璃管子发出嘎嘎的吮吸声。比利再倾斜一下杯子。当博伊德喝完了所有的水,他躺着又缓了一阵气,然后抬眼看着比利。“看起来事情不太妙。”他说。

比利把杯子放在椅子上。

“我没有照顾好你,是吧?”他抱歉地说。

博伊德没有回答。

“医生说你会好的。”

博伊德躺在床上浅浅地呼吸着。他的头朝后仰着,他望着头顶上天棚上的椽子。

“他说你会恢复得和从前一样好。”

“我没有听见他这样说。”博伊德说。

当医生转回来时,比利拿起杯子站起来端在手里。医生正在擦干他的手。“他很渴,是吧?”

“是的,先生。”比利答道。

女主人拎着一桶冒气的热水进了门,比利迎上去拎着提环接过水桶。医生一面打手势让他把水桶放在炉边,一面折起毛巾放在皮包旁边,又把肥皂放在上面。他坐下来对比利说:“好,来帮我。”

他们一起把博伊德侧过来。博伊德大喘着气用一只手抓住椅子,他又抓住比利的肩膀。

“放松,伙计,”比利对他说,“我知道这很疼。”

“不,你不知道。”博伊德喘息着说。

“很好,”医生说,“这样很好。”

他轻轻地从博伊德的胸部拉掉因血污而发黑的布单,把它提起来交给女主人。他暂时没有去动那两块黑黑的草药敷剂——一块在博伊德的左胸部,一块大的在左肩下方。他朝孩子俯下身,用手轻柔地依次按压那两块敷剂膏,看看有没有类似脓水的东西从下面流出来。他又测试般地嗅着空气,闻闻有没有什么腐烂气味。“好,”他说,“好。”他又用手轻轻地触摸着博伊德胳膊内侧、他前胸后背的两块敷剂之间的皮肤,这个区域已经发青,发肿。

“子弹是从前胸进去的,是吗?”

“是的。”比利回答。

医生点了点头就拿起毛巾和肥皂,他把毛巾在土瓮里的水中浸过,抹上肥皂,开始为博伊德清洗前胸和后背。他很仔细地擦着博伊德两块敷剂周围及腋下的皮肤,然后在水瓮里漂洗一下毛巾,挤挤水,再弯下腰将孩子身上的肥皂擦净,毛巾每擦一下就沾上一块黑污。“你是不是很冷?”他问,“还好受吗?好,好。”

清洗完毕,他把毛巾放在一边,把水瓮拎到地上,然后又弯腰从皮包里取出一条折叠的毛巾放在椅子上。他很敏捷地用指尖打开毛巾,里面又有一条毛巾,用带子捆扎得紧紧的,是在高压消毒锅里处理过的。他轻松地撬松带子,把它扯掉,然后用拇指和食指仔细地捏着边把这条毛巾摊在椅子面上。里面包有纱布块、细布块、消毒巾及绷带卷。他把手抽回来,没有去碰里面的任何东西,然后又从大皮包里取出两个套在一起的小搪瓷盘。他把一个放在皮包旁,把另一个斜拿着一半一半地浸入桶中的热水里,然后用两只手小心地把它放在椅面的边上,与绷带等隔开。接下来他从他的医用器械盒里的分类格子里选出一些他要用的镍钢工具:尖头剪子、镊子及接近一打的止血钳。博伊德盯着看。他把这些工具都放进盘子里,又从那个万能的大皮包里取出一支小小的红色橡皮球洗涤器放进盘子,拿出一小听铋粉、两小根消毒用的硝酸银条,打开它们的锡箔包装,把它们放在盘子边的毛巾上面。最后他又拿出来一瓶碘酊,松开盖后交给女主人,他把两只手举在一个搪瓷盘的上面,叫女主人向上面倒碘酊。她靠上前来,取下瓶盖。

“倒吧。”他说。

她开始倾倒。

“多点,”他说,“再多点。”

由于外门开着,玻璃杯里的烛火摇摆着,扭动着,它所发出的微小的光亮由盈至亏,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他们三个人俯身在这个男孩躺卧的小床上,就像是典仪活动上的一批谋杀者。“够了,”医生说,“好。”他抬起一双滴着碘酊的手,它们都已被染成铁锈色。盘子里的碘酊晃动着就像是大理石纹状的血液。他朝女主人点点头。“把剩下的都倒进盘子里吧。”他说。

她把剩下的碘酊都倒进了盘子里。医生用手指在溶液里试了一下,然后很快地从盘子里取出一把止血钳,用这止血钳他又夹了一小包细布块。他把它们在溶液里浸了一下后提起来控控液体。此时他转过来对女主人说:“好,把那敷剂拿掉吧!”

她紧张地把一只手挡到了嘴边,她看看博伊德,又看看医生。

“您动手吧,”博伊德说,“我没事的。”

她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才俯下身去伸手抓住缚着敷剂的一块布向上提着,又把大拇指伸到下面把它拉掉。这块东西上挤满了乱蓬蓬的草棵,完全被血浸黑,而且粘在身体上不易分开,就像一块吸附在身体上面吸血吃食的魔物一样。她倒退了几步,用手把这块东西折起来赶紧放进肮脏的布条堆里,不愿让众人看到。博伊德躺在摇曳的供烛微光下,在他的左乳头上方、靠左几英寸处可以见到一个小小的圆窟窿。伤口已经发干结痂,看起来十分凄惨。医生又俯过身子用棉球擦拭着伤口,碘酊立即沾染了博伊德的皮肤。血水又慢慢地由窟窿里涌出来,一道细流淌过了博伊德的胸口。医生把一方干净的纱布块压在伤口上,大家看着它又慢慢地被血水浸黑。医生看着女主人。

“揭下另一块敷剂?”女主人问。

“好的。”医生说。

她弯过身子用拇指把博伊德背上的那块敷剂轻轻揭去。这一块敷剂更大,更黑,更难看,在它下面是一个边缘不齐的肉窟窿,红红地挓挲着,周围的皮肉已经结了鳞屑和黑色的淤血。医生放了一束纱布块在伤口上,又放了一方细布块在纱布块上面,然后把指头放在上面压着。慢慢地止血布块都被血水浸黑了。医生又放了更多的布块。一股细细的血水又流过了博伊德的背部。医生又把它擦掉,再用指头压上伤口。

当流血被暂时止住,医生取了一块细布浸在盘子里的碘酊中。在他托住博伊德背部伤口处的包塞材料的同时,他又在清洗两处伤口。他把污染过的棉花棒扔在身边的一个浅盘里,然后用手背将滑下的眼镜朝鼻梁上推了推。他看看比利。

“抓住他的手。”他说。

“您说什么?”

“抓住他的手。”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让我抓。”

“他让你抓的。”

他坐在小床沿上抓住博伊德的手,博伊德紧紧地卡住比利的手。

“你们就使劲干吧!”博伊德小声嘶喊着。

“他说什么?”医生问。

“没什么,”比利说,“开始吧。”

医生用一块无菌布包住小手电筒,打开灯光,把电筒放在嘴里用牙咬住,然后把那块布扔进放棉花棒的盘子里。他弯下腰从搪瓷盘里拿起一把止血钳俯在博伊德身上,他轻轻把他背部伤口上的纱布块拿掉,用手电筒对准了伤口,血水又开始涌出。他把止血钳对准出血处“啪”的一声夹上。

博伊德疼得弓起身子,又把头甩到后面去,但他却没有叫出声来。医生又从盘子里取出另一把止血钳,他一面用布块清擦着血水,一面用手电筒细察着伤口,然后又夹住流血处。博伊德脖子上的青筋在灯光下蹦起来。医生用牙咬住了电筒说:“再有一会儿就好了,再坚持一小会儿。”

他又夹上了两把止血钳,然后从盘子里拿起红色的橡皮球清洗器,吸满碘酊和水的混合溶液,告诉女主人用毛巾托住博伊德的背部。他开始慢慢冲洗伤口,再用棉花棒去擦拭,再冲一次,冲出了一些血块和脓杂物。他又伸手到盘子里拿了一把止血钳夹在一个流血处。

“可怜的孩子。”女主人嗫嚅着。

“再有一会儿就好了。”医生又说。

他又用清洗器冲洗着伤口。他拿起了一根硝酸银条。他一只手用止血钳夹着布块清理着血块和杂物,另一只手用硝酸银条灼烧着伤口。硝酸银条顿时在肌肉组织上留下了灰白色的痕迹。他又上了一把止血钳,再冲洗那地方。女主人将毛巾对折了一次继续托住博伊德的背。此时医生用镊子从伤口里面夹出了一个小东西并举到光下。这是一个麦粒大小的东西。他举着它在手电筒的细小光柱下转着。

“这是什么?”比利问。

医生倾过身子,嘴里还咬着那支小电筒以便让比利看清这东西。“一颗子弹。”他开玩笑地说。但这却是博伊德第六根肋骨上剥落的一块碎片。他说明这是肋骨蚌线边缘上一块微微带金属色的裂片。他把它和镊子一起放在毛巾上。他用手指从前胸到后背地触摸博伊德的肋骨。一面摸,他一面看着博伊德的脸。“疼吗?”他问,“这儿?这儿?”博伊德把脸转向一边。他呻吟着,显得呼吸很困难。

医生又从盘子里拿起一把尖头剪子,看了比利一眼,开始剪掉伤口边缘的坏死组织。比利用两只手抓住博伊德的手。

“他很喜欢狗。”医生说着。

比利朝门口看去,那只狗坐在地上看着他们。

“走开。”他喝着。

“没关系,”医生说,“这不影响我们,是你兄弟的狗吗?”

“是。”

医生点着头。

当他处理完这个伤口,他叫女主人把毛巾接在男孩胸部伤口的下方,然后他又冲洗和清洁了一下。当他再次冲洗后,他用一根棉花棒探查了一遍。最后他仰了一下头把手电筒从嘴里取出并放在毛巾上,然后看着比利。

“你是个勇敢的小伙子。”他说。

“这伤很重吗?”比利问。

“严重,”他说,“但不是十分严重。”

“怎么才算是十分严重呢?”

医生正了一下眼镜,用手腕再朝上推了一下。房间里已经变得很冷。可以微微看到医生的呼吸成扇形喷出,又消失在暗淡的烛光里。一小粒汗珠淌过他的额头。他用手在面前画了一个十字。“那,”他说着,“那就是特别严重。”

医生又拿起了小手电筒。他用一方细布块包住它塞进嘴里,他又把洗涤器充满溶液放在一边。然后从摆在博伊德背部伤口一周的这些金属器具中,他慢慢地松开了第一个止血钳。他十分小心地将它拿掉,然后又松开了另一个。

他拿起橡皮球洗涤器,轻柔地冲洗着伤口,用棉花棒擦拭后又用硝酸银条轻轻地去触碰伤口。他由伤口的上方转到下方忙碌地处理着。当他把最后一个止血钳取下来掷到盘子里去,他把两只手都托在博伊德的背部坐了一会儿,好像是在鼓励他的痊愈。然后他拿起那一小听铋粉,旋开盖子,先后举到两处伤口的上方,把那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振落在伤处。

医生将纱布块放在两处伤口上,又从他的消毒敷料中取出一条小毛巾盖在背部伤口的纱布块上,然后用胶布将它们粘牢。接着他和比利小心地把博伊德搬起来,他便快速地用一卷绷带绕胸为博伊德包扎起来。绷带从博伊德的腋下穿过,一直缠完。医生用两个钢夹子把绷带头卡住,然后把博伊德的上衣套回去,再把他轻轻地放下来。他的头无力地耷拉着,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发出粗糙刺耳的声音。

“他真是很幸运。”医生说。

“怎么回事呢?”

“他的肺没有伤着,大动脉没有断——就是靠近子弹的那地方,但最主要的是没有大的感染。真是幸运。”

医生把他的器具都包在一条毛巾里放进了他的大皮包。然后他把盘子里的溶液都倒进水桶里,把盘子擦干也放进皮包。接下来他冲洗并擦干双手,站起身来从裤袋里取出袖口上的两个链扣,把袖子放下来卡紧袖口。他告诉女主人,他第二天会再来为博伊德换药,他还会把一些材料留下来,并教给女主人如何使用。他还说这男孩要多喝水,要保暖。然后他把皮包递给比利,转过身来让女主人帮他穿上外衣。最后他戴上帽子谢谢女主人的帮助,便低头走出了这低矮的房门。

比利提着皮包随医生走了出去。他拦住手拿着摇把转到车头的医生,他把皮包交给医生,接过来摇把。“让我来吧。”他说。

他在黑暗中弯下腰,用手在散热器的格栅处摸到了那个槽孔,对准了摇把插进去,然后他直起身摇动把手。引擎轰鸣起来,医生点着头。“很好。”他说。他沿着挡泥板走到车门,放慢引擎速度,然后转回身从比利手里接过摇把,弯下腰把它收到车座底下。

“谢谢你。”他说。

“应当谢谢您。”比利答道。

医生点点头。他看看门口,女主人还站在那里。他又看看比利,然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放到嘴边。

“好好看护你的兄弟。”他说。

“好的。但请您收下那匹马。”

但医生说他不会要他的马,他会让仆人在上午把马送过来。他抬眼望着东方的天空。那儿,第一线曙光已经从周围的黑暗中勾勒出这庄园的轮廓。“已经是早晨了,”他说,“黎明到来了。”

“是的。”比利说。

“好好守着你兄弟,我会把马送来的。”

然后他钻进汽车,关上车门,打开了车灯。此时,园工们已经起床,他们纷纷从屋门走出来,沿墙而立。在车灯的照射下,男男女女显得一片苍白,穿着未经浆洗的白色棉布上衣显得更加苍白。孩子们抓住大人的膝盖。大大小小全都注视着这辆汽车。汽车轮子缓慢地滚动着在他们面前通过,在房群中折行,驶出大院,驶上大路。一群狗在汽车两侧追赶着,吠叫着,它们甚至想拧着头去噬咬那因转弯而微微皱瘪了的车轮胎。


当博伊德在后半上午醒来时,比利坐在他的床边。当他中午和晚间各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比利仍坐守在那里。在黄昏的微暗中比利困得直点头摇晃,时而还向前冲一下身子。半睡半醒中他惊异地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比利?”

他睁开眼睛,身子向前倾着。

“我没水喝了。”

“我去给你倒,杯子呢?”

“在这里。比利。”

“什么事?”

“你应该去一趟纳米奇巴。”

“我哪里也不去。”

“那她会以为我们丢开她了。”

“我不能离开你。”

“我没事的。”

“我不能扔下你去那儿。”

“你可以的。”

“这儿需要有人照顾你。”

“听我说,”博伊德说,“我已经熬过难关了。就算我求你去了。再说,你也担心着那匹马呀!”

第二天中午,医生的仆人骑着驴子用绳子牵着尼诺赶来了。园工们都在地里干活。他骑过小桥,骑过一排排园工们的住房,一边骑一边大声叫着找帕勒姆先生。比利闻声出来,仆人即停住驴对他点头。“你的马。”他说。

比利看着他的马。这马已经喂饱饮足,梳洗一净,也养足了精神,看起来完全像是换了一匹马。他对仆人讲了这个感觉。仆人轻松地点着头,从驴鞍上解下他牵马用的绳子,一步从驴身上滑下来。

“你为什么不骑马呢?”比利问他。

仆人耸耸肩。他说因为这不是他的马。

“你想骑骑吗?”

他又耸耸肩,手里拿着绳子站在那里。

比利走到马旁,绕下缠在马鞍前鞒上的缰绳,从马脖子上解下马笼头。

“骑上吧!”他说。

仆人把驴的缰绳绕了几圈挂在驴鞍的前鞒。他绕着马走了一圈,在马身上拍了一下,然后接过马的缰绳,一脚踩进马镫子翻身上去。他掉过马头,沿着排房间的步道骑出去,放马快步疾走,骑上小山,骑过庄园,在那儿转过头来,因为他不想远出别人的视线。他先打马后退,然后掉过头来骑着八字路线,接着让马四蹄离地飞奔起来。他大步骑下小山,在比利站立的门前突然停脚,让马来了个后腿蹲踞,同时一脚跨下,一连串利落的动作。

“喜欢吗?”比利问他。

“当然喜欢。”仆人答道。他倾过身用巴掌拍拍马的脖子,然后朝比利点点头,转身跨上驴沿着步道骑出去,连头都没有回。


当比利离开这里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姆尼奥斯女主人想让他等到第二天早晨再走,但他不肯。后半下午时,医生来过,他给女主人留下了一些换药的敷料和一包泻盐。女主人也为博伊德熬好了汤药,是用一种西班牙白酒、山金车属植物和燕子灌木的根熬成的。她用一个旧式的帆布袋为比利装好了路上的食物,比利把它搭在鞍鞒上,跨上马,掉过头来朝下看着她。

“我们的手枪在哪里?”他问她。

她说手枪在他兄弟的枕头底下。他点点头。他顺着路朝小桥和河流看着,他又看看她。他问她以前有没有什么人来过庄园。

“有,”她说,“有过两次。”

他又点点头。“这对你们是挺危险的。”

她耸耸肩。她说生活就是危险的;但对于普通人来说,生活是无可选择的。

他笑着问:“我的兄弟是不是个普通人?”

“是的,”她说,“当然是。”

他沿着大路朝南骑行,穿过河边的三角叶杨树林,骑经玛塔奥蒂斯镇,把月亮骑出天空,骑到它清冷的最高点。以后他岔开大路,找到一处合适的树丛度过余夜。他用一床羊毛披毯裹身而眠,把帽子搭在立在地上的鞍顶,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日,他骑了一整天。极少有车辆通过,也没有见到骑马的人。向晚,那辆把他兄弟载往圣迭戈的卡车又沿着路从北方轰隆着开过来了。在一阵路面尘土的徐徐降落中,卡车嘎嘎地响着停下来。后车厢里的工人招着手大声向他呼喊。他赶紧骑上前去,把帽子向后一推,朝着他们伸出手去。他们聚到车厢的一侧,也纷纷向他伸出手。他便从马上倾过身子去与他们每一个人握手。他们说他一个人单独上路是很危险的。他们并没有问博伊德的事。当比利开始告诉他们关于他兄弟的伤情时,他们挥手表示都已经知道,不必再讲了,因为医生来的那天他们都去看过博伊德。他们说当时博伊德刚吃过东西,还喝了一小杯龙舌兰酒以养神补血。他所有的迹象都显示出好转的趋势。他们说唯有圣母马利亚的神手能够支持他挺过这样的重伤。“那伤真是很重,”他们说,“很可怕,伤口真是很难看。”

他们谈论着他的兄弟枕枪而睡的情景,大声耳语着。“他那么年轻,”他们说,“那么勇敢,伤得那么危险。就好像是一只受伤的小老虎躺在自己的洞穴里。”

比利看着他们,又看着西边已经开始变凉的山野。地上拖着的斜长影条,金合欢树丛中的野鸽子发出了鸣唱。工人们坚信他的兄弟在波奇亚街和阿内克萨斯街路口上的一次枪战中击毙了那个独臂人。因为那独臂人无缘无故地开枪打他,而这独臂人又是多么愚蠢地小看了白人少年的勇气。他们催着要他讲讲细节——他兄弟是如何从地上的血泊中站起来抽出手枪击毙了骑在马上的独臂人。他们带着极大的敬意对比利说话,他们问,他们兄弟俩是怎样走上这条正义之路的。

他环视着他们的面孔,他在这些眼睛里所看到的东西使他非常感动。司机和坐在驾驶室里的另外两个工人早已走出来站在卡车后部的车厢旁,都等着听他的讲述。后来他告诉大家那场冲突的描述被夸大了许多,他兄弟只有十五岁,他自己应当受责,因为他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弟弟。他不应当把弟弟带到一个陌生的国家里像狗一样被打倒在街上。但他们只是惊讶地摇着头,互相重复着博伊德的年龄。“十五岁。”他们说着。“多么帅的小伙子,多么热忱的青年啊!”最后他感谢大家对他兄弟的关照,并向他们碰帽致意。此时工人们又聚拢过来向他伸出手,他又一次握过了他们的手及司机和另两名站在车旁的工人的手。然后他掉转马头,向前骑过卡车,骑上向南的路。他听到身后卡车车门关闭的声音,听到司机挂上了挡,卡车又隆隆启动,在它扬起的尘土中慢慢驶过他的身旁。车厢上的工人们又挥起了手,有的还挥起了帽子。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一只手扶住同伴的肩膀稳住自己,另一只手举在空中握成拳头向他高喊:“世界上还是有正义的!”然后车和马都向南奔去。

这夜,他被身子底下大地的震动惊醒。他一骨碌坐起来先找马。那匹马正抬头昂立迎着沙漠的夜空朝西眺望,那里有一列火车正在向南行驶。它那圆锥形的淡黄色光柱缓慢而沉静地钻射在大漠上,它那众多排轮所发出的遥远的咔嚓声在这寂静的黑漠中听起来呆板而怪异。铁龙游过了。最后,列车末尾守车小窗所投下的小方光块一路追逐着。还有那淡白色的锅炉喷烟悬游在沙漠上,以及一声回荡在荒漠上空的长长的、孤寂的汽笛鸣叫,它呼唤着奔向拉斯维拉斯。

中午时分他骑进了波奇亚,鞍鞒上横着那杆猎枪。这里死气沉沉的,他没有看见什么人。他又取道南去圣安娜德巴比科拉。快天黑时,他开始在路上遇见骑者,他们是向北骑去波奇亚的。这些青年男子和男孩的黑头发散乱地滑落在脑壳上,他们的靴子擦得锃亮。他们穿的廉价的棉布衬衣显然是用烧热的砖头熨过的,看上去很不得体。这是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们是去参加一个舞会的。他们见了比利很严肃地点着头。他们都骑在驴子或由矿里借出来的小母骡子上。他向他们点头回礼。他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他的猎枪枪托插在大腿内侧倚在他身上。他骑的骏马张大了鼻孔对着这些骑驴骡的人。当他骑过位于桑塔马利亚河谷上的一片杜松林高地的拉品达村时,月亮出来了。当他骑进圣安娜德巴比科拉,已经是半夜了,镇子里又黑又空。他在一处林荫道上饮了马,然后取道向西去纳米奇巴。一小时后他骑到了一条小溪,它是桑塔马利亚河源的一部分。在这里他转马下道,在溪畔的青草地上缚了马腿让它吃草。自己裹进了披毯,倦倦睡去,一夜无梦。

当他终于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好几个小时了。他提着靴子走到溪边,站在水里弯腰洗脸。当他抬头找马时,那马正站着朝路上看。几分钟后,一个骑马的出现了。比利一眼便看出这是他母亲骑过的那匹马,坐在马上的正是那个女孩。她穿着一件新的蓝布衣服,戴着一顶小草帽,帽上的绿丝带垂在她背上。比利看着她骑过。当她已经走得看不见时,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瞅着一双立在地上的靴子,瞅着小溪的流水,瞅着晨风中的小草不断地被吹弯又直回身子。然后他伸手拉上靴子,站起来走到马旁,给它勒上绳子,上了鞍子,翻身上马。骑上了路,骑在她后面。

当她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她把一只手压在帽顶,转身回看,接着她停住了马。他放慢了马向她靠近。她用一双黑眼睛凝视着他。

“他是不是死了?”她问,“他死了吗?”

“没有。”比利回答她。

“你别骗我。”

“向上帝起誓。”

“感谢上帝,感谢仁慈的上帝!”她一步滑下马背,扔掉缰绳,穿着新衣服就跪在起了干辙的泥地上。她先画了十字,然后闭起眼睛,交叉起双手做着祷告。

一小时之后,当他们经过圣安娜德巴比科拉往回骑时,她仍然一言不发。日近中午,他们骑上了一条土街,经过了几排几近坍塌的低矮的土坯房子,和六七棵组成了林荫道的刷白了树干的树,又穿过了一片荒漠高地。他在这个小镇里没有看到像商店的房子,即使有,他也没有一点钱买任何东西了。她沉稳地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骑在后面。他回过一两次头,但她既没有笑一下,也没有以任何方式打过招呼,他便没有再回过头。他知道她不可能从家里出来什么东西都不带,但她不提,他也没有提及。走出镇北一段路后,她在后面说了话。于是他停住步子,在路上掉过马头。

“你饿了吧?”她问他。

他用拇指将帽子向后顶了一下看着她。“我现在能吃下一头大麋鹿的任何部件。”他说。

“你说什么?”她没有听懂他说的这句英语。

他们在路边的一个刺槐林里吃午饭。她铺开了她的披毯,把玉米饼放在一块布上,另外摆上的还有几个用棱条分明的玉米皮包着的角黍,一小罐菜豆。她旋开盖子,里面还插着一把小木勺。她打开另一个布包,里面有四个肉馅饼,两穗蘸着辣椒面的冷玉米,四分之一轮羊奶酪。

她两腿交叉着坐着,她转了一下头好让帽檐遮住脸。他们静静地吃着。当他问她想不想知道博伊德的情况时,她说她已经知道了。他望着她,在她那薄薄的衣衫里,她显得那么脆弱。在她的左手腕上有一处变色的皮肤,除此之外她的皮肤如此完美,甚至不像是真的,好像是精致地上了色。

“你怕男人吗?”比利问她。

“什么样的男人?”

“所有的男人。”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然后又垂眼下视。他以为她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她只是用手拂去披毯上的一只甲虫,然后伸手拿起一块肉馅饼,十分得体地咬了一口。

“也许你是对的。”他说道。

“也许吧。”她应道。

她转头看着站在路边青草地里的两匹马,它们的长尾巴拂尘似的挥动着。他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但她却开始讲述她的家庭。她说她的祖母由于革命而失去了丈夫。她又嫁了人,但一年之内又守了寡。她又第三次嫁,但又第三次守了寡。以后就再也没有嫁人,尽管有足够的机会再嫁,因为她是个一流的美人而且年龄还不到二十岁。当她的最后一个丈夫在托雷翁倒下——这是他的叔叔传讲下来的故事——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好像是在做着忠诚的盟誓,手里紧握着一颗步枪子弹像握着一件礼物。他的佩剑和手枪被放在一片扇形大棕榈叶上,在沙地上,永远无用地离开了他。他的失去了骑手的战马在枪林弹雨的激战中,在人们的厮杀声中徘徊着,带着翻扑的空镫子小跑着,片刻又跑回到主人身边,像一个影子似的彷徨着。还有许多匹同样无主的战马在死者的躯体间,在这片麻木了的土地上游荡。此时,黑沉沉的夜幕已经降临在亡人和遗马的身上。此刻,那些被战火逐出它们在灌木丛中的巢窝的小鸟返回了。它们飞旋着,悲啾着,仿佛找不着家。月亮像一只盲人的白眼盲目地悬挂在东天。一群群的豺狼跳着小欢步得意地登场了。有这黑幕的掩盖,有这盲月的照明,它们要大快朵颐,尽享一餐人肉的盛宴。

她说她的祖母怀疑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但她最怀疑的莫过于男人了。她祖母说在除了战争以外的任何行当中,有才能、有活力的男人总是成功的,但是在战争中,他们是要死去的。她祖母经常会对她谈起男人,而且每每谈及总是十分认真。她老人家说,冲动男人对于女人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像其他许多事情一样,这简直是一个灾祸,却无药可救。她祖母说做一个女人就意味着要生活在困苦和伤心之中。那些对此有其他说法的人根本就是不想面对事实。她说既然事实如此,而且无法更改,一个女人最好是听天由命,随遇而安,而不能强求安乐,因为它并不存在。强求安乐就是迎接痛苦,而自己还不知所之。她说这是所有女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是她们不说罢了。最后她说,如果女人们被那些冲动男子所吸引,那只能说明在她们秘密的心底,她们知道一个能为她们去杀人的男人对她们所具有的意义。

女孩吃完了饭,两手交叉着放在大腿上坐在那里。她所说的一堆事情和她所表现的泰然自若极不协调。道路上无车马,山野里亦无声响。他问她是不是相信博伊德会杀人。她转过脸来审视着他,好像他是一种与之说话需要审视的人,以便使他们之间的理解能够调和。最后她说消息已经在这个地区传开,人人都知道一个白人少年杀了那个从拉斯维里达斯来的管理人,这个人背叛了索科罗·里维拉,把他自己的人民出卖给了巴比科拉的白卫军。

比利听她讲完这一切后说,那个独臂人是自己从马上摔下来跌断了背,他亲眼目睹了这件事。

他等待着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

“你还想再吃点别的什么吗?”她问。

“不了,谢谢。”

她开始收拾野餐剩余的东西。他看着她,但没有出手去帮她。他站起身来。她把剩下的东西都放在披毯里面拢起来,再用绳子把毯口扎紧。

“你对我的兄弟一无所知。”他说。

“也许吧。”她应道。

她把裹着食物的披毯搭在肩上站着。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他问。

她抬眼看着他,她说她已经回答了他。她说在每一个家庭里都有一个成员与众不同,其他人认为他们了解这个成员,但其实他们并不了解。她说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然后她转过身,走到正在路边灰蒙蒙的草地上吃草的马旁。她把毯包拴在马鞍后鞒的后面,紧了紧马肚带,一脚踏进了马镫子。

他也骑上了马,快步超过她骑到路上。他停住马回头看着她。他说有关他兄弟的事情只有他的家庭才可能知道,现在家人都死去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包括任何事,比如博伊德小时候生的任何一场病,或某一天他被蝎子蜇了,觉得自己要死掉了,和后来他们移居到那地区的另一个地方的事情——博伊德自己都几乎不记得的事情,包括他的外祖母和双胞胎妹妹去世,葬在一个他可能永远都不会见到的地方。

“你知道他有一个双胞胎的妹妹吗?”他说,“知道她才五岁的时候就死掉了吗?”

她说她不知道博伊德曾经有过一个双胞胎妹妹,而且死了。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现在有了另外一个妹妹。说完,她便打马向前,经过他身旁骑上路。

一小时后,他们超过了三个步行的姑娘。其中的两个姑娘共同拎着一个大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布。她们是去索托梅内斯村的,还有一段路要走。当她们听到身后路上的马蹄声时即回头张望,然后笑着挤成了一团。当比利他们二人骑过身边时,她们更是你推我、我推你地推到了路边,一面用机敏的黑眼睛朝上看着,一面用手捂着嘴笑得更厉害了。比利很有礼貌地碰碰帽边继续前骑。但这女孩却停住马,等她们走上来和她们并行着。当比利回头看时,她正在和她们讲话。她们比她小不了多少,但她却正以她那惯有的低平却果断的声音在训斥她们的无礼。后来她们停住步子退到了路边的灌木丛前,但她却不肯善罢甘休,干脆也停住马继续对她们讲话,直到了结。然后她转过马头打马向前,不再回头。

他们终日骑行。当他们进入拉波基亚镇时,天已经黑了。他这次骑经这个小镇时仍像他上次来时一样把猎枪竖在身前。当他们经过那个独臂人落马摔死的地点时,女孩在胸前画着十字并吻了自己的手指。他们又继续前骑。林荫道上稀疏的刷白的树干在附近房屋窗口射出来的灯光映照下惨白如骨。有的窗户上镶着玻璃,但大部分的窗子只是用包肉的油纸钉在框子上而已。在这些窗纸后面既无动作也无人影,只能见到些许淡黄色的方块浮在墙上,或是羊皮纸,或是过时无用的地图,上面的地形或路线的印记早已被岁月褪去了。在镇落的边缘,有一堆火在路外燃烧着。他们放慢了马步小心地骑过。但这堆火看来只是一堆垃圾火,周围亦无人照料。他们继续向西骑进那黑沉的旷野。

那夜,他们在湖边的一处洼地宿营,他们分吃了她带来的最后一些食品。当他问及她是否会害怕夜间独自在这种地方骑行时,她回答说,果真需要如此也无办法,只有把自己交托给上帝来看顾了。

他又问上帝是否总是在照顾着她。她听后一直注视着火心。炭火在湖风吹拂下,忽明忽暗地闪动着。最后她说,上帝是看顾一切的。一个人既不能逃脱他的审判,也不能逃避他的关爱。她说即使坏人也逃避不了上帝的博爱。他看着她,他说他自己对上帝没有这样的观念,因此他几乎都不对上帝祷告了。她听了只是点点头,眼睛仍是不离火堆。然后说她知道的。

她拿着她的毯子沿湖走去,另处宿营。他看着她走开便脱去靴子,裹上毯子,开始了一场不安的睡眠。他在夜里或是天明前醒过一次。他转头看看火堆以便知道他已经睡了多久,但那堆火几乎都要凉了。他又朝东方看去,寻觅黎明的迹象,但那里只有夜空和星辰。他用棍子戳了戳火堆的余烬,有几颗发红的木炭竟然又从火堆的黑暗深处发出火苗,显得有些神奇和难以置信,就像是一片被侵扰的鬼眼,最好还是别去碰它们。他站起来围着披毯走到湖边。他看着湖里反射出的星光。风已经停歇了,黑水静谧地安卧着。它卧在那里像这大漠高地上的一只水眼,把群星都拉进了它的泪水之中。总是有什么东西把他惊醒,他想也许是他听到了路上有骑马的声音。是因为有人看见了这边有火?但这里火堆已经已近熄灭。他又想也许是那女孩醒来走到火边,站在他的火边?也许?他还记得脸上尝到雨滴,但是此刻没有雨,周围也没有下过雨的迹象。然后他想起了他的梦。在梦中他是在一处别的地方,那跪在他身旁的女孩也不是这个女孩。他们跪在雨中一个天黑了的城市。他怀里抱着将要死去的兄弟,但是他看不见他的脸,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在黑沉沉、水淋淋的街道上的某处,一只狗在吠叫。这就是梦的全部。他朝湖里看去,那里无风吹来,只有静悄悄的黑水和群星的倒影。但他却好像觉得有冷风吹来。他打着冷战蜷在湖边的芦苇丛中。他意识到他担忧前面的世界,因为那里会有人们所不希望的事情要发生。他好像在一幅慢慢展开的挂毯上看到了往日已见过和未见过的影像在缓缓通过。他看见了那只母狼死在山里;他看见了那只鹰隼的血滴在石头上;他看见一架玻璃灵柩盖着黑色的布幔,被仆人们用杆子抬着在街上走过;他看见那张被遗弃的弓像一条死蛇一样漂流在巴维斯匹河的清冷水面上;他看见那个孤独的教堂执事在一场地震之后站在城市的荒墟中;他看见那位衰老的隐士立在卡波尔卡教堂的残破的袖廊下;他看见雨水从旋进一座仓库的铁皮墙上的一个灯泡上往下滴落;他看见一只长着金色双角的山羊被拴在一块泥地里……

最后他看见他的兄弟站在一个他无法触及的地方,一个他永远无法到达的世界的窗口。当他看到他在那里,他知道过去他在梦里也这样看到过。他知道他的兄弟会向他微笑,他也等着他这样做。他等待着这个他曾呼唤过的微笑,却也是他无从得知其意的微笑。他怀疑是否他最终得到的竟是他永远无法表述的,因为它们在消失之前乃是来自所有那些仅只是表象的东西。他在那里一定跪了很长时间,因为黎明已经给东面的天空带来了曙光,群星在渐渐变白的湖水里也终于沉没。湖的对岸,晨起的鸟雀又在鸣啭,世界又复苏了。

这日,他们起程很早。只吃了最后剩下的几张干得边角发硬的玉米饼。她骑在他的后面,他们一路无话。就这样,在中午时分他们骑过了那座小木桥,躲进了拉斯维拉斯。

镇上几乎无人。他们在一家小店里买了菜豆和玉米饼,又从街上的一个老妇人那里买了四个角黍。老妇人推的车是用一个铁油桶装在木架子上,配上矿车上卸下来的铸铁轮子而成的。女孩付了钱后他们便坐在小店后部的一堆矮松木柴上默默地吃着。角黍无论闻起来还是吃起来都有一股木炭的味道。他们正吃的当儿,一个人朝他们走过来,又笑又点头。比利看着女孩,女孩正看着那人。那人已经在看他们的马及伸出在马鞍下套子里的枪托。

“你们不认得我了?”这人说。

比利又看了他一眼,再看看他穿的那双靴子。他想起来了,这是在圣迭戈南边路旁的小树林里,在小歌剧团的大篷车的台阶上看到的那个赶骡人。

“我认得你,”比利说,“你还好吗?”

“好,”那人看看女孩又问比利,“你的兄弟呢?”

“他已经在圣迭戈了。”

赶骡人似很睿智地点了点头,好像他知道什么情况似的。

“你们的大篷车呢?”比利问他。

他说他不知道。他说他们一直在路边等着,但是没有等到一个人返回。

“怎么会没人呢?”

赶骡人耸耸肩膀。他用手掌根在空中做了一个劈砍的动作。“他跑了。”他说。

“带着钱?”

“当然了。”

他说他们被抛在那里,没有任何财力和办法再旅行了。在他自己也离开的时候,他的女老板——那位女歌手卖掉了所有的骡子,只剩一头。他们还发生了一场争吵。当比利问起那位女歌手怎么样时,他只是又耸耸肩膀。他转头看看街道,又回首看看比利。他问他能不能给他几个比索好让他买点东西吃。

比利说他没有钱,但那女孩却已经站起来朝马走去。转回时她给了那赶骡人一些硬币。他连谢了她好几次,又鞠躬又碰帽檐,然后把钱放进口袋,祝他们旅途愉快。接着他转身沿街走去,很快便消失进这个高地小镇唯一的一家小饭馆里了。

“可怜的人。”女孩说道。

比利一口啐进干草里。他说这赶骡人大概是在说谎,而且他还是个酒鬼,她不应该给他钱。说完他便站起来走到拴马的地方。他扣上鞍带,拿起缰绳,跨上马便骑过镇子,朝铁轨和北去的路骑去,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她是否跟上了。

在长达三天的赶往圣迭戈的骑行中,她几乎都没有讲话。在最后的一晚,她说她希望连夜不停地骑到庄园,但他没有答应,于是他们在玛塔奥蒂斯南边几英里的一个河边宿营。他在河边的一个沙滩上用捡来的漂流木生起了一堆火。她用残剩的干菜豆和干玉米饼做了一顿饭,这是他们在离开拉斯维拉斯后最后的口粮了。他们隔着火堆对坐着。火势渐小,一直烧成了一个篮子形状的木炭空框。月亮已经升上了东天。在他们头顶极高处他们可以听到南飞鸟群的极微小的叫声,还可以看到它们飞展成细长的队形,擦过西方浓浓灼烧的绚烂天际,飞进黄昏,飞入前方的黑夜。

“看,有仙鹤在飞呢!”她叫了一声。

他抬头望着。仙鹤也在向南飞。他遥望着它们纤细的梯队伸展在那看不见的空中之路,这些路一代一代地印在它们的血液中总有十万年了吧。他望着它们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但最后一声细微的鸣叫像儿童吹的喇叭声飘落下来,好像是报告着黑夜的来临。然后,她站起身来,挟着披毯沿着沙石滩走进了三角叶杨树林。

第二日中午,他们骑过了那座小木板桥,骑到了这座古老的庄园。人们此时应当在田里干活,却都站在自己住房的门前。他意识到这是日历上的某个宗教节日。他骑过她,在姆尼奥斯家门前停住马。他跨下马,扔掉缰绳,摘下帽子,一弯腰便迈进了那低矮的房门。

博伊德正坐在小床沿上背对着墙壁。供烛的火焰在他头上方的玻璃杯里跳动着。他上身仍用布单缠裹着,僵坐在床边就像是一个死人突然起尸一样。那条哑狗一直卧在他旁边,此刻也立起来在他身旁扭动。“你一直都在哪里?”博伊德问。但他不是在对他的哥哥说话,而是对着那女孩。她正嬉笑着跟在比利的身后走进房门。

第二日比利沿河骑下出去了一天。高天上细长的野雁队在朝南飞行。寒叶纷纷坠进河里,柳树和三角叶杨树的叶子在水流中盘绕着,旋转着,它们的树影掠过河边的石滩像是神笔在白板上疾书。当他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像是被派出巡视守夜人篝火的骑哨,他在马上穿过柴烟,从一团火光走向另一团火光。其后的几天里,他都在帮牧人干活,把羊群从山上赶下来,通过高高的圆拱形门楣进入房群大院。羊畜们被圈在一起乱挤乱转,撂起蹄子互相乱抓。剪毛工手操着大剪子立在那里就准备开剪了。他们六只一组地把羊赶进一间天棚高高的破烂储藏室里,剪毛工便依次将它们按在自己双膝间咔嚓咔嚓地剪毛。几个小男孩即把剪下的羊毛从地上因雨淋而翘弯的板子上抱起,塞进一只只长长的棉布袋里,再用脚踩实。

初冬的晚间已经很冷。饭后他就坐在火堆旁和园工们一起喝着咖啡。身旁,院子里的狗三三两两地在火堆间溜达着寻觅剩食。这时博伊德已经可以在晚间骑马出门了。他僵直地坐在马上,让马慢步走着,那女孩则骑着尼诺马紧伴一旁。他在那场枪伤中把帽子掉在了河边,现在戴着一顶别人给他的旧草帽,穿着一件条纹被套料改做的衬衣。在他们散步回来以后,比利便会走到房下拴马的地方,光背骑上尼诺走到河边,让马涉进那暗黑色的浅水滩里。这里就是他那次见到女歌手裸身沐浴的地方。马儿则悠然地饮着水,不时抬起它湿淋淋的鼻口。他们一起倾听着河水淙淙的流淌声、野鸭子呱呱的叫声。偶尔还可以看到高天上成之字形飞翔的仙鹤,这种候鸟还在陆续南迁着。在暮色中他沿着对岸骑下,他可以看见杨树间的河泥上有博伊德的马留的蹄印。他跟着这踪迹看看他们曾去了哪里,想猜出留下这些足迹的骑手们的想法。当他回到房院时,天色已晚。他走进矮门,坐到博伊德正睡卧的小床边。

“博伊德。”他轻声叫着。

他兄弟睁开眼,转过头,在微明的烛光下看着他。由于泥墙上渗出的白天的余热,房间里很暖和。博伊德裸着上身,他已经除去了胸部的包扎布。此刻他显得比比利任何时候所见的都要苍白,他更显得瘦弱。肋骨的骨架僵硬地贴在白皮上,清晰可见。当他在微红的烛光中转身时,比利瞥见了他左胸上的残存的小伤洞——只是一瞥,他立即把眼睛移开,就像一个人无意间瞥见了某个秘密,对此他既无权力亦无准备。博伊德把布单拉上去又躺下了。他看着比利。他一直未剪理的淡色长发满头蓬散着,他的脸被长发罩着,瘦削无比。“什么事?”他问。

“跟我谈谈。”比利说。

“该睡觉了。”

“我要你跟我谈。”

“谈什么?一切都是好好的。”

“不,并不是的。”

“你总是担心很多事,可我好好的啊!”

“我知道你好好的,”比利说,“但我不是的。”

三天以后,当他早起出屋,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他走到房子头,朝河那边看。他父亲的那匹马正站在地里抬着头看着他,又转头顺着路看着河、木桥及桥那边的路。

他从屋子里收拾出他的东西装上马,给马上了鞍便骑出去了。他没有向任何人道别。他骑着马在河边杨树林那边的路上走着。他看着西南方的群山,又看着西方的天际。那儿,雷雨前的圆块积云站在齐齐的地平线上像是被修剪下来的毛团。他最后看着那深蓝色的天幕紧绷绷地笼罩着整个墨西哥,这片古老的土地千百年来依附着岩石,依恋着万物的胚芽,存活在人们的精气之中。他转过马头沿路南下,在这条阴沉无影的路上,把猎枪横在马鞍的凹处,阴郁地骑着。因为那日,这世界又一次明显地和他作对,这种敌意冷酷而且不见改善,尤其对那些除了自身本能外,别无信念可去抵御它的人更是如此。

他一连数周寻找着他们,但除了阴影和流言一无所获。在他的牛仔裤的表袋里他掏出了那枚心形的奇迹。他先用食指勾着链子把它吊起来,又把它放回掌心,他把这枚银心端详了好长时间。他向南一直骑到瓜蒂莫科,他又向北骑到纳米奇巴——这女孩的家乡,但那里却没有一个人说认识她。他向西最远骑到了拉诺尔西亚和分山岭。在这风尘仆仆的漫长旅途中他又变得消瘦和憔悴,却从此再未见到他们。黎明时分,在布恩那奔杜拉的交叉路口,他坐在马上注视着水鸟从河上,从这些偏僻的小湖泊上展翅飞过,鲜红的旭日更衬托出它们黑色的流线般的流畅。他又向北骑过了平顶山上的小泥房,骑过了阿拉莫和加里亚纳。这都是以前他来过的居民点。在这些地方,他的返回被村民们谈论着。他自己的旅行倒生出了一些故事被人流传。虽然只是12月初,但高原的夜晚已很寒冷,而他几乎没带什么御寒之物。当他再次骑回卡萨斯格兰德斯时,他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一阵冷雨扫了下来。

他在走廊的外门上敲了很长时间。靠近房子后面,有一条狗在吠叫着。后来一盏灯亮了。

当那个男仆打开大门看见他牵着马站在雨里,他并不感到意外。他问起比利兄弟的伤情,比利告诉他博伊德已经痊愈,但是他已经失踪了。比利为这么晚前来打扰道了歉,但他说希望能见见医生。男仆听后说,时间早晚已无所谓了,因为医生已经去世了。

他没有问仆人医生是何时去世的,是什么原因。他站在那里,两手捏着帽子放在身前。“我很难过。”他说。

仆人点点头。他们默默地站立着。后来比利戴上帽子,转过身,一只脚踩进马镫,跨上鞍子。他坐在又黑又湿的马上朝下看着那仆人。他说医生真是个好人。他沿街朝镇子的灯光看去,他又看看那仆人。

“这世界上谁也不知道谁会发生什么事情。”仆人说。

“这是真的。”少年答道。

他朝那仆人点点头,用手指碰碰帽边,然后转过马,沿着黑漆漆的街道朝回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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