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侵受害者救助中心，我在一些案情摘要里读到过这个地方，还仔细研究过各种病理检查的结果，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来这里。上午九点左右，在警察局吃完早餐后，我就被带到这个救助中心。说是吃早餐，实际上我只喝了一杯茶。由于胃口还没恢复，我一想到吃的东西就感到害怕，直到坐在接待室那排蓝色塑料椅上喝了一杯热茶，才感觉自己又稍稍活了过来。刚才坐在这里打盹的年轻女士，此时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男士，他突然从座位上蹦起来，跟服务台的警察交代了两句，才又回到座位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据说是旅行回来后发现自己的自行车被偷了。我多希望自行车被盗的人是我，因为相比之下，这种报警事由要简单直接得多，也不会留下任何永久的伤痛。

那位身材魁梧的警官将我送到救助中心，我发现那里的工作人员全是女性。她们给了我一条暖和的毯子和一件带有玫瑰图案的病号服。那位警官识趣地提出要“出去走走”。我不确定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顿时后悔没有及时向他道谢。一位满脸同情的女士拿着一块带夹子的写字板走过来，问了我的姓名和一些其他细节。她向我解释接下来的流程和注意事项，但我没怎么听。此刻，我已经豁出去了，权当把自己的身体作为证物交出去，把灵魂和肉体彻底地分离。

我被叫了进去。尽管在场的全是女性，所有人都对我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我仍感觉每分每秒都在煎熬。这一切太不真实了。她们不止一次地跟我确认姓名，我机械地重复着答案。

“泰莎·简·恩斯勒。”

我几乎把刚才填的所有信息又重新提供了一遍。我突然反应过来，她们这么做，是为了让我不停地说话，以便分散我的注意力。她们一边整理病床，一边准备那些可怕的妇科检查用具。我躺了上去，双腿在护士的帮助下朝着床尾的方向挪。其中一位护士用极其专业且善解人意的语气安慰我道：“你一旦感觉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会马上停止检查。”

我下定决心，就算咬着牙也要坚持做完。但我还是很感激她给了我这个自主权。这应该是规定流程吧，我暗自忖度。

“好的。”

她把每个步骤都解释得一清二楚。

“你试试把双腿尽量张开。”

我照做了。那种感觉简直糟透了，等于是将身体完全向外界敞开，以便她们向内窥探，检查我的受伤程度。我痛苦地闭上双眼，手里紧握着手机。我尽量不去想她们正在查看什么，自己到底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和恐惧，以及来这里之前那段漫无目的的行走和在警察局里的慌乱与无所适从。我突然感觉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灼烧，顿时疼得龇牙咧嘴。我知道，检查正式开始了。那位护士不停地告诉我她正在做什么，然而，我根本就不想知道。她继续说着，不时地指导我如何配合她们完成检查。

“泰莎，你可不可以把屁股尽量往床尾的方向挪，方便我们拍照？”

我听话地照做了。我感觉到一些冰冷的金属器具进入我的体内。我一声不吭地默默忍受着。拍照的声音让我回想起了昨晚穿着那条性感的裙子对着律所的镜子拍下的那张照片，拍完后当场我就发给了米娅。

哦，米娅。

我开始考虑要如何把这件事告诉身边的人。一阵疼痛感袭来，强烈的灯光穿透我的眼皮。有人正对着我的阴道拍照，里里外外拍了好几张。在这些照片里，我体内的情况一览无余。我睁开双眼，直视刺眼的灯光。我被告知下一道程序是取样。偏偏在这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一条短信。我起初还挺高兴，以为它可以暂时分散注意力，直到我猛然发现那条短信是朱利安发来的。“你在哪里？”我顿时感觉手机脏了，连带着我的手也变得又黏又湿。我满腔的怒火一触即发，当即就删掉了那条短信。接着又把愤怒发泄在自己身上，心想：“这下好了，何不索性把其他证据也删掉，你这该死的蠢货？”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叹：“我到底怎么了？”

那位护士连忙停止操作。

“泰莎，我们要不要暂停一下？”

我想她们一定接受过专业的训练，在与受害者沟通时才会表现得如此人性化，说每一句话之前都要称呼对方的名字。

“不用，我希望你们继续。”

一想到朱利安还在我的公寓里，我顿觉手脚冰凉。我克制住把手机摔碎的强烈冲动。铃声再度响起，又是一条短信。还是朱利安发来的。“另外，经过昨晚的事情，但愿你一切都好？我要回家了。”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先是说“经过昨晚的事情”，然后又用了疑问句。顿时，我的脑子里冒出无数想法。他开始担心了吗？担心昨晚是否闯了祸？他是在明知故问。这一次我绝不再犯傻。我不仅要保留这条短信，还要截图保存。现在是上午九点半，我躺在这里，接受可怕的阴道检查，那位伤害我的人却还赖在我的公寓里。他此刻该不会在我卧室的卫生间里洗澡吧？或是在我的冰箱里找吃的？我昨天憧憬的美好画面，无论是共进早餐还是一起逛早市，此刻回想起来，都觉得愚蠢至极。我感到极度挫败，无地自容。

我大声地对那位护士说：“我不确定我还想不想继续。”

她点了点头，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目前的这一步已经完成，你可以把腿放下了。我们只需再拍几张手部的照片，用棉签快速地从你的指甲缝里和嘴里各取一些样本。”

我无奈地躺在那里，接受进一步检查，眼眶里噙满泪水。那位护士还在小声地安慰我。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结束了检查，我终于可以坐起来了。我听见她轻声问我：“有人陪你来吗，泰莎？”

我摇了摇头。

“你有地方可去吗，泰莎？”

我虽然不知道，但我告诉她：“有。”

她看出我在撒谎。

“你想和社工谈谈吗？”

“不用。”

我只想马上离开这里。我感觉一切都失控了。我人在医院，身上各处都被取了样。强奸我的人还在若无其事地发短信给我。难道是我反应过激了？不，不可能。万一真是我反应过激呢？我了解朱利安，我认识他很多年了。我的脑子被一分为二，一边痛恨他昨晚的强奸，一边又被他的短信有效地抹去记忆。我感觉自己快疯了。我眼前闪过警察局墙上的海报，仿佛又看见了那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女子，以及头像下方的那句“这不是爱”。我的思绪停在了这一刻。昨晚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并不会因为他的否认而消失。即使决定就此打住，我也庆幸自己果断地报了警。我恨自己为何还在犹豫不决。那两条短信又把我拉回日常的生活。我甚至想过是否有可能把那段记忆抹掉。但我知道，这不可能。我已然感觉到了变化，我已变得支离破碎，不再是一天前的自己。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想象不出接下来还会被问到什么问题，那位护士又补充道：“我知道你此时还无法想象，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一次，她没有喊我的名字，但听上去反而更自然，不像事先准备的。此时，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恐惧、焦虑和悲伤。她懂我。她一辈子都在面对和帮助受伤的女性。于是，我决定向这位专门从事这项工作的女性求助。

“警察会逮捕他吗？”

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然后把我带到隔间去换衣服，并告诉我，那位警官一直在外面等我。我穿回自己的衣服，此刻，那套衣服已变得干爽舒适。我来到接待室，那位警官正站在手机充电站旁等着我。我短暂地心疼了一下他，一个大男人长时间待在一堆女人中间，一定感到很不自在。更何况，来到这里的大多数女性，此刻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男人。我看见一位打扮得像是要去逛夜店的年轻女子，正靠在女伴的肩上哭，那位女伴一脸担忧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们看起来像是姐妹，又像是闺密。其余几位等候接受检查的女士，都害羞地把脸埋进病号服里。还有一位年纪稍大一点儿的女士，远远地坐在角落里，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那位警官，应该说所有男人，都该好好地看看这一幕。

我对那位警官说：“我可以走了吗？”

我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他也不想久留。

“接下来，只需在一些表格上签字，我们就有了一条清晰的证据链。”

“好的。”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我又问道：“接下去会怎么样？”

他以为我问的是我接下来的行程，于是，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我们的一位初级警官，确切地说，是女警，正在赶过来。她会开车送你回家。”

为何要换一个人接手我的案子，我的心里很抗拒。更何况，此时的我还不想回家。可转念一想，我还要为周一开庭的案子做准备。此刻只有工作能让我稍稍恢复平静。我大胆地问了他一个连我自己都不一定想知道的问题。

“你们会逮捕他吗？”

他看着我反问道：“你希望我们逮捕他吗？”

我一时语塞。眼前出现一个岔路口，我必须想好，该走哪一条路。他帮我分析了目前的情况。

“你准备出庭做证吗？”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立刻给出一组数据。

“只有十分之一的女性，遭到性侵后会选择报警。”

我不明白他想要说什么，只好等着听下文。

他继续说道：“即使报了警，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进入下一步。”

我之前从未留意过这些数据。我现在完全理解那些选择不报警的人，理解她们为何宁可选择将这件事埋藏在心里。我的心里矛盾重重。我必须承认自己犹豫了，虽然已经报了警，但我还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说实话，这件事牵扯到很多利害关系，首先是我的个人隐私，还有……我的职业生涯。”

当说到“职业生涯”的时候，我的声音稍稍卡了一下。从那位警官的表情来看，他已经认定，我不会再继续追究。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完成任务——为我做了笔录，又带我来做了检查。我猜，他已经做好了接手其他工作的准备。但我不希望他这么快就放弃我的案子，至少不是现在。然而，他了解我的工作，也知道朱利安不是好惹的。我忍不住在想，这件事情闹大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我遭遇了什么。可是……

我对那位警官说：“可是如果我不再追究，他又对别人做了相同的事怎么办？”他的脸上闪现出一个无比赞同的表情。

迟疑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当然，我们说了不算，还得将它提交给皇家检控署，才能判断是否有机会胜诉。你一定清楚这道程序。”

我当然清楚。但此刻，它就像一记重拳打在我的脸上。决定是否要逮捕朱利安的人不是我，而是某个部门的某位工作人员。他将深入研究这一案件的所有细节，仔细推敲我做的笔录，判断我所说的话是否可信，再组织开会讨论案件详情，最终连同其他人共同决定这个案子是否值得他们花时间去提起公诉。至于胜诉的把握有多大，凭我的智力水平、法律知识和从业经验就能做出判断。这么做无异于再次听凭别人的安排，由他们来决定我的故事是否值得一听，或者我说的经过究竟是真还是假。我决心不再受他们的牵制，而要主动让他们相信我的遭遇。因为这件事千真万确，我的确被强奸了。

那位警官注意到了什么。

“我的同事到了。”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的女警。她双眼明亮、皮肤光洁。我明显感觉到那位大块头警官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人来接替他了。这位年轻的女警拎着两杯打包来的热饮，说话带着亲切的北方口音。

“嗨，我叫凯特(Kate)。发生这样的事，我感到很难过。”

她递给我一杯热饮，告诉我那是热巧克力。

“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我冲她微微一笑。那位大块头警官祝我好运，还让我有事尽管去找他，但接下来会由他的同事凯特·帕尔默(Kate Palmer)警官接手后续工作。凯特从她的口袋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警方联络员，你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名片上有我的手机号码。”

我仔细打量着这位女警。她是如此朝气蓬勃、满怀希望，身上的制服也是崭新的。我立刻想起自己在剑桥的第一天，身穿母亲买的新衣服，对那个全新的世界充满好奇。那时的我，勇敢而不服输。院长的忠告又一次在耳边响起：看看你的左边，再看看你的右边，你们三人中必定有一位无法顺利毕业。经过不懈的努力，我终于做到令人刮目相看。如今的我要是就此罢休，会不会令过去的我失望？这么做无异于要我放弃自己多年来追求的信仰，我将彻底失去自我。我思前想后，把手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我抬头看向凯特，说道：“刚才离开的那位警官建议我交出手机，他说，如果我想让你们继续办案，就需要提供这部手机，以便获取里面的证据。我会尽力配合你们。我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你们得尽快处理完，并把手机还给我。”

我将手机交了出去。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手机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我保证24小时之内将手机还给你。这就是我今天的任务。”

我虽然感到吃惊，但还是选择相信她。我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但她竭力配合的态度，使我大受鼓舞。她接过我的手机，充满疑问地看着我说：“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们继续办案？”

“是的。”

我点了点头。她承诺第二天就会把手机还回来，不会耽误我下周的使用。她还说，一旦皇家检控署那边有了消息，会及时通知我是否要逮捕朱利安，以及何时对他进行逮捕。她坚持要送我回家，即便她开的是一辆警车。

我还是想自己走回家，希望能借此机会独自冷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