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问我是否撑得住。我自信地告诉他，目前还好。我仔细研究桌面上的一块污渍，看样子是水杯或咖啡杯留下的。理查德继续用悦耳的声音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他的声音也开始模糊，渐渐变成一种“水下传来的声音”。我最近经常听到这样的声音，悠远沉闷，模糊不清。他话音刚落，我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他慎重地说道：“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有效证据只有你的证词。我的意思是，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当缺乏确凿的证据时，一切就取决于陪审团相信谁。”

我不确定他说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但必须承认一点，那就是法医体检时没有提取到任何证据。这种情况很常见，因为出血和瘀伤本来就很难检测，有时尽管疼痛很明显，受伤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着。我不知道他希望我做出怎样的回应。

见我没有反应，他主动重申道：“陪审团只需要判断你的故事是否有疑点。这类案子的庭审过程，你我都很清楚，不是吗？”

此处他用了一个反问句。我不禁想到他的话里有潜台词，他在用律师惯用的方法暗示我什么。律师无权指导证人如何做证，但可以给一些巧妙的提示，至于他们听不听得懂，就全凭运气了。我看着理查德，思考他到底在暗示什么。他继续说道：“我一般会告诉我的当事人，‘如果你想哭，就……’”

我打断他的话，并且斩钉截铁地告诉他：“理查德，我不会这么做的，除非我忍不住。”

理查德的反应既严肃又温和，我立马感觉自己刚才会错了意。

“泰莎，在这件事情上，你完全没必要靠哭哭啼啼来换取别人的信任。”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我很庆幸，自己此刻面对的是他，而不是其他律师。他是懂我的，但我仍然有必要做进一步说明。

“我受不了在他面前哭。”

理查德点了点头。我默默地调整着呼吸。他还在酝酿接下去要说什么，估计跟刚才的意思差不多，所以，他有点儿难以启齿。

“那就实事求是，坚强一点儿。”

我反复琢磨理查德的话。“实事求是”？“实事求是”就够了吗？我不满足只回答他们提的问题。我转而思考朱利安会怎么向他的律师交代。他会怎么说？他又是怎么跟自己交代的？他打算怎么向别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仔细想想，泰莎。”我对自己说，绞尽脑汁也得想出他的辩护策略。就怕他到时候根本无须辩护，只要找出我证词的漏洞就行了。理查德继续说道：“盘问环节要沉得住气。律师出庭做证往往会过于自信，认为自己身经百战。但是，泰莎，一旦站上了证人席，情况就不一样了，这比你想象的要难得多。”

我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在盘问环节，我本人就很少考虑过证人的感受。在证人席上，我容不得一点儿失误。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我想这一次理查德肯定能为我解答。

“朱利安会考虑自己出庭做证吗？”

“不会。”

他迅速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以便使我不再纠结。他可能觉得我会不敢相信，但我毕竟是一个辩护律师，我绝不会建议自己的当事人冒险去接受盘问。理查德继续说道：“还有，泰莎，其实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但还是要提醒你，这类案件通常很难定罪。即使他被判无罪，那也不是你的错。”

我不希望听到这种话。尽管我承认这话不假，这类案件的定罪率确实很低，大概还不到2%，但我仍然想要实事求是，想要做一个合格的证人。我希望理查德能告诉我，对于我这桩真实发生的案子，有他这么优秀的律师坐镇，再加上完美无瑕的证词，还是很有胜算的。

我诚实地告诉他：“理查德，我希望通过合法手段，获得我想要的公平。”

“你确定不需要屏风遮挡吗？我可以替你申请一下。或者你可以选择录制视频，我们可以争取用这个方法。”

我已经下定决心。

“我想看着朱利安的眼睛回答问题。”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随后便站了起来。

“我要先去挑选陪审团成员。你一定行的，泰莎。”

这句鼓励很贴心，但是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我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很奇怪，他也赶紧把手缩了回去。我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向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但我并没有说出口，而是假装无事发生。我看着眼前脏兮兮的乳白色塑料桌面，我想它起初应该是纯白色的。理查德问我待会儿是否有人来陪我，我回答：“嗯嗯。”

我不敢细说，害怕自己会哭出来。离开前，理查德又嘱咐我：“我们被安排在一号法庭。”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想他是特意大声地提醒我，以便我能像他一样，尽快适应即将开始的庭审。我回想起上次在一号法庭出庭时的情景，难以想象自己不再以律师的身份出现在那里会是怎样一种感受。

当听说母亲坚持要来会见室陪我，并且和我一起步入法庭，我感到莫名地高兴。有她的陪伴，我感觉好多了。她的身上有一种我无法言喻却又非常需要的东西。也许是她超强的防御意识，让我觉得她永远陪在我身边。米娅也表示愿意来，她已提前短信告知我，她会陪约翰尼、谢丽尔和朱妮一起前来。我求她一定要记得提醒谢丽尔未满14周岁的孩子不允许进入法庭，只能待在前厅。我也不希望朱妮这样的小女孩在证人休息室听我们谈论这件事。她刚满2周岁，我不确定她是否已开始记事，觉得还是不要冒这个险。

在过去的两年里，朱妮的降生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她同时也成了全家人的软肋。我能感受到，一个小女孩面对这个世界时是多么脆弱，因此，我总有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坚强地熬过这次庭审的另一个原因，我希望世上不会再有如此不尊重女性的男人。我希望责任心成为对男人的最基本要求。我不希望这种悲剧在朱妮的身上重演。

小朱妮为全家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让原本死气沉沉的家庭又恢复了生机。她一出生就成了我和约翰尼之间的纽带。对母亲来说，小孙女就是她生命里的光。毕竟，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一见到奶奶她就两眼放光，伸着小手要她抱。这位全家的掌上明珠有时也会令我心痛，越是爱她，就越怕她受到伤害。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眼看着自己的家人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里孤立无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