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止戈为武

春秋那杯茶,战国这碗酒  作者:南柯月初

每个混蛋都自以为了解战争,那是因为他们未经沙场。

——《父辈的旗帜》

无论楚庄王多么仁义,战争永远是战争,可怜万国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无论战争多么残酷,人类还是在求战的路上前赴后继,正如美国教育学家查尔斯·埃利奥特所说:“战争满足了,或曾经满足过人的好斗本能,还满足了人对掠夺、破坏以及残酷的纪律和专制力的欲望。”

是战还是和,这是一个问题

公元前597年,楚郑又开战了,没有什么具体理由,只是为了使郑国屈服,从而增加在晋楚争霸中的筹码。德国军事历史学家克劳塞维茨曾说:“战争不仅是一种政治行为,而且是一种真正的政治工具,是政治交往的继续,是政治交往通过另一种手段的实现。”所以这场战争求取的是政治上的成果,而非军事上的成功。

郑国作为第一个攻打周天子、戳破窗户纸的诸侯,曾经也称霸一时,无奈郑庄公人死霸灭,郑国晚景凄凉,依附于齐,楚国打;依附于楚,晋国打;依附于晋,秦国打;都不依附,一起打。谁让它的位置这么尴尬呢,位于天下正中,是兵家必争之地,列国争霸首先需要郑国的归服,你不服,打到你服。

晋国赵盾趁楚庄王不飞不鸣的时候攻宋伐郑,把国际联盟重新拉了起来,让楚穆王多年的努力废于一旦。现在楚庄王想恢复霸业,第一步想到的还是打郑国,因为从地图上看,郑国是阻碍楚国北上攻晋的唯一防线。

楚国出兵把郑国给围了,围了三个月。晋国说:“老铁,hold住!”郑国很生气,你救不了我是吧,那我索性以死相拼,我不下地狱,谁爱下谁下!于是,郑襄公大义凛然地……投降了!

郑国城门大开,楚庄王来到城门口,只见郑襄公光着膀子、牵着羊从城里走出来,楚庄王很纳闷:“郑伯啊,你这肉袒牵羊是几个意思啊?”

“唉,从前有个放羊的孩子,不投降的时候就对村民大喊狼来了,最后孩子被狼吃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

“不要说谎?”

“不投降就得死!光着膀子表示我已卸下武器,牵羊表示愿意犒劳楚军。希望大王您放我们一马,我背楚投晋,惹您发怒,是我的罪过,您怎么发落我我都甘心领受,只要您不断绝我历代国君的祭祀,我就千恩万谢了!”

庄王手下的大臣说:“别听他扯犊子了!郑国现在唾手可得,怎能听他一面之词就放弃!”

庄王思虑片刻说:“郑伯身为一国之君,可以为了国家如此谦卑,想必对他的百姓也是讲仁德信义的,不能让这样的国家灭亡。”随后便退兵三十里,以平等姿态重新接见了郑襄公,并订立盟约,将郑国重新收归麾下。

手下的将领很生气,跟庄王抱怨:“从郢都不远千里来到郑国,辛苦围城三月,人家两句话就让您把吃进去的都给吐了。按照我们的意思,索性把郑国灭了,以绝后患!”

庄王叹了一口气:“打仗的目的是让对方屈服。现在人家已经屈服,又何必徒增杀戮呢!”

楚庄王可以如此看待战争的本质,是我非常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我讨厌战争,除非战争的目的是制止战争。

这件事本来只是楚国对晋国的一次小小的示威,却意外地成为晋楚争霸决定性战役的导火索。楚庄王不由感叹道:“真是有心吃肉肉不长,无心喝水也增膘啊……”

同年夏,晋国的援军千呼万唤始出来,由荀林父为主帅领兵前来支援郑国。刚到黄河边,就听说郑国已经投降楚国了。荀林父心里打起了算盘:他也不想跟楚国打仗,打赢了还好说,要是在两国争霸的关键节点上打输了,那回去不还被和着粉条给炖了!于是他对三军将领说:“郑国投降了,我们这援军已经是大年三十的凉菜,没啥用了,不如咱们先撤军回去做做大保健,搞好了身体再来教训郑国。”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多数将领的同意。大家参军是为了混口饭吃,这仗还是能免就免。本来平均寿命就低,我要是再落个零部件不齐全或非自然死亡,那就太亏了。于是大家都收拾着准备回家跟媳妇小别胜新婚。

这时候,中军将领先縠不开心了:“我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临敌退兵,懦夫所为!每次只会对小国大发淫威,老子打郑国已经打腻了!要走你们走,我独自去追击楚军!”

“海燕,你可长点儿心吧!别闹,一起走吧!”

“哼,我们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我是一棵海草海草海草海草,随风飘摇!海草海草海草海草,管他骇浪惊涛!”

唱完跳完,拂袖而去,带着自己辖制的部队渡过黄河,追击楚军。

荀林父这个总经理是新上任的,没有威信,先縠仗着自己是先轸的孙子,根本不把这个新手领导放在眼里。赵衰的儿子赵同和赵括,也仗着自己是晋国执政赵盾的兄弟,带着部队渡河,追随先縠去了。荀林父和其他军的主将都很尴尬,一时间进退维谷。追还是不追,这是个问题。追吧,军心不稳,内部矛盾尖锐,吃败仗的可能性很大;不追吧,先縠就那么点儿人,基本上就是去送人头的,虽然不是晋军主力,但明天的头条肯定是《劲爆!楚国大败晋国,昔日霸主风光不再!》。如果消息传到晋国,自己作为主帅,肯定难辞其咎。唉,还是追吧……于是,荀林父带着大军追着先縠的脚步,也渡过了黄河。

此时楚庄王的部队刚好驻扎在黄河边上没多远,一听说对面晋国大军正在渡河,庄王一下子慌了。本来只是来收拾一下郑国,没想到真把晋国引来了,于是赶紧问手下的意见:“晋军来了,咱是客场作战,又准备不足,不如……”

“跑!赶紧跑!千万不要回头拍照!”令尹孙叔敖没等庄王说完,就很坚定地提出建议,说完,与庄王相视一笑。按理说,楚王拍板了,令尹支持了,楚国的权力核心都达成一致了,还有什么决定做不了的?还真有!人类最大的悲哀就是无法使用一个统一的大脑进行思考,这样就可以避免所有纷争,但这也是人类最大的幸运。大臣伍参作为主战派的代表发言了:“咱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争霸吗!好不容易遇到晋军主力,跑个锤子啊!有什么好怕的,有本事互相伤害啊!”

令尹孙叔敖怒了:“你懂个锤子!本就没有迎战晋国大军的准备,如果不能取胜,难道靠吃你的肉来让国人泄愤不成!”

伍参听了哈哈大笑:“你老孙总说咱们打不赢,如果打赢了,那就是你孙叔敖没有谋略;如果打输了,那我早被晋人生吞活剥了,哪里轮得到你吃!”

孙叔敖斗嘴斗不过伍参,就要带着自己的亲兵先回楚国:“你们玩吧,俺老孙去也!”

伍参一看,这分明就是赌气嘛,看来是无法说服令尹了,还得说服关键人物——楚庄王。庄王也急了:“伍大夫啊,立论有据,你说咱们能胜,你总得拿出点干货吧?”

伍参上前行礼:“晋国统帅荀林父刚掌兵权,没有威信;副帅先縠刚愎自用,不听号令;三军主将都想要专权而离心离德。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晋军三样皆失,必败无疑!”

庄王还是犹豫不决,伍参索性来了一招激将法:“大王,您是君,荀林父是臣,天下哪有国君逃避臣下的道理!”

庄王听后大怒,被动技能被触发了,命令孙叔敖立刻准备迎战晋军!

晋国几股部队会合后,没有商量对战楚军的战略,第一件事居然是吵架,争论的焦点还是那个问题——战还是和。吵了半天也没有结果,这是当然的,因为所有的辩论最终的结果一定是辩论双方都更加坚信自己的观点。正在两边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第三方郑国出场了。晋楚征战的起因是郑国,如果这个时候不出来表个态,到最后保不齐谁把谁打败后又来找郑国的麻烦。

郑国派皇戌作为使者跑到晋国那边说:“诸位大佬,我们投靠楚国实属无奈之举,这是身在黑暗心向光明!你们快决战吧!楚王在外面征战许久,胜利太多,已经傲慢到不设防御了。骄兵必败,请快出兵扫除这群南蛮!”

其实郑国之所以这样极力请求晋楚开战,还是想尽快判定哪国强,他就投诚哪国,一直这么悬着,都不知道该去巴结谁。万一投诚的那边没有获胜,自己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主战派听了郑国使者的话自然非常开心,先縠说:“听到了吧,楚国败局已定,打败楚军、稳固霸业,就在此一举了!”

先縠刚说完,主和的栾书就站出来反对:“这郑国使者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楚王自从打败曹国后,没有一天不教育自己的官员、百姓和士兵——胜利不是永恒的,纣王即使取得一百次胜利也于事无补。有如此谨慎贤德的君主领导,怎么能说楚军是骄兵呢?更何况楚国刚刚跟郑国结盟,两国亲近,郑国之所以催促楚晋决战,不过是盘算着谁胜就依附谁。”

赵同和赵括想建功立业都想疯了,毕竟他们的兄弟赵盾把持着晋国的大权,自己既躺在功劳簿上,又活在赵盾的阴影下,所以急着一战成名。听完栾书有理有据的分析,他们也怒了:“领兵出来不就是为了打仗吗!军人的职责不就是战胜敌人夺取属国吗!现在见到敌人反而掉头就跑,是何道理!”

主帅荀林父忍不住了:“得了吧,你们的主意就是给晋国添乱!”

两边吵着吵着差点打起来,而此时楚庄王已经派少宰来下战书了。虽然是战书,但内容措辞非常谦虚,十分符合楚庄王的人设。

少宰说:“我们国君年少时经历了太多祸患,所以不善言辞,如果言有不当,还请别见怪。听说几位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教训和安定郑国。现在郑国已经是我的小弟,就不劳烦晋国出手了。诸位别在这儿待太久,赶紧回去吧,可别出个门,五个月的孩子两岁了。”

庄王这战书很巧妙,既措辞谦虚,彰显了大国的仁德,又宣示了对郑国的主权,告诉晋国这片地已经姓熊了,你们还是翻滚吧。中心思想就是,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要开心,郑国这片地不可强求,大家都不想打仗,还是收拾收拾回家煮面吧!

晋国的外交官也不是吃素的,士会马上就接话了:“当年平王曾给我先君文侯下诏,让我国和郑国一起匡扶社稷,不要违背了天子的命令。现在郑国不听话,我们教训他纯属家事,哪敢劳烦楚君啊,我们在此拜谢楚王了。”

这样的回答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既让晋国师出有名,又给了楚国面子,可谓滴水不漏,但听在先縠耳里,觉得这是在奉承楚王、自掉身价,于是他派赵括去追赶楚使,追上后非常不客气地说:“不好意思,刚才跟您对话的是临时工,说的都是官话套话假大空的话。我军出发前,国君跟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让我们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狠狠踢楚军的屁股,把你们从郑国赶出去!”

少宰一时无语,这哪是外交辞令啊,分明是骂街呀,这你让我咋回,真是秀才遇上兵,一闪一闪亮晶晶!

接下来的内容,史书记载得不是很清楚,不知是楚庄王真的不想轻易对晋国用武,还是为了试探晋国的底牌,又或者中间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总之在赵括给出咄咄逼人的回复后,楚庄王还是决定向晋军求和,晋国同意了。

三傻大闹晋莱坞

双方连会盟的时间、地点都约好了,但意外又发生了。不知是楚庄王暗地指示边谈边打,还是楚国内部的主战派不愿意求和示弱,楚将乐伯带着司机许伯和秘书射叔,三人准备孤军深入晋军营地挑衅。路上边开车边商量战略,他们对“单挑”的概念有所争论。

许伯说:“我听说‘单车挑战’的意思是,把车飙到120迈,冲向敌营,让旗帜被风吹倒,这个时候就算挑战完毕。”许伯的说法怎么看都像是怕死不敢去,跑到人家家门口吐口痰,这就算挑战成功了?

乐伯不乐意了:“我听说‘单车挑战’是驾着车,车左边的人向敌营射箭,然后司机下车整理马匹,整理之后就算挑战结束。”乐伯是个神箭手,所以才下此定义。

射叔又不乐意了:“你这是为你自己量身定制啊。我听说‘单车挑战’是驾车冲击敌营,杀死敌军割下其左耳,还要抓到俘虏,这才算挑战结束!”三人意见达不成统一,索性各自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完成挑战,还喊出口号:极限挑战,这就是命!

挑战很刺激,后果很严重,晋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三傻给整蒙了。能不蒙吗!正上厕所呢,一箭飞过来给射死在茅坑里了;正搞基呢,突然冲过来个人把你耳朵割了,搁谁谁不蒙!别说蒙了,千刀万剐这仨孙子的心都有,于是晋军将领率百十号人追赶。

乐伯可是神箭手,对于晋军的追赶早在意料之中,伴随着背景音乐《后羿》的响起,他开始了猎杀时刻,左射马右射人。杀得正起劲儿呢,许伯大喊:“别浪了,先回城!”

“你说啥?”背景音乐声音太大。

“我说别浪,先回城!”

“我……听……不……见!”

“我说,没箭了!”

乐伯愣住了,不是吧,福利局变成浪输局了,这波玩大了……正在手足无措时,突然,路边窜出一只麋鹿!说时迟那时快,那时没有乐伯快,搭弓射箭,鹿被射死了。你可能纳闷,最后一支箭不射敌军,为何要射麋鹿?你还别说,最后真是这只麋鹿救了大闹晋营的三傻的命。

乐伯把战车停好,捡起了鹿,走到晋军将领面前:“兄弟们,别追了,我认怂。来来来,这刚打的山珍,你们带回去尝个鲜!”

你可能觉得这乐伯是真傻了吧,你杀了人家的士兵,送一只麋鹿人家就原谅你了?

“我原谅你们了,你们走吧。”晋军将领说完,带着麋鹿回去做饭了。

有没有把下巴惊掉?这在中国历史上其他各个朝代应该都是无法想象的,原因是什么呢?还是归结到一个“礼”字。春秋是最讲礼、最君子的时代,也是最无礼、最小人的时代,所以说有些精神上的、信仰上的东西,很难用现在的思维去理解。《论衡·乱龙》中曾严格规定了不同等级的人可以享用的食物:“天子射熊,诸侯射麋,卿大夫射豹,士射鹿豕(猪),示服猛也。”麋鹿可是只有诸侯级别的大领导才能享用的,我现在既认了怂,又把这么高档的食物送给你,足以显示我的礼数和诚意。正所谓礼尚往来,你送我这么尊贵的礼物,我就姑且放你一马吧!

于是,这仨勇士就回了楚营。

战争中的治愈系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改变晋军主帅荀林父和谈的愿望,他依然不打算跟楚军打仗,但主战派先縠依然想打。在主战与主和之间还有第三种人,无论主战还是主和,从根本上还是为了晋国的利益,但这第三种人是求战而且求晋国败,魏锜和赵旃就是这种人。他俩都在晋国不得志、不被重用,心中怨气积压。你不让我做大事是吧,那我就坏你的事。他们向荀林父请求作为议和的使者前赴楚营,荀林父不知是真不了解这俩人的情况,还是故意和稀泥谁也不得罪,总之同意了,于是军中就有人说“二憾往矣,弗备必败”,让这俩心怀怨气的人去求和,肯定崴泥。

俩人到了楚营,一点儿都不像带着橄榄枝、和平鸽来的,反倒像把和平鸽串在橄榄枝上给烤了。魏锜趾高气扬地对楚军诸将说:“我就是晋国的代表,奉命来向你们宣战的!”楚将潘党被惹毛了,拔刀就要剁了这个龟儿子。魏锜也是练家子,一看就是经常练逃跑,眼疾手快地跳上车,他在前面跑,潘党在后面追。追到荧泽的时候,实在跑不动了,眼看就要被剁了,戏剧性的一幕又出现了——又一只麋鹿出现了(这地方该不会是养鹿场吧?这救人于水火的次数也太频繁了吧)。魏锜一箭射中麋鹿,然后献给潘党。潘党这个吃货哪经得起这样的诱惑,于是放了魏锜一马。

但赵旃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进入楚军大营后,在军门口一坐,一副谁都瞧不起的样子,随后又叫嚣着要挑战,这可彻底激怒了楚庄王。本来他这样的领导无须上场,只需要在营地等消息就行,但这赵旃实在太嚣张,连平时以宽厚享誉国际的楚庄王都忍不住了,提着剑坐上战车亲自冲上来要杀了他。赵旃虽说有点作死,但还是怕死,赶紧逃入了小树林。楚庄王的司机屈荡,别看是司机,那也是在蓝翔学过跆拳道的,跳下去就跟赵旃肉搏起来,夺下了赵旃的半块铠甲。就在庄王发泄怒火时,他忽略了一件事,如果是普通将领,追出来也就罢了,他作为楚军的最高指挥官,突然失踪一定会给楚军的军心带来极大震动,这种震动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可能是决定性的。

楚王追击赵旃,晋国派来接这位使者的战车一直见不到他,就列队向楚军营地开了过来。楚军本就因为庄王的擅自离营而人心惶惶,现在远远看见晋国的战车开了过来,都以为是晋国开战的信号,楚军阵营顿时大乱。一般这种时候,需要一个力挽狂澜的人物出来主持大局,没错,就是令尹孙叔敖。虽然他一开始并不同意与晋国开战,但既然事到临头,就只能尽全力一搏了,于是他向三军发出命令:“拔刀!出击!宁可我们逼近敌人,不可让敌人逼近我们(宁我薄人,无使人薄我)!《诗经》有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军志》有云,‘先人有夺人之心’。”说白了就是先下手围墙,后下手没砖。

这一仗就是晋楚争霸中著名的邲之战(又称“两棠之役”),其实打得有点莫名其妙。晋国本没打算开战,楚国也在极力和谈,战争的爆发完全是因为一个意外,但那又如何,历史的精彩之处不正在于它的猝不及防吗?楚军的迅速出击,让原本一心求和的晋军主帅荀林父手足无措,中军和下军很快被楚军围困起来。准备不足的晋军被冲得七零八落,纷纷往黄河岸边溃逃。赵盾的另一个兄弟赵婴齐,这是个识时务的人,不像赵同、赵括那般莽撞,他从晋军内部将帅失和的情况就看出了失败的端倪,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带着自己的部队在黄河边等候,一有晋军溃败的消息,立马坐船跑路。

荀林父见自己的部队望风而靡、四散逃窜,再也形不成有效抵抗,索性自己也跑了吧,于是传令三军:“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大家迅速转移吧!”军令一下,原本还想最后一搏的将领也放弃了,主帅都跑了,我们还装什么冤大头啊,于是也都往黄河滩撤离。到了河边,发现船只已经被赵婴齐开走了一部分,人多船少,都想回家抱孩子,这个时候也不管是不是兄弟战友了,已经上了船的跟还没上船的火拼起来,据记载,当时每船砍落在地上的手指可以捧一大捧,场景十分惨烈。

整个晋军,只有上军的士会做了战前准备,派遣部队埋伏在敖山。楚国派了唐国国君挑战晋国上军,上军准备迎击,士会却制止了,他看出晋国兵败如山倒,要是再把上军填进去,只不过是白白搭进更多人命。为了给晋国保留最后的战斗力,士会下令边打边撤,自己殿后,掩护上军有秩序地向黄河边撤退。也正是因为士会的合理安排,上军才成了此战中晋国唯一没被打败的部队。

战争是残酷的,但春秋时期的战争还是闪耀着人性光辉。《左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既温馨又好笑的场景:晋军跑到黄河边,河滩上都是淤泥,战车车轮一下子陷入泥中拔不出来,楚军眼看就追上来了,晋军司机们咋踩油门都出不来,越急陷得越深,最后只能放弃等死了。

楚军冲上来后,包围了晋军的战车。按照常理,晋国士兵要么被砍死,要么被俘虏,但历史可是很精彩,时时刻刻都有意外——楚军赶到后,第一件事居然是下车帮忙查看陷在淤泥里的晋国战车,然后说:“我说兄弟,你这司机是新手吧?”

晋国士兵蒙了,你这不杀不抓的,是几个意思啊?

楚军说:“你用起子将起动机电磁开关连接蓄电池和电动机导电片的接线柱短接,如果起动机不转,说明是电动机内部有故障。”

“不转。”

“起动机故障,可能是换向器与电刷接触不良、激磁绕组或电枢绕组有断路或短路、绝缘电刷搭铁,也可能是电磁开关线圈断路、短路、搭铁等。”

“说人话!”

“你把车前面那根横木抽出来就欧了!”

晋军照做了,还真从淤泥里出来了。

“大哥你太牛了!蓝翔毕业的吧?”

出来后,晋军接着跑,楚军接着追。跑了一半,晋军又原地打转没法走了,楚军又追上来一脸鄙视:“你们晋国产的车真次!你把那个大旗拔了,再把车辕上那根木头扔了,就能跑了。”

晋军照做了,果然能发动了。晋军接着跑,楚军接着追。晋国士兵也很有意思,即使打了败仗,嘴上也不能输,回头冲楚国士兵喊:“大哥,谢啦!你们楚兵是老司机,逃跑我们没你们有经验!”

这场面还挺萌的,一个跑一个追,跑的车坏了,追的帮忙修,修好了接着跑接着追。想起那些年夕阳下的奔跑,那是我们逝去的青春。战争就在这样和谐的场面中结束。可能只有在春秋的战场上才能发生这样的故事,主要原因在于,当时列国都遵循杀戮有节制的原则,战争胜利的标准是赶走敌人,而不是杀死敌人。上了战场是敌人,互相砍头;下了战场是朋友,互相搓背。真正以人头数量作为军功标准,还是从战国时期商鞅变法开始。春秋时期的战争是贵族战争,注重礼仪和涵养,贵族代表着尊严和品行,代表着克制自己的欲望、维护天道伦理,孔子所说的“克己复礼,是为仁也”就是这个道理。

止戈为武

战争永远是战争,即使有感人的瞬间,也还是要流血死人的。这一仗从白天打到夜晚,又从夜晚打到清晨才真正结束。战前各种交锋,比较复杂,但真正的战争比较简单,简言之就是没准备的晋国被楚国痛扁了一顿。正面冲突也不多,晋军全程都在逃跑(还伴随着修车),楚国全程都在追击。晋军撤到黄河对岸,没撤走的都被杀或被俘。

庄王带着群臣站在一个丘陵上,望着被朝阳照亮的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漂杵,不禁叹息:“这真的是我想要的胜利吗……”

大将潘党建议道:“此战后,大王可稳居霸主之位了!何不把这些晋兵的尸体做成京观,展示给后世子孙,以宣扬武功、弘扬霸业!”

什么是“京观”呢?古代打仗胜利后,为了宣扬战绩,就把敌人的尸体堆积起来砌成高冢,留给后代瞻仰。所以说,无论多么文明的战争都有野蛮的一面,如本杰明·富兰克林所说:“从来没有好的战争,也没有坏的和平。”

中国自古就有建京观的传统。唐太宗时期,虽然曾下令推平全国的京观,安葬尸骨,但这种变态的胜利庆祝法一直延续到清朝才被废除。潘党作为武将,对军功很看重,希望可以通过京观光宗耀祖,等老了以后,让自己的孙子用轮椅把他推到这里,他可以骄傲地指着京观说:“听!”

“啥?海哭的声音?”

“不!是敌人的恐惧!”

潘党正在做美梦呢,楚庄王坚定地吐出一个“不”字,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庄王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那铺红天涯的残骑裂甲,说出了他称霸的信念所在:“何谓武,止戈为武!”

潘党愣住了,止戈?武的目的不是征服吗?刀的目的不是杀戮吗?如果武为止戈,那我们的信念、坚持、荣耀还有什么意义?

庄王接着说:“当年周武王推翻商纣后,做《周颂》写道:仗打完了,就把兵器收起来,刀剑入库,马放南山;我要以美德治理国家,把和平带给华夏。”

潘党木然,庄王再接着说:“武王还做《大武》告诉后人,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你看看吧,这场战争,哪一点在七德之内呀!血流成河、尸积如山,非禁暴;以武力威慑诸侯,非戢兵;兴兵而不能消灭战争,又怎能保持强大;晋国依然存在,我们未取天下,所以也不算定功;让百姓父死夫亡,更算不上安民了;没有德行而争霸于诸侯,非和众;乘人之危,损人不利己,何以丰财?武德,我七无其一,又以何昭示子孙呢?更何况古代圣王讨伐不敬,为震慑罪恶才修建京观,晋国士兵为国尽忠而死,有何罪恶?忠义之士,理应安葬。”

于是,庄王安葬了士兵,慰问了将士,祭拜了河神,修筑了先君的庙宇,随后便回楚国了。

战争结束了,但战争的影响还在发酵。这是自城濮之战晋国大败楚军后,三十六年来楚国在与晋国的正面战争中第一次取胜。经此一役,楚庄王正式取得了霸主地位。战争的胜利带来了荣耀,但更多的是死亡,如富兰克林·罗斯福说的那样:“相对于战争结束,我们更希望所有的战争从未开始。”战争不是原罪,没有信念的战争才是原罪,而战争唯一的信念,不是胜利,而是止戈!

第五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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