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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三家分晋春秋那杯茶,战国这碗酒 作者:南柯月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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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70年,周平王迁都洛邑,历史进入东周时代。东周又分为春秋和战国两个时期。公元前475年至公元前221年,这段时间被称为战国时期。这期间,中华大地七大门派,一百四十多个堂口,你方唱罢我登场,赢的敢问中原九鼎,输的只能自挂东南。乱,但又乱中有序,华夏文明就是在这乱世的碰撞与交融中进一步形成的。文字开启文明,法律规制了文明,而战争又使文明趋于统一。 之前我们聊了春秋,现在开始要聊战国,它的开端性事件就是三家分晋。 兄弟归兄弟,钢刀归钢刀 春秋初期至中期,战争大多是争霸战争,就是获得周天子的承认,拥有一呼百应的国际地位,但争来争去都是虚名,打到最后发现“霸”毕竟不是“爸”,它不管饭啊,不能吃不能喝,不如土地来得实在,于是争霸战争逐渐演化成了兼并战争。天下熙熙,皆为地来。无论是战争还是邦交,一切围绕土地城池和人口展开。到最后,西周初年的百路诸侯只剩下十几家了,其中买卖比较大的就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晋国。你问他买卖有多大,这么跟你说吧,战国七雄里的其中三雄都曾是他的小弟,你说大不大!但话又说回来,这么牛的堂口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其实这一切的果都是晋国庙堂种下的因。 晋国称霸后,买卖越做越大,买卖大了惦记的人就多。惦记这份家业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些公子公族们,也就是家产的继承人们。注意这个“们”,它的意思是“若干的平方”:因为诸侯分封,世代世袭,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那个时候既没有电视又没有网络,王公贵族吃好喝好之后闲着无聊干啥呢?生孩子呗!不然嘞,你总不能指望他们被桃子砸中以后搞出一个周公三大定律吧,他们最多也就是在桃树下……生孩子。孩子多了,但家产就这么多;况且晋国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大一块肥肉,谁不想分一杯羹!于是,矛盾激化了。 俗话说得好,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抹脖子,本是同根生,早死早托生。晋献公的时候,公族间的矛盾已经白热化了。献公一看,不行,不能让事态再这样发展下去了,今天杀兄,明天就该弑父了。他急忙召开会议,展开了关于如何正确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讨论,这一下就讨论了若干年,最后得出两点结论:一,矛盾是普遍存在的;二,没有人民不就没有人民内部矛盾了吗?于是献公肃清了公族,的确是没有公族,公族之间的矛盾也就没有了,但献公忘记了第一条结论——矛盾是普遍存在的。 公族颓废后,异姓大夫抓住时机登上历史舞台,开始逐渐把持晋国朝政。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公族是这样,异姓大夫也不例外。本来和气生财的各个部门经理也不满足自己的地位了,都拼老命地往总裁的位置上爬。成王败寇,总有几个把自己的骸骨变成别人的垫脚石的倒霉蛋。到战国初期,十几个部门经理最后只剩下智氏、赵氏、韩氏、魏氏、范氏、中行氏这六家,史称“晋国六卿”。这几家可不打算图个吉利,保留“六”这个数,要想分的饼多,除了把饼做大外,就是分饼的人越少越好。 首先发难的是范氏和中行氏,他们把矛头对准了赵氏。赵氏一族真是多灾多难,春秋时期就曾被灭族,几百族人被杀得只剩一个“赵氏孤儿”,幸亏韩厥等人拼死保下赵家这唯一的血脉,最后才使得赵氏复兴。如今赵氏再次被他族盯上。当然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切的一切还得从赵家的内部矛盾讲起。 此时赵家的董事长是赵鞅(“赵氏孤儿”赵武之孙,又称赵简子),他正在为自己刚刚竣工的艺术品——晋阳城而惊叹:“哎呀妈呀,这城池老帅了!看这大门、这天窗、这街道,多气派!哎呀妈呀,要不咋说这城楼就是高呐,看底下的人都跟小蚂蚁似的!” “老……老大,你看到的是真蚂蚁,这城里哪有一个人啊!” “什么?没人?人呢?!” “赵氏其他部门的人都安土重迁,有的不愿来,有的还在路上,所以这晋阳城能不能填满、什么时候填满都是问题……” 赵鞅一愣,完蛋玩意的,这下咋办!那个时代,一个势力的强弱,第一是看地盘,山河广袤地大物博者为大国;第二是看小弟。那时候又没拖拉机、播种机啥的,粮食全靠农民伯伯一锄头一镰刀地种出来的,锄禾日当午,你说苦不苦?打仗呢,冷兵器时代,没枪没炮,全靠小弟们面对面头对头拿着板砖互相伤害,才能换得本帮派的江湖地位。所以,城不重要,人才是最重要的。晋阳城没人,如果敌人攻过来,那就会超越孔明大大,作为史上最早的“空城计”被载入史册。 赵鞅陷入了沉思,突然灵光一闪:虽然自己手头没什么人,但自己三年前在邯郸银行有一笔活期存款,数额是五百名卫国人质,把他们先调过来充充人数也不失为一条妙计。三年前,晋国和卫国互砍,卫国被虐,不得已献上五百奴隶,签下不平等条约。这五百奴隶由赵鞅安置在晋卫的边境邯郸城作为人质。赵鞅当时想,有了这五百肉盾,谅你卫国也不敢再轻易来犯,可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个看似合理的决定,差点把他和他的家族送上不归路。 当时把这笔活期存款存在邯郸,现在要用了就取出来,这些都再合理不过了;而且,邯郸大夫赵午也曾是赵氏一脉,赵鞅是赵氏的老大,老大向小弟要点东西,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但请注意,我用了一个“曾”字,赵午虽也姓赵,但更多时候都自称“邯郸午”,他的祖上老早就自立门派,与赵家的关系也是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奈何桥。所以,赵午只是在名义上服从这个老大,一切还是以自己的利益为重。兄弟归兄弟,钢刀归钢刀。 赵午反复寻思后得出一个结论——这笔存款,不能还!原因有三:第一,邯郸和卫国太近,一旦没有人质,那就等于露出一个大裸背给人家;第二,五百奴隶大多已安家落户、开枝散叶,赵鞅带走的可就不只是五百人了,这等于不但取了存款还收了高利息;第三,邯郸一族早就自立门户,赵氏宗主的命令已经无关痛痒。 但赵氏家大业大不好惹,真不还,挨打是肯定的,所以最终商议的结果是:只还本金,不还利息,而且此本金非彼本金,为了继续当肉盾,卫国的五百人质是不能动的,但可以凑五百壮丁给你。于是赵午发挥光屁股打狼——胆大不害臊的精神,竟然去攻打齐国,真有点蚂蚁想绊倒大象的意思。他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如果侥幸获胜,抢些人来抵消他和赵鞅的债务,这样既可以不惹怒赵鞅,又可以保邯郸太平,皆大欢喜。 但赵鞅不这么认为,在得知赵午抗命且偷梁换柱攻打齐国的消息后,他怒了,再不怒就不是老大了,这传出去以后该怎么在文艺界混啊,于是他杀了赵午。那个时代,领导杀个小弟按理说跟现在总裁裁个人一样稀松平常,但赵鞅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赵午是一个生理正常的人,他有儿子,并给他留下了整个邯郸城的军力、民力、财力作为遗产。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赵午的儿子赵稷反了。 赵稷反了,晋国上下各怀鬼胎。最焦头烂额的是赵鞅,因为赵稷的造反直指赵鞅,而最开心的便是六卿之中的范氏和中行氏,他们像鬣狗一样,敏锐的嗅觉让他们在萝卜炖白菜中也能嗅到血腥味。他们看出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一举歼灭赵氏的机会…… 怎为他人作嫁衣 晋国各个部门都派军平叛赵稷之乱,这是一场简单的战争,但范氏和中行氏不这么认为,搂草打兔子,战果还可以扩大数倍,而这一切的决定权就在一个人的一句话,他就是晋国国君。这个虚位元首虽然已经被架空,但依然代表正统。要想师出有名、顺带灭了赵鞅,还就必须得这个老大点头。于是范大忽悠开始了计划。 国君:“赵稷一反,又要生灵涂炭了……” 老范:“君上可知他为何而反?” 国君:“为何?” 老范:“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赵稷只因其父赵午死于非命才不得不反。” 国君:“赵午谁人所杀?” 老范:“赵午为邯郸大夫,为大晋拓土开疆攻打齐国,赵氏宗主赵鞅不问青红皂白擅行生杀大权,才有了这场兵祸之灾。赵稷固然有罪,但赵鞅才是始作俑者……” 国君:“原来根源在这里……” 范氏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因为他清楚,已经足够了。晋国律法——始祸者死!不得不说,范氏的做法,高!实在是高!本来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平叛,现在成了铲除异己的镰刀。赵鞅冤不冤?冤,的确挺冤!本来也就是公司裁员那么简单的事,在那个时代再平常不过了,怎么就把自己闹成“始祸者”了?但那又能怎样,“莫须有”都能杀人,何况这“始祸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范氏和中行氏没给赵鞅留辩驳的机会,他们得到国君的默许后立马磨刀霍霍向猪羊。赵鞅一看情况不妙,立刻逃到了晋阳城,范氏和中行氏便围了城。话说这城修得真不是盖的,四个字——固若金汤!范氏和中行氏围困了数年,连个墙皮草都没捞到。这工程为什么这么牛,你听听包工头的名字就知道了——董安于,赵鞅顾问团的首席顾问,就是他最早发现了范氏和中行氏的阴谋,告诉赵鞅让他有备无患,只可惜赵老大高估了自己在国君心中的地位。 以下是官方给董安于的评价。董安于,春秋战国时期出色的建筑家,也是卓越的战略家和政治家。出身史官世家,先祖董狐被孔子称为“古之良史”。他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成人后文韬武略,忠义仁爱。董安于采用了极为特别的技术修建晋阳城:以铜柱取代木柱,城墙由板夹夯土而成,墙骨选用丈余高的荻蒿等植物为主干,泥土中掺有鸡蛋、食盐,正是如此精湛的技术保住了赵氏的基业。董安于不但善谋、善断、善建筑,而且公正无私、执法严明,他在担任采邑上地的领导时,罚不避亲、刚正不阿,手下人十分不解为何他如此不近人情,董安于解释道:“我在赴任途中路过一个十分陡峭的峡谷,深不见底,于是就问当地人是否有人敢下去,对方回答说谁也不敢冒险。如果我执法就像这峡谷一样,陡峭无比,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不给犯法的人留半点生机,那么无论男女老幼就都不敢以身试法,无人犯法则大治也。” 这就是董安于,如果他不横死,绝对可以混到战国琅琊榜前十位,不过这是后话了。 晋阳城被围困的数年间,晋国庙堂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所谓枪炮一响,黄金万两,范氏和中行氏与赵氏打得昏天黑地,其他三卿可不仅仅是坐着看戏。打赵鞅打了数年,久攻不下、劳民伤财,晋国国君也有点小情绪了,没错,就是这点小情绪被其他三家抓住了,三家找准机会一起发难,目的只有一个——让另外三家一起完蛋。 智氏、韩氏、魏氏,三家一起上奏,把中行氏和范氏也定位为“始祸者”。国君有点纳闷了,你说赵稷之反的起因是赵鞅,他是“始祸者”是没得说,老范他俩咋也始祸了? 智砾邪魅一笑,充分发挥了自己在法律上的专业水平:“君上,老范打赵鞅是谁先动的手?” “是老范和中行先动的手。” “那就对了!晋国律法——先动手的是始祸者!” 于是,借王命而铲除异己。此时正在晋阳城外飞扬跋扈的范氏和中行氏也被定为“始祸者”。这个世界一直在变,唯一不变的只有利益,其他的一切都是围绕这两个字而瞬息万变。为了以防万一,智韩魏三家在发兵讨伐时,特意带上了国君晋定公,毕竟自己就是干背后捅刀子的事的,可不能给别人机会捅了自己。 范家和中行家的老大正在喝酒,突然传来八百里急报…… “报!将军,君上来了!” “快快有请!不,赶紧迎接!” “君上是来打你的!” 吐白沫中…… 其实,以范氏和中行氏两家的实力,应该能撑个一年半载,然后再派人跟国君疏通疏通,死刑改无期,无期改有期,有期改保外就医,说不定就没事了。但是,两家的当家看这几年打了几个胜仗,于是开始不把豆包当干粮,不把国君当干部,居然反攻国君的仪仗,这下罪名就大了,从内部矛盾直接上升为叛国了!在那个时代有一条潜规则,无论实力多强,国君你是不能动的,他不只是国家的元首,更是国家的象征。比如周天子,只能管洛邑周边巴掌大的地方,随便一个诸侯国都能碾死他,但周天子大权旁落之后的数百年间,居然一直存在着,这就是信仰。就像神像一样,明知是石头刻的或泥巴捏的,我们也会拜上一拜。也正是这个原因,晋国全民的信仰你都敢打,范氏和中行氏的历史表演要到此结束了。以一国之力击一隅,战争很快就结束了,范氏和中行氏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最终为他人作嫁衣裳,成为历史漫漫长路上一块有名的垫脚石…… 当然了,作为“始祸者”之一的赵鞅也必须付出代价,智砾向他要一个人头。他要的不是赵鞅的人头,而是一个足以给他造成威胁的人的人头,没错,就是董安于。赵鞅反复祈求,希望换成其他条件,但智砾的答复很简单,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 赵鞅明白智砾的意思,但他依旧下不去手。一边是赵氏家族几百口人的身家性命,一边是为自己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异姓兄弟,这其中的纠结为难,谁能懂我! 谁能懂?董安于能。他最终自缢而亡,以自己的尸骨为赵氏的霸业添了最后一片砖瓦。有人说赵鞅弃车保帅,董安于是被活活逼死的,还暴尸于晋阳街头示众。但我更愿意相信前一种结局,因为我不想再为这尔虞我诈、皆为利来的战国泯灭掉最后一丝人性。 赵氏一族渡尽劫波,终于在夹缝中存活下来。赵鞅立刻下令调集部队,加固晋阳城。他站在城楼上,满目愁容,手下人十分不解地问道:“国外的仗打完了,国内的仗也打完了,您一没让披红挂彩开庆功会,二没让回家看望爹娘,一言不合就把大家都拉到百里以外修城墙,这是为啥啊?” “仗打完了?你开玩笑吧,这可是……战国啊!” 东邪 自上次大战结束,和平与发展成了时代主题,晋国生存下来的四卿安生了长达半个多世纪。都不动手不是在相互妥协,而是都在等一个人——一个能带领本家族横扫天下的接班人!智砾等到了,赵鞅也等到了。 和平时期,贵族们吃穿不愁,闲着没事干点啥呢?带着几个狗奴才调戏良家妇女?劝你不要这么做,因为一旦被其他几家抓住把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所以再大的生理需求他们也只会对内部人下手,比如赵鞅。一天早晨,一个胡人婢女端来一盆洗脸水,微微一笑很倾城,二话没说就被睡了。睡就睡了吧,任何一个时代,这都不叫事儿啊。但意外发生了,这个胡人婢女怀孕了,生下个男孩。赵鞅给孩子起名为无恤,即“毋恤”。“恤”是体谅、体恤的意思,“毋恤”就是不要有怜悯之心。在这乱世中立足,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之心。后来还真的人如其名,赵无恤做到了“成大事者至亲可灭”。 赵无恤虽出身贵族之家,但母亲是婢女,还是胡人,这样一平方,他就成了家中地位最低下的一类,连其他公子的奴才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正是这份艰辛与屈辱,让无恤没有像他的兄弟们那样成为纨绔子弟。他饱读诗书,熟读兵法,文韬武略都在赵氏各家子弟之上,但这并没有改变赵鞅对他的看法,原因很简单——无恤的身份太低贱了。按这个情况发展下去,不出意外,无恤会带着他的一身才情和满腔抱负被埋入墓坑,更别提做赵氏接班人了——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姑布子卿,职业:算命先生。这个行当大家并不少见,天桥底下戴个墨镜,摆个摊,铺一张世界地图,拿个罗盘,嘴里念叨着:“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绯闻……”你打那儿路过,他第一句话一般是:“这位先生,我看你印堂发黑……”搁今天,他们肯定不受待见,但在当时,这可是神一样的职业。但凡出征打仗结婚生子盖房祭祀,都必须找个先生卜上一卦,看看天意。 赵鞅眼看着儿子越来越多,而自己身体越来越差(二者是有因果关系的),觉得必须早点选出继承人,但左右斟酌拿不定主意,于是他想到了姑布子卿。既然自己选不出来,那就看天意吧。姑布大神把赵鞅的儿子们挨个儿叫到身边,看看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又瞅了瞅面相,叹了口气…… 赵鞅可急了:“大神,如何了?” “本尊掐指一算……该吃午饭了!” “算完再吃!” “赵总啊,我不是针对谁,恕我直言,你这群儿子啊,没一个成才的(无为将军者)……” 赵鞅顿时痛心疾首:“公司要破产了(赵氏其灭矣)!” 姑布大神捋了捋胡子:“我刚才路过隔壁老王家,见到一个少年骨骼清奇,以后惩恶扬善维护世界和平可能就要靠他了,不知道他是你的儿子还是老王的……” 赵鞅翻出户口本,一个挨一个地查,发现的确有一个儿子被雪藏了。 “那是小子无恤,一个贱婢所生,何足道哉!” “圣人曰:甭管黑猫白猫,你得牵出来遛遛!” “既然大神这么坚持,来人啊,把小公子牵出来遛遛!” 无恤接到面试通知,没怎么当回事,却不知他人生的转折就在此处。姑布大神远远望见无恤走过来,就起身作揖,回头对赵鞅说:“此真将军矣!”区区几个字,就把无恤从一个墙角画圈的庶子向权力的顶点推动了一大步。 无论赵鞅是否真的相信姑布大神的话,至少他已经开始注意无恤了,然而考验才刚刚开始。赵鞅是个重视教育的人,总是亲自教儿子们功课。一次他给儿子们每人发了一块木板,上面写了一些“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之类的训诫之词。诸子都以为这和平时的说教没什么两样,只有无恤看出了端倪,他微笑不语,认认真真地把木板收好,等待考验的来临。无恤猜得没错,三年后——你没有听错,的确是过了三年,赵鞅为了这个考验也真是煞费苦心——赵鞅突然询问木板上的训诫之词,儿子们都崩溃了,都过了三年了,别说上面写了啥内容,就是那块木板都不知道在哪儿长蘑菇去了,连赵鞅的长子伯鲁也吞吞吐吐背不上来。就在赵鞅叹息一代不如一代的时候,无恤走了过来,从袖子里掏出木板,恭恭敬敬地呈给父亲,关于上面的训诫之词也是对答如流。赵鞅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那就想得太简单了。赵鞅选接班人的标准说到底就一条——一定要比自己强!他本身是一个很自负的人,自恃才高八斗,但也只能混个半生不死。战国这个时代,混得好叫混,混得不好叫混混,如果接班人混的能力还不如自己,早晚要断送祖宗基业,所以考验还在继续,这次是野外拉练。赵鞅带着全家去常山(今河北古恒山,在河北阜平西北境)打猎,对儿子们说:“我将一宝物藏于常山之上,你们去找吧,寻得者有赏。” 儿子们一听激动坏了,大王叫我去巡山,抓个美女做晚餐,这山间的水无比的甜,不羡鸳鸯不羡仙……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一场简单的丁丁历险记,十分开心地游戏其中,但部分人开心不起来,在百里大山中寻一个宝物,这道题根本就是无解的。无恤知道这是一场没有试卷的考试,他在努力思索着答案,他非常渴望能考个好成绩,因为所谓的奖赏是什么他很清楚。他拼命地想摆脱低贱的过去,成败在此一举,他输不起…… 无恤骑着马用心思考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山顶。此时天蒙蒙亮,太阳从地平线里挤了出来,阳光温和地抹到他的脸上。无恤下了马,在山顶上环绕了一周,突然,他望向那个方向,激动万分地喊道:“答案!这就是我要的答案!王者之路还有谁能阻挡!” 他快马扬鞭飞奔下山,回到府邸,其他兄弟都已经回来,有的带回几块奇珍怪石,有的猎到几只飞禽走兽,只有无恤空手而归。面对兄弟们的冷嘲热讽,无恤保持着冷静,他知道,已经没有跟他们废话的必要了。所谓宽宏大量,除心胸宽广外,还因对手档次太低。 赵鞅从屋里走出来,众公子纷纷献上自己的宝物,赵鞅看都没看就全部pass了,他把目光转向无恤:“你找到我说的宝物了吗?” 无恤:“孩儿找到了。” 诸子听后嘘声一片,纷纷笑出声来。 赵鞅面无表情地说:“既然找到了,就让你的兄弟们看一看。” 无恤站起来,用手指向北方——在那里! 没错,就在那里!常山以北是一片让赵鞅魂牵梦绕的土地——代国,这是一个游牧民族建立的国家,此地民风彪悍,良马众多,如能纳入赵氏,实力可增强数倍。听到这里,赵鞅没有急于表态,他想看看这个庶子究竟有多大的能量。 “只有这些吗?” “凭常山之险攻代,代国即可归赵。” 赵鞅终于满意了,他走上去拍了拍无恤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己曾经的继承人长子伯鲁。他明白,新的时代要开始了。 赵鞅去世了,他可以瞑目了,至少他从儿子无恤身上看到了赵氏光明的未来。赵无恤正式上台,史称赵襄子。在解决了内部异己之后,他开始着手实现当年对父亲的承诺——夺取代国。我把赵无恤称作“东邪”,因为他使罪恶的战争变得更加罪恶。他年轻时曾想依常山之险,一举荡平代国,现在他长大了,成熟了,以前那种愤青二愣子的打法早就不能入他的眼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只有傻子才会做。 赵无恤熟读兵法,十分清楚一个道理——擒贼先擒王。他的做法很简单,就是请代王喝酒,然后宰了他。代王又不是傻子,他会大老远地来作死吗?一般不会,但如果代王是无恤的姐夫那就另说了。没错,请代王喝酒只是最后一步,之前早已搭桥铺路数十年,第一步就是牺牲掉自己的姐姐,把她远嫁到代国。幸好无恤的姐姐闭月羞花又知书达理,代王对她疼爱有加,夫妻琴瑟和谐。可能是爱屋及乌的原因,代王对爱妻的弟弟毫无戒心。小舅子邀请姐夫出去消遣,斟酒的人在行斟时,用斟酒用的铜勺糊死了代王。代王一死,代国群龙无首,赵军立即兴兵伐代,一举将其纳入赵氏版图。 可怜了无恤的姐姐,她听说代王被杀后悲痛欲绝。她,只想做一个与丈夫相爱相守的女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她拔下发笄自刺而死。人们为了纪念她,将她的自杀之地称为摩笄山。 西毒 尼采曾说:“假使有神,我怎能忍受我不是那神,所以没有神!”这句话目空一切到了极点,但用来形容智瑶实在不为过。如果赵无恤是东邪,那他就是西毒。智瑶,又称荀瑶、智襄子,智砾之孙,他的父亲智申是智砾的接班人。智申接任的几年中,智氏没有特别大的动作,一直安分守己。相对于温吞水似的智申,智瑶显得智慧超群,实在比他爸更对得起他家的姓氏。 时过境迁,智氏面临着和赵氏一样的局面——选接班人。但智氏比赵氏简单得多,不是因为智氏不能生,而是几乎全族人统一举荐智瑶,这就厉害了!都说“人过一百,形形色色”,而智瑶能让几乎全族人达成一致,可见他的威望和实力。注意,我用的是“几乎”,也就是说,还是有人反对的,比如智果。他反对智瑶,举荐智宵,但没有老套地陈述智瑶的几大罪状,相反,他先把智瑶夸了个屁滚尿流:“智宵狠在表面,而智瑶狠在内心。智瑶有五大优点:须髯飘逸,身材高大;擅弓箭,会开车;技能出众,才艺超群;能言善辩;坚强果断,恒毅勇敢。此五贤别人不能比。” 听了这番话,估计所有人都觉得智瑶会是一代贤明的领导者,但智果突然话锋一转:“唯独没有仁德之心!如果他以五贤压迫其他人,又处处不施仁义,谁会待见他!” 智果还明确表示,兴我族者智瑶,亡我族者亦是智瑶。 智申思索片刻:“你的意见还是很中肯的,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 智果长舒了一口气。 “可是我统统拒绝!” 于是,智瑶毫无意外地当上了智氏的总裁。智果对智氏的下场早有预料,所以改为辅氏,日后智氏灭族才未波及他。 镜头转回来,对准智瑶。关于他的智,口说无凭,咱用事实说话。中山国有一个属国叫凤繇,国小、兵少、人穷,但一直都没有哪国军队能攻破它,因为它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路不好走。古代打仗全靠马拉战车,现在骡和马都不愿意走,你说这仗该怎么打。就是这么一块硬骨头,智瑶大哥盯上了,他最爱啃硬骨头,有嚼劲儿。路不好走是吧,修路不就得了。身边的谋士提醒道:“如果咱们去修路,一定会过早暴露攻打凤繇的计划,万一凤繇设下埋伏,咱们得不偿失啊!” 智瑶哈哈大笑:“哪里需要我们去修,我是要凤繇人自己去修。” 谋士们都一脸蒙圈。智瑶令工匠铸造一口大钟,钟的直径刚好等于战车的宽度。大钟做好后,智瑶给凤繇国君修书一封:“我给你们送钟来了,这可是晋国给你们的大礼啊,你们快点想办法运回去吧!” 凤繇国君一听,我的天呐,这礼送得可真大!于是立刻倾全国之力修路,不到一个月,一条平整的死路修好了。凤繇人前面敲锣打鼓地开道接钟,后面就是智瑶的数万大军给他们送终。看来“要想富,先修路”这句话还真不是搁在哪儿都好使。 历史是不甘寂寞的,在战国时代,你可能缺少朋友,但绝不会缺少对手。智瑶本以为自己的蛤蟆功已经独步武林,却没想到在百里以外的桃花岛,还有一个绝世无双的赵无恤。鉴于智瑶的故事太多,在此不一一赘述,毕竟他和赵无恤的华山论剑才是主题。 智瑶和赵无恤的恩怨,要从那个夏天讲起。公元前466年夏,晋国攻打郑国,作为正卿的智瑶担任主帅,让赵无恤担任副帅。城池久攻不下,几次冲锋,损失惨重,多员大将被擒被杀。智瑶气急败坏,本想再调敢死队往上冲,突然胡子一挑,一条奸计涌上心头。他立马召唤赵无恤,劈头盖脸地问:“大军损失惨重,你作为副帅,该当何罪?” 无恤拱手作揖:“无恤如何行事,全以主帅为表率。” 大军损失惨重,你主帅都没自我了断,关我副帅毛事! 智瑶继续发难:“你现在立刻亲率敢死队去攻城,提高士气!” 这是一个杀招。一场战斗什么时候最可怕?不是刚开始,也不是快结束,而是打到一半的时候,这时双方都杀红了眼,现在冲上去还不等于跳进了绞肉机里啊! 无恤看出智瑶是一心想整死自己,翻了个白眼:“我不下地狱,谁爱下谁下!” 智瑶愣住了,这小子竟敢拒绝得这么直接,于是恼羞成怒,泼妇骂街起来:“你说你长得那么难看,又那么软弱怕死,赵鞅是吃安胎药时把脑子吃坏了才会选你当继承人!” 赵无恤虽然心里已经把智瑶虐死千百遍,但嘴上依旧待智瑶如初恋,他平静地回了一句:“我想,祖宗选了一个能忍辱负重的人,总归没有什么坏处。” 无恤的回答勉强过关,但智瑶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四年后,两个死对头再次一起攻打郑国,不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相同的人、相同的事。智瑶这次选了撒酒疯的方式来羞辱赵无恤。 “来,无恤,喝,哥敬你!” “智哥,我真不能喝了,我吃头孢了……” “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今天你要么喝,要么喝——喝!” “真不能喝了……” “真不喝?好!来人啊,给我灌!”一群手下冲上去掰着嘴灌赵无恤酒。无恤一怒之下打翻了酒杯,智瑶也怒了,抄起酒罐扔了过去,刚好砸到赵无恤原本就不怎么俊俏的脸上,顿时血流不止。 智瑶就是这么一个不计后果、飞扬跋扈的人,但人家跋扈有跋扈的资本。无恤虽然吃了大亏,但依然不敢与智瑶撕破脸,只得自己认错,说搅了智伯的雅兴,然后率部下退出营帐。部下都愤愤不平,掏出刀子要找智伯玩命,无恤急忙制止,说的还是那句话:“家父选我当接班人,看中的就是我能够忍辱负重……” 智瑶和赵无恤的区别就在此了,这是蟒和龙的区别。蟒者,大而招摇,自以为是,却只能在淤泥中徘徊。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所以智瑶注定要成为赵无恤真龙升天的垫脚石。 一条大河波浪宽 智瑶在两次羞辱赵无恤后,仍没有停歇,依然在作死之路上一往无前。这次他的野心更大,不只是针对赵氏,连韩氏和魏氏也打算一锅端。他要的不是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人和地——他要万户之邑。当然,他不敢直接要,总得师出有名,所以他打着恢复晋国霸业、还权给晋公的名义,向其他三家要地,自己也做做样子,把部分地献给晋公。韩魏两家只能打碎牙往腹肌里咽。没办法,一则这是晋国国君的命令,反对国君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二则是智瑶的武力威胁,若是落下把柄,灭族都有可能。 智瑶看韩魏两家都乖乖地上交了保护费,就觉得自己已经大功告成了。与赵无恤接触过几次之后,智瑶给他的定位就四个字——胆小怕事。在智瑶看来,别说向赵无恤要地,就是要他老婆,他也会乖乖包邮送过来,还带无限期保修,所以他就在家里边喝酒边等着手下送来赵无恤的地契。左等右等还不见人来,智瑶急了,派了一支特遣队去赵家索地。 赵无恤给智瑶的回复也是四个字——寸土不让! 智瑶蒙圈了,一起蒙圈的还有赵无恤的手下。 刚接到献地的命令时,手下人都说起了风凉话:以前又被泼酒又被打骂,老大都忍了,这次要万户之地,老大这样的软蛋肯定也会忍了。 “不忍!”赵无恤怒吼道。 手下人抬头一看无恤,吓了一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霸王色霸气?!无恤一脚踢翻桌子,怒吼道:“骂我长得难看,我忍了;泼我酒,我忍了;拿酒罐破老子相我还忍了,这都是为了有一个和平发展的环境!现在竟然要侵我土地、占我黎民,这产业是祖上留下的,神圣不可侵犯!我等宁可战死,也寸土不让!” 智瑶蒙圈了一会儿,很快就露出奸人本色。他修书三封,一封给国君,另外两封给韩魏两家,不过主旨大意是相同的:赵家是反贼,灭他族,分他地。国君只看到了“反贼”,韩魏只看到了“分地”。利益同盟达成了,智韩魏三家大军浩浩荡荡开赴战场。赵无恤寡不敌众节节败退,最后退守晋阳城。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晋阳城再次被围困。 如果说近现代战争要选出一个战略家最不应该犯的错误,我想肯定是进攻俄国,拿破仑在那里折了戟,希特勒在那里沉了沙。春秋时期或许也有同样的魔咒,范氏和中行氏在晋阳城一败涂地,五十年后智氏又要重蹈覆辙。为什么赵无恤对晋阳城有这么大的信心,答案就是两个字——民心!赵无恤也曾考虑过将其他城池作为最后根据地,比如长子城和邯郸,但都一一排除了。长子城城墙坚固,邯郸城粮草充足,但城墙是逼迫百姓修筑的,粮草是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在没有天时地利的情况下再少了人和,那就必败无疑了。而晋阳城就不同了,赵鞅临终前说,百年之内赵氏必有大难,无恤急忙问:“如有大难,我等该往何处据守?” 赵鞅颤抖着挤出两个字——晋阳! 所以自此以后,赵无恤在晋阳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百姓无不拥戴。正因如此,如今晋阳城被困,才能做到民不畏死、众志成城。 城厚抗揍,粮多够吃,加上民心所向,赵无恤看来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这下智瑶碰上硬茬儿了。他的部队百里追击而来,疲于奔命,而赵无恤早早在城内做足准备以逸待劳,如此消耗下去,损兵折将不说,粮草也撑不住了,智瑶必须速战速决,于是他下令强攻。古代攻坚战是最惨烈的,攻城工具一般是云梯和攻城战车。对付这些,赵无恤早就有了应对办法,除了雷石滚木,他们还在城楼上烧了几口大锅,里面是滚油或者开水,敌人的云梯和攻城战车一来,这些滚烫的液体就像瀑布一样浇下来。热油除了能烫死一部分士兵外,还有一个用处——云梯大多是木头所造,从城楼上再扔下一根火把,城楼下的数千攻城士兵就会陷入茫茫火海,非死即残。 强攻了数月,智军损失过半,不得不停止攻城改为围困。智瑶深知自己的粮食比赵无恤多不到哪儿去,围困也不是长久之计,事到如今只能用心理战术了。他每天派人在城墙外面喊话:“赵氏兄弟们,咱晋国人不打晋国人!俗话说得好,举手投足做环保,青山绿水依旧好;预防犯罪做得好,社会安宁才可保;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就这样喊了一个多月,喊多了还是有一定用处的,至少每天赵兵站岗时可以听一段相声……心理战术也不管用,智瑶彻底蒙了,区区一座城,怎么就搞不下来呢? 这一天,智瑶到附近的悬瓮山上勘察地形。走到山顶,山下洪波涌起,波浪滔天。君不见汾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君不见了!智君不见了!随从赶紧找,找了半天才发现智瑶一个人跑到山脚下去了。望着这滚滚东流的汾河水,智瑶豪气冲天,仰天高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呃,不是这个词儿,应该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随后一路狂奔回营。 再说赵无恤这边。他正在为粮草的事发愁,突然岗哨来报,智军撤退了,赵无恤顿时诧异了。如果敌人一直攻城,他早就有千百条克敌之策,但现在敌军突然撤退,这就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因为他比谁都了解智瑶,这家伙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此时撤军必定有诈,而且一定是俩王带四个二的连环炸!但赵无恤还是想不明白,调走了士兵智瑶还能用什么破城呢?他端起酒杯喝了半口,突然,酒杯掉到地上,无恤面如土色——水! 没错,就是水,晋阳城外的汾河之水。其实以水攻城的案例,古人用得不在少数。智瑶调走士兵数月,只干了一件事——修坝拦水。当赵无恤准备派兵去阻止的时候,堤坝已经修筑完成。刚好没过几日春雨大降,山水暴涨,水高逐渐与堤坝持平时,智瑶微微一笑,挥旗下令——决堤,只决一面,就是朝着晋阳城的那一面。顿时,波涛翻滚,一泻千里。君不见汾河之水天上来,君不见大水所到之处,所有君都不见了。 赵无恤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床在跟着节奏摇摆,于是冲着房梁上的手下大骂:“昨晚谁尿床了!快拉我上去,我晕船!” 等赵无恤完全清醒后才发现,不是手下尿床了,是河伯想娶媳妇儿了,把晋阳城给淹了。水有多大呢?《东周列国志》里有过这样一段描述:“只见城外水声淙淙,一望江湖,有排山倒海之势,再加四五尺,便冒过城头。” 城内百姓呢?每天都在提升自己仰望星空的高度,从床上,到房梁上,到房顶上,后来索性睡到了树上,煮饭都把锅吊起来举着火把烧饭吃。晋阳城的宫殿虽然高出地面数十尺,但赵无恤也没有去住,他和军民一起住到树上,因为这场战争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他已毫无胜算,要说唯一一点儿希望,那就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民心,如果不能与百姓同甘共苦而失民心,那他真就一败涂地了。 就这样,在赵无恤和死神的拉锯战中,晋阳城在鱼汤里泡了一年多(有的史书说是三年)。一年多,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看现在的那些豆腐渣工程,虽然用的是钢筋混凝土,还有排水系统,谁承想一场小雨就塌了——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全让咱们给弄丢了!回到正题,泡了那么长时间而不倒,足见晋阳城修筑时花费了多大心血。 但是,就算这城墙扛得住水泡,老百姓也扛不住啊,吃鱼吃了一年多,水再涨点,自己就要被鱼吃了。再这样下去,民心估计也要变了。终于,无恤撑不住了,他找来谋士张孟谈,给他分析了一下局面:“没饭了,没钱了,没人了,宝宝不干了,咱们洗好了脖子出城投降吧……” 张孟谈恭恭敬敬地……一掀桌子:“老大,你当我是吃干饭的吗?如果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那要我们这些谋士干什么?这事包在我身上!” 接着张孟谈给赵无恤分析了绝境之中的一线生机:智韩魏虽然联合攻赵,但韩魏两家并非真心,只是屈服于智瑶的淫威之下。韩魏刚刚被智瑶抢走百里土地,心中本就怨恨,只要稍微添油加醋,这本就稀松的联盟必定分崩离析。到时候,老大你就磨好了刀,准备庖丁解牛吧! 赵无恤听得一愣一愣的,但是另一个问题来了,谁去当说客呢?这可是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事啊!赵无恤看了看张孟谈,张孟谈看了看赵无恤。 张孟谈愣了一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您是说,我去?” “没错,你去!” “我去!” “对,就是你去!” “我的意思是……我勒个去!” 没等张孟谈说完,他就被装到吊篮里送出了城,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柿子要拣软的捏,张孟谈先找了韩氏的董事长韩虎(史称韩康子)。他换上智军的衣服,来到韩虎的营帐前,自称是智瑶的亲信,说智元帅有机密要事通知韩将军,需要当面密谈。韩虎一听,赶紧把张孟谈请到里面。只剩两人后,张孟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掏出一个令牌递上去。韩虎一看,惊恐万分,这不是智瑶的手令,而是一个……二维码! 韩虎:“几个意思啊?” “扫一扫,加好友。” 韩虎一扫,顿时一头冷汗:“你……你是赵无……” 张孟谈急忙说道:“韩老大,我是赵无恤的心腹。您先别喊,就算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糟蹋你的,呃……我的意思是,请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不然我就在您面前自尽,甩您一脸血!” 韩虎故作镇静:“淡定,淡定。你说,我听。” “韩老大,我着实为您担忧啊!” “哎哟,多新鲜!你家主子已经是瓮中之鳖,你现在还有时间操我的心?” “韩老大,您把嘴张开。” “干啥?”韩虎嘴刚一张开,张孟谈就拿一把芭蕉扇玩命地往里面扇风。韩虎被大口的凉气呛得咳嗽了好一阵儿。 “咳!咳!咳!你几个意思啊!还拿个芭蕉扇,你是铁扇公主请来的逗比吗?” “我只请问,没了嘴唇的保护,您的牙冷不冷?” “何止牙冷啊,你那一阵风都快扇到我十二指肠里了!” “韩老大,唇亡齿寒,韩赵两家唇齿相依啊!” 韩虎不傻,他当然明白赵氏一灭,接下来就是韩魏了。但智氏太强大,即使韩赵魏加起来也只有五成胜算,于是他又试探了一下张孟谈。 “我与智伯联合围赵,现在晋阳城已经被大水泡了一年多,眼看这块肥肉就要烧熟了,我为何要放着眼前的肉不吃,再去啃硬骨头呢?” “这肉,您确定能吃着?”张孟谈不愧是赵氏继董安于之后的又一绝顶谋士,一语中的! 张孟谈接着说:“智瑶跋扈,到时候他随便编个理由不分您地,您又能如何?更何况,要真想吃肉,智瑶这块肉可肥得多……” 韩虎虽然已经心动,但依旧不敢直接下承诺,他还需要探探魏氏的口风,于是说:“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臭死诸葛亮。咱们现在才两家,我得去问问魏老大魏驹干不干。你回去等我几天。” 张孟谈可不傻:“您这大营里估计有不少智瑶的奸细,估计我还没走出大门,脑袋就搬家了,我要在这儿等答复。” 韩虎只得派手下谋士段规前往魏营。据说段规也曾像赵无恤一样被智瑶羞辱,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张孟谈一边。他找到魏驹,陈述利害,希望魏驹能和韩老大一起起兵,但魏驹怂得相当走心,怕自己落得和赵无恤一样的下场,他不但自己不敢干,还劝说韩虎放弃这个念头,因为他们都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看来这最后一线生机也淹没在黑暗中了,赵无恤连洗了十几双袜子,准备连在一起悬梁自尽。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这多亏了中国的酒文化,以及那在作死路上一往无前的智瑶。 也许是觉得晋阳城破城在即,智瑶为了显示自己的智慧,特意请韩魏两家在悬瓮山喝酒。都说酒喝多了误事,这话没错!张飞酒喝多了被手下砍了脑袋,鲁智深酒喝多了大闹五台山,猪八戒酒喝多了调戏嫦娥,这么多血淋淋的例子,海燕啊,你就长点儿心吧! 智瑶喝醉了酒,端着酒杯望着滚滚东流的河水,壮志豪情溢于言表,不过你可别指望他咏诵出什么泣鬼神的诗句,他接下来说的这句话的确让他见了鬼神:“我半生戎马,还是才晓得,水也能破城啊!”随后又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起来。 这话也许智瑶一觉醒来就忘了,但韩魏两家听后肯定睡不着觉了——韩氏公司总部挨着绛水,魏氏公司总部背靠汾水。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智瑶你几个意思啊,你是打算故技重施,一盆水把我们三家都淹了啊!不行,得反!韩虎和魏驹互相使了个眼色,先下手围墙,后下手没砖! 本来韩魏两家对攻打智氏一事还有所犹豫,现在可是被逼得下定决心了。或许他们再拖沓一会儿,晋阳城就破了,智瑶还能再多活几天,可偏偏他急着跟阎王爷打麻将,在作死路上一骑绝尘而去。 智瑶的手下也不都像老大那样二愣子,比如谋士稀疵就是个明白人,他告诉智瑶:“韩魏两家小弟可能要反了。” “何以见得?” “赵氏马上就完蛋了,咱们眼看就可以分他的地了,但韩魏老大不喜反忧。元芳,你怎么看?” “继续说……” “唇亡齿寒,这个道理他们都懂。” 按理说,当老大知道小弟要阵前倒戈,一般都会封锁消息、严密监视,再恩威并施,不给小弟造反的机会。智瑶的做法直接多了,依旧是请两家老大喝酒,酒席上打开天窗说亮话:“稀疵说,你们俩要反了?” 韩虎、魏驹蒙圈了,这话太亮了,我们这还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呢!他们急忙躬身作揖,说了一堆忠心日月可鉴的话,但重点还是骂稀疵,说他收了赵无恤的黑钱,故意陷害他们。 智瑶看这哥俩一唱一和地说相声,不由佩服起自己的智慧,以为已经吓住了他们。其实他也相信这两家要反,而且自己早晚要收拾他们,但不是现在。赵氏马上就要破城,他不想这个时候节外生枝,所以就敲山震虎,谅他们不敢造次。 智瑶只知道敲山震虎,却忘了还有一个词叫打草惊蛇。韩虎、魏驹回去后,二话没说就联系了赵无恤,准备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智氏。 稀疵依旧是最早发现情况不对的,他找到智瑶质问他:“您是不是把我的谏言告诉韩魏两家了?” 智瑶一脸好奇:“哎哟,你是咋知道的?” “韩魏两家老大出营帐见到我时,瞪了我一眼,翻了个白眼,随后急匆匆地走了。” “我的确告诉他们了,吓一吓他们!” 稀疵暗道,智氏要亡了!随后便请托去了齐国。 再说韩魏这边,三更做饭,五更出发,偷袭了看守堤坝的智兵,堵上晋阳城那边的缺口,凿开面向智氏大营那边的堤坝,顿时大水呼啸而至,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回轮到智瑶的床板跟着节奏摇摆了。智瑶兵败如山倒,一面是水,一面是韩军,一面是魏军,一面赵军也奔袭而来,智瑶不禁仰天长啸:“天亡我也!” 比起数百年后同样兵败的项羽,智瑶更是不幸,他没有霸王别姬,没有江东父老,甚至连自刎的权利都没有,他被生擒,脑袋还被做成酒杯——也有记载是做成了夜壶,可见赵无恤多恨智瑶。 关于智瑶兵败的原因,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这样评价:“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 而我只想说,伟大与荒谬只差一步,让后代评论去吧! 士为知己者死 智瑶变成了夜壶,智氏亡了,赵无恤开始了大清洗运动,每杀一个智氏余党,就在地上放一块砖,于是就有了长城——开个玩笑,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所有以前跟智氏有亲戚关系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急于跟智氏撇清关系,纷纷改名易姓,搬家迁族。一时间,晋国谈智色变,但唯独一人,他不但不逃,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智氏余党,他就是留下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千古绝唱的豫让。 豫让原本毫无存在感,赵无恤几波清洗都没轮着他。这孩子有点克领导,早期跟着范氏和中行氏,然后,他俩被灭了;后来又转投到智瑶手下,然后,智氏被灭了。不同的是,豫让在范氏和中行氏家当差时,被当成奴才使唤,也就是在公司扫扫地跑跑腿,工资不高,还有一群凶神恶煞的领导,这让豫让曾经一度怀疑人生。终于,公司破产了,豫让又向智氏公司投了简历,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居然应聘上了,而且一去就当了科长,智瑶十分信任重用他。智氏公司破产后,老大的头还被公开展览,豫让发誓要报仇,于是伪装成犯罪受刑之人,混入赵府中粉刷厕所。 这一天,赵无恤喝了不少酒,走入厕所,对着刚刚粉刷好的墙,边吹口哨边画地图,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低声唱着歌的粉刷匠:“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突然,他感到阵阵杀气撩拨他的脊背,阅人无数的赵无恤立刻喊人按住这个杀气侧漏的刑人,一检查发现这刷子是改装过的匕首,还在他身上搜出了双截棍、机关枪、意大利炮之类的东西。 审问时,豫让很是痛快,直接说道:“我乃豫让,是来替智伯报仇的!” 赵无恤被豫让找死的眼神看得发毛,手下人要上去剁了他,赵无恤赶忙拦道:“智伯死而无后,门人树倒猢狲散,他的这个臣子居然还想着为他报仇,此乃天下的贤人啊,是义士!快放了他。”于是豫让又多活了数年,负重而活往往比死亡艰辛得多。 理想有两种实现方法:一,我实现了理想;二,理想通过我而实现,纵然我会牺牲自己的生命。豫让此时的理想就是报仇,但自从上次之后,豫让的忠义之名和赵无恤的爱才之名就传遍了全国。豫让成了侠客们的精神偶像,大家纷纷把他的画像挂在家里,饭前便后拜一拜。全国的人都认识他了,想搞刺杀就难了,所以上次的厕所伏击除了让赵无恤再也不敢上公厕外,没有任何益处。 对于一个有理想的男人来说,这都不叫事儿,他先剃去了自己的胡子和眉毛,披头散发,走在街上一般人就认不出他了,但是好朋友认出了他,于是他又把全身涂上漆(类似于在硫酸里泡了个澡),让脸上腐烂长出恶疮,让自己完全毁容,连亲妈都认不出来了。一日他装成乞丐试验自己的易容(毁容)成果,突然他老婆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条件反射式地叫了老婆的名字。他老婆猛地回头,看到一个老乞丐,于是走上前说:“你虽然长得不像我家老头子,但你的声音像极了他。”随后扔下了一点儿零钱。 豫让这才发现自己的易容术有一个致命漏洞。他捡起老婆给的零钱,买了几块炭,烧红,然后……吞掉!没错,就是生吞,这可不是什么魔术表演,是正儿八经的生吞火炭,目的只有一个——变声! 你可能无法理解,或者说现代人可能无法理解,为了给一个已故的领导报仇,居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在这个快餐化的时代,恩怨情仇都是瞬间转换的。为了钱,可以手足相残;为了权,可以同室操戈;为了名,可以泯灭良知;为了利,可以背信弃义。这个时代,还有谁怀有一颗感恩之心,感恩父母,感恩老师,以及那不被我们挂在嘴边的知遇之恩。 豫让其实大可不必这样,要杀一个人有很多种方法,只要你心够狠,办法够卑鄙,但是豫让不愿意那样做,这也是我佩服他的原因——不但杀人的动机君子,而且杀人的手段也很君子。豫让的好友曾给他出过计策:“以你的能力,可以先假意投奔赵无恤,待他完全信任你后再杀死他。” “这也太没人性了!”豫让断然拒绝。 “这个时代,有没有人性不重要,达成目的才重要。” “替旧主杀新主,这就极大地破坏了君臣之间的道义。我杀赵无恤,却又正是为了阐明这种道义。况且投身到他手下,又阴谋刺杀人家,这就是怀着异心侍奉主子。我之所以要坚持正大光明地刺杀他,就是为了让天下有不臣之心的人羞愧!” 说完,豫让背上自己的砍刀上路了。临行前,他在自己家门前久久徘徊,泪眼模糊,他愧对自己的妻儿,但又无怨无悔,只为心中那份道义。随后,他在门口痛饮三碗烈酒,砍头,痛哉!喝酒,快哉!砍头之前喝酒,痛快! 这次的伏击地点,豫让选在晋阳桥下,这是赵无恤下令修筑的。当年智瑶水淹晋阳城,挖了一条河沟,现在天下太平,为顺畅交通才修筑此桥,名曰赤桥。桥修好那天,赵无恤准备去桥上祭祀,豫让事先得到消息,潜伏在桥边,等着一跃而起,杀人于无形。事实证明,他不但高估了自己的武功,还高估了自己的伪装术。 赵无恤骑着马,刚走到赤桥下,突然,马死活不走了,而且痛苦悲鸣,泪流满面。赵无恤肯定地说:“是豫让,那个厕所杀手!他……他又来了!” 手下赶紧把桥上桥下搜了个遍,只逮到一个手持指甲刀的乞丐。 “是豫让吧?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你!在厕所狭路相逢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你的味道!” “为报智伯恩情,死得其所!” “你当初在范氏公司干活,后来范氏被智氏所灭,那时候怎么不见你替范氏报仇,反而认贼作父投了智氏。现在智氏被我所灭,你却没完没了了!” “范氏待我如路人,我便以路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 “先生,我佩服你的忠心,但不能再放过你,不然我下半辈子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了。你自裁吧!” “将军,我死前有个心愿。杀不了你,我死不瞑目,能否让我刺你的衣服以了心愿,也算报智伯的知遇之恩。” 赵无恤考虑了一下,这么多人看着呢,围观群众大多把豫让当作偶像,人家要死了,也不好回绝人家的最后心愿,于是假装大方地脱下自己的高端定制华服。 豫让拿着赵无恤的衣服,跳起来捅一刀,又跳起来捅一刀,再跳起来捅一刀,随后仰天大呼:“智伯,您泉下有知,俺豫让给您报仇了!” 随后伏剑而死…… 豫让,一个小人物,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武功,也没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略,如果他安于天命地生活,会和万千凡人一样无声无息地归于尘土,但现在,他却和王侯将相并列于青史之上,只因为他坚守着一份道义——士为知己者死。就像于丹老师所说的那样:“英雄,可以选择坚持,也可以放弃,但坚持绝不是因为别人的怂恿,放弃也绝不是因为死在敌人的剑下。这是一种贫穷、困顿乃至死亡都无法剥夺的骄傲。” 知己亡故,豫让,虽生犹死。 浩气长存,豫让,虽死犹生。 公元前453年,智氏被灭,晋国公室名存实亡。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承认了韩赵魏的诸侯地位。公元前376年,三家共同废掉晋静公,晋国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三家分晋一直被当作战国的开端,所以观众朋友们注意了,擦亮你们的眼睛,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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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 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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