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公元前446年，参与三家分晋的魏氏老大魏驹，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轻轻地弹一弹裤腿，不惊动一只狗。魏驹谥号为桓，史称魏桓子。他的一生平淡且毫无色彩，唯一被后人记录下来的也只有参与三家分晋。魏氏在他的统治下，基本维持在中等诸侯的水平，不强不弱，看似恰到好处，实则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过，他最终还是做了一件值得称道的事——选对了接班人。魏驹的孙子魏斯看着被爷爷调理得半生不死的魏氏家业，撸起袖子，开始实现自己的大国梦。魏斯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魏文侯。

一个强大的国家要具备强大的综合国力。何为综合国力？孙皓晖先生是这样论述的：人口众多，农工兴旺，府库充盈，甲兵强盛，民勇于公战，有此五者，堪称强国。而首要的就是甲兵强盛，因为这是战国时代，你想蒙起头来谋发展、关起门来搞建设？门儿都没有！谁都不会看着你做强做大，所以安内必先攘外。魏斯很明白这一点，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建立一支强大的新军。那么问题来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将领是军队的灵魂，如果选错了人，那可就熊熊一窝了。正在发愁之际，谋士翟璜上前递上一个人的简历。魏斯看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问：“这人，行吗？”

翟璜微微一笑：“谁用谁知道。”

这个人就是战国初期名将之首——吴起！

吴起，卫国人（卫国真是出人才啊，法圣商鞅的原产地也是卫国），年少时和母亲相依为命，最初和当时的年轻人一样，只想好好干活，一切以养活家人为目的，躬耕于田园，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在那个朝不保夕的年代，活着就是胜利。但吴起的母亲格局很高，她时常这样教育吴起：“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因为他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最壮丽的事业——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奋斗。儿啊，你有梦想吗？”

吴起一边劈柴一边说：“妈，菜烧煳了。”

吃饭的时候，母亲又教育他：“实现梦想要敢于冒风险，不能惧怕困难、畏缩不前。就像这盘子里的鱼一样，不能因为害怕鱼刺就不敢吃鱼了。来，儿啊，你多吃鱼肉，娘就爱吃鱼头，鱼头都给娘吃！”

吴起看着母亲那慈爱的眼神，感动得泪流满面：“妈，咱吃的是剁椒鱼头啊……”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儿啊，你有梦想吗？”

到了晚上，吴起爬上房梁，仰望星空。我的梦想是什么呢？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想想还有点小激动……但我现在有什么资本来实现这些目标呢？没钱，没权，没文凭，虽说是有车（毛驴）有房（茅草屋），但比富二代还差得远呢！比自己优秀的人都很努力，那我努力还有什么用！俗话说得好，当你的实力配不上你的野心时，那么你就——洗洗睡吧！于是，吴起没洗就睡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母亲不愿他这样碌碌无为下去，依旧苦口婆心地教导。为了不听唠叨，他只好收拾行囊，装模作样地准备出去干一番大事业。吴母很欣慰，拿出所有积蓄让他去创业。

此时的吴起并没有足够的觉悟，他没有拿钱去上学读书、充实自己，而是走了一条捷径——买官。吴起也是人，他也具备人性的弱点，比如好吃懒做、投机取巧，就像我们每天都幻想一张彩票改变人生一样，吴起也希望可以一步登天。现实告诉我们，纸飞机永远飞不过太平洋，没有足够实力支持的不是梦想，而是梦！结果可想而知，吴起为了得到功名，散尽家财，把母亲几十年的积蓄夹带着自己的青春挥霍殆尽，最后灰头土脸地滚回了家。

看到狼狈而归的儿子，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吴起觉得自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不是干大事的料儿，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王道。他抛弃了命运，但命运却不愿意抛弃他，他有必须做的事，有必须获得的荣耀，只是在此之前，命运要拿走他的几样东西作为代价。第一样要剥夺的，就是他的平凡的小世界。

正如每一部青春剧里都有一个胖子一样，每一部古装剧里总有几个鱼肉乡里的无赖，不一样的是，他们没有盯上良家妇女，而是瞄上了吴起。吴起散尽家财买官，却依旧是屌丝的事上了当地的头条，知名度一下大涨，成了各家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有十几个无赖组团去找碴儿，他们觉得自己虽然是流氓，但比起吴起这屌丝，还是有一丝高贵的。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屌丝会武术！

史书对这段记载很简略，只说吴起持剑击杀了十几个无赖，具体细节没有说，我们可以根据影视剧的一般套路脑补一下事件经过：十几个人欺负吴起一个，吴起忍无可忍，愤怒值爆满，一咬牙一跺脚变身超级赛亚人，然后秒杀了众无赖。变成了杀人犯的吴起只能逃跑，即使他是正当防卫，即使那些无赖早已恶贯满盈。他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奈，力气再大，功夫再好，种的粮食再多，做饭手艺再精湛，也没啥卵用，他第一次那么渴望一样东西——特权！一种可以凌驾于规则之上的、掌握自己命运和别人生死的权力！

吴起决定踏上一条前途未卜的路。临走前，他再次爬上房顶，仰望星空。母亲也爬了上去，坐在吴起身旁。

吴起：“我能行吗？现在的我这么弱……”

母亲：“许多人浪费了整整一生去等待符合他们心愿的机会，却一无所获。对待生命，不妨大胆一点，因为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你最终都要失去它。如果这世上真有奇迹，那只是努力的另一个名字而已。生命中最难的阶段不是没有人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

母亲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儿啊，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的梦想是什么？”

吴起：“是……什么呢……”

那一夜，吴起彻夜未眠。第二天临行前，吴起跪在母亲膝前一字一句地说道：“儿起对天发誓，如果不能位列卿相、拥节旄、乘高车，誓不与母相见！”

母亲笑了：“去吧！”

想做的，想到了就去做。一经耽搁，越是长吁短叹，越会销蚀人的精力和志气。

赢了天下输了她

吴起的第一个目的地是鲁国。这个孔圣人的故乡，连城墙缝里都有一股文化气息。就像现代人提到赌城，就想到拉斯维加斯一样，那时的人提到学问，第一想起来的就是鲁国。不说别的，就这么多年来孔子和他的三千弟子开枝散叶，虽然不能让鲁国人都达到研究生水平，至少也是一张口就之乎者也。吴起来这里不为别的，就冲着重点大学的名气，而且他拜的导师名气还不小，是曾子的儿子曾申。名校加名师，再加上吴起的异常勤奋，按着这个路数，又一位与孔孟齐名的儒学大家即将诞生。

吴起的好运还远不止如此。齐国大夫田居带着家眷来鲁国旅游，既然是慕名而来，当然必须要参观一下名校、拜访一下名师了。他带着女儿来到曾申的学校，刚巧在未名湖畔碰到正在苦读的吴起。本来小伙子长得就帅，而且认真的男生最有魅力，一下子就引起了田部长和他女儿的注意。田部长上前和吴起交谈，吴起呢，对田部长所问问题对答如流。田部长非常满意，觉得这个小伙子前途不可限量，于是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了他。就这样，吴起一边读大学，一边把媳妇都搞定了，让人不服不行啊！求学期间的美丽邂逅，才子配佳人，将来出将入相，贤妻相夫教子，这本应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

就在一切开始变得顺畅的时候，命运又来收税了，它不愿看到吴起这么简单就获得成功。或者说，它不愿看到吴起选择这条路成功，吴起有必须要走的路。要是命运真的存在，估计不知要被吴起鞭尸多少回了，因为命运这次索要的代价，实在是太重了……

吴起求学六年未曾回家一趟，他的老师曾申就纳闷了：“小吴啊，这法定节假日，你咋不回家啊？你妈该想你了。”

“我曾发誓，学业不能顶呱呱，永生永世不见妈！”

曾申顿时感到，这个学生不是儒家的菜，但念在他勤奋好学，只好忍他一忍。过了几个月，吴起接到家书——母亲去世了！吴起的第一反应是崩溃了，整个世界都倒塌了！母亲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自己所有的梦想、所有的誓言都是为母亲许下的，子欲养而亲不待，为何不能再等等，等到儿出将入相、功成名就，给您盖一座七进七出的大院子，用万乘之车把您接进去，让您安享晚年，您为什么走得那么急？！没有分享成果的人，那我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蒙头睡了三天，吴起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回到那个再也没有母亲身影的凄凉的家。临走穿鞋时，想起这鞋子是老母亲在他离家前亲手为他纳的，“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儿，站得稳啊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

想到这里，吴起泪流满面，但他强忍着悲痛：“我还不能走，我还没实现我的承诺！”

第二天，吴起仍旧去上课，这回换曾申崩溃了。

“小吴啊，很不幸听到那个消息，节哀啊……”

“在没位列卿相、功成名就前，我永不节哀！”

曾申震惊了。

“你不回去守孝吗？”

“我曾立誓……”

“你不用说了！我儒家以孝为本，吴起，你乃重利忘本之人，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随后，吴起被赶出了师门。

离开前，吴起对着紧闭的大门苦笑了一声：“孝，我不懂？你们才不懂……”

吴起离开了儒家，换了专业，改学兵法，就这样，历史上少了一个咬文嚼字的吴夫子（我们也可以少背几篇课文），多了一个征战杀伐的吴将军，这也许就是命吧。

吴起虽然离开了曾申，但没离开鲁国。他发现鲁国是一个可以大展拳脚的地方，因为鲁国太弱了！一个知识分子占多数的国家想在战国时代混出头，的确有点难，就好比一个书生跟一群老流氓做生意，甭管你算术学得多好，人家根本不按规则出牌，缺斤短两怎么着，你还想打架啊？你打得过人家吗？！你给人家背一段《论语》？人家可是能动手就绝不跟你BB。于是，大鲁国就像打卤面一样被周围各国揉虐，尤其是齐国：公元前412年，齐国攻鲁；公元前411年，齐国再攻鲁；公元前410年，齐国三攻鲁。人家有三顾茅庐，齐国有三连攻鲁。鲁国国君怒了，老虎不发猫，你当我病危啊！他质问国相公仪休：“这齐国欺人太甚！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枉我兴办教育这么多年，我大鲁居然连一个将才都没有培养出来吗？”

“有倒是有……”

“何人？”

“吴起。”

“这人可是恶名在外啊！不奔母丧，道德沦丧，又被开除学籍，这人能用吗？”

“您是要一个没用的好人呢，还是要一个有用的坏人？”

“但是我听说，吴起的老婆是齐国人，二人相濡以沫多年，我怕……”

“成大事者，至亲可灭，臣了解吴起。”

公仪休下殿后，刚好碰到吴起，吴起急忙上前问：“听说齐国来攻，我国将领可有人选？”

“君上正在考虑。”

“你可曾推荐我？”

“推荐了，但你的老婆是齐国人，君上怕你里通外国。吴起啊，机不可失，你知道该怎么做……”

吴起沉默了……

回到家中，妻子已为他准备好晚饭。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妻子田氏边问边帮吴起脱下靴子。

吴起默不作声。

“怎么了？早上出门时还欢喜异常，说可以大展宏图了，怎么现在回来反倒成了闷葫芦了，碰见蛇精了？”

吴起笑起来。望着温柔贤惠的妻子，还有这温馨的家，他似乎想通了，他不愿再受命运的摆布，他已经失去太多了，失去了平凡的生活，失去了学业，失去了母亲，现在命运又挥舞着镰刀要夺走他挚爱的妻子。他做不到，所以他放下了。这一刻，他感到无比自在，一箪食，一瓢饮，一妻一儿一屋一田，守一份岁月静好，人生足矣。

吃过饭，吴起醉里挑灯看剑，抚摸着自己日夜打磨的利剑，苦笑一声。这时，妻子停下手中的活儿走过来，接下吴起手里的剑挥舞了两下，笑道：“好剑啊，这应当是把杀敌饮血的剑，你打算留着它切菜劈柴吗？”

“我……”

“我听说了，鲁侯不肯用你，是因为我是齐国人，怕你有二心，对吧？”

“你……”

“你为难了对吗？我最后只想问一句，你是爱我还是爱那王权富贵？”

“我……我不知道……”

“我希望你没有说谎，我希望在你内心深处真的对我没有一丁点儿感觉，因为只要有那么一点点，你将会后悔你什么都没有对我说。我爱你！”

说罢，田氏伏剑而死。

“不！”吴起想阻止，但为时已晚。

吴起痛哭了一夜。那一夜后，吴起心中最后一丝柔情也随着妻子的鲜血一起流干了。有过痛苦，才懂得众生之苦；有过执着，才能放下执着。而在吴起这里，是有过牵挂，才会了无牵挂。

读到如此凄婉之处，你以为历史会像我说的那般美好吗？错了，历史没有人情味，只有血腥味。

梦想与轮回

第二天，吴起提着一个包袱走上鲁国的大殿。

“您的快递，请签收！”

鲁侯接过包裹，心里隐隐发凉……

“这是何物？”

“头颅。”

鲁侯面如土色……

“你杀了自己的老婆？！”

“废什么话！一手交头，一手交权！”

鲁侯急忙叫人拿来了兵符和将印，打发了吴起，因为他害怕，害怕看见那双吃人的眼睛。

其实史书对吴起杀妻求将的记载并不详细，大致情形很简单。

吴起回家对妻子说：“夫人可愿意给我一样东西？”

妻子说：“我给你的从来都是我最好的，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我想借夫人的头颅。”说罢砍下了妻子的脑袋。

我说的那个版本是后世文学家杜撰出来的。吴起也曾申辩过，说自己妻子是病死的，但既然那么多史书记载吴起杀妻，可能这并非空穴来风。吴起的确是一个至亲可灭的人，人的心，要多软就有多软，要多硬也就有多硬。即使如此，我还是更愿意相信那个杜撰出来的故事，还是更愿意在那些冰冷的文字上抹上一丝人性。

从此以后，吴起的名声就更坏了，连同他交往颇深的好友都痛骂他。

“吴起啊，想不到你如此贪利忘义，不奔母丧、杀妻求将，你还是人吗？！”

吴起擦拭着手中的剑，胸口好像被开了个洞。

“不是人？对！正如你所说，为什么我能这么冷静，说不定在不知不觉中，我连人性都已经失去了。亲人都死了，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但至少，我的血还是红的，还是热的！”

血是热的，热血只能洒在战场上，吴起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天地。虽然外面关于他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但在军营里，他确实是一位被士兵们打心底里佩服的将军。吴起没有官架子，出入不乘车，睡觉睡在草堆上；看到士兵负重，分而荷之。最让人感动的是，士兵得病生脓包，吴起身为统帅，居然亲自为其吸脓。幸好吴起命大，这士兵得的也不是啥传染病。吴起真正做到了爱兵如子，因此士兵们都愿意拼死一战，“战五渣”的鲁国军队这才有了五成的胜算。

虽有五成的胜算，但毕竟鲁国只有两万知识分子拼凑起来的文工团，而齐国可是实打实的七八万正规军，真的硬碰硬，吴起撑不了多久。但他之所以敢赔了夫人接这活儿，自然有取胜之道。他在等对手犯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而他要做的，就是放大这种错误。果然，对手很快就往套儿里钻了……

齐国的统帅田和在得知鲁国是吴起统兵，不由地哈哈大笑：“吴起贪财好色，让这种人统兵，鲁国要亡了！”齐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一路攻到吴起的营前，但迟迟不见吴起出战。齐军害怕有诈，就在附近安营扎寨，然后派遣特种部队潜入吴起的营内探查。

吴起早就料到对方的侦察兵会来，所以故意安排了他们最想看到的一幕。他把全军最丑的、残疾的、呆头呆脑的、尿频尿急尿抽筋的兵，全都聚集到营房最显眼的地方打麻将、斗地主、抽烟喝酒玩女人。齐国的侦察兵看傻眼了，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鲁国的军营，还以为进了八大胡同呢！

侦察兵回去禀告田和，田和大喜过望，随后露出一脸不屑：“鲁国有此军队，安能不亡？！”虽然他已成竹在胸，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派了相貌丑陋的手下张丑作为使者前去试探吴起。

吴起一见张丑，立马表现出一副奴才相，端茶倒水、点烟捶腿，就差舔鞋了。张丑一看吴起很识相，就问道：“将军客气了！我们老大本来是要直接入城跟鲁侯联络一下感情的，你这两万大军拦着，是几个意思啊？”

吴起连忙谢罪：“这不是不得已嘛，我也不想打啊！你看看我这两万残兵败将的，要么是书呆子，要么是地痞无赖。这样的兵，别说我了，就是天蓬元帅来了也打不赢啊！所以只要不打仗，花姑娘大大地有啊！”

张丑听后非常满意，在吴起营里过了三天“天上人间”的日子，如果不是军命在身，他都舍不得走了。临别前，二人还惺惺相惜，恋恋不舍。吴起特意反复交代，说自己一介书生，害怕打仗，望齐军网开一面，放他一马。张丑一拍胸脯，爽快地答应了。

张丑离开鲁营，吴起立马换成冷峻的表情，对身边的旗牌官说：“通知各营，鱼儿已经上钩，准备下锅！”旗牌官一看吴起的眼睛，顿时一身冷汗。刚才还一副贱狗样，现在转身就要咬死人了，知识分子真不好惹！

张丑带着大包小包的鲁国特产回了齐营，见到田和，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在吴起那里的经历：“吴起胆小如鼠，领着一群小虾米就想搅弄风云。还好他有自知之明，准备割地赔款。”

田和一听大悦，立刻下令各营士兵休息，摆酒庆贺。齐军喝得正嗨，根本不会想到，此时营帐外有两万双眼睛正盯着他们。书生拳打镇关西自然是赢不了的，但如果镇关西喝得烂醉又没防备，那就另当别论了。

田和与张丑正在营帐里规划自己一战成名后的人生，突然外面擂鼓响动，喊杀震天。出营一看，鲁军如狼似虎，势如破竹；而齐军风声鹤唳，望风披靡，战阵土崩瓦解，溃不成军。田和本还想抵抗一阵，无奈兵败如山倒，被张丑拉着乘快马逃走。

吴起用两万老弱残兵打败了数万齐国的精兵悍将，这成为历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吴起一战成名，国内国际声誉像坐了窜天猴似的往上蹿。按理说，吴起打败齐军是值得举国欢庆的好事，但鲁侯可不这么想。吴起在曾申门下学了六七年，虽说没发毕业证，但文化功底在那儿摆着呢，现在又用两万残兵立下赫赫战功，当真是文武全才。这些不是鲁侯最怕的，他最怕的是吴起的眼睛，那是一双有梦想的眼睛。你说是梦想，但在一个无能而又猜忌心强的君主看来，那就是野心！他就不只是猜疑，而是忌惮了！历史是一个圈，总是重复着相同的故事，从功高震主到挥刀相向，这是一个难逃的规律，也是历史的悲哀，岳飞死于它，吴起也差点死于它。

仅仅是鲁老大的猜忌还不能给吴起定罪，毕竟那时还没有发明“莫须有”。鲁侯需要一个导火索，这次点火的不是别人，正是齐国，还是张丑。自从被鲁国打败后，齐国十分郁闷，打不过三晋的军队也就算了吧，连江湖人称“打卤面”的鲁国也打不过，这就尴尬了。他们痛定思痛，发现鲁国胜败的关键在于吴起，只要赶走了他，又可以回到那激情燃烧的岁月了。

上次被吴起坑死的张丑为了报仇，毛遂自荐前往鲁国。他带着一大堆珠宝和两个美女来到吴起家。鉴于对方是齐国使臣，吴起还是礼貌地接待了他。这次局面完全转换了，轮到张丑一副奴才相，端茶倒水、点烟捶腿，可把吴起恶心坏了。张丑表示，齐国被鲁大哥教训后，决定痛改前非，再也不敢招惹鲁大哥了，也希望鲁大哥不要欺负齐国。吴起一听就乐了，两万的部队都东拼西凑了半个月，让鲁国派兵侵略齐国，那估计要大爷大妈们跳着广场舞上战场。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不清楚鲁国几斤几两吗？！但他表面上还是满口答应了张丑的请求。

张丑一看吴起放松了警惕，立马说：“与君一席话，颠覆世界观啊，我与将军真是相见恨晚！”

“相见倒是不晚，主要是……恨啊！”

“我这儿有几箱珠宝和两个绝世美女送给将军。知道您英明神武，身体倍儿棒，但尊夫人又刚刚殡丧，所以……”

“这个，不太好吧……”

“哎呀，我可是代表齐君给您送礼，您不要就是不给我君上面子，那我们可要发飙了！”

吴起一想，上次两万残兵险胜，如果再打起来，鲁国可就撑不住了，为今之计只有先稳住齐国。

“好吧，这礼物我收下，只是这美女……”

“吴兄果然豪爽！春宵苦短，我就不打扰吴兄了……”

张丑刚出门，立刻拿着大喇叭吆喝：“大英雄吴起收贿赂了！吴起收贿赂了！收了美女，而且一收还是俩！”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鲁国本就不大，而吴起的名气又实在太大，这事儿没几天就传遍了鲁国，当然也传到了鲁侯的耳朵里，于是他招来心腹。

“你可知吴起近来的传闻？”

“什么？”

“说吴起收受贿赂。”

“收了什么？”

“收了齐国的珠宝，还有美女，而且一收还是俩，这说明什么？”

“说明……吴起身体很好。”

“呸！说明他有里通外国之嫌，有不臣之心！我的意思，你懂的！”

吴起在得到要被灭掉的消息后，怒发冲冠，痛骂国君听信谗言，然后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跑路！苦学七年，杀妻求将，立下赫赫战功，功名利禄就在眼前，却又一夜回到解放前。现在的他，除了梦想，一无所有。

不可穿越的火线

离开了鲁国，吴起似乎无处可去，因为在列国间，他已经被鲁国和齐国搞臭了，除了杀妻求将、贪财好色外，还加了一条罪过——不忠。前两条只是个人品行问题，倒还可以原谅，但这最后一条就不能忍了。国君害怕部下胜过害怕敌人，尤其是像吴起这样文武双全又有野心的部下，如果不能彻底降服你，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用你。于是吴起变成了谁都想用但又都不敢用的人，他不禁仰天长叹：“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可以实现我抱负的地方吗？！”

突然，一张传单刮到吴起脸上。他扯下传单，正准备骂是谁乱扔垃圾，定睛一看，这不是什么超市打折传单，而是一张宣传海报，具体内容是在三晋大地上，有一个国家正在推行大刀阔斧的变法改革（著名的李悝变法，后面会详述），招聘四海英才，实现大国崛起。吴起一看落款——魏侯。他笑了，因为他早就听说魏侯魏斯礼贤下士的美名。就他了，去吧，皮卡丘！

公元前410年，吴起来到魏国。此时魏文侯正在为国防事业发愁，刚巧吴起又专业对口，二者按道理说应该是一拍即合，但没那么简单就能找到聊得来的伴。魏文侯虽然礼贤下士，好生安顿了吴起，但心里还是打小鼓，毕竟这么一个名声不好的人，到底用还是不用呢？他犹豫不决，就问相邦李悝：“吴起一身毛病，怕是难担大任吧？李子，你怎么看？”

“吴起有什么毛病？江湖上无非是说他贪财好色。贪财，您给他高俸禄就行了。好色，这就更算不上毛病了，男儿本色嘛！巍巍大魏，美女众多，还满足不了他？！”

“那他的能力……”

“吴起贪财好色，但用兵布阵是司马穰苴这样的大将都不能及的！”

魏文侯算是吃了定心丸，直接把吴起派到了他最头疼的地方——西河，因为这里住着最穷却又最能玩命的邻居——老秦人。秦国自秦穆公称霸后，一代不如一代，穷兵黩武，越打越穷，越穷越打，最后把先祖的领地败得没剩多少。秦国偏居于边陲一隅，穷虽穷，但它是标准的战斗民族，男的是刎颈饮血的好汉，女的是不让须眉的豪杰，真到了无兵可用时，老的来套太极拳，少的来套童子功，全民尚武，全民皆兵。魏军同秦军打仗吃了不少亏，虽说秦国不敢跟魏国彻底撕破脸，但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秦国做梦都想拿下函谷关。有“铁关”之称的函谷关一旦在手，则进可攻城略地，退可据险自保，秦国也就有相对稳定的发展环境，可以将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了。但魏国这个邻居的确不好惹，于是老秦人本着愚公移山的精神，隔三岔五来一趟，今天占领一点儿，明天占领一点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运动战、麻雀战，无所不用其极，加上秦军彪悍、战斗力强，魏军几次都是拼上老命才得勉强应付。

现在吴起来了，打雷了，下雨了，秦军要回家收衣服了。公元前409年，魏文侯任命吴起为主将，攻克秦国河西地区的临晋、元里，第二年再次率军攻打秦国，一直打到郑县。随后，魏文侯就在此设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郡——西河郡。经翟璜推荐，吴起成为第一任郡守。现在也算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功成名就，但吴起依旧保持着老样子：与士兵同吃同住，晚上睡觉不睡床，大冷天只盖一个创可贴，还有他最招牌的动作——吸脓！从鲁国到魏国，吴起一直为受伤发炎的部下吸脓，品味着种类不同、口味不同的脓（想想都觉得吃不下饭去啊有没有）。曾经有一位士兵的母亲来看望受伤的孩子，很奇怪儿子的伤为何好得这么快，孩子骄傲地说，是吴将军亲自给他吸脓了。母亲一听，号啕大哭：“完了完了！你的死鬼老爹就曾在他手下，吴起给他吸脓后，他立志要以死报恩，后来你爹真的死了。现在吴起又给你吸脓，你为报答他，必会身先士卒，咱们家要绝了！”后来，这个哥们儿真的死了……

打了几场硬仗，占领了河西，吴起本可以看个片、按按脚、找个妹子搓搓澡，但他闲不下来，因为在和秦国的交锋中，他感觉力不从心，他的士兵们感觉身体被掏空，没打几下就逃跑了一大半，这就让号称一个师的部队实际战斗力不及秦军一个营。吴起开始反思自己，是自己的带兵方法有问题还是士兵自身有问题。

经过反复推理，他得出结论，士兵如此不堪一击，原因有两点：第一，军事素质太差，在吴起接受河西军之前，部队都是寓兵于农，战时打仗，闲时务农，没有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一直都是打仗前两天拉过来临时抱佛脚；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士兵缺少战斗意志。那个时代没有特别鲜明的国家观念，除了屈原这样个别的爱国人士外，其他大多数人都是有奶便是娘。比如商鞅，他本是卫国人，后来投奔到魏国，又辗转去了齐国，最后才定在秦国。再比如主人公吴起，也是卫国人，去了鲁国，在鲁国实在混不下去了，又来到魏国。所以在那个时代，唯一的信条不是爱国，而是受君俸禄、忠君报国。报国不同于爱国，爱发自内心，自然而生；而报呢，有恩才有报。士兵被征用打仗本就是被迫的，他们看重的不是国家有多强大，而是国家能给自己什么。如果食不果腹，谁会玩了命地跟你打仗！士兵逃跑也是情有可原，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战死了，国家不给抚恤金，老婆孩子不都得饿死啊！所以才会有擂鼓一响，士兵一股脑儿地往回跑这样的景象。

这两个问题不解决，想称霸中原？呵呵，春秋大梦！为了解决第一个问题，吴起准备建立一支常备军——一支士兵专职打仗的军队，不种田、不养殖，平时训练，战时打仗。这需要招募几万青壮年劳动力，哪家舍得让孩子告别你挑水来我浇园的平静生活，而去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啊！还别说，哪家都舍得！吴起开出的条件实在让人无法拒绝，而且顺带着把第二个问题也解决了。加入常备军的人，全家免税！我的神啊，这在小农社会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耕种王的土地，交点儿税，那是天经地义。但是苛政猛于虎，老百姓宁可住在山里跟老虎相爱相杀，也不愿意交税，可见当时劳动人民受到何等的压榨与剥削！现在突然说参军就能全家免税，那种感觉估计就像拆迁分到了十套房和一千万元，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了！别急，还有更优厚的条件：常备军士兵不但能吃得好、住得好，还月月有工资；若是牺牲了，还发抚恤金。活着能在二环内买房，死了还能住国家公墓，这待遇上哪儿去找！

于是，报名处一时间人满为患。过去你挑国家，现在该国家挑你了。这么好的待遇，哪能啥歪瓜裂枣都能去，怎么着也得比公务员考试难吧！要想证明你吃得起国家的这碗饭，首先得证明你能为国家卖命，其次要通过体能测试：穿着三重重甲，拉开三百多斤的弩弓，背五十支箭，持戈，挎剑，带上三天的干粮，在三个时辰内跑完一百里路，然后还能立刻投入战斗，就算你通过测试了。这样干说，你可能还无法理解难度有多大，给你做个比较吧：首先，当代各国特种部队每日平均负重为三十公斤，而吴起的这支部队各种甲胄、兵器加起来大概有一百斤；其次，在2018年柏林马拉松比赛中，肯尼亚选手基普乔格创造了2小时1分40秒的新世界纪录——请注意，马拉松赛跑只有约42公里，而且选手是能少穿就少穿，而吴起的部队是带着一百多斤装备，在三个时辰内跑一百里路。这样一对比，你就能明白这碗公家饭有多难端了吧？

选拔后，吴起还修改了部队的编制：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五什为屯，二屯为百，五百设“五百主”一人；一千设“二五百主”（也称“千人”）一人。这种编制类似现代的班、排、连、营、团等作战单位，设置目的主要是便于统一指挥，打仗时能指哪儿打哪儿，部队心力合一，就可所向披靡。同时，每一个作战单位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战败撤退时能化整为零，分成若干个战斗小组分散突围。这样既保证了上令下达的统一性，又发挥了个体作战的灵活性。

层层的选拔、科学的编制，加上严酷的训练，终于，魏武卒诞生了！战国有三大铁军：魏武卒、秦锐士、赵边骑（胡服铁骑）。而在秦国和赵国还在用尿和泥巴时，魏武卒已经独步天下了。怎么形容它的战绩呢？“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均解（不分胜负）”！特别是公元前389年的阴晋之战，吴起以刚刚训练出来的五万武卒新军，击败了十倍于己的秦军，缔造了步卒五万、车百乘、骑三千而破秦五十万众的以少胜多的战争传奇。魏武卒鼎盛阶段发展到了七万人，《尉缭子》记载道：“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

吴起除了善用特种兵欺负人外，还善于发动群众打人民战争。吴起担任西河郡守期间，秦国有个岗亭（类似据点或炮楼）靠近魏国边境。这个岗亭虽然掀不起大浪，但给魏国的庄稼人造成了很大危害，秦兵有事没事下来抢点粮食、抢几个花姑娘是常有的事。不打对不起百姓，但打一个炮楼还不至于调动魏武卒，杀鸡焉用牛刀！

吴起在北门外放了一根车辕，下令说：“谁能把车辕搬到南门外，赏上等田地、上等住宅。”起初没有人去搬它，因为政府在老百姓心中没什么公信力，否则商鞅变法时就用不着也来个“徙木立信”的套路了。过了几日，有位哥们儿快饿疯了，就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把车辕搬到了南门外，吴起立即按约行赏。不久后，他又在东门外放了一石红豆，下令说：“谁能把红豆搬到西门外，赏赐如前。”这回老百姓争抢着要去，吴起挑选其中一人搬红豆，并下了恩赏。其他人都愤愤不平，觉得组织没给他们奔小康的机会。这时吴起诡异一笑，问道：“明天还有大奖，大家还要不要去啊？”百姓们一听，激动不已。吴起接着说：“明天要攻打秦国的那所岗亭，能冲锋陷阵的，授大夫职，赏赐上等田地和住宅！”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参战，只用一个早上就把炮楼给端了。这样一来，秦兵不只被魏国的特种兵打得落花流水，还淹没在魏国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有了这样的强兵悍将，加上函谷天险、人民战争，秦军不得不叹息一声：“雄关漫道真如铁！”吴起痛打落水狗，把老秦人逼得只能在贫瘠的边陲之地开荒、苟且偷生。他不知他做的这些在若干年后，秦国会让魏国加倍偿还。当然，那是后话，至少吴起在此，西河之地有了长达二十三年的太平。

我佩服吴起，不只因他的武将风度，还因他的文艺气息。人家不但能砍人，还能仰头四十五度流泪；不但能打仗，还能写书。俗话说得好，不想当作家的将军不是好演员。提到中国历史上的兵法一哥，大家可能首先想到的是孙武，但吴起的《吴子兵法》其实与孙武的《孙子兵法》像倚天剑和屠龙刀一样，不相上下，史书将二者合称为“孙吴兵法”。

可惜原本四十八篇的《吴子兵法》绝大部分已经失传，现在仅遗六篇。其中，《图国》篇论述“内修文德，外治武备”的战争论；《料敌》篇论述如何判断敌情、克敌制胜；《治兵》篇论述如何治军，指出战争的胜负不完全取决于人数的多少，更在于是否军法严明、赏罚有信；《论将》篇论述将帅的重要性和对将帅素质的要求，指出将帅作为全军的统领，必须刚柔兼备，善用旗帜、禁令和刑罚来治军和指挥作战；《应变》篇论述不同情况下的应变之术和作战方法；《励士》篇论述如何激励士气。

古往今来，名将无数，但大都是打野出身，武功高强，但胸无点墨。儒将甚少，能写出兵法者更是寥寥无几，而吴起以他的文韬武略和成功驳斥了读书无用论。懒散、不爱阅读、不思进取的你，还在用“平凡是真”来麻醉自己吗？

有爸的孩子像棵草

就在吴起杀妻求将后的第六个年头，另一位追求梦想的人也拜在了魏文侯的山头，开启了自己的名将之旅。他和吴起并称为魏国的两驾战车，他就是战国初期四大名将之一——乐羊。

虽是名将，但史学家对他可真是惜墨如金啊！《史记·魏世家第十四》记载翟璜的话为“君（魏文侯）谋欲伐中山，臣进乐羊”，《资治通鉴·威烈王二十三年》也只有“（魏文侯）使乐羊伐中山，克之”八个字，这可能因为乐羊所做之事有违后世儒家的道德准则，为文人所不齿。

虽然正史没留下太多笔墨，但文学家还是给了乐羊一个丰满的背景。《东周列国志》说乐羊之所以能成为高富帅，是因为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多事的女人，啊不，是管事的女人。同为名将，吴起杀妻求将，而乐羊却是一个很怕老婆的人。关于怕老婆，电影《叶问》已经给了我们一个满意的解释——没有怕老婆的人，只有尊重老婆的人。乐羊就是一个对老婆既怕又敬的人。

有一天，乐羊在胡同里遛弯儿。走着走着，突然踩到了一个黄黄的东西。本以为自己踩到了狗屎，一阵恶心，但仔细一看，不是踩到了狗屎，而是走了狗屎运——捡到了一块金饼！这让乐羊乐成了喜羊羊，心想可以帮老婆还房贷了，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跑回家，对老婆说：“老婆啊，跟着我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

妻子说：“你是不是吃饱了事情没饭做？”

乐羊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掏出那块金饼：“今天你老公走运了，捡到金子了！”

乐羊的老婆一看，立刻正色道：“我听说有志气的人宁可渴死也不喝‘盗泉’的水，廉直的人宁可饿死也不吃别人施舍的食物，何况是从别人的遗失之物中求利，而玷污自己的品行（妾闻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况拾遗求利以污其行乎）！”乐羊听后羞愧难当，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不如一个女人有见识，于是赶紧把金饼放回了原处。

还有一次，乐羊外出求学，一年多未回家，估计是生理需求和心理需求都熬不住了，就偷偷翘课回家，还给老婆带了好多特产。本以为小别胜新婚，老婆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而老婆十分冷淡地问：“你是放假了，还是学校倒闭了？这不年不节的，你回来干啥？”

乐羊自觉地找了个搓衣板跪着：“回禀老婆大人，我……翘课了……”

“还好意思说！你学业有成了吗？！英语过六级了吗？！考过注册会计师了吗？！雅思、托福考几分？！”

“我……我曾得过中原地区皮皮虾最完美去壳奖，是不是很崇拜我？我就是这样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少年，这些只不过是我的冰山一角。”

“你还真是贱得肆无忌惮啊！”说罢，老婆拿起剪刀，快步走到织机前，把刚织好的布匹从中间一刀剪断，说道：“这些丝，都是从蚕茧中一根一根抽出，再一根一根积累，一根一根织就，最终才成丈成匹。现在被割断，已经前功尽弃。积累学问，就应当积土成山、积水成渊。自古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求学如果半途而废，同割断布匹又有什么不同呢？”

乐羊在搓衣板上跪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出发了，重新回到学校。这次他七年没有回过家，终于修完了学业。

其实，上述故事出自范晔的《后汉书·列女传》，里面的男主叫乐羊子，是东汉人，所以此乐羊非彼乐羊。乐羊子因有一个贤妻而出名，而乐羊因攻城略地而闻名，这并不妨碍后人对他们进行艺术加工。《东周列国志》作者冯梦龙就把两个乐羊融为一体，巧妙地给乐羊安排了一个贤惠的老婆来充实人物形象。不得不说，神来之笔啊！

说回正题，此时魏国庙堂正在讨论一件大事——打仗！战国时代嘛，几乎所有国家都在做两件事——打仗和准备打仗。魏文侯此时刚上任没多久，正琢磨着自己的三把火在哪儿放，要找个倒霉蛋立立威，于是想了想周围哪个邻居不顺眼。首先就是秦国，不过还好，有吴起在，秦人已经哭晕在厕所了。再看韩赵，曾是同胞，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不好意思大动干戈。正在魏老大发愁时，突然接到消息说中山国来挑衅，打了一枪就跑了。说起来，这中山国也是倒霉催的，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来犯，估计不是政府军而是地方部队，想趁魏国新君立足未稳之际抢点钱花花，但万万没想到，这给中山国带来了灭顶之灾。魏文侯听到手下报告，一拍大腿：“对啊，可以打中山国啊！这国家不大不小，欺负起来正合适！”

中山国国君很冤枉，他也清楚自己的实力，借他个胆儿也不敢调戏魏国啊！所以魏国攻打中山国的出师之名是自卫反击，就显得牵强了。包括《吴子兵法》在内的史料都认为，魏文侯事先已经定下攻打中山国的方案。所谓的中山国带兵入侵，只是挑起战争的借口。春秋无义战，在那个靠拳头说话的时代，正义是属于胜利者的。

定下了攻打目标，下面就该点将了。若论此时他手下的第一大将，自然非吴起莫属。但吴起的位置太重要了，相当于封疆大吏，西河一刻也少不了他，这可怎么办呢？这时救火队长翟璜出现了（后面也会多次出场），他对魏文侯说：“臣举荐一人——乐羊。”

“未曾听过此人的名气啊……”

“君上可知，乐羊的儿子乐舒在中山国为将，和我国交战时，曾击杀我犬子。按理说我与乐羊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不是他真有将相之才，我又怎会把这扬名立万的机会送给他！”

“如此说来，此人必定有些才能。只是他的儿子在中山国为官，我怕……”

“君上是怕他心疼儿子不忍攻伐，又或是担心他阵前倒戈？”

“既然知道这些，你还举荐他？！”

“乐羊是追求名利之人，他的儿子乐舒曾向中山国国君举荐过他，但他因中山国国君无道而拒绝了，说明此人不仅求名，而且讲义。他留在魏国不走，正因您是一代明君。您若拜他为将，他定会感激您的知遇之恩，以死报之。”

魏文侯听后，立刻召见了乐羊。

“中山君无道，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想代表月亮消灭他。本想拜先生为将，无奈先生的爱子在中山国为官……”

“君上不必多言了！大丈夫建功立业，各为其主。中山君荒淫无度，我儿心盲，不侍明主。吴起能杀妻求将，臣为何不能大义灭亲？臣愿立下军令状，领兵讨伐中山，不灭中山，便以死报君！”

“好！既然先生如此深明大义，我又岂能不信你！命乐羊为将，西门豹为先锋，统兵五万，讨伐中山国！”

“臣领命！”

于是，魏国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中山国只得应战，命大将鼓须屯兵于楸山（今河北省灵寿县西北鲁伯山）一带。那里是中山国的门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乐羊屯兵于文山。古代的攻坚战是非常不利于攻城一方的，毕竟守城的一方居高临下，随便扔块石头，在重力加速度的帮助下就能砸晕一个人；而攻城的只能纯靠人，用尸体一层一层地往上堆。所以一般强攻是下下策，最好是围上数月甚至数年，等对方粮绝时自己开城投降，这样两边都少伤亡。乐羊可是立过军令状的，大军百里奔袭而来，疲于奔命，不能久战，只能速胜。没想到鼓须也不是吃素的，居然跟乐羊生杠了一个多月，未分胜负。

乐羊有点沉不住气了，对先锋西门豹说：“我在君上面前立过军令状，现在出兵一个多月了，居然被一个小小的楸山困住手脚，真是惭愧啊！”

西门豹笑道：“昨日西南风起，我见将军面露喜色，想必是已经有破敌之策了吧？”

乐羊哈哈大笑：“知我者，西门将军也！这破敌之策就在这营帐内，不知西门将军能否指明？”

西门豹笑而不语，端起酒杯向旁边的炭盆里一泼，盆内顿时喷出烈火来。

乐羊大喜：“没错，就是火！我见楸山多楸树，这几日风高物燥，楸木易燃。我现在需要一个有勇之士，带着敢死队去纵火焚林，鼓须的兵必然大乱。他们一乱，我们就趁火打劫，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不知这个有勇之士可有人选？”

“你说你想去？”

“不是，我是想说……”

“既然西门将军自告奋勇，我也只能成人之美了！”

“我……我……好吧，我去……”

此时正值八月十五，鼓须跟乐羊五万大军对峙了一个多月，觉得自己能上天和太阳并肩了，得意忘形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而中山君居然也这样认为，觉得不出十日，必将大胜，于是派人给前线送去美酒佳人。众将士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喝到三更半夜，整个军营没几个清醒的。西门豹领兵从后山摸过去，每人各持一根木炬，上面淋有火油。借着风势，楸木林很快就一片火海。中山军大乱，赶忙救火，但都喝得烂醉，分不清酒和水，泼酒救火，更助火势。

鼓须看前营火势很大，以为有魏军攻击，急忙带着残兵败将往后山跑，哪知这是“狼赶羊”的战术。群狼在捕捉羊的时候，会从三面同时发起攻击，不过都是佯攻，并不真正捕捉。羊群受到惊吓，只能往唯一一个没有狼的方向奔跑，殊不知那里才是真正的死路。狼群的主力都在那个看似安全的路上埋伏，只等羊入狼口。乐羊虽然名字里带个“羊”字，却是披着羊皮的狼。鼓须带领部将往后山逃窜时，乐羊亲自引兵袭来，中山军全军覆没。鼓须死里逃生，孤身一人逃至白羊关。魏兵紧追其后，鼓须被打怕了，弃关而走。

乐羊势如破竹，没过多久就打到了中山国的国都，将都城团团围住。中山国国君名叫姬窟，子爵。话说这个姬窟还真不是什么好鸟，《东周列国志》对他的描述是：“好为长夜之饮，以日为夜，以夜为日，疏远大臣，狎昵群小，黎民失业，灾异屡见。”就是说，这个败家玩意儿喜欢整夜嗨，喜欢在“天上人间”搞娱乐活动，不问朝政，亲小人、远贤臣，搞得百姓流离失所，灾祸频繁。

每一个败家的昏君背后，总有几个不辞辛苦帮他败家的佞臣，大夫公孙焦就是其中一个，他给国君出了个主意：把乐羊的儿子乐舒挂在旗杆上当人质，虎毒还不食子呢，定叫乐羊无心应战。中山君一听，不错，妙计！

于是，就在乐羊攻城攻得正嗨的时候，中山城城楼上升起了旗杆。乐羊眺望过去，旗杆上挂着的人怎么这么眼熟，那不是我儿子吗？！乐羊静下心一想，定是敌人的奸计，就下令放箭射死旗杆上的娃。乐舒大喊：“爹地呀！呀买碟！呀买碟！”攻城的士兵谁也不敢动，毕竟是将军的儿子，万一这独苗被你掐了，将军不得掐死你呀！

乐羊听到喊声后大怒：“你这个不孝子！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中山君荒淫无道，你却贪图富贵非要侍奉他。今日之劫，完全是你咎由自取！若是还有悔改之意，速速下来投降！”

乐舒也算是聪明人：“爹地呀，投不投降我说了不算啊，容我跟老大商量商量！”

乐羊想了一下：“好，我给你们一个月！”

一个月后，乐羊派人去要降表，中山君不给。乐羊看他们没有投降的意思，那就打呗！刚要打，又听到城楼上那凄惨的喊声：“爹呀，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冰雹吗？你对得起我娘吗？！”

于是中山国又多活了一个月。

姬窟一看这招有用，就用上瘾了，一来二去居然拖了三个月。西门豹等不下去了，直接质问乐羊：“老大，明摆着这是中山国的缓兵之计，傻子都能看得出！你虽然爱子心切，但也不能这样拖啊！这都等了三个月了，我等得花都谢了！”

乐羊笑了：“西门将军莫要着急。中山君不爱惜百姓，违背天意。我们本是替天行道、讨伐昏君，如果一味猛攻，不考虑百姓生死，怕是有为一己之私侵略他国的嫌疑。我之所以退让三次，不只是为了成全父子之情，更是为了收服民心，让中山国百姓知道我们是仁义之师。到时民心所向，中山国不攻自破。”

西门豹听后不得不赞叹乐羊的深谋远虑，但又隐隐担心，因为他察觉到乐羊的头顶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把悬剑正是魏文侯。乐羊势如破竹攻到中山国国都时，满朝文武无不称赞他的神武，但自从围困三个月而不攻城的消息传来，朝堂上的风向就变了。大臣们议论纷纷、以讹传讹，有的说乐羊与中山君达成协议，平分中山国；有的说乐羊有不臣之心，要与中山国联合攻打魏国，反正骂乐羊的竹简堆成山。一开始魏文侯还不信，但三人成虎，时间一长，他也吃不准了，就问翟璜。

“这乐羊三个月未挪窝，众臣皆非议。毕竟他带着寡人的五万大军，是不是……”

“君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若这般行为的话，着实会让乐羊和前线的将士们寒心啊！乐羊是精通兵法之人，他之所以按兵不动，必然有他的考虑。”

魏文侯一听，深感羞愧，把弹劾乐羊的竹简全都丢到箱子里锁起来。不得不说，魏文侯的确是个明君。

再说乐羊这边，等了三个月，别说中山君的降书了，连根鸡毛都没等到。哎哟我这暴脾气，再不投降我就发飙了！乐羊开始了昼夜不息的攻城。中山君急得团团转，这可咋办呢？故技重施？于是，乐舒又被挂在了旗杆上。但对圣斗士来说，同样的招数不能用第二次，更何况你已经用了三次。乐羊看到自己的儿子又被放风筝了，不禁怒发冲冠，攻城攻得更加猛烈。

就在中山君即将陷入恐怖的黑暗时，忠贞不贰的大臣公孙焦伸出了手——把他推入了更深层的黑暗。他又给中山君献计说：“乐舒的老爹领兵来犯，乐舒也难辞其咎。君上只要听我的，把他咔嚓了，山人自有妙计退敌。”

“果然？”

“果然！”

“当真？”

“当真！”

“好的！来呀，把乐舒给砍了！”

“君上，我的意思不是砍了他，而是煮了他。你看乐羊三次因为乐舒罢兵，可见他多疼儿子。要是把乐舒炖成一锅羹送给乐羊，他肯定崩溃，无心应战，咱们就可以绝地反攻了！”

“把人炖成羹，太血腥了吧，禽兽！不过——我喜欢！”

弱智的中山君再次听信了弱智的公孙焦的话，把乐舒做成了麻辣烫。这个世界，好人不会死，坏人也不会死，只有愚蠢的人才会死。公孙焦或许不算愚蠢的人，但他确确实实办了一件愚蠢的事。他错误地估计了乐羊的心，用平常人的心理素质来衡量乐羊。而乐羊的心是梦想家的心，为了实现梦想，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这颗心是硬的，但也是热的。

望着一锅肉汤，乐羊面色冷峻。虽然我知道此时他的内心一定在哀号，在颤抖，但手中的汤勺却握得那么坚定，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在中山君使臣面前，硬生生地喝完了一碗汤！喝完后，他冲使臣笑了笑，这回换使臣崩溃了。他惊恐地瞪着眼睛，生怕乐羊生吃了自己。乐羊站起来把碗递给使臣，冷峻而沉稳地说：“多谢贵国国君的汤，我还给他留了一点儿。破城之日，我与他共饮！”使臣听后，连滚带爬地逃跑，边跑边庆幸自己没被做成生鱼片。

同样崩溃的还有中山君和公孙焦。虎毒还不食子呢，然而乐羊却刷新了他们的世界观。他们不再做任何抵抗了，因为他们知道，那个人，是不可战胜的。城破之日，中山君自缢而亡，这样体面的死法总好过被做成火锅底料。

乐羊胜了，一战成名，前方之路似乎是一片坦途。连魏文侯都感动地说：“乐羊是为了国家才食其亲子！”然而此时朝中有人进言：“乐羊连亲儿子的肉都敢吃，还有谁的肉是他不敢吃的？！”自此以后，国君只夸奖他的功劳，将其封在灵寿，却再也不重用他。

飞鸟尽，良弓藏。对于希望沙场建功的武将来说，这样的结局在安稳中透着凄凉。但乐羊已经看开了，虚名是一个下贱的奴隶，在每一座墓碑上说着谄媚的诳话。权势与梦想，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在回首往事时，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然而当这辛辣的酒水让我的双眼变得模糊时，我的身边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我的儿子啊，今夜，我不关心这世界，我只想你（致敬海子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