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死，只会逐渐消亡

公元前406年，乐羊灭了中山后，中山的宗室们逃到山里打游击。经过三十年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在魏国衰落时咸鱼翻身。复国后，他们吸取了教训，立志不再做孤立的小树苗，要做善于攀附的爬山虎。为了防止再度被灭，中山首先抱住了当时中原第一强国齐国的大腿，然后和秦、燕、魏、楚的关系也十分暧昧。

有意思的是，赵国离中山最近，但却是中山唯一不想亲近的国家。从版图上看，中山像一根毒刺一般，深深地扎在赵国的肉里，让赵雍疼到销魂，疼到蚀骨，疼到欲罢不能；且中山曾在齐国的支持下多次侵略赵国，有一次还差点让赵国亡国。所以，无论是报仇、练手还是拔出毒刺，对于刚刚修炼成的赵家军来说，中山都是最佳对象。

过去，赵雍也曾试着动过手，但一直没能搞定中山。一是因为中山本身的彪悍，二是因为诸国对中山的袒护。所以在这卧薪尝胆的二十年中，赵雍一手抓军事，组建胡服铁骑；一手抓外交，与诸国打得火热，中山逐渐被孤立。齐国虽是中山最大的靠山，但赵国攻打中山的时机赶得很巧：齐闵王一心一意要吞掉宋国，为了得到赵国的支持，也只能对赵国伐中山的军事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万事俱备，只待发兵。

赵武灵王的大军从邯郸出发了，一路灭了中山的几座城池，基本上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因为战斗力悬殊。中山战斗力最强的，就是它的骑兵。现在好了，赵军也有骑兵，而且装备更加精良，骑兵训练更有素。当你的优势变成对手的优势时，那你会死得很惨，因为对手已经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了。

此时的赵武灵王就像一架加满炫迈的战车，根本停不下来：公元前306年（赵武灵王二十年），赵国攻取中山之地，兵峰直抵宁葭（今河北省石家庄市西北）；同年，向西攻取林胡之地，占领榆中（今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东胜区一带），林胡王献马求和。公元前305年，赵国“以二十万之众再攻中山”；公元前303年，赵国三攻中山；公元前301年，赵国再度进攻中山，攻入国都灵寿，中山王犒逃往齐国；公元前300年，赵国攻取扶柳（今河北省冀州市），中山东部边地尽为赵国所有，赵国的版图向北推进到与燕国相邻，中山几乎亡国，中山王犒也死在齐国。上述事件，史称“中山五割与赵”。在此之后，赵武灵王为了恢复国力、与民休息，扶植傀儡作中山王。公元前296年，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废黜中山的傀儡国君，号称“五千乘之国”的中山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中山变成囊中之物后，胡服铁骑威震天下，赵国成为继秦国之后的第二大军事强国，国力在此时达到顶峰。但这些荣耀对于赵武灵王来说，只是一个跳板，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一个目标——攻秦！大业尚未成功，赵雍仍须努力！

因为常年要在外征战，国家政务只能交给朝中大臣管理。一年两年还好，但自己的后半生注定要在马背上度过，长此以往，异姓大夫会逐渐控制实权，来个“三家分赵”也不是不可能的，必须让自己的亲骨肉当家才放心。所以，赵武灵王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退位！

这个时候的赵雍才四十多岁。男人四十一枝花，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但就是在这个名气、魅力都达到峰值的时候，他选择了退位。赵雍向来是一个执行效率高的人，既然下定了决心，下一步就是确定继承人了。

把国君之位传给谁呢？按理说太子章是最佳人选，他是长子，而且继承了父亲赵雍与母亲韩夫人的优点，勇敢、果决、孝顺，立过无数战功，在赵国人气很高，于情于理都是国君的不二人选。当太子章府里的人弹冠相庆，庆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时候，赵雍又干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废太子章，改立公子何。

“君父，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不够优秀吗？”

“不，不是你不够优秀，而是你太优秀了，以后攻城略地，我实在离不开你呀！”

公子章欲哭无泪，这可能是这辈子最令他难受的夸奖了。

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公子何是谁呢？这还得从赵雍的一次艳遇说起。赵武灵王十六年，赵雍游大陵。一天，他梦见一个少女鼓琴而歌：“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说白了就是老赵做了一个春梦。梦醒后，老赵在朝堂上和一帮老男人讲了这个梦，大家一起过过嘴瘾。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臣吴广（这人和陈胜真没啥关系）听后，立马嗅到了机会，因为他觉得赵武灵王描述的少女，太像自己的女儿孟姚了。于是在赵雍夜晚痛饮时，吴广营造出他梦中的情景，让自己的女儿出场，翩翩起舞，鼓琴唱歌。赵雍本就半醉，迷离中见到美女，惊为天人，根本把持不住。之后赵雍非常宠爱孟姚，赵人遂称孟姚为吴娃。

赵雍的原配韩夫人早逝。而吴娃肚子十分争气，一连生了公子何（赵惠文王）、公子豹（平阳君）、公子胜（平原君）三个儿子及一个女儿，被赵雍扶为正妻。可惜天不假年，吴娃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了。临死前，她求赵武灵王改立公子何为太子。于是，太子章就被降为了公子章。唉，台风飓风龙卷风，都比不过枕边风；花香果香大地香，都比不过温柔乡啊！

住在小山丘上的人，就算失足滚下去，只会摔伤；而住在云朵上的人，一旦摔下去，就只有死。公子章就是长期住在云朵里的人，被捧得越高，摔得就越惨。赵武灵王自己也说，公子章的确是十分优秀的继承人，如果他做国君，所建立的功业一定会在自己之上。而公子章本人也太想表现自己了，沙场上总是一马当先，最大限度地展现自己的勇猛。万万没想到，勇猛反被勇猛误。

在那时的赵武灵王眼里，国君之位只是一个虚名，他最终的梦想是灭掉强秦，让赵国一统天下。跟自己的“赵国梦”比起来，王位什么的都是浮云。他看到公子章那么英勇善战、身先士卒，已经变成自己的左膀右臂，灭秦大业少不了他，便将自己的梦想强加给了儿子。

公子章虽然也希望赵国变强，但自己拼死拼活地跑业绩，到底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董事长的位置！这就好比自己辛辛苦苦打工赚了钱，盖了房，买了车，相亲搞对象，下了聘礼，办了酒席，临了临了，没我什么事儿了，我弟弟跟我媳妇入洞房了。搁谁谁受得了！

赵武灵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99年），赵雍传位于太子何，是为赵惠文王，他则自称“主父”，意即“你们大王的老爸”。赵武灵王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太上皇。各位读者如果念不惯“主父”，可以亲切地称他为“王爸”。

赵雍的本意是在赵国构建二元政治，自己和儿子都是国中之主，只是自己不再使用国君的称号。这样做的原因是，自己常年带兵打仗，说不定哪天就战死沙场了，到时候没个撑场面的人，赵国必定大乱。先前几代国君更替时发生的内乱，使得赵雍非常想在有生之年就让政权平稳过渡了。自己扶新君上位后再送一程，帮助儿子在政治和军事上历练成熟。

想法是好的，但严重违背了政权架构的基本规律——国不可有二主。权力这块蛋糕，自然是分的人越少越好。赵武灵王的确是杰出的军事家，却也是个蹩脚的政治家。正是他在政治决策上犯下的错误，害死了他的长子，也害死了他自己。

你的孤独，虽败犹荣

把王位让出去后，赵武灵王终于可以专心搞军事了。接下来的几年，他修长城、灭楼烦，忙得不亦乐乎。另一边，在肥义的教导、扶持下，天资聪颖的赵王何很快就进入了王的角色。经过三年的听政，他已经很懂得治国之道了。

再说公子章。被废后，他对赵武灵王毫无怨言，依旧孝顺如初。想起温柔贤惠的韩夫人，赵雍对这个优秀的儿子就更加愧疚了。他想弥补公子章，于是封其为安阳君，并派田不礼相公子章。

这个狗不理，啊，错了，是田不礼，是何许人也？他本是齐国的失势贵族，一直希望东山再起，说白了就是一个对权力充满贪欲、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成为公子章手下后，他时常煽风点火，撺掇着让他谋反：“我真为主君感到不平！想您才华与人品齐飞，三岁获得珠算三级证书，五岁通过楼烦语八级考试，七岁考取骑马证，十几岁就上战场拿下first blond。无奈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主父竟让您屈居赵王何之下！您是嫡长子，又屡立战功，您做国君，那是众望所归啊！”

公子章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狗不理”又每天给他洗脑，于是他也开始盘算如何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王位。虽然这样想，但也是有贼心没贼胆，迟迟未付诸行动。真正让他下定决心干一票的，不是别人，还是赵武灵王。

赵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狠厉异常，但在生活中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像大多数父亲一样，他爱自己所有的孩子，不想厚此薄彼。赵惠文王四年，赵武灵王打算把代郡给公子章，让他也称王。这个方案实在荒唐，这不是国中之国，搞分裂吗？！但赵雍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可以弥补公子章；第二，可以收回赵王何的实权，让自己重掌朝政。

赵雍为何出尔反尔呢？因为在灭中山、楼烦后，他觉得灭秦指日可待，而自己又还年轻，就想再度回到权力的巅峰。但自从退位后，赵武灵王逐渐失去了往日的中心地位，而赵王何在肥义的辅佐下，政务处理得越来越娴熟，能力得到了朝廷上下和百姓的认可，已经取代老爹，成为赵国的头号人物。

最初的二元政治构想破产了，“王爸”毕竟不是王。尽管赵王何是自己亲手捧上顶点的，但名位与权力的远去令赵武灵王十分失落。一生追求荣耀的他有些不甘寂寞了，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要回王位，于是他想出了这个自以为一举两得的办法：扶植公子章，让公子章和赵王何斗，斗得不可开交之时，他再如天神般站出来主持公道。你们俩都不用争了，“王爸”我还可以继续干几年。就这样打着防止赵国内乱的旗号重新主政。多么完美的计划，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赵武灵王把要立公子章为代王的想法同重臣肥义说了。肥义是赵雍的老爹培养起来的，作为托孤重臣，他从赵雍十几岁时就开始辅佐他，亲眼看着小赵一步步变成老赵。君臣风雨同舟二十余载，感情自是深厚，但肥义坚决否定了赵武灵王的想法。起初，他以为立公子章为代王不过是赵武灵王对儿子的溺爱，但聊了几句后，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吃的孜然比赵雍薅的羊毛都多，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意识到，老赵要从儿子手里夺权，赵国恐怕要出大乱子了。

肥义是个胸怀大义的忠臣，他不私忠于某个主君，而是忠于国家和百姓。如果别人问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可能会回答，从娘胎里来，到坟墓里去。但肥义的回答肯定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他不想参与任何政治斗争，他只想对国家和人民尽忠尽责。在过去的四年里，肥义尽心辅佐赵王何，如今赵王何羽翼已丰。他和他父亲一样，渴望荣耀，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名垂青史。新王根基已固，如果赵国再出现一个王，必生萧墙之祸，赵国必然要再经历一场血雨腥风，百姓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预见到这些，肥义认为自己必须阻止赵武灵王的愚蠢想法。这样做也许会被记恨，会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中粉身碎骨，但他坚持一个信念：“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赵武灵王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这位股肱之臣会忤逆他。既然如此，那么君臣从此反目，你已是我的敌人！于是，赵雍故意把赵王何与肥义反对立公子章为代王的事情透露给公子章，公子章更加痛恨这两个人了。这个时候，老赵又添了一把火，若有若无地给公子章画了张大饼：王位是条狗，谁有本事谁牵走。

得到“王爸”的默许后，公子章更有信心了，开始筹划自己的夺位大计。但由于公子豹对邯郸的防卫很严密，赵王何也只是上朝时才得一见，他与田不礼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一筹莫展之际，“王爸”又来了一次神助攻。他以在沙丘（今河北省邢台市广宗县西北）选看墓地为由，命公子章与赵王何随行。这是在给公子章创造机会呀！章郎啊，老爸只能帮你到此了。

赵王何没有办法，毕竟是老爹的命令，也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老虎、蟑螂（章郎）一起打了，好在有重臣肥义和信期随行。到沙丘行宫后，赵王何独居一宫室，赵武灵王与公子章共居另一宫室。田不礼看时机已成熟，就劝公子章当断则断，先杀老弟，再挟老爹以令群臣。

于是，公子章借用赵武灵王的令符，请赵王何到主父宫中一起宴饮。肥义很清楚这场战国版鸿门宴的用意，于是请赵王何与信期留下来，自己单刀赴会，并约好子时在后门会面，如果没有如期而至，那便是永别的意思。

肥义入主父宫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根本就没有其乐融融的家宴，只有公子章和田不礼的磨刀霍霍。

肥义怒视着他们。田不礼阴狠地问：“你一个人来，不怕死吗？”

肥义笑了：“死亡对于我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存在时，死亡还没有来；而死亡时，我已不存在。人不应当害怕死亡，而应害怕从未真正地活过。”

肥义没有太多时间发表临别感言，田不礼手起刀落。肥义死了，公子章与田不礼再遣使者请赵王何，但仍遭拒绝。公子章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进攻赵王何的宫室。就在宫门即将被攻破时，李兑（“苏秦篇”中讲过这个人）与信期率兵勤王，局势发生大逆转。公子章兵败，逃回主父宫中。赵武灵王护子心切，紧闭宫门，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李兑是个狠角色，无视主父之命，直接攻入宫中，诛杀了公子章及其党羽。

李兑杀了公子章后，突然背后一凉，方才觉得冲动是魔鬼。主父现在虽是虎落平阳，但胡服铁骑可是他一手创建的。也就是说，赵武灵王仍军权在握。你宰了他儿子，等他出了沙丘行宫，只是宰了你那都是最大的仁慈。不行，绝不能让老赵活着出去！但是人家毕竟是主父，是赵国人心中的一代英主，谁敢背负这个弑君的罪名？既然不能放，又不能杀，那就效仿齐桓公的结局，活活困死他、饿死他！就这样，英武一世的赵武灵王被软禁起来，沙丘行宫被整整围了三个月。

赵雍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主父宫里，想着自己的前半生，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称孤道寡这么多年，这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起初，他还硬撑着，掏鸟蛋，抓老鼠，草根、树皮、棉絮，能吃的都吃了。他要活下去，他还有未竟的事业！他期待着自己的儿子回心转意，还能念一点父子之情。但时间慢慢过去了，他知道再没有任何可能了。临死前，赵武灵王居然欣慰地笑了——成大事者至亲可灭，我的何儿真的掌握为王者的精髓了！赵国会在新王的带领下一往无前，称霸天下，实现我的平生夙愿。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我累了，该睡了……

每一个故事的主角，我都会在最后给一个评价。赵武灵王，很复杂。他是一个军事家，灭中山、占云中、收楼烦、挫强秦，胡服铁骑，所向披靡；他是一个战略家，当所有人都在函谷关外望关兴叹时，他匠心独运，内修建设，外联邦交，曲线攻秦，将赵国国力带上顶峰。世人对他的评价很多，而我要说，他其实是一个孤独的人。他的一生都在和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为敌：初登君位就碰上“五国谋赵”，险些国破家亡；为伐秦，他力排众议，推行胡服骑射；为稳固内政，他特立独行，禅让王位；晚年想重登大宝，竟鼓动内乱，最后死于非命。他一生所做的事，大多难以被人理解，有的做对了，有的做错了，但无论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我都佩服他那份潇洒的孤独。正如刘同所说：“你的脸上云淡风轻，谁也不知道你的牙咬得有多紧。你走路带着风，谁也不知道你膝盖上仍有摔伤的瘀青。你笑得没心没肺，没人知道你哭起来只能无声落泪。要让人觉得毫不费力，只能背后极其努力。我们没有改变不了的未来，只有不想改变的过去。”

赵武灵王，一个孤独的人。你的孤独，虽败犹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