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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慧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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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元旦。天儿挺暖和,老舍正在写他的《骆驼祥子》,街坊们打招呼的时候都说,听说今年小年夜恰逢立春,看来是个好年景。北平老百姓都乐呵呵地迎接这个新年。谁也想不到,七个月之后,日本人会打进来。 早稻田大学法律系毕业的金大律师发现儿子不在家,女仆不敢讲,少爷金宗宪又端着照相机去东安市场吉祥戏院了。金宗宪是京戏迷,他拜了中华戏校教师郭春山为师。在当年,“富连成”科班和中华戏校的地位,大约等于今日之北影和中戏。中华戏校以“德和金玉”来给每一届的学生取名,王金璐看名字属于“金”字辈,人却属于“和”字班,王金璐自己解释说:“我在家里按排字叫庆禄,我本是‘和’字班,焦菊隐校长说‘和禄’俗了,让用‘金’字吧,人还是‘和字’班级的,就改成‘金璐’了。” 金宗宪认识王金璐,他和王和霖、储金鹏、李金泉等也都相熟,他们给金宗宪取了个外号,叫“照相的”,因为每逢他们演出,金宗宪必定去观剧并给他们拍照。但王金璐一定是最打眼的,这种打眼,不仅因为台上的英姿飒爽,也来自台下的粉丝团。 这是民国初代饭圈女孩。 京城饭圈,之前还是男人的世界。每个党派听起来都很吓人,喜欢谭鑫培叫“痰迷”,爱杨小楼叫“羊迷”,迷王瑶卿叫“瑶痴”,梅兰芳资深粉最可怕,叫“梅毒”。(所以一百年之后粉丝们叫个“玉米”什么的太小儿科了。)综合徐凌霄、丁秉鐩诸位老先生和张文瑞《旧京伶界漫谈》等各种资料的说法,大约分为以下几种: 文捧:“找名流作诗,找贵人题匾,酸酸溜溜,吹吹唱唱,标榜一气。”(徐凌霄语)散戏路上就要开始构思,回家不睡觉赶紧写吹捧文章,要赶当晚就送至报馆,有的甚至航空邮寄至沪上等大码头,为的是文章见报,给角儿提气。 前台武捧:成群结队包厢占座儿,角儿一出台,先齐声来个好儿。不管角儿是唱是念,必定一句一个好儿。角儿一下台,捧角儿者全体离席。在他们眼里只有心仪的角儿,若是多瞧了别人一眼,就好比烈女失身,罪莫大焉。这种捧法,要人多势众,豁亮的嗓门,整齐的脚步,有指挥如意的队长,有步伐整齐行动敏捷的选手,所以叫作武捧。 后台捧:通过关系向戏园子老板和管事施压,把角儿戏码儿往后排,能唱大轴儿绝不派压轴儿,能唱压轴儿绝不来倒第三。海报排序尽量靠前,名字写得大如斗。 文艺捧:请名师指点歌舞唱腔。 经济捧:就是出钱。 千万别小看这些追捧手段,讲究可不少。拿最不需要门槛的武捧来说,“叫好儿”不是扯着脖子没完没了的叫,“好”字须带腔儿,字头、字腹、字尾一个不能差,据说当时最完美的叫好儿是“好哇唔”,我少女时代去看言兴朋的戏之前,还费劲和一位老先生学过,拐弯儿带钩儿,满宫满调,十分考验中气。但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口,感觉旧社会习气太重了,主要还是没办法做到没脸没皮。叫好儿的时机也很重要,角儿一出场,须要有碰头好,这时候要洪钟大吕,要力拔山兮气盖世,用今天的话来说,叫排面。不管角儿今天发挥如何,该有好儿的地方一定要有,一个也不能少。甚至有时候,知道角儿这个唱腔不行,大家用好儿盖过去——典型案例就是谭富英。根据丁秉鐩先生的回忆,谭富英在天津演《四郎探母·坐宫》里的“叫小番”嘎调没翻上去,台下哄倒彩。谭富英从此落下病根,凡到此处,嘎调就上不去,最后还是戏迷们想办法,他们选定几个区域各预定十多个座儿,戏迷分拨儿埋伏好,待谭富英“叫小番”的“小”字刚出口,各处预埋爆破点儿同时炸响,数十位铆足了劲儿,齐声一个雷鸣般的“好”。谭富英的嘎调“番”字谁还能听得见?别的观众以为喊好儿的人肯定听见了,也就跟着喊。这种应援方法,我在刻苦学习了现在的饭圈用语诸如“爆肝”“屠榜”之后,只能说,现在的粉丝,和当年的粉丝相比,还是小儿科了。 在民国饭圈女孩眼里,以上种种,只有四个字:隔靴搔痒。 初级民国饭圈女孩,直接用黄金攻略:扔戒指,扔项链。和戒指一起上台的,是手绢,是情诗,是六国饭店的房间钥匙。所以,要角儿收下你的心意,这戒指最起码是足金,珍珠的图个别致,有钻石更好。我曾经咨询过当年一个扔过戒指的饭圈女孩:“扔钻戒上台,钻石会不会(cèi)了?”当年的女孩拢了拢自己的银发,抿一口咖啡,哼了一声:“钻石咯,又不是玻璃的。” 终极饭圈女孩只有一句slogan,爱他,就要嫁给他。与当年“捧角家”相对的,是“捧角嫁”。这个也好理解,《大宅门》问世那么多年了,要嫁万筱菊的白玉婷,就是典型的“捧角嫁”,她的原型真的是同仁堂的姑奶奶。 王金璐当年的饭圈女孩,基本就是这样的阵仗:吉祥戏院一开戏,北平的女学生粉丝鱼贯而入,高呼王金璐的名字,一谢幕,台上的戒指首饰丁零当啷……金宗宪的镜头里最抢镜的是一个高大丰饶的姑娘,只要她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向她,而她的眼里只有王金璐。金宗宪说,当时他没和那姑娘搭话,没想到多年之后,他的儿子在她担任校长的上海戏校上学。 那时候大家都叫她“言二小姐”,我们更熟悉她的大名言慧珠。小报上几乎每天都有豆腐块新闻:“言二小姐如痴如狂”“言二小姐狂捧王金璐”。发明了“捧角嫁”一词的剧作家吴幻荪痛心疾首地撰文批评:“尝于某报公开征求讨论此点,来件所述,胥极歪曲,尤以署名‘珠’女士者一篇,既自承为某须生之女,复详释其爱慕戏校某武生之心理,赤裸裸为色情狂者供状,吾恐为故弄狡狯之文人所贻,终未与以发表,唯是××珠捧戏校某武生却不假,且每以文字揄扬,名则署为‘HJ’焉!” 她一点也不顾忌,仍旧带着拥趸们,每天一放学就去戏院看戏。坐在自己固定的座位上,只要王金璐一登台,她就和同学们拼命鼓掌。谢幕,她拥到台前高声叫好,笑着喊着,俨然是全场焦点。 她有这样恣意青春的资本。 慧珠的父亲言菊朋是“四大须生”之一,慧珠的母亲高逸安则是一名电影演员。慧珠父母据说自新婚之夜开始就不睦,唐鲁孙先生讲了个可怕的故事,据说八卦来源还是孟小冬:“言、高花烛之夜,按满洲规矩新娘盘腿坐在炕上不下地行走。夜阑人散,菊朋进入洞房,一挑盖头,赫然发现新娘有腔无头,人头放在两膝之间,他一惊而蹶。等还醒过来,又怕是自己眼岔,秘不告人。因此却扇之夕,并未合卺。”头在两腿之间也太可怕了,我估计最大的可能性是新郎喝多了酒,新娘子太累,耷拉着脑袋,新郎醉眼,有此误断。 言太太还是相当厉害的,和梅兰芳太太上汽车也要抢C位的主儿,弄得后来言菊朋都没办法和梅兰芳合作。这样的性格,夫妇感情不和可想而知。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后,高逸安带着二女慧珠和三女慧兰离家出走。她来到上海,因为说一口京片子,又有演戏天分,很快签约明星影片公司,专门扮演中老年妇女。唐鲁孙先生赞叹:“在三十年代初期,中国妇女能够毅然离开足以温饱的家庭,而远走他方者实不多得,但她却携儿带女自行谋生,其勇气是值得佩服的。”慧珠身上刚烈要强的基因,大约来自母亲。 明星公司的老板喜欢京剧,下属的“明星歌咏社”里就有票友唱戏。小慧珠当时已经会哼几段,有时候玩得高兴,当红小生郑小秋给她拉胡琴。大家都说,这孩子生得这样美,要是当电影明星,将来肯定会有出息。慧珠还是最爱唱京剧,她正式学第一出戏是《宇宙锋》,连身段带唱腔,整整学了两个月,上台几次,大家都说好,得了一个雅号“小票友”。 后来,父亲到了上海,用整整一期唱戏的钱,和高逸安正式离婚,并且要回了慧珠姐妹的抚养权。慧珠回到北平,父亲却不愿意她专业唱戏,让她考春明女中,也是希望能培养她就此成材,了了老父亲的心愿。言菊朋自己是票友下海,却不允许子女唱戏,大约是自己吃够了梨园行的苦,懂了太多世态炎凉,希望最心爱的女儿不要重蹈覆辙。 慧珠只好把一腔热情奉献给了京剧饭圈,她的爱豆便是王金璐。1937年1月10日,《立言报》的“童伶竞选”经过一年终于产生了结果:王金璐以一万零九百九十二票获得了生行冠军,这一万多张选票里,慧珠出力不少。那时候不仅有饭圈,还有“爱豆营业”和“粉丝福利”。得到角儿认可的粉丝可享受走戏园子后门看戏等福利待遇,慧珠小姐起码是“站姐”级别了,所以王金璐有时候还得陪着一起吃吃饭喝喝咖啡。 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言二小姐虽然人美,却不是王金璐的意中人。他和女朋友李墨璎在大街上溜达,看见慧珠远远地过来热情挥手,吓得连忙回头就跑。在得知王金璐最终打算娶李墨璎女士的消息之后,慧珠心态崩了。 李墨璎,贝满女中出身,王金璐粉丝团一员。慧珠心想,贝满怎么了,我出身春明女中,也不差啊!春明在宣武门外,三十年代初办了高中班。那时办高中的男中也不多,所以有高中班的春明女中,在京城赫赫有名。除了言慧珠,写出《城南旧事》的作家林海音、《日出》中陈白露的原型名媛王右家、张恨水的第三位夫人周南等人都曾在该校读书。 和言慧珠的高调追捧不同,李墨璎采取的低调追星,她更像一个“散粉”,每次演出都不动声色地坐在包厢里,不乱走动也不与人搭讪。丁秉鐩先生说,王金璐对李情有独钟,主要是“认为李墨璎大家闺秀,人既漂亮又有修养,不像言慧珠那么疯丫头似的飞扬浮躁”。 李墨璎的父亲是孙传芳手下的一个师长,听说李墨璎看上了一个戏子,家里人都颇为意外。一日,母亲包下了戏院里两排座位,带着众多亲戚前去看王金璐演的《南阳关》。看完戏,母亲看上了小女婿,父亲却勃然大怒:“你们要这个女婿还是要和我一起过?要女婿咱们就分开过。”最终,李墨璎和母亲坚定地选择了王金璐,父亲则带着二姨太到山东隐居。 慧珠和王金璐对待唱戏的看法也不相同,慧珠唱戏是真爱,王金璐唱戏完全是为了饭辙。那时候,京剧演员仍属于下九流,王金璐决定入中华戏校唱戏时,他病危在床的母亲,拼尽全力朝他砸了一个茶杯,“她大概觉得家门不幸,出了我这么一个。”八十多年后,王金璐先生向我说起这段时,仍然充满悲伤。王金璐唱戏的理想是“成角儿”,但为什么要成角儿,他的理由比别人的都可爱:“成了角儿,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在戏校,老师教他《战马超》,在吉祥演出之前,老师对他和师哥萧德银说,你们俩小子听着,明儿就演了,如果演得不洒汤不露水,一人二十个包子,我给你们买去;如果要是演砸了,一人二十板子。王金璐到了晚年都记得那天的演出:“还挺好,包子吃上了俩人。” 三观不同的爱豆和粉丝,注定不可能走到一起。 言二小姐追星失败,你以为她会哭晕在家里,抑或黯然神伤地退出?那就不是言慧珠了,这个奇耻大辱,她暗暗记住,好姑娘报仇,三年不晚。 慧珠终于说服父亲,走上了专业学戏的道路。先师从九阵风(即阎岚秋),几个月的工夫,演唱和表演“果然全是那么回事了”;又拜朱桂芳,复跟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学习,过一阵,连父亲言菊朋也不得不承认,慧珠是“祖师爷赏饭”的那一种类型。他让慧珠在自己的班里担任二牌旦角,演了几次,大为卖座。言菊朋以为是自己老当益壮,结果却是女儿“雏凤清于老凤声”。翁偶虹见证了这样一幕: 言菊朋在吉祥园唱了一场,大轴他演《托兆碰碑》,压轴言慧珠《女起解》。吉祥园的看客以学生居多,是言慧珠的基本观众。年轻人做事是主观而直觉的,《女起解》下场,捧言慧珠的人都走了。言菊朋上得台来一看,观众走了一大半,这才明白,上座不错原来是女儿的号召,自己已是大势去矣。自己几十年的艺术,竟不如小毛丫头能叫座。 ——丁秉鐩《菊坛旧闻录》 言慧珠是真的红了,她应天津某戏院之邀去唱一个短期约,武生人选还未定,这时候,有人说,你从前那么喜欢王金璐,他如今可倒霉着呢,何不提携提携他?原来,王金璐出科后没有什么出路。在校时固有“戏校杨小楼”的美誉,那是人家虚捧,一结婚,女粉丝一哄而散。毕业后打算搭班,北平比他资深的武生多了去了,谁肯请一位刚出科的武生挂三牌呢?据说,太太和岳母甚至卖了菜市口的一处房产帮他添置行头,一家人勉强度日。慧珠知道了王金璐的现状,不说不行,也不说行,留了个活口,要是王金璐想唱,那他自己来求呗。王金璐迫于现实,只好向慧珠求和,终于获得了演出机会。 饭圈女孩,摇身一变成了业界女王。 言慧珠一辈子,拿的是大女主剧本。她的美丽是极具侵犯性的,“传”字辈昆剧演员朱传茗曾经对昆大班的学生们说,学闺门旦,要记得去淮海路上观察那些太太小姐们的举止风度,在言慧珠担任戏校校长之后,朱传茗说,你们去看言校长就好了。 一如她的性格。几位太太一边打牌一边议论:“慧珠高头大马,真像个外国女人。尤其是她的胸部,和中国人简直不同。”另一位说:“那一定是假的。”这时,言慧珠从外面进来,立刻当着大家面,把套头毛衣往上一捋,昂着头说:“你们来检查,看究竟是真是假!” 我最喜欢的却是这姑娘的幽默感。1943年,她演吴幻荪(对,就是骂她“捧角嫁”的吴幻荪)写的《花溅泪》。排演时,一个圆场跑得不好,在一旁的翁偶虹给了指导意见,言慧珠按翁的路子一试,果然成功,她说:“翁先生的招儿,真是‘艾窝窝打金钱眼儿——又蔫又准’。”去白云观打金钱眼乃旧俗,用艾窝窝这种糕点打,软而易中,大家一听,哄堂大笑。《花溅泪》上座不好,同演的哥哥言少朋颇为忧虑,倒是慧珠处之泰然,散了戏叫人备夜宵,当时她自称“狼主”,称少朋为“上大夫”:“今天的夜宵么?给我买八毛钱的爆肚,天福号买六毛钱的酱猪肝,一块熏鱼。上大夫若同餐,可倍之!” 慧珠还是歇后语小能手,她在梅派《西施》的基础上改编了一出《西施复国记》,大家恭贺演出成功,她说:“您别见笑,我们是‘敬德打糨子——糊鞭(胡编)’。”解放后,她到南京雨花台买雨花石,见四块石头,纹样特别像《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爱不释手,开价五百,公社领导答以:“尚未配齐白龙马,暂不出售。”慧珠笑说:“只欠一马,就马马虎虎地卖给我吧。”领导急摆双手:“马虎不得!配齐之后,也要售与国家。”慧珠赶紧说:“我真是个马大哈!” 但她饭圈女孩捧角嫁的心态,仍旧不改。和影星白云恋爱,在报纸上发表《我为什么爱白云》,像极了当年追王金璐,自己演出赚钱爱的供养,白云却拿了她的钻戒卖掉去玩舞女。和薛浩伟是典型的御姐小弟恋爱,言慧珠亲自下厨包饺子熬鸡汤,薛浩伟吃饺子不爱吃饺子边儿,言二小姐就用碗口把边儿切下——还是饭圈女孩的痴情。 她喜欢作家徐訏,约他吃饭跳舞给他写情书,吴义勤《我心彷徨》里说,言慧珠的名作《戏迷家庭》就出自徐訏之手,她甚至跟着徐回了自己的慈溪老家。谁知道,当她“满怀欣喜地等着徐訏求婚的时候,接到的却是他的一封绝交信”。1949年,徐訏突然消失,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和葛福灿结婚了。 她和俞振飞恋爱同样炙热。1959年,俞振飞和言慧珠赴京与梅兰芳合作拍摄电影《游园惊梦》,下榻前门饭店。因公出差的报人许寅来看望俞振飞,刚进房间,便被俞振飞一把抓住,要求他与自己同住。还没等许寅答应,俞振飞的学生就让服务员加上一张床。学生偷偷对他说:“您来得正好,先生实在吃不消了。” 言慧珠也有饭圈女孩的敏感。白云风流多情,章诒和《可萌绿,亦可枯黄——言慧珠往事》里说,言慧珠让女友顾正秋假装陌生女人给白云打电话,约他到某个地方见面,对方同意了。挂断电话,言慧珠眼圈一红,深深叹口气说:“做一个女人真苦。”这个故事在顾正秋的回忆录《休恋逝水》里截然不同: 到了外面,她却说是要打电话。我问打给谁,她教我假装一个仰慕大明星白云的影迷,打电话约他去霞飞路迪迪斯咖啡馆喝咖啡。电话接通了,我就捂着话筒,装着鼻音说: “白先生,我是你的影迷啦,我想请你下午三点钟去霞飞路咖啡馆喝咖啡好吗?” 电话那头传来白云的声音:“对不起,我没空,”就把电话挂了。 言姐姐听了,露出一幅既得意又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此时的言慧珠已经是沪上当红坤角儿,在恋爱上却仍如小女孩一般幼稚。她跑到城隍庙去占卜问卦,求签说她和白云的感情不得善终。回来哭哭啼啼告诉白云,白云气得骂她,人事不是神事。白云在他自编自导的《孔雀东南飞》里安排了一个乌鸦嘴神婆,我总觉得是在讽刺言慧珠。 两个人是典型的性格不合,恋爱一场也罢了,慧珠却偏偏相信结了婚就可以浪子回头。1946年5月13日,两人结婚;五十二天之后,闪电离婚,让人瞠目结舌。言慧珠自己做的总结如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不多几天旧态复萌,依旧上舞场、搅舞女,使我冷了心。”白云有另外的解读,他接受中影杂志采访时说,他婚前要求言慧珠婚后引退,“因为言慧珠不引退难保贞洁”,言慧珠当时答应,婚后却出尔反尔,故而离婚。 孰是孰非,现在已经很难判断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样的挫折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致命的,但几乎就在离婚前,慧珠获得“上海小姐”评选之“平剧皇后”,我找到了她当年领奖时的影像资料,谈笑之间,看不见一点离异的忧伤。她完美地把自己的哀愁隐藏起来,她要观众们眼中的自己永远美丽。 1961年12月,言慧珠和俞振飞带队的“上海青年京昆剧团”在港举行公演。之前多亏朋友们帮忙才涉险“过关”的言慧珠又活过来了:在百货公司,她为独子言清卿挑选的玩具是一架美国产玩具飞机,已过不惑之年的她觉得自己还是当年的“平剧皇后”,烫了最时髦的发型,珍珠项链、翡翠钻戒又戴上,因为出门前找不到假睫毛,她还生了半天气。她见到了老上海的电影人朋友们,李丽华、王元龙、欧阳莎菲……她也见了传过绯闻的徐訏,会见名单里,唯独没有白云。 我相信,这还是因为爱之深,她终究没有放下的,也许只有白云。 这是慧珠最后的风华绝代。 1966年9月10日夜,言慧珠失去了对生命的信心。在此之前,言慧珠塞在灯管里、藏在瓷砖里、埋在花盆里的几十枚钻戒、美钞、金条、存折都被抄走。她让感情已经破裂的丈夫俞振飞和她一起自杀,俞振飞说,我不死,你也不要死。她明明有不死的理由,她宠爱无比的独子当时不过九岁,可她仍旧用一条唱《天女散花》时用过的白绫结束了自己四十七岁的一生。 此时,她的白月光王金璐正因为家中困顿不堪打算去给人家看自行车,可是李墨璎不同意。那个饭圈女孩用自己的尊严换取了丈夫的尊严,她靠给工厂画灯纸、糊火柴盒和纸灯笼维持全家的生活,王金璐说:“我一辈子都没什么主意,就盯着她,她管我。” 在得知言慧珠的死讯之后,徐訏写了这样一首悼亡诗: 爱比恨更无情 梦比现实更恶毒 聪敏的坚强的自杀了 愚笨的懦弱的活下去 而我,负一个阴影 一腔悔恨与一种 无可倾诉的悲情 十六年之后,1982年8月27日傍晚,孑然一身的白云在日月潭畔一座六角亭内服毒自尽。他的遗体无人认领,乡公所将他葬在鱼池乡第十二公墓内,学生欧阳莎菲等前往悼祭时发现,坟墓上连墓碑都阙如。欧阳莎菲哭倒在坟前,她想起白云生前说过这样一句话:“生是飘客,死是游魂。” 在死亡这件事上,只有白云选择和言慧珠做了知己。 参考文献: 翁偶虹:《翁偶虹看戏六十年》,学苑出版社2012-7 丁秉鐩:《国剧名伶轶事:丁秉鐩谈国剧系列之二》,山东人民出版社2010-1 唐鲁孙:《说东道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1 张文瑞:《旧京伶界漫谈》,中华书局2018-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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