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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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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 还不是有时笑笑人家, 有时给人家笑笑。 在故宫“林下风雅”展里,念念不忘一张《西园雅集图卷》。 “西园雅集”是苏轼的好基友驸马都尉王诜的沙龙,明朝人很喜欢这个主题,创作频率之高,简直超过了另一场派对“兰亭”。 雍正三年(1725年)夏天,画家华喦在友人处看到了一张未完成的作品,这是七十三年之前,陈洪绶老病之时绘作的《西园雅集图卷》。作此画的时候,陈老莲做了和尚。山河已破,老病缠身,寄托于此画之中,是陈老莲对于桃源的最后一点幻想。可是只开了个头,画到“孤松盘郁”,他便撒手人寰。这幅画流落民间,秋声馆主人购得,请华喦补完。如果不是绢后华喦老老实实写了题记,我们其实很难发现前后的接笔之处。 一个明末的和尚,一个清代的职业画家,他们创作了一群宋代的文人雅士,两个不同身份、不同心境、不同命运的人,靠着一幅作品成了百年之交,灯灭人亡,过眼云烟,画作却如接力棒一样,十年,百年,一代又一代流传下来,这是中国人所独创的贵族电影,雅致而又简约,但足够动人。 但吸引我驻足流连其间的,其实不只这幅画,而是华喦题跋之后的另一段题跋。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寒云。 寒云,袁世凯的二儿子,“民国四公子”之首袁克文。由袁寒云的题跋我们可知,1921年,曾有上海的画商来买这幅画,出价三千块。寒云此时身世落拓,正需钱财,本来已经答应了报价,却在最后一刻,心中不忍,于是用元人郭天锡的画轴替代。他似乎是真的爱这幅手卷,一再题跋。三年之后,他又写下一段关于这一画卷的惊心动魄往事,原来,他的某下堂妾曾经将自己收藏的画卷席卷一空,“携与俱逝,仅此一写犹留箧中”。 这段往事写于1924年10月初九日夜里,陪伴着他的,是“云姬”,心里想的,是那位不知所踪的下堂妾。 有点好奇,这位下堂妾究竟是谁呢? 袁寒云的故事,讲的人太多了,从唐鲁孙到郑逸梅,我不是讲得最早的那个,也不是讲得最好的那个。几年前,为了让读者们更好理解袁寒云,甚至拿他比过某首富公子。文章写完后数月,夜来幽梦,氍毹串戏,似乎唱的是《琴挑》“长清短清”句,台下忽的一片倒好。眼里顿时涌了泪,不解又委屈,正见座中一眼镜男,着青衫持扇,慢条斯理曰,何以拿我比王某某?惊醒,出一身冷毛汗,连吞一只扬州大肉包一角猪油白糖糕,魂灵儿才笃悠悠回转,从此不敢造次,寒云的威力十足。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梦里那男子还是蛮帅的。 寒云是贵胄,一生的理想却是当个名士,“读书博闻强记,十五岁作赋填词,已经斐然可观”。诗文被誉为“高超清旷,古艳不群”,对古钱币和集邮颇有研究,于字画收藏也有心得,但他最爱还是京剧与昆曲。有才,而且多情,活脱脱曹子建再生(这回比的恰当了吧)! 曹丕嫉妒曹植,曹植便写“煮豆燃豆萁”七步成诗;袁克文的大哥克定猜忌弟弟,寒云治“皇二子”印表明心迹,其实哥哥太傻,袁世凯这么聪明的人,看不出来袁克文是块什么料吗? 他要是真的想做皇帝,只有一种可能——世上立一铁规矩,除了皇帝,其他男子终生只准爱一个女子。 寒云这辈子,桃花运简直灼灼,足够闪瞎吾辈。但他对待女子,似乎总是温柔的,一如画卷题跋中的“下堂某姬”,席卷走那么多他的珍藏,他似乎也没有那么绝望,只感恩她终究留下《西园雅集图卷》,大约知道这是他的挚爱,不忍掠夺。 我越发想要知道这下堂妾的名字。 极有可能是薛丽清,《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里有此女子的故事:“抱存自号寒云,而名其爱姬雪丽清为温雪,薛丽清亦名雪丽清,南部清吟小班名妓也。身非硕人,貌亦中姿,而白皙温雅,举止谈吐,苏产中诚第一流人。” 寒云对温雪,并不工整,像极了这段感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薛丽清嫁给袁克文,似乎只是为了见一见世面,正如她自己所说:“予之从寒云也,不过一时高兴,欲往宫中一窥其高贵。寒云酸气太重,知有笔墨而不知有金玉,知有清歌而不知有华筵,且宫中规矩甚大,一入侯门,均成陌路,终日泛舟游园,浅斟低唱,毫无生趣,几令人闷死。” 薛丽清想做的是皇妃,袁克文想要的却是管道昇那样的文人妻。更要命的是,袁府规矩甚多,如果遇到家祭,“天未明,即梳洗已毕,候驾行礼”,“又闻其父亦有太太十余人,各守一房,静待传呼,不敢出房,形同坐监。又闻各公子少奶奶,每日清晨,先向长辈问安,我居外宫,尚轮不到”,这样的日子,对于自由散漫惯了的薛丽清来说,如何能忍受呢? 而两人结合不久,便发生了写诗触怒大皇子事件。原来,秋日,袁克文带着薛丽清去颐和园昆明湖划船,大概很开心,回来写了一首诗,内有“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之句子。袁克定认为,这是劝说父亲不要称帝,于是大怒。(这脑回路太神奇了,我就认为这是说自己只想躺平不想当太子。) 薛丽清受了刺激,觉得富贵日子没怎么过,下一秒就要进冷宫了。(“将来打入冷宫,永无天日。前后三思,大可不必”。)于是某日,悄无声息走了,临走前说:“宁可再做胡同先生,不愿再做皇帝家中人也。” 薛丽清这样的女子,世俗舆论,当然以她为“贱”,宁可“重树艳帜”也不愿从良,我却欣赏她的胆识,哪怕面对的是袁克文这样帅气与才华集于一身的贵胄,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就勇敢说再见,自食其力,实在了不起。 哪怕要抛弃自己的孩子。 她要是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科学家,心中又当如何呢——她的儿子是著名物理学家袁家骝。 据说,1915年,袁世凯过生日,全家贺寿,老妈子抱着三岁的袁家骝来磕头,袁克文也是心大,以为人多,老头子必然看不见。谁知道袁世凯一见这娃娃,便觉得可爱,于是问,这小儿谁啊?老妈子回答,是二爷的孙少爷。袁世凯问,哪个是他的母亲?老妈子答道,他的母亲现居在府外,因为没有得到您的允许,不敢前来拜见。袁世凯立即下令,请袁家骝的母亲来见。薛丽清此时早就离开了,怎么办? 袁乃宽、江朝宗等,与寒云商定,当夜朝宗派九门提督率兵往石头胡同某清吟小班,将寒云曾眷之苏妓小桃红活捉入宫,静候传呼。八大胡同南部佳丽,受此惊吓,不知所云,有逃避一二日未归院者。事定,手帕姐妹,艳称小桃红真有福气,未嫁人先做娘。 ——刘成禺《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 这一段,拍成电影似乎也毫不逊色。所谓“未嫁人先做娘”,是多么刻薄的赞许,不知道得了封赏的小桃红,心中做何感想呢?但三年之后,小桃红也忍受不了清规戒律,下堂求去。不过,画卷中所写的下堂妾卷走了那么多财物,主观上也很难再与袁寒云相见,而小桃红在1926年还曾与袁寒云一起看了电影(“秀英邀观影剧”)。 薛丽清则再没有和袁克文重逢。袁家骝在燕京大学获硕士学位,司徒雷登帮他获得了赴美深造的奖学金。1936年,二十四岁的袁家骝前往美国之前找到方地山(袁克文的老师兼亲家),这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究竟是谁,于是苦寻到上海,才知道那妇人已在两年前过世了。 他终于没能见到她,他始终不知道,那女人在临别时,在拥抱即将到来的自由时,对于那小小的酣睡中的幼儿,是否有一丝一毫的不舍得。 抚养袁家骝长大成人的,是袁克文的嫡妻。《西园雅集图卷》袁克文的题跋之间,有娟秀小楷,一看便是闺阁字迹,落款亦是小小的两字——梅真。 刘姌(字梅真),安徽贵池人,父亲刘尚文本为盐商,常年在津门长芦盐场任盐务买办。光绪末年,捐候补道员,一直做盐务生意,和袁世凯是好友。嫁给袁克文时,梅真不过十八岁。据说,袁克文听说了梅真的才情,初时颇不以为意,见了她的书法作品,遂生爱慕之心,立即求娶。他应当是爱她的,至少爱她的才华。 时人说他们是民国的李清照和赵明诚。我在台北某图书馆见过一本宋版的李贺诗,是袁克文的旧藏,里面有“克文与梅真夫人同赏”朱印,还有梅真的题字。她写给他的诗词,也是情深义重的。但要袁克文“一生一世一双人”,那简直是俗语说的“想屁吃”。据说他曾经在“集云轩济公坛”扶乩,占卜结果说,他如果要一生平安,要娶足十二金钗。 2005年,袁克文的四子袁家缉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说:“我父亲纳妾的态度,也熏染了民国时代自由恋爱的风气,两爱者则喜结琴瑟,互相厌烦者就劳燕分飞,分手后也不反目成仇,有时还互相往来。父亲这样对待妻妾的态度,原配夫人刘梅真又哭又闹,把状告到我祖父袁世凯那里。我祖父重男轻女,他说:‘有本事的男人才娶三妻六妾,克文有本事。女人吃醋是不对的。’后来她也不哭不闹了,任凭我父亲一个个迎进,一个个送出,依然在外粉黛成群。” 给《西园雅集图卷》题跋时,梅真肯定已经想开了,否则,她肯定很难面对丈夫的那段题跋:“与云姬对酒观之,虽处烽火鼓鼙之中,恍若山林杳霭间也。”云姬是他的妾,名叫眉云。 我曾经斥巨资购得《寒云日记》,回来废寝忘食大读两日,八卦颇多,但最麻烦事,就是女人太多,笔记本密密记了一堆,一时哂笑,感觉自己是《红楼梦》里的平儿,要把这些汇报给梅真。 《寒云日记》只有两年,以1927年为例,已经大为了不得。彼时,刘梅真和苏眉云都留在天津家中,袁克文来沪不到十天,就给眉云写信填词,表达自己想要回家:“游思倦歇,指重弹,归与春期。”没有几日,他便遇到了十八岁的嘉兴姑娘于佩文。袁克文填了《水龙吟》:“晓来扶起心情,昨宵幽怨今何有。”当天,他们去中华照相馆拍了小像,佩文本来要和他“作长夜谈”,但“忽为其母呼去”。过了两天,佩文就“去而复至,乃留枕焉”。 从认识到“留枕”,居然就三天。然后袁寒云就填了一首《翠楼吟》:“月绽修娥,春融浅鬓,殷勤梦尘吹逗。微风帘外起,看罗帐灯痕轻皱。者时红袖,正掠枕翻香,摇钗弹漏。凭消受,粉零脂腻,一番春透。”在这之后,两个人就“竟日晤对”“闭门闲话”,袁克文同学一边和于佩文你侬我侬的时候,一边却仍旧给天津的大小老婆写着思念的书信,尤其是这首《答梅真代眉云见寄闺词四首》: 临歧挥涕念当时, 不尽春流荡远思。 尽是天涯存寤寐, 风涛险恶欲归迟。 天际归帆误几回, 相思依旧忍成灰。 应知江上多风雨, 慢逐春潮打桨来。 危阑徙倚几沉吟, 斗室深寒夜不禁。 邂逅无端空写素, 闲情未分抱稠衾。 肯忘信誓与欢盟, 魂断沽流梦不成。 一捻猩红应在臂, 相期总不负生平。 你老人家明明在那边“微风帘外起,看罗帐灯痕轻皱”地调戏小娘子,居然这边给老婆说自己“斗室深寒夜不禁”“相思依旧忍成灰”。直男的嘴,骗人的鬼。 但真奇怪,即便如此,袁寒云的风评依旧很好。时人说:“他不随便接近象姑,不与女优夹缠,对友朋的妻妾及亲眷都端肃文雅,即使到青楼去嫖妓,也彬彬有礼,如同是去寻红颜知己,从无轻薄之态。”他是风流的,却并不放荡。对于女性,他虽然多情,却不龌龊。爱上的,他一一给她们名分;不爱的,他也尊重她们的意愿。欢场上的女子,他并不拿她们当玩意儿,他不愿意给达官显贵们写的字,却肯为富春老六细细写来。 他不拘小节,却不肯失了大义。一如他不同意父亲称帝。而当父亲去世,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之时,他又别有深意串演一出《千忠戮》:“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他的表弟张伯驹在看过袁克文的演出后感慨道:“项城逝世后,寒云与红豆馆主溥侗时演昆曲,寒云演《惨睹》一剧,饰建文帝惟肖……寒云演此剧,悲歌苍凉,似作先皇之哭。” 他喜欢在京剧中演丑角,我找到他《审头刺汤》的汤勤扮相,居然有那么一丝苍凉。据说,他最喜欢汤勤的一句戏词:“人情薄如纸,两年几度阅沧桑”。 1931年正月,袁克文染上了猩红热,据说尚未痊愈就找了旧相好,实在是“躺着风流”。这最后的抵死缠绵终于要了他的命,这一年,他不过四十二岁。大家都说,他给自己设计的签名,“寒云”之“云”,写起来颇似四十二,是他的寿数。 袁克文是青帮“大”字辈,比杜月笙高两辈,他去世之后,徒弟们按照帮规给他披麻戴孝,一度戴孝的竟然多达四五千人。开吊时,哭声不绝于耳,当时便有“妓女系白头绳来哭奠守灵”的传言。出殡颇为风光,津门的僧道尼,更有广济寺的和尚、雍和宫的喇嘛前来送殡。沿途搭了很多祭棚,有各行各业的人分头前来上祭,丧事轰动一时。 人们在他的笔筒里发现了二十块钱,这是他的全部家当。 听到消息的大哥袁克定也来了,据说,袁克文的妹妹袁静雪,因为记恨哥哥唆使父亲称帝,打算带着手枪大闹灵堂,最终,还是刘梅真冷静,劝走袁静雪,让袁克定在克文灵前磕了个头,匆匆离去。她爱了这个男人一辈子,她当然知道,从头至尾,他从没想过和大哥争斗。 那首闻名中华的“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也许是有劝说父亲的意思,但更多,是这个贵公子对于人生的感悟。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到最后,都不过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莫上高楼,躺着风流。 参考文献: 刘成禺:《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7 袁静雪:《女儿眼中另面袁世凯》,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1 袁家缉:《我的父亲袁克文》,河南文史资料2017年第1期 《万象》编辑部编:《那些人 那些事》,辽宁教育出版社201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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