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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洵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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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鲁迅最有影响力的杂文之一《拿来主义》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其中有这么一段话:“譬如罢,我们之中的一个穷青年,因为祖上的阴功(姑且让我这么说说罢),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问他是骗来的,抢来的,或合法继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那么,怎么办呢?我想,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 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课本中对文章中“做了女婿换来的”一句话的注释是:“这里是讽刺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于人的邵洵美之流。” 我上学的时候,这篇文章是要背诵的,我们的语文老师在讲解的时候还重点讲了注释,所以,我对于这段的印象是深刻的。但我这个人有点问题,很容易被一些表面华丽的东西迷住,比如长得好,比如名字美。邵洵美这个名字,怎么看都不像是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的哎。 当年的上海静安寺路上,住着全上海最出名的三家人,一是盛宣怀家,一是李鸿章的五弟李凤章家,再就是邵友濂家。这三家被称为“斜桥盛府”“斜桥李府”“斜桥邵府”,静安寺街三大豪门。邵友濂同治年间举人,在清政府官至一品,曾以头等参赞身份出使俄国,后任上海道、湖南巡抚、台湾巡抚。他娶了一个老婆、两个小妾,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邵颐,娶的是李鸿章的侄女。二儿子邵恒,娶的是盛宣怀最宠爱的四小姐盛樨蕙。邵恒、盛樨蕙夫妇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正是邵洵美。由于大伯邵颐早逝,邵洵美就过继给了李鸿章的侄女、大伯母李氏。所以,简单地解释,邵洵美就是邵友濂嫡孙、李鸿章外孙、盛宣怀外孙。 关于邵洵美的童年生活,有很多传说,比如邵洵美属虎,每年的生日蛋糕就是在“一品香”定做一只真老虎一般大小的奶油老虎。邵洵美他妈平时搓麻将,手边常放一个景泰蓝小罐子,打输了就从小罐子里面往外倒金刚钻。 对于这样一个人,鲁迅先生还要说他靠岳父,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盛佩玉的眉眼细泠泠的,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有好看的卧蚕,虽然是在笑着的,却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哀怨,轻描淡写那种——是典型的闺秀模样。盛佩玉最著名的照片,是穿着白色黑点旗袍,长身玉立双手环抱站在花园里那张,隐约可见一双缀满珠玉的鞋子。印象最深刻倒是别在襟上的白兰花——初夏时节,我过去常在石门路那边的老婆婆处买棉线穿好的,是弄堂小儿女的香味,带点世俗的甜美,只是过一夜,花便有些焦黄了,乍看有些触目惊心。她当然是个美人,让人舒服的美人。一个美人,须要一个绅士来配。 盛佩玉的姻缘,据说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那是她爷爷的葬礼上。 她的爷爷叫盛宣怀,曾经创办了中国第一个民用股份制企业轮船招商局、第一个电报局中国电报总局、第一个内河小火轮公司、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第一条铁路干线京汉铁路、第一个钢铁联合企业汉冶萍公司、第一所高等师范学堂南洋公学(今交通大学)、第一个勘矿公司、第一座公共图书馆、第一所近代大学北洋大学堂(今天津大学)……1916年,七十二岁的盛宣怀走完了他壮丽的一生。他的葬礼在上海,一百年以来,上海滩再也没有出现过比盛宣怀更登峰造极的葬礼了。据说,当时出丧所经过街道,所有商店全部停业,临时搭成出葬观礼台,根据座位的好坏出售价钱不等的门票。 盛宣怀留下的遗产,据说去掉各种债务,还有一千一百六十万两。盛宣怀当时把遗产分为两份,一份给子女,一份做慈善,结果子女们为了这笔钱告上法庭,最终被江苏省政府下令冻结,充归公款。 在去苏州安葬盛宣怀的路上,邵洵美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表姐盛佩玉。这一年,他十岁。很多人说,邵洵美立刻爱上了他的表姐,并且在这之后,一直想着非她不娶。 这当然是一厢情愿。 十岁的小男孩,正在玩耍的年纪,两小无猜还算贴切,一见钟情的可能性实在太小,更何况,邵洵美那么爱玩,他十六岁已经开始开着福特汽车在大上海四处遛弯,十七岁的时候,还曾经因为一个交际花,而被敲了一大笔竹杠。他爱赌钱,并且认为赌钱具有“诗意”,输的越多,诗就写得越好。 无论怎样“纨绔”地玩耍,作为大家子弟,邵洵美很早就明白,玩耍和成家是两件事,而要选妻子,盛佩玉绝对是个完美的选择。他也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娶盛佩玉,连邵洵美这个名字,也是为了盛佩玉而起——《诗经》里有“佩玉锵锵,洵美且都”,你既然叫佩玉,我便为洵美。去英国留学之前,邵洵美让母亲去盛家求亲,姑表姐弟,亲上加亲,他们顺利订婚。送别之前,盛佩玉织了一件白毛线背心权作定情信物,邵洵美为此专门写了一首《白绒线马甲》,郎情妾意,一对璧人。 1927年元宵节,大华饭店承办了盛佩玉和邵洵美的婚礼。几个月之后,蒋介石和宋美龄在同一个饭店结婚。对于这场婚礼,我查了当时小报,记录详尽,主婚人是盛佩玉的四叔盛恩颐,小报上说,因为盛佩玉的父亲去世得早,所以嫁妆不算丰厚,“仅只”一万两银子。 盛佩玉母亲送了一只金镶玉如意,一串金刚钻项链,一处房子和一笔现金,让她做衣服。衣服做完,装了十六只大红漆底金描花牛皮箱子。绫罗绸缎裘衣皮草,还有特地定做的全套绣上金龙的床罩、台毯和椅套。 邵公馆是洋房,但盛佩玉的孃孃仍旧按照老规矩,买了红漆的大小木盆、马桶和子孙桶。新房的家具出自女家,倒是听了留洋回来的新郎的意见,两人去外国人开的家具店,选了几件西式的柚木家具。 陪嫁还有一个小插曲。按照传统,陪嫁的餐具要用红头绳一件件拴在圆台面上,从女家扛到男家。这本不难,因为他们家住在一条马路上,路途不远。当时讲究用金餐具,金的叫金台面,银的叫银台面。盛佩玉的金台面是借的,本来要买,但是哥哥不肯。孃孃为了要面子,就向三叔家借了抬过去,结婚三天之后再还回去。据说,因为两家住得太近,嫌场面不够壮观,于是让送嫁妆的队伍特地绕过几条马路,再转回邵家。 婚礼分了中式和新式两场,因为是亲戚,之前就认识,可是见面叫人的时候,难免叫错。比如,本来是盛佩玉的姑妈,嫁过来之后,跟着邵洵美叫,就要叫姨妈,自己的叔叔,要改叫舅舅。盛佩玉一不小心叫错了,满屋子人都笑。 这一年,盛佩玉二十二岁,邵洵美二十一岁。 邵洵美出国留学之前,盛佩玉和他做了一个“约法三章”,作为两人结婚的条件: 我便向洵美提出了条件:不可另有女人(玩女人);不可吸烟;不可赌钱。他这时是很诚心的,答应能办得到。凡是一个人在一心要拿到这样东西的时光,是会山盟海誓的。我呢,当然是守他回来。 ——盛佩玉《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 如果以留学这段时间作为期限,这三条似乎都做到了。 如果以一生判断嘛,一条也没做到。 邵洵美当然是爱盛佩玉的,他的诗集《天堂与五月》扉页上印着“给佩玉”三个大字,诗集《花一般的罪恶》封面上,他亲自刻印了一朵大的茶花,因为盛佩玉的小名是“茶”——我一个女朋友对这种示爱方式嗤之以鼻,但我们知识女性蛮吃这一套的,反正我觉得很甜。在自序里,邵洵美还说:“写成一首诗,只要老婆看了说好,已是十分快乐;假如熟朋友再称赞几句,更是意外的收获;千古留名,万人争诵,那种故事,我是当作神话看的。” 盛佩玉是懂得丈夫的,陪嫁的十六只描金箱子,很快被邵洵美花光了。没有花在交际花身上,花在了邵洵美热爱的文学和出版事业上。 邵洵美是有名的文坛孟尝君,1928年,夏衍生活困难,托人将译稿介绍给邵洵美,他热诚相待,安排出版,立即预付稿酬五百大洋;胡也频被杀害后,沈从文护送丁玲母子回湖南老家,可是缺少路费,邵洵美慷慨解囊,助其成行……上海的文艺沙龙聚会,只要邵洵美在,必定是他买单。他的家里,晚饭总是开两桌,一桌自家人吃,另一桌就是杂志社的同事、文学界的朋友,施蛰存、徐迟、钱锺书都是常客,客厅里的灯天天亮到凌晨。 盛佩玉完全支持丈夫,在她的自传里,篇幅最大的便是丈夫的那些朋友们。虽然她的自传文笔并不好,但仍旧可以体会出她的识大体,她能够懂得邵洵美在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她也并非我们想象中的无趣,点评起来时刻有亮点,比如说张光宇圆头圆脑像个荸荠,我看了哈哈大笑——可不是个荸荠。 “佩玉个子矮小,很漂亮,她似乎对自己的美丽一无所知。” 说这句话的女人叫艾米丽·哈恩(Emily Hahn),她有个中国名字叫项美丽——邵洵美取的。 1935年5月,上海的一场晚宴,买单的照例是邵洵美。然而这场晚宴,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邵洵美、盛佩玉,还有《纽约客》的记者艾米丽·哈恩。艾米丽对神秘的中国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她来到上海,是想要写中国题材的选题。在这场晚宴里,初来乍到的艾米丽显得有点孤单,然而很快,她眼前一亮,那位长着希腊式鼻子的青年不仅温柔,而且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们很快相谈甚欢。 项美丽在《纽约客》的专栏里以“潘先生”来介绍邵洵美,专栏很受欢迎。项美丽说盛佩玉说一口苏州话,但性情上有些喜怒无常,生气的时候会摔门。在项美丽的鼓励下,“三十岁的盛佩玉生平第一次出门,亲自走过上海的街道。” 在《潘先生》里,项美丽看起来和邵洵美不过是知己一般的朋友,她喜欢他,外国人喜欢中国人那样的喜欢,有一点傲慢。所以邵洵美看过《潘先生》之后并不满意,觉得这并不是真正的他。 不过,在项美丽写的另一本小说《孙郎心路》里,似乎透露了两个人更多真实的情感。“一个带着孩子气笑容的英俊中国诗人”孙云龙,他们在他的豪华轿车后座上接吻。孙云龙说:“我知道我们会在一起的。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 两个人的恋情急速升温,先在酒店,之后孙云龙租了一个房子,“他穿着丝绸长袍躺下,抽着他最喜欢的土耳其牌子的香烟——‘阿朴杜拉帝国’,在烟雾缭绕中背诵唐诗,又或是吸着大烟,讲解T.S. 艾略特的《荒原》。”她说他的性爱“如此细腻,知觉强烈”,他们甚至讨论过生个孩子。他们也讨论过他的妻子,在小说里,孙云龙说“一个可爱的女人,娇小纤瘦”,“她可能是个瓷娃娃”。 盛佩玉对项美丽的评价并不算高,她特别说“她不胖不瘦,在曲线美上差一点,就是臀部庞大……我羡慕她能写文章独立生活”。她很快觉察出这两个人的不同寻常,但她选择了默认。在自传里,她说,自己其实非常气恼,甚至很伤心,但作为大家闺秀,她受到的教育不允许自己这样“小气”。在回忆录里,她只抗议了一次: 洵美,我又不好不放他出去,我应当要防一手的。因此我向洵美提出抗议,我说:“……日里出去你总说得出名正言顺的理由,但你往往很晚回家,我不得不警告你……如果夜里过了十一点你还不到家,那么不怪我模仿沈大娘的做法,打到你那里去。” 邵洵美则向盛佩玉表示,他无意离婚,并且绝对会遵守太太的约定。在盛佩玉的默许下,邵洵美和项美丽在项美丽江西路的寓所同居,盛佩玉对待这个美国小妾像姐妹一样,她们一起逛街,一起出门吃饭、跳舞看戏。上海人经常在马路上看见那辆邵洵美的黄色敞篷轿车,里面坐着三个人,每个都温柔可人。 但在小说《孙郎心路》里,孙云龙对多萝西说,他可以娶两个妻子,因为他同时是他伯父和父亲的儿子。(这个情况叫兼祧,梅兰芳当初娶孟小冬也是用这个说法。) 盛佩玉最终允许了这种三个人的关系——因为项美丽利用自己的身份,帮助邵洵美把印刷机器从封锁线里安全送出。她在自传里一再感激项美丽的义举,她也再次邀请项美丽到家里来,和孩子们玩在一起,他们都叫她“蜜姬阿姨”。 项美丽说,一开始她内心怀着对于孩子们的愧疚,感觉夺走了他们的父亲。可是渐渐地,她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我个人觉得,我们都会死在这里,饿死,而不是老死。我并不在乎。他们会在浙江的祖茔给我安放一口好棺材。”她补充了一句,盛佩玉送了她一只玉镯——那当然是接纳她的意思。 盛佩玉当然也可以选择离婚,可她没有。原因错综复杂,但我们看到,盛佩玉用自己最大的诚意和智慧解决了这件事。她接纳项美丽,也许是真的发自真心,用最大的善意,来处理这场婚姻危机。 我们可以不同意她的选择,但我们不能苛责盛佩玉。 但项美丽是不安于现状的。 1937年第4~5期《时代生活(天津)》上,出现了一首翻译家李青崖写的打油诗《姚克拥着项美丽,哈樱滋味竟如何》:“洵美洵美美且都,美髯翩翩活耶稣。终日街头汽车跑,哈樱滋味竟如何?”“洵美”自然是邵洵美,“哈樱”是反切,拼为“项”字,暗指项美丽。项美丽在上海的桃色新闻,似乎与日俱增。邵洵美好几次和她发生争执,但项美丽毫不在乎。 不过项美丽还是需要邵洵美的帮助。她一直想写一本宋氏三姐妹的传记,但她没有门路,不知道如何联系。盛佩玉出面帮了忙,宋霭龄不仅同意了项美丽的写作计划,还说服了两个妹妹给予配合。到达重庆之后的项美丽给邵洵美写信,希望她的爱人也能到那里和他会合,邵洵美的回信是:“费用太贵了,而且,要是我去了重庆,日本人知道后会找佩玉麻烦的。” 在这之后,1939年11月,项美丽在香港搜集宋氏姐妹的资料时,爱上了一个已有妻室的英国少校查尔斯·鲍克瑟(Charles Boxer)。1941年,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1945年11月,查尔斯与项美丽在纽约结婚。 之后不久,她收到了邵洵美的来信:“我的确非常思念‘潘海文’故事著名作者……来自你永远不切实际的邵洵美的爱。”项美丽在回信里告知了自己的结婚:“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欠你多少。” 1948年,邵洵美接受张道藩(时任宣传部长)的托付,到美国去购买电影器材。在纽约,他再次见到了项美丽,还有她的丈夫查尔斯。项美丽说邵洵美改变了很多,“诗人精致而对称的脸庞被一场中风毁掉,眼皮变得下垂,常年吸鸦片让他的容貌变得粗俗。” “前任丈夫”邵洵美和“现任丈夫”查尔斯的对话是这样的: 查尔斯:“邵先生,您这位太太我代为保管了几年,现在应当奉还了。” 邵洵美:“恐怕还得请您再保管下去。” 据说,项美丽当即大笑起来,前俯后仰,她说,这才是她爱的“可爱”的邵洵美。美国姑娘的脑回路,我也是不太懂。 当时项美丽和查尔斯的生活非常拮据,邵洵美听说,给了一千美金,作为生活费。而这笔钱,是他向美国朋友借的,后来,盛佩玉卖了首饰才还上。 盛佩玉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只剩下盛佩玉了。 1949年,邵洵美接到了叶公超和胡适给他的信。胡适劝说他离开上海,叶公超表示,只要他愿意,可以帮助他把印刷厂整体搬迁到台湾。但他都婉拒了。他对新中国有很大的期待,尤其是当他得知,潘汉年出任分管文化的副市长、夏衍出任文化局长的时候。 上海解放后,夏衍代表政府与邵洵美商谈,提议将他的影写版印刷机卖给国家,连同工人全部迁到北京,印制即将出版的《人民画报》。 邵洵美痛快地答应。然而,等到他把家搬到北京,却发现厂卖了,自己却无法得到安置。他忘了,他是新月派的骨干分子,更是鲁迅骂过的“富家女婿”,是人民的敌人。 他回到了上海,还是夏衍,看邵洵美实在是穷愁潦倒,生计无着,特地关照北京有关出版社,邀请邵氏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每月可预支二百元稿酬,相当于有了一份正式工资。 无妄之灾还在后头。 1958年10月,邵洵美收到香港的弟弟的来信,说自己得了重病,无钱医治。邵洵美忧心忡忡,这时老友叶灵凤从香港来,和邵洵美说起项美丽因为出版《宋氏三姐妹》,经济状况很好,邵洵美就给项美丽写信,希望项美丽能把当年借给她的一千美金转寄给香港的弟弟。这封信未出海关就被截获,邵洵美以“帝特嫌疑”被捕,关押在提篮桥监狱。 他长期患有哮喘病,所以总是一边说话,一边大声喘气,而他又生性好动,每逢用破布拖监狱的地板,他都自告奋勇地抢着去干。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弯腰躬背,四肢着地地拖地板。老犯人又戏称他为“老拖拉机”。在监狱里,他认识了因胡风案入狱的贾植芳。在放风的时候,邵洵美对他说:“贾兄,你比我年轻,你还可能出去,我不行了,等不到出去了。” 他希望贾先生将来出来的话,有机会要为他写篇文章,帮他澄清两件事,那他就死而瞑目了。 第一,1933年英国作家萧伯纳来上海,是以中国笔会的名义邀请的。邵洵美是世界笔会中国分会的秘书,萧伯纳不吃荤,吃素,他就在南京路上的“功德林”摆了一桌素菜,花了四十六块银圆,是邵洵美自己出的钱。因为世界笔会只是个名义,并没有经费。但是后来,大小报纸报道,说萧伯纳来上海,吃饭的有蔡元培、宋庆龄、鲁迅、林语堂……就是没有写他。他说,“你得帮我补写声明一下。”“还有一个事,就是鲁迅先生听信谣言,说我有钱,我的文章都不是我写的,像清朝花钱买官一样‘捐班’,是我雇人写的。我的文章虽然写得不好,但不是叫人代写的,是我自己写的。” ——贾植芳《我的狱友邵洵美》 入狱了的邵洵美不知道,妻子盛佩玉在上海已无住房,只好到外地女儿家住。小外孙出世,没钱买布,盛佩玉想起自己的陪嫁描金箱子里还有几件嫁衣和细缎衣裙,本来是打算作为纪念品留下的,这时别无办法,只好把衣服拿出来,“上衣改作和尚领的棉袄,裙子裁成开裆裤”,抱出去,大家都赞叹娃娃穿着华美,却不知道,用的是盛佩玉最后的念想。 1962年,邵洵美被释放出狱,他和儿子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他把床让给儿子,自己睡在地板上。盛佩玉从南京给他寄来鸭胗干,一只他要吃好几个月。家徒四壁,邵洵美环顾四周之后说:“都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没有了,不足惜。”幸好儿子为他保留了百来本书,邵洵美看到一直使用的那本英文辞典Webster Dictionary,十分高兴,说:“太好了!太好了!这是宝贝,有这本就行。” 1966年,“文革”开始。上海的红卫兵差点把他押上火车,去北京批斗。他太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了。这时候,他的朋友王科一开煤气自杀,邵洵美有了主意。 邵绡红在《我的爸爸邵洵美》里说,此后“我见爸爸天天在服鸦片精。不知他是从哪儿取得的?可能因病情加重,咳喘难忍,加上不时泻肚,他想以此镇咳止泻?也可能爸爸不想活了!因为我发现后向他指出:害心脏病的人吃鸦片是要死的。他明白这点。但是第二天他还在服。我提出反对。他朝我笑笑。第三天,爸爸就故世了”。 1968年5月5日晚上,邵洵美去世,享年六十二岁。因为没钱筹办寿衣,邵洵美的儿子只好买了一双新袜子,送他上路。他曾经写了一首《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乃是他一生写照: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 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 你错了,你全错了, 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1988年,项美丽收到了一封来自中国的信,寄信人是邵洵美五十六岁的女儿。她告诉项美丽:“父亲因心脏病及并发症死于1968年,在他临死前,他告诉我,他曾给你写了一封信,看来他把信寄到了香港。我不知道你是否收到了这封信。” 她没有收到。 1989年,盛佩玉去世。同年,贾植芳写了篇文章,内有邵洵美在提篮桥监狱拜托他的事情,登在《上海滩》杂志上,两个难友之间的约定终于兑现了。 1997年,项美丽去世。 给项美丽写传的加拿大作家高泰若访问了邵洵美的孙女。他问他们,是否曾经恨过项美丽?他们回答,他们对项美丽阿姨只有美好的回忆。 我想,他们真的是盛佩玉的孩子。 参考文献: 盛佩玉:《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6 邵绡红:《我的爸爸邵洵美》,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6 高泰若著、刘晓溪译:《项美丽与海上名流》,新星出版社2018-6 项美丽著、王京芳译:《潘先生》,新星出版社2017-12 贾植芳:《我的狱友邵洵美》,新民周刊2006年第8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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