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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爱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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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冬,安徽蚌埠某收容所新到一批上海来的劳改人员。他们挤在一间屋子里,唧唧喳喳讲上海话。窗外瓢泼大雨,浇在屋顶之上,蚌埠很久不在冬天下这样大的雨了。 在角落里蜷缩着的是篆刻家陈巨来,这位沪上最风雅最懂享受最八卦的金石大家现在拥有了一个新技能——每天六点,他可以从脚步声中,听出来人拎着的那只大桶里装了什么,是干是稀,是汤是粥。脚步由远及近,陈巨来竖起耳朵仔细地听,雨声哗哗哗,讲话声哇哩哇啦…… “开饭了。”一个人进来,拎进来一个大桶。刚刚还在说话的人忽然沉默了,陈巨来只用了五秒钟就辨识出这是一桶地瓜汤,然而里面的地瓜少得可怜。可是瘦小的他已经完全没有时间凑到桶前,刚刚还在说话的那群人像猛兽一般拥挤到大桶面前,没有碗,就用刷牙杯,顾不得烫,伸手便捞——为的是那一点沉于桶底的地瓜。 到了陈巨来手里,只有一缸清水一样的地瓜汤,漂着三两根墨绿色的纤维——大约是地瓜秧子。他捧着缸子,几乎要咧嘴哭了,饥饿让他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陈叔叔,怎么这么巧?”陈巨来费力地抬眼,面前一个高个小伙。也许是因为太饿,他差点神志不清脱口而出一声“庄少爷”,半晌方轻声回:“小庄,你怎么在这里?”高个的年轻人叫庄元端,他的母亲和陈巨来是书场里听书的朋友,曾经订过陈巨来的扇面。算起来,陈巨来和他们家还有点沾亲带故。 两个右派,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在这蚌埠的雨夜偶遇。 陈巨来当右派,源自上海画院内部举办的某展览。有点鲜格格(显摆)的陈巨来带去的是存录自己历年印章作品的一个长卷。起先,那长卷展开的是他1949年以后的作品:“毛泽东印”“润之印”“朱德之印”“故宫博物馆珍藏之印”,一个赛一个风光。布展的时候,陈巨来愈发洋洋得意,悄悄把那长卷拉开一段,这下闯了大祸,在会场上,大家看到了“蒋中正印”“张学良印”“张大千印”。“现行反革命罪行”落实,于是下放。 陈巨来有些不解:“小庄,你年纪轻轻,除了出身不好,哪能也是右派啦?”庄元端说,自己到上钢三厂当基建科技术员,因为从小欢喜汽车,办公室玻璃台板下压着好多自己画的汽车图样:“别人看到都说这汽车好,一定是苏联造的。我说不是苏联的,是美国货,1938年的美国汽车,比苏联汽车好。”这句话成了反动言论。1958年大炼钢铁,庄元端懵懵懂懂问:“第三个五年计划里面我们国家的主要工业指标要超英赶美,是超过什么时候的英国?七十年前还是今年的英国?”上钢三厂五个右派,其中一个指标自动划给庄元端,且因为情节严重,被派遣劳动教养。 庄元端看看已经饿得说不出话来的陈巨来,终究不忍,把自己口杯里唯一一块地瓜给了他。几乎只两三口,那块地瓜已经下肚。陈巨来稍稍恢复一点沪上名家的风范,赞叹道,小庄啊,你这样心肠,像极了你的姆妈。你今天的一块地瓜,恰如侬姆妈当年送出去的那把金叶子。 庄元端的母亲是盛爱颐,她当年义赠金叶子的对象,是宋子文。 盛爱颐是盛宣怀的女儿,母亲是当时的盛家当家人庄夫人。盛宣怀去世时,盛爱颐十六岁。她天天陪在庄夫人身边,很快声名远扬,人人都知道上海滩“盛七”。宋子文进入盛家,是因为宋霭龄引荐。他成为盛老四的英文秘书(宋霭龄是盛家五小姐盛关颐的家庭教师)之后,很快结识盛七小姐,两个年轻人很聊得来,宋子文很快坠入情网,公开追求盛七小姐。 当时的宋家尚不显赫,于是,对于这对青年男女之间即将发生的罗曼蒂克,庄老太太一万个反对,她有意识不让女儿和宋子文单独相处。宋子文在大街上看到是七小姐的汽车,“就一踩油门加足马力追上去,把车子往七小姐的车前一横,硬要与之对话。” 盛爱颐两边为难,一边是向来唯命是从的母亲,一边是从天而降的爱情。1923年2月,由宋庆龄引荐,宋子文准备南下广州。出发之前,他力邀七小姐同往——盛爱颐最终拒绝了,作为大家闺秀,如果和宋子文一起走,无疑是私奔。她表达爱情的方式,是送给宋子文一把金叶子(当时上流社会常以此为礼金)权作路费。宋子文感激不尽,对她说:“算我借你的。”盛爱颐说:“我等你回来。” 但守着这个诺言的,只有盛爱颐一个人。 七年之后,1930年,当民国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衣锦还乡回到上海,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张乐怡。为了宋子文拒绝了无数追求者的盛七小姐一记闷棍,大病一场,直到1932年,三十二岁的她才与庄夫人的侄子庄铸九结婚。 据说,盛爱颐从此尽可能避免和宋子文见面,而宋子文则希望尽快解开两人的心结。有一次,宋子文拜托盛家老五盛重颐安排一次下午茶,事先不告诉七小姐自己也在。结果,盛爱颐一到客厅,看到笑脸相迎的宋子文,立刻冷若冰霜,坐在一边不讲话。 到了晚餐时分,大家都劝她留下来,盛爱颐站起来说:“不行!我丈夫还在等我呢!” 如此刚毅果决,难怪盛爱颐会成为中国第一个为女子争取遗产的闺秀。《申报》当时对于她的报道充满赞誉:“盛爱颐女士为已故兰陵盛杏荪之嫡女,在室未嫁,最近以弟兄分析遗产之保留部分,并不遵守党纲及现行法律、依男女平等原则办理,乃延聘律师,向法庭起诉。盛女士为国民党老党员,对于革命工作,曾迭次参与机要,先总理在日,甚为重视,又与宋氏姐妹相知甚深,故此次提起诉讼,各方均表同情……按女子要求男女平等之财产继承权,此尚为第一起,影响全国女同胞之幸福,关系甚巨……” 爱便爱,恨便恨,她的生命里没有暧昧不明。一诺千金,她答应了的事绝不反悔,如同爱情。横眉冷对,面对负心男友和狠心兄长,她也没有丝毫犹豫。 这样的盛七,真正是一朵上海之花。 因为宋子文的关系所以我母亲结婚晚了。我母亲1933年生我,时年三十三岁,那时候算很晚了。我父亲比我母亲大三岁,他们是亲戚,从小认得的。 ——庄元端《我在巢县劳改队造汽车》 我在老票友之间听过庄铸九的名字,他在上海银行工作,平时算是文艺青年。喜欢听戏,曾经给梅兰芳出过一套影集,之前拍卖会上出现过。上海银行出资的《旅行杂志》,也是庄先生创办的,他为人忠厚诚恳,和他的偶像梅兰芳一样,轻易不出恶言,是典型的谦谦君子。这样的男子,也许不适合轰轰烈烈地相爱,却可以平平淡淡地相守。 相比之下,盛家其他几位姑爷似乎更风光: 四小姐盛樨蕙嫁给上海道台邵友濂之子邵恒,邵洵美便是他们的孩子。 五小姐盛关颐嫁给台湾首富林熊征,林的母亲是帝师陈宝琛的妹妹。 六小姐盛静颐嫁给南浔首富刘墉的孙子刘俨庭。 八小姐盛方颐嫁给大盐商周扶九的外孙彭震鸣。 但婚姻是否幸福,似乎真的靠细水长流。比如彭震鸣和盛方颐的相爱,像极了后花园才子佳人初见面,他们在电影院里邂逅,彭少爷一见钟情,于是天天上门,热烈追求。彭少爷的外公大盐商周扶九是江南首富,周家的纹银据说有三千万两(做个对比,盛宣怀家的家业是一千一百六十万两)。彭震鸣是个颇有小名气的程派票友,人称彭老七。为了唱戏,他特地办了两个私营广播电台,专播戏曲。有时候请人点播,要的是一句“特请彭君演唱”,为的是他自娱自乐,这样大的戏瘾也是独一份儿了。顺便说一句,盛家有很多程派戏迷,最负盛名的是盛家老四的女儿盛岫云,她后来嫁给程砚秋的琴师周长华,戏迷们更熟悉她的另一个名号:颖若馆主。彭家与盛家门当户对,盛家人自然满意。不久,彭震鸣如愿以偿娶到了盛方颐,他买了一辆车,车牌特意选“78”,为的是彭老七盛老八,今天成了一家。 《红楼梦》里紫鹃说得好:“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婚后的彭老七到处拈花惹草,盛老八心情郁结,抽上了鸦片。1949年上海解放,政府禁烟,八小姐烟瘾已重,吞食鸦片自杀,年仅四十七岁。 相比之下,七小姐盛爱颐的生活,在1958年之前是波澜不惊的。她住在淮海中路常熟路路口附近的愉园小区八号,我从前去看过一次,虽然已经有些破旧,但仍旧看得出当年的气象。这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年轻时鲜衣怒马的赠金佳人,也不是锐意进取建成百乐门舞厅的女企业家。她的生活平静,是里弄的小组长,平时所爱,除了照顾家庭,就是帮助那些不识字的家庭妇女认字读报,楼下的小花园,她闲暇时种些花草,并不是名贵品种,但她甘之如饴。 这一切,随着儿子庄元端被打成右派,都变了。 庄元端所在的劳改农场是巢湖,工作就是在山上挖石头。每天干的都是高强度的体力活儿,然而粮食定量只有十六斤,他很快体会到陈巨来那样的饥饿。 庄元端累得胃出血,被送进医院,他发现医院里没有护士,轻症病人照顾重症。医生也都是劳改犯,他一去就开刀,切了一部分胃,庄元端不敢告诉母亲,最后还是远在福建的妹妹庄元贞给他寄了一点鱼肝油,救了他的命。等他回到劳改队,领导来问他:你知道汽车吗?他说,知道啊。领导说,太好了,你来参加,我们要造个汽车轿子——就是给汽车装外壳。 让他戴上右派帽子的是汽车,没想到,救了他的还是汽车。庄元端所在的这支技术大队,后来成为巢湖汽车配件厂、江淮汽车制造厂(1964年5月建立)的前身。谁能想到,上市公司江淮集团的初创团队,居然是一群劳改犯!这群劳改犯建成了全国劳改厂中第一条汽车生产装配流水线。1968年4月,庄元端们见证了第一辆江淮牌汽车的诞生。 也是在这一年,庄元端准备成家了。牵线的正是他那位拈花惹草的八姨夫彭震鸣,他为庄元端选的姑娘叫王永瑛,是晚清军机大臣王文韶的曾孙女。宋路霞老师的《上海小开》里讲,当年要把王永瑛的嫁妆(两只箱子)从家中运到盛家,还颇费一番周折。还是盛家的一个亲戚李家庞(李鸿章三弟李蕴章的曾孙)自告奋勇,披上军大衣,戴上红袖章,假装“革命”,才瞒过了王姑娘弄堂里的那些革命小将。 此时的庄铸九已经去世,他们的房子被造反派占据,所有细软都被搜刮,盛爱颐被赶到五原路上一栋房子的汽车间里居住,受尽磨难。百乐门舞厅的建造者,曾经拥有千万家财的盛家小姐,住在一个面对着化粪池的汽车间里,据说,这是造反派的刻意安排。七小姐每天生活在恶臭之中,还要忍受拉粪车“突突突”抽粪的声音。而汽车间的隔壁不远处,就是她之前的房子愉园。 想了想,如果是我,可能已经崩溃了。 但七小姐不一样,她安静地待在汽车间里。每次出门,她都把头发梳好,衣裳再旧,也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盛家人来,她听他们的烦难,帮他们解决各类琐事;造反派上门,她照样有礼有节。请她帮忙的人请她吃饭,永远给她留的是上座——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盛爱颐住的汽车间在五原路六十五弄,宋路霞老师的书里说,这里后来成了烟纸店。我去年路过,发现旁边是昂立培训中心。天气好的时候,她喜欢拖一个小矮凳坐到门口,是热闹的五原路露天菜场。卖菜的吆喝,买菜的还价,她淡然地看着,微微笑着,好像在说,天气真好。偶尔,有人路过,面对开过来的“大粪车”,臭味伴着机器轰鸣,路边的老太太却依旧坐着,手里夹着一支雪茄,仿佛这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怪不得,到底是盛七小姐。 “文革”结束之后,庄元端终于结束了劳改,孤身一人回到上海——他的婚姻只持续了八年差三天,可怜的王永瑛在安徽因肺癌去世。去时少年,归来已经四十六岁,满头白发。他能回来,仍旧多亏了他的姆妈盛爱颐。盛爱颐为了让儿子回到上海,居然给宋庆龄写了信。而宋庆龄在收到信之后,立刻写信到安徽方面。庄元端回到上海,厂里的人都说,他是宋庆龄安排的人。宋庆龄肯帮盛爱颐的忙,一方面是两家的情分,是否也有宋子文的亏欠之心,我们不得而知。 在上海,庄元端又见到了陈巨来。陈巨来拉着庄元端的手念念不忘那块地瓜:“当时我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要不是那块地瓜,我能不能熬过那一天也说不定。” 盛家的亲戚很多都在美国,庄元端也在1981年去了美国,办签证的时候,他用英语对签证官说,我三十年没有和美国人讲过话了。庄元端去美国之前,盛家的孩子们还开玩笑,说你去了要去找宋子文,跟他去要金叶子。 欠了盛七小姐一辈子的宋子文,已经在十年前的四月,被一块鸡骨头噎住窒息而死,终年七十七岁。他的金叶子,是永远还不了了。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宋子文给三个女儿分别取名琼颐、曼颐和瑞颐,她们名字中都带着一个“颐”字,盛爱颐的“颐”。 1983年,八十三岁的盛七小姐无疾而终。在生命的最后,她的身边儿女双全,送她远行,她和任何时候一样,永远那样体面,永远那样从容。 一直到最后。 参考文献: 宋路霞:《上海滩名门闺秀》,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2009-1 宋路霞:《盛宣怀家族》,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2009-8 庄元端口述、徐兵整理:《晚清洋务大臣盛宣怀外孙回忆:我在巢县劳改队造汽车》,世纪2019-6-29 陈廷一:《宋子文大传》,团结出版社200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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