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皇妹
聪明女人永远靠自己

从前的优雅  作者:李舒

小时候没有迪士尼,但依旧不妨碍我对于公主裙的热爱。有段时间,幼儿园里狠狠流行过这样的裙子,如塔形,层层叠叠的泡泡纱,现在想来是很廉价的面料,因为廉价,颜色并不好看,是俗气的粉或蓝,也有白色的。我妈一直对这种公主裙嗤之以鼻,她早在1996年就订了《ELLE》杂志,会织《东京爱情故事》里莉香穿过的开衫,在她的审美里,这种裙子充满着对于俗世的妥协,所以她坚持不肯给我买(当然我猜想也是因为贵),并且当时对着泪流满面的我讲了一句“金句”:“真正的公主是不穿公主裙的。”

这句话似乎对我产生了不小的震慑,于是我开始认真思考,真正的公主什么样?安徒生在《豌豆公主》里讨论过这个话题,真正的公主可以测试出“压在这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下面的一粒豌豆”,但如果用这样的标准,金韫颖大概不是个真正的公主。

金韫颖有很多名字,她的乳名叫“佩格”,父亲载沣给她取了一个秀气的字“蕊秀”,哥哥溥仪又送了一个号“秉颢”,有段时间,大家还叫她“Lily”,这是溥仪的英文教师庄士敦给起的。爱新觉罗家族的公主,以美貌有名的并不算多,清末最有名的荣寿公主,身为恭亲王奕和嫡福晋瓜尔佳氏的长女,是清代乃至中国帝制时代最后一位真正的公主(固伦公主),可是在仅存的几张照片里,她肿着眼泡,皮肤黝黑,完全可以算得上是难看的妇人。相比之下,韫颖显然是美人胚子,有人说,她是醇亲王府邸最美的格格,父亲和母亲的优点,都在她身上显露无遗。

韫颖是溥仪的三妹,醇亲王府里,除了进宫当皇上的溥仪,韫颖与二格格韫龢以及溥杰都是一母所生,三人的关系也最为亲密。不过,在二格格的口述传记里,这两个小姑娘小时候并不在一个院子里长大:韫龢是祖母带大的,韫颖和溥杰因为更为母亲瓜尔佳氏所宠爱,所以跟着母亲一起生活。据说,虽然住在同一个王府,大人们并不鼓励孩子们随便串门,有一次,三格格学一首儿歌,忘了一句歌词,要去问二姐,奶妈们不肯,三格格大哭大闹,这才如愿。

醇亲王府的姑娘们是有名的“土”,她们只能穿肥大的旗袍,鞋子也是素颜色居多,式样简单。二格格说,小时候偶然见到六叔载涛家的姐姐们扎着辫子头上系着蝴蝶花,非常羡慕,回家和祖母要求,最终只争取到允许她在扎辫子的时候加一根红头绳——感觉醇亲王府格格们的愿望和《白毛女》里的喜儿差不多。

二格格和三格格的母亲是瓜尔佳氏——荣禄的女儿,因为荣禄的地位,瓜尔佳氏嫁到醇亲王府之后,一直过着较为随心的日子,因为嫌弃醇亲王府的饭菜难吃,她自己成立了小厨房,婉容的继母曾经专门要求吃一次醇亲王福晋家的番菜(西餐)。

照片上的瓜尔佳氏永远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她头一次进宫见慈禧,老太后就说:“这孩子看着气性挺大。”这句话决定了她的命运。1921年9月30日,溥仪和端康太妃因为太医院太医范一梅的辞退事件争吵,溥仪说了气话,认为端康太妃是妾,自己不应该听她的,“溥杰也不管王爷的侧福晋叫额娘。”端康太妃一听,简直气炸,于是把瓜尔佳氏和醇亲王母亲刘佳氏召进宫中,跪着听教训。

颇为讽刺的是,这两人原先是宫中的闺蜜,一起联合针对同治帝留下的敬懿太妃。瓜尔佳氏带着孩子们进宫“会亲”,端康总是会准备更为精致的吃食,二格格永远记得老太太戴着假牙咯吱咯吱吃烧鸭的样子,而敬懿太妃则很少召见她们。端康的侄女唐石霞也嫁给了瓜尔佳氏的次子溥杰。

当瓜尔佳氏跪在永和宫前听着端康太妃的训斥时,她心中所想的,大概和溥仪骂端康的差不多。这个自尊心爆棚的命妇在回府之后,抱着三格格和溥杰到花园,这个情景,很久之后,韫颖仍旧记得:“平时她很少抱我。那天她抱着我,带着二哥溥杰到花园里玩,一边对我说,你长大了,可要听话,别学皇上,要听话。我只觉得不同于往常,可那时小,不懂什么。”而后,瓜尔佳氏吞下了混着烧酒金面儿的鸦片,去世时不过三十七岁。

八岁的韫颖似乎不太明白母亲的死,在葬礼上,她因为一个福晋太太“哭得像鸡叫”而笑个不停,只有大格格和二格格似乎一夜之间长大,她们的性子忽然沉稳了起来。

末代皇族的命运波折才刚刚开始,三年后,溥仪被赶出紫禁城,二格格和三格格在生了一场病之后,来到了天津。他们搬进了张园,在这里,兄弟姐妹们将度过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美好,而且短暂。

三格格排行不靠前,婚事却是很早就定下来的。

皇后婉容的继母仲馨一直非常喜欢韫颖,希望她能嫁给自己的儿子郭布罗·润麒。在这之前,大格格韫媖已经嫁给了婉容的哥哥郭布罗·润良,十六岁时得急性阑尾炎,耽误了病情而去世。

醇亲王并不喜欢润麒,主要原因是觉得这个男孩子太皮,不够稳重。这绝不是醇亲王的偏见,电影《末代皇帝》里有溥仪骑自行车的细节,实际上,第一个在紫禁城里骑自行车的是润麒。润麒喜欢“上房揭瓦”,最开心爬上养心殿。根据他自己回忆,每次只要说“上房”,太监们马上恭顺地为他缠裤腿、架梯子,他的腰上系着绳,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个太监的腰上,以便他安全地奔跑在养心殿上。据说,“一个太妃看见我在上面跑,吓得赶紧退回房里不敢看。”仲馨只好一再劝说:“等大一点就好了,等大一点就好了。”

当润麒的照片由其母转交载沣拿来时,韫颖表态相当痛快,她并不讨厌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年轻人,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溥仪也赞同这一婚事——溥仪从小时候开始就很喜欢润麒,为了召他进宫玩耍,曾经一个月送他四匹马(因为赐马必须进宫谢恩)。

润麒的志向是学医,但溥仪的梦想是“恢复大清朝”,润麒只好听从溥仪,和溥杰一起去日本学军事。他和韫颖的婚事在1932年中秋完成——一年前,溥仪刚刚建立了伪满洲国。

婚礼由嫂子婉容操办,结婚的时候,小夫妻俩坐在床上,按规矩需要衣服压着衣服。这里谁压谁是有讲究的。婆婆仲馨让韫颖的衣襟压在自己儿子上面,因为她觉得自己儿子太闹了,需要媳妇来管管。

溥仪主持了二妹和三妹的婚礼,二格格结婚时,溥仪第一次当主持人,当新婚仪式结束时,韫龢按照满族的规矩给溥仪请了一个女式蹲儿安,溥仪以为婚礼上都要请蹲儿安,便也朝她错请了一个蹲儿安,引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这个笑话,三格格韫颖讲了很久,直到自己结婚,还用来和哥哥开玩笑:“您可别再错了。”

结婚没几天,韫颖就跟着润麒去了日本。在日本的生活大多是枯燥的,韫颖愈发思乡。她给哥哥溥仪写了很多封信,这些信被溥仪保存下来,使得我们得以窥见许多兄妹之间的暖心细节:溥仪曾经给妹妹寄北平特产,“皇上说肘花、肘棒、小肚、酱肉等,通通赏颖等,颖实实在在太不忍了……吃着反不舒服,由北平带到东京太不容易,皇上一些也不留下,颖觉得自己太有罪了。点心皇上留下一半,也太少了,请以后别这样了”。汇报日常也很有趣,事无巨细都告诉哥哥,在东京街头看见了“美艳亲王”雪艳琴——当时她嫁给溥洸为妾,赶紧讲;赵欣伯太太想要帮助婉容逃跑,赶紧讲;她的信里只有哥哥,连抱怨起来也完全是妹妹的撒娇口吻,“皇上为什么那么懒,总不写信,太可气了”。

1944年,润麒从日本陆大毕业,三格格陪着丈夫回国,一年后,日本投降。溥仪念完所谓的“退位诏书”之后,便带着润麒等八人取道通化由沈阳搭机赴日,包括婉容、李玉琴、嵯峨浩、韫龢夫妇、韫颖和三个孩子等家眷都被扔在了大栗子沟。

很多年之后,润麒念念不忘的,是在大栗子沟,准备和溥仪前往沈阳的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姐姐婉容,她已经病得邋遢,弟弟对姐姐说:“我要走了。”转身,他听见那半疯了的女人凄惨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但他没有回头。在那一刻,他想起少年时,姐姐得知自己被选为皇后的那一刻,忽然和继母抱头痛哭的情景。

什么末代皇妹,什么复国大业,什么皇家体面,一瞬间全没了。

韫龢说,姐妹们小时候看到一件玩具,心里很喜欢,随口问了句,这东西要多少钱?母亲瓜尔佳氏立刻呵斥:“说钱是最不体面的事情。”

一辈子都记住母亲这句话的格格姊妹花,现在需要开始自己给自己找饭吃。在逃难途中,韫龢见到了有死老鼠的酱缸,但为了吃饱饭,她还是带回了这些大酱,给家里人贴饼子吃。孩子觉得裤子里痒痒,脱下一看:“怎么有这么多虫子?”——她从来没见过虱子,还是老乡教她,晚上把裤子外翻,在外面冻一夜,可以把虱子都冻死。

和韫颖一起照顾孩子的只有从小带她的老保姆林妈,一开始,五个人靠林妈给八路军洗衣服换点食物,后来到了通化,她索性带着三个孩子摆了一个地摊:一块布上面放几盒香烟,然后把整盒的烟拆开了,一支一支零卖。单根的烟,比整盒的烟卖得要贵,韫颖从中赚些差价,换来一些玉米面,也不过是充饥而已,还要时常应付来投诉的——拆开的烟容易受潮,有时候打不了火。

因为顾不上孩子,儿子宗光从阁楼上摔下来,结果外伤感染成了骨结核,最终成了一辈子的驼背。回到北京时,有人给韫颖的女儿曼若吃饼干,曼若竟不知道那东西可吃,哭着要吃窝窝头。她学了打字,又学救护,本来考上了护士,结果被嫌弃有孩子拖累,没有被录用。

最终,她被安排到街道,成了胡同里最和和气气的居委会大妈。丈夫关在监狱里,儿子落下了残疾,婆婆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有一次,韫颖刚下班回家,婆婆嚷嚷要吃六必居酱黄瓜,她立刻出门,从兵马司到前门外,来回一个多小时,终于买到婆婆要的六必居。

躺在那张用长凳搭出来的板床上,没有人知道韫颖在想些什么:比起监狱中潦倒而死的嫂子婉容,比起在途中被流弹打中而亡的二嬷,比起监狱里的丈夫和哥哥,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好很好了。

她会怀念那些岁月吗?在天津时,和嫂嫂婉容一起去逛“惠罗”,嫂嫂给她买的布料,教她说:“姑娘不要买那些花里胡哨的颜色。”在东京时,哥哥溥仪寄来萨其马和炉肉,那时候她是多么想念北京啊!

她想不到的是,正是那些充满童趣的信,救了一家人。

1954年,当时中央文史馆的馆长章士钊,在旧书摊上偶然发现一本旧书,名字叫《满宫残照记》。“我五游满宫,都在下午三时左右。其地在市廛之外,积雪笼罩了一切,车马之迹几绝,鸡犬之声无闻,固已寂寥如墟墓。其时又值冬天晷短,西边黯淡的斜日,格外映出一片凄凉景色。这些都正是象征了满洲国的末日……”这是作者秦翰才在前言里的一段话。韫颖写给哥哥的信,被收编在这本书里。章士钊很喜欢这本书,于是推荐给了毛主席。并且托载涛寻找到三格格,让她写一个自传,“呈给毛主席”。

我回家用钢笔白纸写了自传,把由小时候念书一直到解放后的事都写了。其中,还写了一段一九四六我在吉林通化县的生活。那时,由于经济困难,我的生活全靠邻居和附近的解放军接济。有时,解放军战士还给我一些细粮。我说:“不要细粮了,给我点粗粮就行了。”当时,我的二儿子(郭宗光)患骨结核,没钱治。有一个姓孙的,自称是解放军的“通讯员”,常给我送钱,有时十元,有时二十元。他还说,要带我去沈阳找我丈夫郭布罗·润麒。但他又不让我带孩子。我说,“不带孩子可不行”,没跟他去。过了些天,听街长说,那个姓孙的是国民党特务,被政府逮走了。我差一点上了他的当。章行老夸我说:“这样实实在在地写,很好。”我在自传中还提到一件事,就是从长春带出来的东西在临江时交给了当地的解放军负责同志,余下的摆摊卖过,以后又全部交给了临江县政府。临江县政府给我开了收条。可惜,“文化大革命”中这些收条被我烧掉了。在溥仪写的《我的前半生》中,他只写我曾在通化摆摊卖东西,没讲我以后把东西全部交给临江县政府的事,特此补充订正。

——金韫颖《末代皇帝溥仪特赦前后》

韫颖写完后,章士钊一开始还帮着改了改,结果,三格格对于老章改的稿子还不怎么满意:

对他改的一些地方我不同意,比如说:“溥仪记性好,人名记得很清楚,很聪明”这样的句子,我就不同意写。我说,“我心里没那么想,不敢向毛主席说假话”,要求去掉。章行老象有点生气的样子说:“要是给别的人写东西,我就不改,你是个女同志,否则,我就不管了。”我央告说:“您还是管吧。”好歹把老人家说通了,按我的意思改过来。说真的,至今我还坚持,溥仪的记性并不很好。记得三十年代我在日本时,曾给溥仪写过信,告诉他:“香蕉和白薯不能一起吃,有毒。”过后他又来信告诉我:“听人说,香蕉和白薯一起吃有毒。”这说明他的记性还是不好。所以我不同意说溥仪聪明。

——金韫颖《末代皇帝溥仪特赦前后》

她的自传最终被主席看到,韫颖被安排为北京市东四区政协委员,并得以在1956年去抚顺战犯管理所,见到了十一年没有见过的丈夫润麒和哥哥溥仪。

乐观的润麒把自己在抚顺的改造生涯称之为“铁窗乐土”,他每天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甚至和溥仪一起演了话剧:

老润(润麒)扮的劳埃德像极了,他的鼻子本来就大,这个议会里所有的英国公民,只有他一个人最像英国人。他的表情也很出色,恼恨、忧惧、无可奈何而又外示矜持,活活是个失败的外交大臣。

——溥仪《我的前半生》

1957年,润麒回到北京,刚开始,他在汽车修理厂当工人。1961年除夕,周恩来总理在中南海宴请以载涛、溥仪为首的爱新觉罗家族,席间,总理问润麒干什么工作。润麒说:“钳工。”一旁的中央统战部部长徐冰问:“你是几级工?”润麒说:“学徒工。”大家全笑了。周总理皱皱眉说:“这不合适,你应该发挥你的特长。”没过多久,润麒被调到了北京编译社。

赵珩先生曾经在1959年至1962年之间多次见过三格格和润麒夫妇,他眼中的韫颖不太说话,喜欢安静地坐在角落,“常穿件墨绿色的大襟短夹袄,黑色的绲边,人很瘦弱,但是气质端庄”。润麒则“快人快语”,“有他在场,没有不热闹的”。赵先生说,润麒曾经在《四郎探母》中饰演二国舅,真国舅的身份演假国舅,大家哄堂大笑。

“文革”开始后,韫颖家也来了红卫兵,据说都是中学生,上来就要“金银财宝”,但很快一个红卫兵问:“你们是不是周总理让保护的那四十八家里的?”韫颖老实回答:“我不知道。”在那之后,红卫兵没怎么冲击他们家。

润麒晚年最骄傲的事情,是他终于拿到了行医执照。那一年是1994年,润麒八十二岁。可惜的是,他的老伴儿韫颖没有看到这一天,她在两年前去世了。

韫颖喜欢告诉来访者,她学会了许多不会做的家务事,比如缝被,她和街坊老太太学,结果缝得比外头的人缝得还好。用蜂窝煤炉子,从点火、摆煤、封火开始学。在煤炉上做饭,在院子里水管子上洗菜,在胡同里上厕所,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北京老太太——尽管在收藏家马未都眼中,她是那个对着自己手中的极品官窑正眼瞧也不瞧的厉害角色。韫颖总是担心自己的老伴儿润麒,他不仅爱骑着摩托车出去晃悠,还自学针灸拔罐,经常外出给人扎针。韫颖说:“好担心他给人扎坏了。”

当记者来到润麒家里采访老先生时,他摸着妻子的照片,说:“来生,我还娶她。”


参考文献:

润麒口述、李菁整理:《润麒:从末代国舅到普通公民》,文史博览2006年第8期

贾英华:《末代皇妹韫龢》,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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