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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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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间,我住在虹口。 虹口有许多有意思的小马路,看起来是寥落的,却并不自卑。它们静悄悄的在那里,等着你去揭开那里面的故事。 我喜欢晚饭后散步,漫无目的地走。有一次不知不觉走久了,很远地,看见马路边上有两个少年。 背着包、拿着照相机的少年,路灯下,一脸肃穆的。他们大约等了很久,才看见我这么一个吃饱饭没事做的溜达闲人,停了停,终究迎上来,我躲也躲不及。 “请问,这条路是大名路吗?” “你看路牌上不是写着?” “那一六七号是在这边还是那边?” 大名路一六七号。 好像接头暗号,我的好奇被激发了——以为他们在找邵洵美的故居。决定带他们过去。三个人并排走在路灯下,影子一点点拉长,又缩短,又拉长,谁也不说话,一种奇怪的紧张感。 很快到了,黑黢黢的,一个很破的门洞,看不出有什么花头。楼梯出奇地陡窄,墙上布满了多家的电线和火表。 他们并不上去,只在门口逡巡。一个拍照,另一个就那么站着,仰望。昏黄的路灯打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大清他们的五官,似乎是清秀的孩子,带南京腔。那神情我却再熟悉不过了——在洛杉矶张爱玲故居前、在巴黎常玉墓前的我大抵亦如此。 “这是谁的房子吗?” 两个人异口同声,轻轻地说,好像有点难为情似的,但我确信我听清楚了那两个字: 木心。 十六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木心的故乡——乌镇。 坐的是长途汽车,似乎中途还要换车——换车的地点已经不记得了。我背着一个小小的书包,心里是出门惯有的惴惴。乌泱泱上来一群人,说着同样的话,想必都是乌镇人。 他们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显而易见是外乡人。然而想了想,终究没有开口问我,彼此都松了一口气。我乐得靠着窗,看这一车人。他们似乎一大半都相识的,车尾和车头的人大声招呼着,大家都习以为常地乐呵呵。 他们讲话,一大半都是叠字,与上海话极其相似,个别词格外嗲媚,但不是苏州话的绮丽,有种天然的质朴。 “今朝哪哈?”(今天怎么样?) “哦少哦少。”(快点。快点。) “到汽车站望活里去?”(到汽车站怎么走?) 很多年之后,我读了木心写的《乌镇》,开头和我的经历如此相似: 坐长途公车从上海到乌镇,要在桐乡换车,这时车中大抵是乌镇人了。 五十年不闻乡音,听来乖异而悦耳,麻痒痒的亲切感,男女老少怎么到现在还说着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此谓之“方言”。 “这里刚刚落呀,乌镇是雪白雪白了。” 我第一次去乌镇的时候,还不知道木心。 那时的乌镇尚未开发,文艺男女青年黄磊和刘若英的杰克苏玛丽苏经典电视剧《似水年华》要到两年之后才播出。 我去乌镇,为的是沈雁冰,大家更熟悉的是他的笔名:茅盾。 镇上的人,提起茅盾,无人不知,却都不知道沈雁冰这个名字了。 和七十年前恰恰相反。 七十年前,镇子上的人都知道沈雁冰,却不知道茅盾。 沈家是乌镇的大家,在东栅的一条街上,沈家的房子是最高最气派的。然而,沈雁冰恐怕是沈家的书呆子少爷,“他们只知道他是写字的”,还比不上另一个在《申报》做主笔的严独鹤,“因为《申报》是厉害的,好事上了报,坏事上了报,都是天下大事,而小说,地摊上多的是,风吹日晒,纸都黄焦焦,卖不掉”。有乡里人贸贸然找沈雁冰写状子,结果当然是不行,于是大家又传言“沈雁冰连个状也写不来”。言下之意,小说家其实是废柴。 沈雁冰的邻居孙牧心不这么想。 孙家和沈家在同一条街上,有人传言他们是远亲,其实并不是。沈家的财产襄理是孙家的好友,因为这层关系,孙牧心得以去沈雁冰家借书,借了一本又一本,沈家愿意借给他,不仅仅因为抹不开面子,这个少年虽然不善谈吐,借去的书却是有借有还,坏了的部分还补缀装订,还回来比借去的还好。 孙牧心,亦是乌镇人眼里的异类。他八岁还要丫鬟抱着出门,等到十几岁,全然不知人情世故,连东西也不会买。乡里的青年们,会传唱上海的流行歌曲,孙牧心呆呆看着,一句也不会,心里羡慕得紧,嘴上不响。 他是如此羞涩而骄傲的少年,乃至于见了茅盾,居然开口问:“我一直以为作家都穷得很?” 因为待客的是巧克力和花旗蜜橘。 茅盾回答:“穷的时候,你没有看见。” 这两个人的对话,古怪而唐突。 一个问,沈先生在台上做演讲的时候,能不能不要用乌镇话讲“兄弟兄弟”,听着难为情。 一个回答,因为不会演讲,只有说乌镇话,好像才不紧张。 这少年简直是唐突而无礼的,对茅盾最大的夸奖,不过是在夸了鲁迅的文章“浓”之后,顺便说“沈先生学问这样好,在小说中人家看不出来”。临别时茅盾送书给他,问他可要“题字”?他回答,不要不要。 很多年之后,少年孙牧心已经变成了老年木心,他回忆起这段往事,也觉得自己莽撞,却辩解说,不称呼“伯伯”而称“先生”,“乃因心中氤氲着关于整个文学世界的爱,这种爱,与‘伯伯’‘蜜橘’‘题字’是不相干的”。 木心的第一个偶像不是茅盾,而是林风眠——他的画作里有很多林风眠,很多年之后,陈丹青说他其实学的是范宽和达·芬奇,这当然是“弟子眼里出西施”,但据说木心听了激动得很,在马路中间停住了说:“被你看出来了啊!” 在上海美专的两年,知情人说,这该是“二十岁的木心生涯中的黄金时期。拉开民国末脚和熙的一幕:有谁见过他昨日一身窄袖黑天鹅绒西服、白手套的‘比亚兹莱’式的装扮;今日又着黄色套装作‘少年维特’状;也许明天换上白裤、白色麂皮靴的摩登到家”。尽管身体不好,他仍然热衷远足,喜欢到霞飞路的亚洲西菜社,吃罗宋汤和小圆面包。 难怪晚年看到自己少年的照片,认出来的一瞬间,他喃喃地说:“嚯,神气得很呢……”忽然就用手遮住脸,转过头,不可遏制地痛哭起来。 有人说,那时候的木心,不是我们认识的木心,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热血青年,倒看不出晚年那么风轻云淡。说这句话的是我的一个朋友,我觉得木心没有变过,指点江山和指点文字,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而他的野心,在他的作品里,无论是文字还是绘画,都显露无遗。 他是一个奇特的革命者,一边革命,一边又要“小资产阶级情调”,他自己说,自己是一个无党无派的革命者。因为学生运动,他被校方开除,又被通缉,不得已跑到台湾去躲了躲,然后又回来参加解放运动,在部队里,他依旧是特立独行的自由主义者。那一段经历,知道的人很少,他自己的回忆里,只特意写,自己一边扭秧歌,一边吐血,血喷出来,喷在黄色的军装上头。 布尔乔亚。 后来在外高桥做了中文老师,几乎是隐姓埋名的。 国庆节下午 天气晴正 上午游行过了 黄浦江对岸 小镇中学教师 二十四岁,什么也不是 看样子是定局了 巴黎的盘子洗不成了 奋斗、受苦,我也怕 ——木心《小镇上的艺术家》 老家的母亲来上海投奔他,家业早已散落了,交出了孙家花园,企图当个普通群众。然而到底不像,来的时候还穿着黑丝网手套,木心看了只苦笑。 在上海的木心,绘画成了工作,文学当作兴趣。他和朋友们聊到深夜,母亲表示了不满,他把门上涂了桐油,为的是不在深夜弄出响声: 摸着门铰链涂了点油 夜寂寂 母亲睡在隔壁 ——木心《俳句》 他想做介子推,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很快,厄运来了。 1956年,木心被关进了上海第二看守所,罪名是策划偷渡。据说,是得罪了当年上海美专的同学,来抓他的时候,木心一路狂奔,最终甚至“像冉·阿让那样拒捕跳海(高桥嘛!)遂被捞起投入监狱”,这是他第一次的牢狱之灾,调查许久,查无实据。出狱前,狱卒忽然来告诉他: “你妈妈死了。” 木心后来说:“我哭得醒不过来。为什么不等到我出去以后才告诉呢。” 出狱后,木心被收编,生产工艺竹帘画及毛主席立体照片。画家夏葆元和木心是同事,他们曾经一起聊天,谈到广告,对于五颜六色的广告,木心鄙夷地表示:“反而一副穷相!西班牙的广告一律黑色,贵族气派。” 夏葆元说,那年代,哪有广告?更不用说西班牙广告。 “文革”一起,他再次入狱,这一次是因言获罪。据说陈伯达在会上嘲笑海涅,木心愤而嚷嚷:“他也配对海涅乱叫。” 关起来的地方是“防空洞”,大约近似地牢。木心说,有时候会听到人们说:“落雨了。”又有人说:“买小菜啊!”他有时候会想:“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又有时候,听着这声音,“我对生又充满了希望”,“这种声音简直是从另一世界传来的福音”。 监狱里的犯人每月允许洗一次热水澡,木心说,当热水直达头颈以下的脊椎,“这一种舒服如同死一般的舒服。”还有一次,看守允许他到天井放风,木心搁了一块“汰衣裳板”,在冬日和熙的阳光下翻起丝绵棉袄来。 明明是在坐牢,是随时会枪毙的罪名,他倒这样享受,这享受和死亡沾了边。 很多人都死了,自我放弃生命。 坐牢的木心不死,他有活下去的野心:“一死了之,这是容易的,而活下去苦啊,我选难的。” 有一天夜里,因为太瘦,他从栏杆里钻出去了。然而想了想,他居然又重爬回囚禁他的牢笼。 另一位“美术模型厂的同事”曾回忆说,1973年某日,他误入“防空洞”,木心拉着他说,肚子里油水一点没有,你帮我出去买一客“小白蹄”带进来,喏!三角五分拿去。 这一切“享受”,都与死亡沾边,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 他说要写交代,拿到了笔和纸,其实写的都是自己的东西,散文诗歌乐谱,密密麻麻的,如同天书。到墨水快要用完时,他就加点水,然后故意碰翻,狱卒拿来新的,对他说,别滑头,好好交代。 密密麻麻的,写了六十五万字。 “文革”结束之后,木心在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和《美化生活》杂志编辑部上班。他总是“戴着鸭舌帽、穿着黑风衣”,大家背后往往称他“老克勒”。“也有人对木心开玩笑说,他应该戴电视剧《上海滩》主人公戴的那种礼帽才更有派头。”木心听了笑得很开心。 很多文章说他是“首席设计师”,其实也不是。他和年轻人相处得很好,据说有一次,正在讨论海派文化与京派文化的问题,杂志编辑部开了一个研讨会,同事方阳在发言时开了一句玩笑:“京派文化是靠什么设计出来的呢?大概是靠喝白酒吧,海派文化大概是靠喝咖啡设计出来的吧!”会议结束以后,木心笑着对方阳说:“小方,你这段话说得太好了!因为我就是喝咖啡的。” 他时常弄出一副马上就要走的样子,他对同事们说,我是一个远行客。 他始终是孤独的。他把自己的五十张转印小画给朋友们品评。可是谁也看不出好在哪里,他大为失落,当夜,独坐在小酒馆,喝着惆怅的酒。 不过,后来去美国签证处,他也带着这些画,签证官看了,对他肃然起敬,相信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1982年,木心去了美国。工艺美术研究所的同事们说,这个人,将来肯定要衣锦还乡的,带着美丽的太太。前一半说对了,不过,他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刚到美国的木心和所有艺术家一样,捉襟见肘地生活着,有人愿意为他提供豪华住处,然而需要每个月作画送他,还要为他捉笔写文,木心当然不肯。 他住到“琼美卡”,听这个名字,还以为多么文艺,像徐志摩的“翡冷翠”。我去纽约时原打算去探访,结果朋友们说,那里多是非洲人和拉美人,独身女子还是不要去的好。 若是就此沉沦下去,变成一个去美国讨生活的人,那就不是木心了。 就像在监狱里,他把自己的烂鞋鞋头用手捏尖,觉得自己像个王子。 他自己做衬衫,自己做鞋子,把灯芯绒直筒裤缝成马裤,为了搭配马靴。他唯一的慌乱,是在马路上吃冰淇淋,奶油融化了落在鞋子上,他蹲下去使劲擦,“因为是麂皮的,很难处理。” 诗稿的旁边,也写菜单,从蟹粉小笼到火烧冰淇淋,从金腿雪笋猫耳朵到瑞士新货雀巢牌掼奶油,从采芝斋鲜肉梅菜开锅眉毛饺到沙利文当天出炉巧克力奶油蛋糕。他是个美食家,会把鸡蛋吃出十二种花样。赚了一点小钱,要去买生煎包子吃吃,像在监狱里想念“小白蹄”。 他说:“把生活过成艺术,就能成为艺术家。” 他做到了。 但他的野心,并不仅仅是成为艺术家。 他自己说过,文学是自己的儿子,绘画是自己的女儿。他说,儿子是穷的,然而还是儿子好。所以拿女儿的嫁妆来补贴儿子。 在卖了自己的画之后,他开始写自己的文字。 他是一个有野心的文字写作者。陈丹青后来说,木心有段时间迟迟犹豫,不肯回乌镇,是因为惦念大陆的出版,惦念他是否有读者。“他永远在犹豫。很真实的原因,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很简单:他在等大陆出版他的书,出来后,回响会怎样。他也不肯多写‘文革’时的经历,他说,我不喜欢写这些,好像人家出我的文字,是为了那些苦难,而不是因为文字本身。” 他的野心,还在于文学。 一如少年时,他在茅盾的家里和茅盾的那场较量,他骨子里有个榜样,那是鲁迅。 他想做文学导师。 1989年1月15日,木心的文学课开始了。他穿着浅色西装,开始讲,每次四小时,每两周上一次。来听课的都是艺术家,每节课二三十块钱,大概也有补助老先生的意思。这一讲,就是五年。 印象最深刻的,是木心对陈丹青们愕然说:“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何止是陈丹青们,经历了历史洪流的我们,和过去,断绝了来往。文学、诗歌、音乐、艺术,我们都一窍不通,嗷嗷待哺。 木心的出现,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范本。他代表着那个时代,那个时代里,男子善于妙手著文章,女子也会白描世态炎凉,他们和爱人白日携手游冶,夜里把盏到雾重月斜。离家去国,绵长岁月在壮阔山河里游走,是为民国。我们看那个时代,原本是影影绰绰的,看也看不清,而现在,忽然蓦然来了一个木心,所有人都惊艳了。 这惊艳,一半为木心,一半为我们失去了的传统。 就像木心自己说的: 古代,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操他妈! ——木心《文学回忆录》 木心在晚年回到了乌镇。 那个他曾经有些失落的故乡,在他归来时,对他隆重而热烈。 近千平方米的大宅子里,有全部由纽约打包来的十九世纪古典风格家具。与木心相伴的是两位八〇后潮男管家、一位清洁阿姨,一位中年厨师、一位保安,还有两条有好听英文名的狗——“一只叫玛利亚,一只叫莎莎。玛利亚比较聪明,莎莎就笨一点。” 他喝西湖龙井、写字、画画,阳光好时偶尔出门散步,有时也抱怨厨师烧饭太咸。 上海的老同事似乎曾经想要来乌镇看看他,木心说:“你们忙,我也忙,算了吧。” 木心宁愿寂寞:“其实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从来没有去过乌镇的木心纪念馆。对于乌镇,我还保留着十六年前的印象。我记得小饭馆里的红烧羊肉,也记得黑鱼汤里的厚厚胡椒粉,更记得乌镇人的那种矜持的热情——餐馆的老板请我吃定胜糕,眉梢是藏不住的喜不自胜,原来是儿子考上了大学:“是北大。”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那少年倒有些羞涩,对于父亲的骄傲,他逃也似的躲进房间,饭馆的客人们向他恭喜,脸红到脖子。 我注意的,却是他手上那本书,乃是一本《世说新语》。 忽然想起陈丹青和阿城聊天,说这样子再过若干年,我们下面,还有谁呢?阿城说你可不能这么想,年轻人咕嘟咕嘟冒出来,不要小看年轻人。 去过乌镇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现在的乌镇有茅盾,有木心,还有乌镇戏剧节。我想,倘若木心在世,一定无比欣慰,他所渴望的文艺复兴,在他的家乡,成为了现实。 忽然想要再去乌镇看一看。 参考文献: 夏葆元:《关于木心》,南方周末2012-1-7 李平:《“我是一个远行客”》,文汇2016-8-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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