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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你的生命在他们手中打开一颗心 作者:斯蒂芬·韦斯塔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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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颗永不变硬的心,永不厌烦的脾气,一双手触碰人时永远不会伤害别人。 ——查尔斯·狄更斯,《我们共同的朋友》 那是2004年。这之前将近五十年,电视节目《你的生命在他们手中》在哈默史密斯医院拍摄的那一集,在我的大脑皮层播下种子,塑造了我的命运。一天,BBC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和秘书迪伊谈了谈。我在治疗两个病例的间隙溜回办公室,迪伊兴奋地迎了上来。她说,BBC问我能不能为他们录一期节目,在黄金时段播出整整一个小时。他们要找一位脑外科医生,一位移植医生和一位心脏外科医生。节目的名字,正是《你的生命在他们手中》。 接着,那位杰出的制作人带着他的女助手到牛津和我讨论拍摄事宜,解释说拍摄可能会打扰我一段时间。他们要在医院和我家里拍六个月,其间要和病人会面,还要和我的家人交流,好让观众明白一个心脏外科医生的生活是什么样。那是艰难而危险的,我的生活尤其如此。 他们想让我在镜头前植入一部贾维克2000,还问我能不能为他们找一个合适的心力衰竭病人,好让他们在术前、术中和术后跟踪拍摄。当然,他们还会拍摄别的病例。他们想拍摄一个婴儿,还有其他富有戏剧性、高风险的素材。他们要现场拍下鼓舞人心的前沿手术,病人最后是死是活没有关系。他们先拍,之后再决定素材的取舍。所以我不必感到有压力。 他们做过背景研究,知道我经常为手术室外的观众直播手术过程。他们也知道我是个高调而自信的人,不会被轻易吓倒。只要我点了头,他们就去和医院交涉拍摄事宜。当时我们正好有一位愿意和属下交流的院长,他很招人喜欢,时不时会从象牙塔里钻出来,会见我们这些工蜂。我肯定他会同意协助。现在我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家人知道,有一支摄制组会在我下班后跟我一起回家,每天早晨还会上门来接我。对方还会采访他们:和一个心脏外科医生一起生活是什么感觉?好问题! 有摄制组跟随很快成了我的生活常态。他们录下了很多手术:心脏有孔的早产儿,患了马凡氏综合征[一种遗传性疾病,患者四肢、手指、脚趾细长不匀称,身高明显超出常人,可能影响骨骼、关节、眼、肺等器官,严重时会伴有心血管系统异常。]、要做大手术的年轻人,还有主动脉瓣需要第五次置换的一位中年女士——那是一台艰难的手术,总共花了24个小时。在摄像机前,手术进行得很不顺利,但她还是活下来了。他们当然采用了这段素材。 他们还拍摄了我和马克一起慢跑,观看杰玛代表剑桥大学打高尔夫球的情景。然而几个月过去,能植入贾维克2000的合适人选还没出现。最后,我给皇家布朗普顿医院的菲利普·普尔——威尔逊打了电话。他一周不到就为我找到一位理想的病人。那是一个性格开朗的苏格兰人,当时58岁,心脏移植申请被格拉斯哥的医院拒绝。这位吉姆·布雷德(Jim Braid)和彼得·霍顿很像。他已垂死,但还是一心想看到女儿毕业结婚。时钟无情地嘀嗒前进,告诉他肯定看不到了。 吉姆的上次移植评估是在很久之前,而我们需要最新的信息。菲利普把他从苏格兰带来,让他住进布朗普顿医院。他需要再做一次左右心脏导管检查,拍摄详尽的超声心动图,还要做很多血液检验。有一件事我始终没忘:我们还在用慈善基金支付这些费用。国民保健服务不肯出钱,认为他和彼得等人一样,没有挽救的价值。我是他唯一的机会。 格拉斯哥那边认为他不适合心脏移植,这个判断是正确的。他肺部血压太高,虽然右心室对此已经习惯。不断变差的是左心室。他和彼得情况一样,得的都是扩张型心肌病。他的肾功能也不好,无法承受心脏移植术所需的免疫抑制药物。一部左心室辅助装置将取代他松垂、衰竭的心脏,不仅如此,它或许还能帮助他的心脏复原——或许。从超声心动图上判断,这颗心脏已经坏到极点。要么现在治疗,要么就此完蛋。我们不能放他回苏格兰,那样风险太大了。 我带着兴奋的BBC团队到富勒姆路会见吉姆和他的妻子玛丽。彼得·霍顿也从伯明翰赶来,他状态很好,还在为其他人也能装上心泵而募捐。这时距他植入心泵已有近四年,他正在逼近携带任何一种人工心脏存活的世界纪录。他很乐意为吉姆和玛丽提供咨询,他的意见很专业,也很渴望我们把他当作团队中的一员。 吉姆和玛丽自然心情紧张,但是也渴望继续治疗。新技术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吉姆颇有个性,很适合上电视。他拖着步子走在过道里,脑袋低垂,急促喘气,鼻子和嘴唇都发青,虽然已经很难开口,还是对着镜头说了一句玩笑话:“伦敦真好,帮助我的技术人员都好像法拉利,不像我们北方,只有福特福睿斯。”这话我同意。 回到布朗普顿真好。由于牛津原来的重症监护人员大多去了别处,我问菲利普能不能就在伦敦做植入。他听了非常高兴。我首先要和这里的高级外科医生约翰·佩珀(John Pepper)教授接洽。他很乐意帮忙,于是我们定了下周植入的计划。罗伯·贾维克答应一接到通知就带着心泵从纽约飞来,我在牛津的同事安德鲁·弗里兰也说好来协助安装颅骨基座。 现在,我们有病人,有心泵,也有一支顶尖团队——制作人美梦成真。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摄像机前做一次成功的植入手术,而且吉姆必须活下来。布朗普顿的几位麻醉医生强调,吉姆的身体不适合麻醉。不过医院仍然热心支持,我们不必向管理层争取什么。这是布朗普顿医院第一次植入左心室辅助装置,要是我半道中止,反而会令他们失望。 早晨五点半,天又黑又冷。摄制组搭出租车来家里接我,然后我们一起去牛津找安德鲁。他正在伍德斯托克路上游荡,手上提着器械,用来把插头安装在吉姆的颅骨上。我们捎上他,沿M40公路进发,还在车子里做了一次访谈。 “在别家医院做手术,你感觉怎么样?” “很兴奋。我在许多地方做过手术,从德黑兰到多伦多。其实哪里的手术室都差不多,关键是我有一支好的团队。就像鲍德里克在《黑爵士》里说的:‘我们的计划很巧妙!’”[《黑爵士》(Blackadder),英国著名历史情景喜剧,1983—1989年在BBC 1台首播,主演为罗恩·阿特金森(“憨豆先生”)。] “病人随时可能死去,你对此作何感想?紧张吗?” “一点都不。要是我们不出手,吉姆几天后就会死。现在没有别人指望得上了。” “你认为国民保健服务应该为这些心泵出钱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几句:“你认为一个第一世界国家的医保体系应该用现代技术延长人的寿命吗?还是应当让年轻的心力衰竭病人悲惨地死去,就像在第三世界国家那样?” BBC喜欢我这个回答,但是在节目中并没有播出。这话争议太大,也太令人恐惧了。 早晨7点,我们到达布朗普顿。我把安德鲁和摄制组的人直接领进那间没什么人的食堂。我走之后这里几乎没有变化,他们的早餐还是做得很棒。我给自己选了一份“健康”餐:火腿、熏肉、猪血肠、煎蛋和油炸面包。安德鲁点了和我一样的。我们在摄像机前坐下就餐。这正是制作人期待的素材:心脏医生吃下一大堆油炸食品,里里外外全是胆固醇。 我说:“太好吃了,我在家里从来吃不到这些。” 安德鲁:“你妻子知道了会怎么说?” 我:“管她呢!” 这番对话后来成了大家对这期节目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我的脑外科医生朋友亨利·马什(Henry Marsh)在同一集出现,他们拍到他骑着自行车穿过伦敦的街道去上班——他没戴安全帽。他们问他为什么不戴,他只简单答了一句:“从来不戴,出了事根本没用!”BBC想拍个性人物,他们如愿了。 约翰·佩珀来和我们会面。虽然情况紧急,我们这支团队却相当放松。这一点也许出乎常人意料,但对吉姆却是好事。紧张的外科医生一般表现不好,这一点已有多项研究证明。压力会干扰判断,使人手抖。实际上,压力正在破坏我的职业。 吉姆进入手术室前,我们到病房见了他和玛丽一面。吉姆很兴奋,玛丽则吓呆了。这会是他们的永别吗?会是两人共同旅程的终点吗?吉姆返回苏格兰时,会走地上还是地下的路[苏格兰古代信仰,战士死后灵魂会从地下回到故乡。]?我做了这个时刻一向会做的事:安慰他们一切都会好的。并不是我知道会好,而是我想让他们带着信心进入手术室。摄像机下,我们大家一起全力以赴。 手术室里满是兴奋忙碌的气氛:护士们准备好一盘盘闪闪发亮的器械,灌注师组装心肺机,技术员们眼红地看护着人工心脏——到关键时刻它才会拿出来用。但是这一次已经没有布罗克勋爵的靴子,我要完全靠自己了。 衣服去掉后,可怜的吉姆露出被心力衰竭弄得消瘦不堪的身体。左侧头部已经剃光头发,准备安装颅骨基座和供电线。他即将成为一个电池驱动的人。用针头、导丝,再借助小的创口,约翰将心肺机的几根管子接入吉姆左腿的大动脉和静脉。这部心肺机比我们自己的那部复杂。我一边看他操作,一边学习。 等到吉姆的胸部涂好碘伏、贴好黏性手术巾,安德鲁暴露了他的颅骨表面,我同时切开他的肋骨。摄像机从一头转到另一头。大约一升淡黄色的液体从吉姆的胸腔里喷涌出来——这是心力衰竭造成的积液。透过心包,我看到他严重扩张的左心室。 我开始将心泵的动力线沿胸腔顶部伸到颈部,一路小心避开左臂上那些危险的血管和神经。到达颈部后,我把电线末端的微型插头递给安德鲁。他把插头穿过钛质颅骨基座的中央,将基座固定在耳朵后面的颅骨上。这叫作“坚固内固定”(rigid fixation)。完成了这一步,外部的电线就可以安全地接进来了。这一切在电视上看起来十分精彩,但其实我们还没有进行到最巧妙的部分呢。 我一打开心包,里面就溅出了清亮的液体。苍白肿胀的左心室抽动了两下——实在不配用“收缩”来形容。我叫摄像师赶紧给它特写,因为接下来我就要把心泵的约束环缝上去了。每次缝针穿过心肌,心脏都要抽动两下,好像随时都会纤颤。场面让人不适,因为我正试着在不开心肺机的情况下植入心泵,这能降低手术结束时出血的风险。然而吉姆的情况太不稳定了。还没等我装好约束环,他的心脏就真的纤颤了。血压也没了,但问题不大。我们启动心肺机,抽空了心脏。 现在到了影片最激动人心的部分:在心尖上挖一个孔,把贾维克2000塞进去。我先用手术刀做了一个十字形切口,这个步骤总会喷血。接下来,我们用一个木塞钻孔器挖掉一块圆形的肌肉,从里面涌出的血液流入了心包。我们把钛泵塞入心脏,血流随即停。有一位外科教授协助我,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安德鲁将外部电线连上颅骨基座,接着我们就为吉姆打开了心泵。起初我们只让它低速运转,直到血液把气泡从涤纶的人造血管里全部排出。 和往常一样,空气带着咝咝声、和着泡沫从排气针出来,白色的管子里浮现出红色的泡泡,看得我心满意足。我吩咐灌注师降低血流,好让我们在调高贾维克2000的叶轮转速之前先让心脏充盈。最后几个气泡从心室的最高部分,也就是心尖的一端飞出去了。这是个简单的物理过程,做的时候不用多想。这里也有大量化学过程,比如优化血钾浓度、用碳酸氢钠中和血液中的乳酸等等。此外还有生物过程,比如用电流给颤抖的肌肉除颤,从而得到稳定的心律。我在学校里考过的那三门功课总算没有白费。 在许多旁观者看来,手术中的工程学部分才最激动人心:病人头上有电插头;心脏里还有涡轮,每分钟转12000下,却不会破坏血细胞;而且他的循环系统没有脉搏。我一边指导麻醉医生和灌注师,一边不停对电视观众解说:“开始给肺部通气。你那边减小血流。调高贾维克。”如此细致的协调工作,却来自一个不愿打开汽车引擎盖也不会使用电脑的人。这台手术进行得相当顺利,顺利到谁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我们是为吉姆高兴,还是仅仅关心怎么把节目做得好看?老实说,两样都有。我有一个幼稚的念头,觉得公众如果看到他奇迹般的康复过程,就会敦促国民保健服务用这些技术来治疗患者。我们的慈善基金计划快维持不下去了——这种二手商店式的医疗保障终究不是办法。普尔—威尔逊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也想开展正式的临床试验:将垂死的心力衰竭患者随机分成两组,一组使用心室辅助装置,一组继续传统治疗。我们知道试验结果会是什么:一组是症状消失、寿命延长,一组是不可逆转的恶化和死亡。我们觉得这对那些没有心泵的病人不公平,但要是没有试验,国民保健服务就绝对不会批准这类设备。现在有足够经费支持这项事业的只有英国心脏基金会(British Heart Foundation),但他们拒绝了我们。当时这类试验也无法在美国开展,他们要先看看那些没有脉搏的患者的长期状况,然后才能批准试验。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我们。 吉姆轻松脱离了心肺机。接下来的部分会很考验布朗普顿的几位麻醉医生。他们还是第一次经手有持续血流的病人。吉姆的最佳平均平线血压是80毫米汞柱,这对任何别的心脏病人来说都低得不像话。对一般的病人,我们会用血管收缩药物将血压升到100毫米汞柱以上,但吉姆需要一条和直觉相反的思路。 我们给他使用血管扩张药物来降低血压。他的血管阻力越小,贾维克2000能泵出的血量就越多。他的器官需要充分的灌注压,而70到90毫米汞柱已经够用了。肾脏、肝脏和脑都能在这个血压水平上正常工作,微小的毛细血管也能为组织供血——毛细血管里是没有脉搏的,即使在动脉搏动时也没有。这些知识都是我们一次次试错学到的。它们在实验室里有效果,在病房里也应该行得通。我们早已习以为常,布朗普顿的医护人员和摄制组却又惊又喜。 安德鲁关闭了吉姆头皮和颈部的切口,随后动身回了牛津。下午他还有好几个门诊要看——都是鼻子流鼻涕、耳朵有耳屎之类的,和人工心脏无关。约翰从吉姆的腹股沟里抽掉管子。我在他的胸口放了引流管,然后开始关闭胸部切口,同时用电刀小心翼翼地封住所有出血点。他的头皮还在渗血,于是我在他头皮上又缝了两针,然后擦掉了颅骨基座上的血迹。今天不比往常,要讲究美观。我们的服装要洁白清爽,伤口引流要够少,每一点血迹都要擦干净。 我心中泛起怀旧之情,想起我在这间手术室里的第一台心脏手术。当时我穿了布罗克勋爵的靴子。还记得我用骨锯锯开那位可怜女士的胸骨、切入她的心脏时,穿着细直条纹西装的马蒂亚斯·帕内特大步走进手术室里喊道:“韦斯塔比,这次你又闯什么祸了?”现在我这个毛头小子也管事了。 吉姆在摄像机前被推进重症监护病房。我最后回望了一眼这间手术室。手术台下有几滩血,在灯光下泛着红光。地上还有一滩尿,那是导尿管渗漏的结果。几个灌注师正把多余的管子收进一只黄色塑料容器,沾血的绿色手术巾塞进几只干净的塑料包,穿着蓝色手术衣的护士们正在收拾多余的白色棉签——彩虹里有的颜色都有了,像艺术家的梦。 这是历史性的一天。来自斯肯索普的陋巷小子来到布朗普顿,在一档电视节目里植入了一颗人工心脏;而50年前,就是这档节目把他带到现在这个位置。 等吉姆安全连上呼吸机和监护仪,我们就去找玛丽和她的女儿。摄像机仍在拍摄,躲都躲不了。他们追求戏剧性,执意发现戏剧性。我们带母女俩看望吉姆。重症监护病房里的陈设总是很吓人,这一次尤其吓人。吉姆头发剃了一半,一根黑色的电线从脑袋上垂下来,靠电池维持生命。 我们把一切都向她们做了解释,但她们之前已经从彼得·霍顿那里了解了大多数情况。现在霍顿也在来医院的路上。不过,她们现在还看不到彼得头发下面的电插头。这东西正面看时更吓人。我递给吉姆的女儿一副听诊器,把听筒放在吉姆的心脏位置。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她听见叶轮旋转的呜呜声,正是这东西在维持爸爸的生命。我指了指心输出量监护仪,那部植入设备每分钟泵出4升血液,同时通过控制器和电池消耗7瓦特电力。我可以把吉姆的血流量调高或调低,很简单,只要动一个开关就行了。制作人很喜欢这个细节。他们觉得这很令人兴奋,比脑外科强多了。在脑袋上钻几个小孔吸出肿瘤?那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性格。 吉姆的情况非常稳定,稳定得简直有些无聊。他没流血,而之前彼得和其他病人都曾大量失血。我、约翰和菲利普愁苦地谈起其他潜在的患者。我们可以去哪里弄钱?我可以再募一些来多买几部,但要开展完整的临床试验还是不够。最后,讨论转移到了它该去的地方:酒馆。摄像机也跟去了。 我漫步回到重症监护病房时,彼得·霍顿正和吉姆一家在一起,笑得像只柴郡猫。他很看重吉姆这个他所谓的“电子人同伴”——他们都是靠电池驱动获得新生的人,是弗兰肯斯坦博士制造的颅骨上有金属插头的怪物。在我眼里,这是一个温馨的画面,我觉得有一天所有生物都会变成这样。怀着这样的奇思妙想,我决定回伍德斯托克街的家里去。我在布朗普顿待得越久,就越希望我还在这里工作。这里有一个“能做成事”的环境:一家著名的旧医院,依然在向往做些新的事情,而不是一味寻找不做的理由。 第二天,我先到牛津做手术,然后返回伦敦。吉姆已经撤掉呼吸机,拔掉气管里的管子,和玛丽聊着天,回到了活人的世界。他看起来和前两天完全不同,活泼泼的,浑身散发出喜悦的光芒。他的鼻子和耳朵粉粉的,再也不发青了。心泵每分钟泵出5升血液,在动脉血压描记线上却完全看不出脉搏。尿袋里有了一升尿液,这液态的金子,显示他的肾脏也很畅快。 这时摄制组都在酒馆。我问重症监护医生有没有开华法林。他说一切都办妥了,不再需要我添什么。这个曾走上绝路的心力衰竭病人正在迅速恢复,体内没有免疫抑制,也没有心脏移植病人要用的那些毒药。不仅如此,他自己的右心室也在额外血流的帮助下应付得很好。于是我怀着深深的满足,回到了伍德斯托克。 我在吉姆返回苏格兰之前又和他见了几面。菲利普把他的心力衰竭药物减了许多,尤其是让每个病人都很难过的利尿剂。吉姆的家属顺利适应了这部心泵,她们定期更换电池,每天夜里都把插头插进插座。吉姆的脚踝消了肿,呼吸也不再急促。几个月来,他第一次能平躺了。 几周之后,他手持一杯香槟,出席了女儿的毕业典礼。后来,BBC又去苏格兰拍下他和玛丽在落日沙滩上散步的画面:一个幸福的男人,一边自在地呼吸,一边回想这一路上的经历。他们用这个动人的画面结束了这一期节目。《你的生命在他们手中》这个系列赢得了声誉卓著的最佳电视纪录片奖,我很自豪能在其中出一份力。那是我职业生涯的一个闪光点。 吉姆后来很少回布朗普顿复查。当地的医院和全科医生熟悉了这项技术,都很乐意照看他。然而就在圣诞节前不久,苏格兰却传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吉姆去看望一个朋友时,忘了带上多余的电池。他正在享受人生,心思全在别的事情上。那天,控制器上响起表示“电量低”的警报:20分钟内必须换掉电池,不然就会彻底断电。 吉姆没来得及赶回家。他自己的心脏也没有恢复到能帮他渡过难关的程度。电池耗尽,吉姆死了,肺部充满积液。他已经高品质地多活了三年,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局,实在令人伤心绝望。不过在我看来,这场灾难也证明了这类设备的效用。真是悲惨的损失。 * * *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2016年。至此,我已经从事了一辈子的心脏外科。这一行我还能干多久?麻烦的是,我依然干得不错。我是个有强迫症的手术专家,遇到难题就忍不住设法解决,再加上我还有35年[作者1972年取得注册医师资格。如果算上60年代做医学生的时间,从业经验有近50年。]的从业经验,阅历是年轻外科医生没法相比的。我应该为了病人留下,还是为了家人而退休,转做一份轻松的职业? 我的个性一点都不适合退休,但我的右手已经畸形。因为常年接洗手护士用力递来的手术器械,我手掌上的筋膜缩短,手变得像爪子。这叫“杜普伊特伦挛缩”(Dupuytren's contracture)。现在我甚至没法恰当地和人打招呼,因为我的手始终蜷曲着,就像总握着一把剪刀、针持或胸骨锯。这是真正的“职业适应”,也在逼我做最后的决定。另外,像许多上年纪的外科医生一样,在手术台上连续弯腰几小时也伤害了我的脊柱。我常常吩咐手下的主治医:“请你们接手吧,我的背很不好,前面也不舒服。”然而说到破坏力,还没有哪种身体疾病能和医院里的官僚体系相比:今天不能手术,明天没有床位,后天护士人手不足,大后天初级医生罢工。除此之外还有所谓的“法定强制”训练:我要坐在一间教室里,跟急救护理学怎么做心肺复苏,或是接受测验,回答怎么开胰岛素和抗癌药的问题——这些在我工作中都绝对用不到。还要在68岁高龄写什么“个人发展计划”。纯粹浪费时间。我本该在病人胸口忙碌,做些真正有益的事情。 就在不久前,手术室里突然响起火灾警报。当时我正在做一台瓣膜手术,病人还连在心肺机上。他的心脏冰冷弛缓,人工瓣膜刚刚缝了一半。一个行政人员从门后探出脑袋,说:“刚才火警响了,我们认为起火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得撤离。” 我只说了句:“好吧,我不干了。”她脸上的表情好笑极了。我接着说:“那你跑吧,快保命去。麻烦给我们留一只桶,我们往里面撒尿灭火!”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的整个职业已经失去方向,是该放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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