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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5单恋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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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尾身穿大衣,外系围巾,站在那里。看上去他比最后一次见面时更瘦了,脸颊瘦削,下巴尖得像三角尺一样,脸上浮出笑意。 他身后有一个小小的祠堂。美月半倚着躺在睡袋里,闭着眼睛。 “日浦她……” “没事,只是睡着了。话说回来,你还真能找,竟然知道这里。” “早田告诉我的。”哲朗说出早田打来电话一事。 “早田啊。听美月说,你们好像没有得到他的协助。” “他也不想让你死。”哲朗看着好友,“你打算去死,对吗?” 中尾挠挠头,笑容中略带苦涩。 “美月对我说了你的推断。真了不起,能查出户籍交换真是不简单!” “要是我推测错了就好了。” “没有。”中尾靠向旁边枝叶繁茂的橡树,“差不多都被你猜到了,没什么需要修正。” 哲朗心情阴沉。他多么希望中尾能给出修正。 “中尾,自首怎么样?”他提议,“我听日浦说了事情的详细经过。杀死户仓并不是你的错,警方很可能会酌情处理。关于户籍交换,你就什么都不要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中尾和之前一样,只是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看着美月。 “西胁,你看,她睡觉的时候多可爱,很难看出已经年过三十。这张脸,你不觉得怎么看都是个女人吗?” “你想说什么?” 中尾深呼一口气,接着摇了摇头。 “可能你已经知道了,我母亲是个男人。外表看上去是个女的,内心完全就是男人。” “我听嵯峨说了。” 中尾点点头。 “小时候,母亲主动跟我说了实话。我简直不敢相信,最初以为她在开玩笑。”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哲朗表示理解。 “可看着她热泪盈眶地诉说一切,我就明白了这既不是玩笑也不是别的什么。让我更为震惊的,是我父亲竟然知道这件事。” “你父亲明知实情,还跟你母亲结了婚?” “我母亲说,生完我之后就向父亲坦承了。但她推测我父亲大概也有所察觉。因为当她说出实情时,我父亲好像没有表现得很意外。” “真了不起。” “这,谁知道呢。”中尾歪了一下脑袋,“有时我想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感兴趣罢了。就算如此,自从母亲对我讲明一切之后,我对性别的看法就改变了。你会觉得理所当然吧?因为这世上与我关系最亲近的女人,居然告诉我她其实是个男人。” “嵯峨说你有看穿性别的超能力。”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和常人不太一样,我有个坏习惯,在看人的时候,会把其外表和内心分开,这倒是事实。久而久之,我也能掌握一点本质的东西。” “那,日浦的事你怎么想?没看出她的内心是男人吗?” 中尾一时语塞,表情变得很复杂,像是为难,又像是害羞,还像是苦恼。 “我知道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所以才对她那么痴迷。” “所以才?” “正是。”中尾点点头,“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我一直在追随母亲的影子。美月有着和我母亲一样的气质。” “你明知道她的心是男人的,还把她当成恋人?” “不。”中尾摇头,“之前我也说过,美月对我来说是女的。那个时候是,现在也是。” 哲朗不明白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没有随声附和,只是死死地盯着好友的脸。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没有看穿美月呢?我不是觉得她和我母亲感觉很像吗?这正是她最大的魅力。我可能就是迷上她这一点了。与此同时,她的这份特质里包含着有关性别的最大的问题。这可以说是矛盾,也可以说是谜。” “矛盾?谜?” 中尾眉头一皱,搓搓脖颈,好像是苦恼于不知该如何表达想法。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叹息的哲朗,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 “美月是男人,可同时也是女人。” “这我知道。” 哲朗话音未落,中尾就开始摇头。 “不是单纯地说她的身体是女人,但内心是男人。她的内心既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反过来也可以说,既不是男人的也不是女人的。” “是说具有两面性?” 中尾稍稍考虑了一下,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这么说好像还是不能表达出她内心的复杂性。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假设男人是黑石头,女人是白石头。美月就是灰色的石头。她拥有双方的构成要素 , 并且各占百分之五十,但她又不属于任何一方。原本人们就不是单纯的白或单纯的黑,而是处在从黑变白的过程中。她刚好在正中间。” “过程中……” 哲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类似的话。他想起是经营“ BLOO ”的相川说的。她用的是麦比乌斯环的比喻,说所有的男女都在麦比乌斯环上。 “我想人的大脑可能不是很安定。”中尾说,“根据每天的身体状况和周围的环境,可能会在这个渐变过程中晃来晃去。我和你也是,有时会倾向女性一边。百分之九十五的黑和百分之九十八的黑虽有区别,但不会有太大影响。可要是百分之五十的黑变成了百分之四十五的黑,那就很不一样了。白的一边就会比黑的多出百分之十。” “日浦的内心一直在这样一个比较微妙的地方徘徊?” “正是如此。”中尾郑重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导致她这样左右摇摆。我一直在想可能跟生理什么的有关。我没有看穿她,也正是因为这个。” “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哲朗低头看着熟睡中的美月,“女人的内心占了上风,所以你才会觉得她是女的。” “大概如此。”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哲朗在心里自语,美月的内心偏向女性一边。然而,和理沙子在一起的时候,大概倾向于男性一边。 他想起在美月老家看过的成人礼时的照片。她笑得那么有女人味,那大概不是装出来的。 “美月大概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本性。”中尾接着说,“所以才很痛苦,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什么。说是女性,可又有不协调的感觉,所以得出其实是男的这一答案。可真正作为一个男人生活的时候,察觉到问题终归没有解决。她嘴上不说,却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变成男的。” “在我们面前,她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男人。” “她强迫自己要深信不疑,那是自欺的结果。” 哲朗点头,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嵯峨说你忽然中止了日浦的户籍交换。是因为你察觉到了这个?”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就算给美月男人的户籍,还是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到头来仍会有和做女人时一样的不协调感,从相反方向困扰她。” “从相反方向……” 哲朗耳边回响起嵯峨说过的“只是让镜子映出了事物的相反面”。他当时指的就是这个。 “我开始反思,我们一直以来做的都是什么事啊?不单单是对美月,对于立石卓和佐伯香里,那样真的好吗?离真正意义上的解决还差得很远,觉得自己做的事毫无意义。” “你不会是说自己要承担责任吧?” “责任什么的,”中尾笑得很无力,“没有要承担的意思。现在能做的,就是守住他们的秘密,就算搭上性命。” “请你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哲朗向中尾走近一步,“正是为了阻止你这么做,我们才特意赶到这儿。” 中尾低下头,再次看向美月。 “美月刚到这里就对我说,不会让我一个人去死。” “她说要和你一起死?” “差不多。我不会让她这么做,叫她回去,但她也没有乖乖照办。我在下面买了罐装啤酒,加了安眠药让她喝下去,她才终于安静下来。睡袋是我从别墅那边带过来的。” “你在用安眠药?” “对。最近没有它就睡不着。但最后一颗让美月吃了。” “是疼得睡不着吗?” 中尾不答。他把两手伸进大衣口袋,叹了一口气。 “日浦怎么知道是这儿?”哲朗换了个问题。 “她说,在你推测货车或许藏在高城的别墅里时,就想到了这个地方。”中尾走到哲朗刚才走过的石阶,俯视沿海而建的城市。 “这里曾经是我和美月约会的地方。一起爬上石阶,我搂着她的肩看夜景。那时的她也是女人。” 这里好像是充满他们美好回忆的地方。美月确信,中尾若选择死,肯定会来这里。 “坦白说我很吃惊。昨天晚上之前一直在别墅,今天早上刚到这里就看到了美月。我想这不是做梦吧?” “你故意让日浦睡着,打算独自去死?” “是这么想,结果不行,很为难。就这么把美月留在这儿,恐怕很快就会被警察发现。” 哲朗表示理解。 “把货车的事通知警察的果真是你?” “不是给警察,而是给门松铁厂打了电话。因为即便通知神奈川县警方,也不清楚警视厅的调查总部什么时候能收到消息。可没想到报警之后能见到美月。在她睡着之前还好说,就在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从这里看到了高仓和你的身影。” 哲朗和中尾并肩而立,望向同一个方向。民房和餐馆的屋顶如阶梯一样排列着。更远处,能看到哲朗的车。理沙子好像在里边。那辆有问题的货车就在不远处。 “所以你才叫我过来?你该不会说让我带着日浦离开这儿吧?” “不可以吗?”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个条件。你要跟我们一起走。” 中尾耸耸肩,动了动嘴唇。 “美月说了, QB 现在还是爱发号施令。” “错了,其实我并不想当领袖。” 中尾摇摇头。 “喂,西胁,那个时候真的很开心。为什么人会变呢?并且还是朝着不好的方向。如果成功就变得傲慢,失败了就变得卑微。我过去可没想成为这样的人。和有钱人的女儿结婚,给家里人的名字抹黑,我没想过这样的人生,可现实中还是选择了这样一条路,由这样一种自我厌恶燃烧出和嵯峨他们一起直面变性人问题的热情。可这只是自我满足,可能只是对现实的逃避。真怀念那段只需考虑如何打倒眼前对手的时光!” “其实我也一样。” “是吗?”中尾回头看着哲朗点点头。“可能吧。” 哲朗不经意间想起了早田。大概只有他没有变。他现在仍然只考虑如何打倒眼前的对手,就算那个人是他曾经的挚友…… “中尾,去自首吧。”哲朗说,“要是知道通报货车位置的是你本人,也算自首。” 中尾眨了眨眼睛,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从现在的局面看,好像只能这么做了,只要你什么都不说,带着美月离开。” “我们不会让你去死。不仅不让你在这儿死,就算在医院里也是。自首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检查身体。就算是警察,这点要求还是会同意的。” 中尾闭上眼睛,像是感到很冷,合上大衣的前襟。 “我会去自首,但不想把美月也卷进来,只希望她能逃掉。” “那要怎么做?” “我现在去货车那边。这样,躲在暗处监视的警察大概会叫住我。我会在那里承认自己就是杀户仓的凶手。” “然后呢?” “趁警察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你们看准时机带美月离开这个城市。这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打法。” “声东击西?” “正是。” 假装把球传给跑卫中尾,牵制住对方防守阵营,哲朗再来一个漂亮的长传。比赛中若这样打,就会轻松获胜。 “可日浦看上去一点都没有醒来的迹象。这样背着她很引人注意。” “我们俩先把她背到台阶下边。你能先帮我联系一下高仓吗?希望她能把车开到这边。” “有到这儿的路吗?” “没问题。有一条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近道。” 哲朗取出手机,给理沙子打了电话,简单讲清楚情况,把手机递给中尾,由他详细指明该怎么走。 “好,把美月背下去吧。”中尾递还手机,说。 哲朗背着美月,中尾在后边扶着,慢慢往下走去。美月很轻,哲朗想,果然是女人。 在下面等了没多久,理沙子就开着车来了。 “感觉形迹可疑的人变多了。是警察?”她说。 “大概是。”哲朗回答。 “可明明没有感觉出有警车来啊。” “又不是两小时短剧,不会特意做一些引起嫌疑人警惕的事。” 美月被放到车后座上。她睁开了眼睛,很快又合上了。 “交给我吧。”哲朗笃定地说。 中尾点点头看向理沙子。 “也给你添麻烦了。不是成心要骗你,希望你别介意。” “这个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比起这个,倒是你赶紧去看医生啊。” 理沙子的声音有些颤抖,继而泪水夺眶而出。 “西胁也这么跟我说。虽没抱什么希望,被抓以后,还是准备先跟负责的警察说说看。告诉他如果不想让案犯死亡,就带我去医院。” 中尾大概是想当玩笑来说,可哲朗和理沙子都没笑。 “好了,十分钟之后你们原路返回,在这之前千万别动。明白了吧?”中尾竖起食指,满脸认真地说。 哲朗沉默着点点头。中尾迅速转身离开,可走了两三步就停下,折返回来。 “想给美月留下点纪念品,可什么都没有。把这个给她穿上吧。她穿得这么薄,看上去似乎很冷。” “你不冷吗?” “我没事。反正,一会儿就会被一群热血沸腾的警察围住,警车里应该会开着空调。” 哲朗和理沙子还是笑不出来。 中尾打开车门,把自己的大衣披在熟睡的美月身上,凝视她的面容,然后慢慢地凑近脸庞。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他们的唇贴到了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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