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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埃利奥特的观念认为除非万不得已,早餐应该只跟完全陌生的人在一起吃,因而母女俩只得各自在房间里用餐,对此布拉德利夫人颇有微词,而伊莎贝尔倒乐得如此。不过伊莎贝尔醒来后,有时会吩咐埃利奥特请来的头等侍女安托瓦内特把café au lai[法语: 加奶咖啡。]端到母亲的卧室,好在喝咖啡时可以和她说说话。在这段忙碌的日子里,这是她能与母亲唯一独处的时刻了。逗留巴黎近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伊莎贝尔向母亲说了前一日晚上的活动——主要是拉里与一帮朋友逛夜总会的。等她说完了,布拉德利夫人终于提出了来法国之后久久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他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我不知道,他没有提。”

“你也没问他?”

“没有。”

“你不敢问?”

“不是的,当然不是。”

布拉德利夫人靠在长椅上抹指甲油,她穿着一件埃利奥特执意要买给她的时新睡衣。

“你俩单独在一起时都说些什么呢?”

“我们并不总在说话,在一起就很好。你知道的,拉里一向有点沉默。我们聊天时大部分话都是我说的。”

“他自己在做些什么事儿?”

“我真不知道。我没想太多。我觉得他过得挺好。”

“那他住哪儿?”

“我也不知道。”

“他似乎留着一手啊,对么?”

伊莎贝尔点燃一支烟,她从鼻孔喷出一团烟雾,同时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

“你究竟想说什么,妈妈?”

“你埃利奥特舅舅认为他金屋藏娇呢。”

伊莎贝尔哑然失笑。

“你不会相信的,是吧?”

“不,老实说我不信。”布拉德利夫人若有所思地盯着指甲。“你难道没有跟他提起过芝加哥?”

“提的,说了不少呢。”

“他也没有表示要回来的意思?”

“我觉得他没有。”

“到十一月就满两年了。”

“我知道。”

“唔,这是你自己的事,亲爱的,你应该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不过拖延并不解决问题。”她瞥了眼女儿,可是伊莎贝尔避开了她的目光。布拉德利夫人充满柔情地朝她笑了笑。“如果午饭不想迟到,你还是去洗澡吧。”

“我打算和拉里吃午饭。去拉丁区。”

“好好玩儿。”

一小时后拉里来接她。他们叫了车去圣米歇尔桥,沿着熙熙攘攘的大街漫步,直至来到一家面貌可人的咖啡馆。他们在露台上坐下,点了两杯杜博尼酒。然后他们又叫了一辆车去餐馆。伊莎贝尔胃口颇佳,也很爱吃拉里为她点的美食。她喜欢看人们摩肩接踵地坐着,这地方都挤满了,而众人大快朵颐的模样也让她乐不可支;但她最高兴的还是与拉里独坐一张小桌。她爱看自己侃侃而谈时拉里眼睛里闪动着的愉悦。跟他在一起时感受到的安心,是尤其让她迷恋的。然而在她心底藏着隐忧,尽管他也面色安然,但她感到这多半是因为周遭的环境而不是她。母亲所言依稀困扰着她,因而虽然说的尽是些女孩儿家天真烂漫之语,但她仍留意着他的每一个表情。他与离开芝加哥时不尽相同,可她也说不清究竟有何差别。他的容貌与她记忆中的并无二致:年轻,率真,但神情变了。并非更严肃——他在平静的时候一向很严肃——而是一种宁静,这是以前没有的;仿佛他在心里安顿好了什么,仿佛他能够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变得更加淡定自如。

吃完午饭后他建议去卢森堡公园走走。

“不,我不想去看画了。”

“那好吧,我们就到花园坐坐。”

“不,我也不想。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没什么好看的。我住在一家挺寒碜的旅店小屋。”

“埃利奥特舅舅说你有个公寓,和一个绘画模特儿鬼混。”

“那么你还是自己来看看吧,”他笑道,“几步路。我们走着去。”

他带着她穿过狭窄曲折的街巷,虽然在高大的屋宇间还能看见一条湛蓝的天空,但路面仍一片昏黑。他们很快驻足在了一家门面很造作的小旅店前。

“到了。”

伊莎贝尔跟他走进窄小的过道,一旁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位男子,只穿了衬衫、黑黄条纹马甲,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正在读报纸。拉里向他要房门钥匙,他立即从架子上取了给他,还好事地瞥了伊莎贝尔一眼,然后露出一个会心的傻笑。显然他认为她到拉里的房间里是做不出什么正当事儿的。

他们爬了两层楼,楼梯上铺着破损不堪的红地毯。拉里打开了房门,伊莎贝尔走了进去。屋子显得有些小,两扇窗都面朝着对面底层为文具店的灰色公寓楼。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旁边靠着只床头柜;有一只沉重的带大镜子的衣柜;一把软垫扶手椅,但靠背是直的;两扇窗间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打字机、纸张和不少书。壁炉架上也堆满了平装书。

“你坐扶手椅子吧。不算很舒服,但已经是我这儿最好的了。”

他拉过来另一把椅子坐下。

“你就住这里?”伊莎贝尔问。

他看着她的神情,笑起来。

“是的。自从到了巴黎我就一直住这儿。”

“可为什么呢?”

“很方便啊。靠近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他指指一扇她尚未注意到的门。“带盥洗室呢。我可以在这儿弄早饭,此外通常我就在刚才我们吃中饭的地方解决。”

“太蹩脚了。”

“噢不,挺好。这就是我想要的。”

“可住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

“哦,我不知道。上面阁楼里住了几个学生。两三个单身汉是政府部门的,还有一位是奥德翁剧院的退休女演员;唯一另一间带盥洗室的房子住着个被包养的女人,她那男人隔周星期四来看她;还有几个临时住户吧。这里很安静,也算体面。”

伊莎贝尔感到有些不自在,甚至快要气恼起来,因为拉里明明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却还高兴得很。

“桌上那本大书是什么?”她问。

“那个?哦,我的希腊语字典。”

“你的什么?”她嚷道。

“很正常啊,又不会咬你。”

“你在学希腊语?”

“是的。”

“为什么?”

“我觉得我想学。”

他眼含笑意望着她,她也回了一个微笑。

“你难道不觉得该跟我谈谈在巴黎那么久了一直在干什么?”

“博览群书。每天八到十个小时。到巴黎大学听课。我想我通读了所有重要的法国文学著作,我还能像读法文那样毫不费力地读拉丁文,至少是拉丁语散文。当然希腊语要更难。但我有一位非常棒的老师。在你来之前,我通常一周去他那儿三个晚上。”

“那这是为了什么做准备的?”

“获取知识。”他微笑道。

“似乎有些不切实际。”

“也许是,另一方面说也许也不是。然而其中却乐趣无穷。你无法想象阅读《奥德赛》的原文是多么震撼。你的感觉就是踮起脚即可摘星辰。”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似有莫名的兴奋攫住了他,驱使他在小屋里来回走着。

“过去的一两个月里我在读斯宾诺莎。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还是感到欣喜若狂。这就好像走下飞机,来到了群山之巅的一片广阔的高原地带。有一种遗世独在的感觉,一种如此纯净的空气,像美酒一般席卷了你的头脑,那感觉无与伦比。”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芝加哥?我不知道。还没考虑过。”

“你说过的,假如过了两年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你就不再白白坚持下去。”

“我不能现在回去。我正站在门槛上。我看到了广阔的精神原野正在我面前延伸,呼唤我,而我多么渴望去那里旅行。”

“你指望在那里找到什么?”

“我问题的答案。”他瞥给她的眼神近乎戏谑,因而尽管很了解他,她或许还是觉得他在开玩笑。“我想弄清楚是否有上帝。我想弄明白为什么有邪恶存在。我想知道我是否有不朽的灵魂,还是死了就一了百了。”

伊莎贝尔略微喘了口气。拉里说这些让她很不自在,而他的轻声细语也让她感激,如此拉家常般的对谈使她还能克服自己的窘迫。

“可是拉里,”她微笑道,“这些问题人们问了几千年了。假如可以解答,那么现在肯定已经得到解答了。”

拉里笑起来。

“别笑得好像我是白痴似的。”她尖声说。

“正相反,我认为你说到点子上了。可是在另一方面也可以认为,假如人们已经追问几千年了,那足以证明他们是身不由己的,并且还要继续问下去。除此之外,不能说没人找到过答案。答案比问题还多,很多人都做了自认为完美的解答。老斯布鲁克[斯布鲁克,疑指佛兰德神秘主义哲学家John van Ruysbroek(1293/1294—1381)。]就是个例子。”

“他是谁?”

“哦,就是一个我在大学里没能认识的人。”拉里轻描淡写地说。

伊莎贝尔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继续说了下去。

“这在我看来都是少年人的想法。大二学生会为此激动一下,大学毕业后就忘了。他们得挣钱谋生。”

“我不怪他们。你瞧,我很高兴自己有些积蓄可以生活下去。如果我没有,那我也得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去赚钱。”

“可是钱对于你就那么无所谓吗?”

“无所谓。”他咧嘴笑道。

“你觉得你还要在这些上面花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五年。十年。”

“之后呢?成为得道之士后准备干些什么?

“如果真能得道,我也就有了足够的智慧知道该干什么。”

伊莎贝尔十指紧扣,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大错特错了,拉里。你是美国人,你的位置不在这儿,你的位置是在美国。”

“我准备好了就会回去。”

“可是你错失了那么多机遇。我们正踏上世上最伟大的探险征程,而你怎么能忍得住坐在这潭死水里的?欧洲已经完了。我们才是最了不起的,世界上最好最强大的民族。我们正在突飞猛进。我们拥有一切。你有义务参加到你祖国的发展中来。你都已经忘记了,你不知道美国人今天的生活是多么激动人心。你这么能肯定你不在其中,就是因为你缺乏勇气站起来,去从事摆在所有美国人面前的工作?噢,我知道你也在以某种方式工作着,可这难道不是在逃避职责么?充其量只是一种辛苦的懒惰。假如大家都像你一样逃避,美国会变成什么样?”

“你非常严厉呀,亲爱的,”他微笑道,“我的回答是并非所有人都有我这样的感受。或许对他们来说是幸运的,大多数人准备好去走寻常路;可你忘了我是求知若渴的,正如——比方说格雷——对挣大把钞票的渴望一样。就因为我想花几年时间自学,就真的算背叛祖国了?也许等我学成归来,我给予人们的,正是他们乐意要的东西。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但假如我没能成功,也不过像生意人没能做成生意一样。”

“那我呢?对你而言我就无足轻重吗?”

“你对我而言举足轻重,我想要你嫁我。”

“什么时候?等上个十年?”

“不,现在,越快越好。”

“凭什么嫁?妈妈可给不了我什么。再说即使有这个能力她也不会给。她认为支持你过无所事事的生活是错误的。”

“我什么也不要你妈的,”拉里说,“我每年有三千元的收入。这在巴黎足够了。我们可以有一套小小的公寓房,还能雇得起一个bonne à tout faire[法语: 打杂女佣。]。我们可以过得很快乐,亲爱的。”

“可是拉里,每年三千元是不够过日子的。”

“当然够啊。还有很多人比这少很多也在生活着呢。”

“可我不愿意过每年三千元的日子。为什么要这样呢,毫无理由。”

“我自己只一半就够。”

“可是怎么够的!”

她看了看昏暗的小屋,厌恶地打了个冷战。

“这就是说,我有一点积蓄。我们可以去卡普里岛[卡普里岛(Capri),在意大利南部。]度蜜月,然后秋天去希腊。我太想去那儿了。你还记得不,我们说过要一起周游世界呢。”

“我当然想了。可是不想这样穷游。我不想坐轮船二等舱,住连盥洗室都没有的三流酒店,然后在便宜的小饭馆凑合。”

“去年十月我就是这样遍游了意大利的。玩得很开心。一年三千块我们也是可以走遍世界的。”

“可我还想要孩子,拉里。”

“好啊,我们路上带着孩子。”

“你真傻,”她笑道,“你知道养一个小孩要开销多少吗?维奥莱特·汤姆林森去年生了孩子,尽可能地节俭,也花费了一千二百五。你知道请个保姆有多贵?”随着一个个念头接踵而至,她的语调也愈加激烈。“你太不切实际了。你不知道你在要求我做什么。我还很年轻。我要做很多好玩的事情,就跟其他人一样。我想去参加酒会,去跳舞,去打高尔夫还有骑马。我要穿漂亮衣服。你难道想象不出如果一个女孩打扮得不如别人,那意味着什么?等你的朋友们穿够了旧衣服你去买下来,等她们出于怜悯买一件新的送给你,让你心存感激,你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吗,拉里?我连去一家像样的美发店的钱都不够。我不愿意出行坐电车或小巴士,我要有自己的车。还有,当你每天泡在图书馆时我一个人找什么事儿做呢?逛街看橱窗,还是坐在卢森堡公园看住孩子不要淘气?我们交不到任何朋友。”

“哦,伊莎贝尔。”他打断了她的话。

“不是那些我习惯交往的朋友。哦对啊,埃利奥特舅舅的朋友会碍于他的情面时不时地邀请我们,可我们去不了,因为我没有合适的衣装,还因为我们还不了这人情。我不想去结识那么多穷酸的泥腿子;我没什么好跟他们说的,他们也无话跟我谈。我要生活,拉里。”她突然意识到他注视着她的眼神,虽如往常一般温柔,但有几分感到好笑的意思。“你觉得我很傻,是吗?你觉得我俗不可耐。”

“没有,不是的。我觉得你说的都很自然。”

他背对壁炉站着,她起身迎上前,以便与他直面说话。

“拉里,如果你身无分文而找份年薪三千的工作,我一分钟也不犹豫地嫁给你。我会为你做饭铺床。我不会在乎穿什么,我会义无反顾。我会把这些看作乐趣,因为我知道你走向成功只是时间问题。可现在意味着要过一辈子寒酸下贱的生活而没有前途,意味着我要做一辈子苦工直到临死那天。为了什么呢?就为了你可以长年累月地去试图找到那些你自己也说无法解决的问题的答案。这整个儿错了。一个男人应该要工作的。那是他立身之本,是他造福社会的方式。”

“简而言之,他有义务到芝加哥安顿下来,进亨利·马图林的公司。你觉得去说动我的朋友购买亨利·马图林感兴趣的证券,我就能大大造福社会吗?”

“经纪人是必须有的,也是非常体面和受人尊重的谋生方式。”

“以中等收入在巴黎生活就那么凄惨?你把这图景描得太黑了。你要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不买香奈儿也可以打扮得很好。而且并不是所有有趣的人物都住在凯旋门以及福熙大街。实际上有趣的人很少住在那些地方,因为人有趣了往往就没有很多钱。我认识这里不少人,画家、作家、学生,法国的、英国的、美国的等等,我认为你会发现他们比埃利奥特的那些破落侯爵和鼻子长长的公爵夫人要好玩得多。你心思敏捷,又有十足的幽默感。你会很喜欢听见他们在饭桌上进行思想交流,即便喝的只是vin ordinaire[法语: 廉价葡萄酒。],以及少了左右伺候的管家和仆役。”

“别傻了,拉里。我当然会很喜欢。你知道我并不势利。我喜欢结识有趣的人物。”

“是的,前提是穿香奈儿的衣服。你觉得他们就不会理解成你是屈尊去了趟贫民窟?他们不会自在的,你当然也不会,你也不会得到什么乐趣,除非是事后跟埃米莉·德·蒙塔多尔以及格雷西·德·夏多-加亚尔谈谈你在拉丁区见到了那么多光怪陆离的浪荡子。”

伊莎贝尔轻轻耸了耸肩。

“我得说你讲得没错。他们并不是我的教养环境里的那种人。并不是与我有共同语言的人。”

“这得从哪儿说起呢?”

“从我们起步的地方呀。我自记事起就生活在芝加哥。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里。我所有的兴趣都在那里。我在那儿很安心。那是我的归属,也是你的归属。妈妈病了,是再也不会康复的。我就算想离开她也办不到。”

“那是不是说,除非我准备回芝加哥,否则你是不会嫁我喽?”

伊莎贝尔迟疑着。她爱拉里。她很想嫁给他。她全身心的力量都在要求嫁给他。她也知道他渴望着她。她无法相信到了摊牌的时候他仍毫不示弱。她害怕了,可是她得铤而走险。

“是的,拉里,就是这个意思。”

他就着壁炉架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烟斗,那是种气味刺鼻的老式法国硫黄火柴。然后他从她身边踱过去,站在一扇窗旁边。他朝外看着,沉默了一段时间,似乎永无尽头。她仍如先前面对他时那样站着,目光越过壁炉架去找那面镜子,但没能照见自己。她心跳狂乱,因恐惧而打着恶心。他终于回过头来。

“但愿我能让你认识到,我为你准备的比你所能够想象的任何生活都更加完满。但愿我能让你认识到,精神层面的生活是多么令人激动,生活的体验是多么丰富多彩。可谓生机无限。可谓不亦乐乎。只有一种情况可以比拟,就是你自驾飞机翱翔在高空,只有一种无穷大包围着你,使你陶醉于无边的宇宙。你感受到的那种欣喜若狂是你不愿用任何世上的权力和荣耀来交换的。前些日子我在读笛卡尔。那种从容、典雅、明晰。天哪!”

“可是拉里,”她绝望地打断他的话,“你难道没看出来,你要求我的事情,是我不合适做、不感兴趣也不想产生兴趣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只是个普通的、正常的女孩。我二十岁了,再过十年就要老了。在还有机会时我想过得快活。哦,拉里,我的确爱极了你。所有这些都无聊透顶,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前途的。为了你自己,我恳求你放弃。做个男子汉,拉里,做一份男子汉的工作。你就是在浪费宝贵的年华,而别人正在大干快上呢。拉里,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为了一个梦而放弃我。你已经玩够了。跟我们一起回美国吧。”

“我不能,亲爱的。那对我就是死路一条,就是出卖我的灵魂。”

“哦,拉里,为什么你这样说?那是歇斯底里、孤芳自赏的女人才会说的话。有什么意义?没有,没有,没有的。”

“这偏偏正就是我的感觉。”他答道,他的眼睛闪着光。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难道你没有意识到这是极为严肃的事情?我们走到了十字路口,我们现在的做法将要影响我们一生。”

“我知道。相信我,我是极其认真的。”

她叹了口气。

“如果你听不进我讲的道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我觉得那不是什么道理。我觉得你一直在说着最糟糕的胡言乱语。”

“我?”假如不是这么悲伤的话她本是要放声大笑的。“我可怜的拉里,你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糊涂虫。”

她缓缓地将订婚戒指脱下,放在掌心端详着。这是一枚切割成四方形的红宝石,嵌在纤细的铂金底座上。她一直很钟爱这戒指。

“如果你真爱我,你不会让我这么难过的。”

“我真的爱你。不幸的是,有时候一个人无法在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时,不让另一个人难过。”

她伸出托着红宝石的手掌,从颤抖的唇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给你,拉里。”

“这对我也没什么用了。就不能留作我们友情的纪念么?你可以戴在小手指上。我们的友情无须终止,对吗?”

“我会永远牵挂着你,拉里。”

“那就留着。我希望你戴着。”

她犹豫片刻,随即戴在了右手上。

“太大了。”

“你可以请人改一下。我们去丽兹酒店喝一杯吧。”

“好吧。”

事情进行得如此轻易,使她多少有些吃惊。她没有哭。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只是现在她不准备和拉里结婚了。她简直不能相信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什么动人的场景,这让她感到了些许恼火。他们谈话时冷静得就像在讨论是否买房子似的。她感到失落,同时又意识到一种淡淡的满足感,因为他们表现得都是那么得体。她非常想知道拉里此时的感觉。可是这一向很难;他光洁的脸庞和乌黑的眸子成为一张面具,她意识到哪怕她自己熟识了他这么多年也无法看穿。她原先脱下的帽子放在了床上。此时她站在镜子前,重又戴上了帽子。

“只是出于好奇,”她边说边整理着头发,“你本来准备要解除我们的婚约吗?”

“没有。”

“我还以为那或许对你是一种解脱呢。”他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唇齿间带着愉快的微笑。“我准备好了。”

拉里锁了门。当他把钥匙交给门房时,后者用会意而狡黠的目光包裹了两人。伊莎贝尔很容易猜到他想象他们刚才干了什么。

“我想那老头儿是不会给我的贞操押赌注的。”她说。

他们坐出租车去了丽兹。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并没有显露出多少拘谨,就像老朋友隔三岔五地聊天一样。尽管拉里天性寡言,伊莎贝尔可是谈资不缺的话匣子,而且她打定主意绝不能在两人间滋生沉默,一旦形成或难再打破了。她并不想让拉里觉得她有任何怨恨,她的骄傲也驱使她表现出自己并未受到伤害,仍有着好心情,而不让他有什么怀疑。过了一会儿她提议他叫车送她回家。当他把她放在门口时她快活地冲他说:

“别忘了明天跟我们共进午餐。”

“肯定忘不了。”

她伸出脸颊让他亲吻,然后便走进了porte cochère[法语: 酒店门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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