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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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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尔进客厅时发现有客人在喝茶。有两个旅居巴黎的美国女人,穿着考究,脖围珍珠项链,腕戴钻石手镯,指套华贵名戒。尽管其中一位头发染成了黑褐色,另一位则是不自然的金黄,但很奇怪她们面目很相像。她们的睫毛都涂染浓重,唇膏搽得都很鲜艳,脸颊上了同样的胭脂,有同样苗条的身材,但都是以极度节食为代价的。她们有着同样清晰、锐利的面孔,同样饥渴、焦躁的眼神,你会不由得意识到她们的生活便是一场企图挽回衰退的容颜的殊死斗争。她们用高亢的、金属质地般的嗓音说着空洞的话且一刻不停,仿佛担心一旦无言,机器便会停顿下来,那么苦心经营的一切就会土崩瓦解。还有一位从美国使馆来的秘书,彬彬有礼而言语不多,因为插不上什么话,不过一看就是饱经世故的人。第四位是个身材矮小、肤色较深的罗马尼亚王子,一副奴颜婢膝的德行,黝黑的脸上胡须刮得很干净,黑色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着。他总是要一个箭步端上一杯茶、递来一盘蛋糕或是为谁点燃一根烟,也总爱恬不知耻地送上一堆阿谀奉承的话。他这是在为通过献媚而换得的以及即将换得的晚饭做出回报。 布拉德利夫人身着盛装端坐于茶桌,尽着女主人之谊,如往常一样恭敬而略显热情不足;这穿着也是为了合埃利奥特之意,而在她自己看来为了这种场合未免过于隆重。至于她对弟弟请来的客人的看法,我只能臆想了。我对她了解甚少,况且她是那种心里搁得住话的人。她一点儿都不笨,在各国首都居住的那么多年里,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想以她受教养的那个弗吉尼亚州小镇的标准,她肯定能够将这些人做精准的分类概括。我想她从这众生态中寻到了某些乐趣,而我相信对他们的装腔作势她也不会很当真,就像不会将一本小说里的人物的磨难和痛苦太当回事,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小说肯定是大团圆结局(否则她也就不读了)。巴黎、罗马、北京,都很难改变她的美国脾性,正如埃利奥特虔诚信奉的天主教也无法动摇她那坚定而不无灵活的长老会信仰。 伊莎贝尔以其青春、美貌和活力给这俗不可耐的氛围带来一股清新之风。她像一位年轻的大地女神般款款而来。罗马尼亚王子一跃而起为她拉来一把椅子,以极为夸张的殷勤之举邀她坐下。两位美国女士带着亲善的惊呼上下打量着她,察看着她衣裙的每一处细节,或许还因这朝气蓬勃的冲击而在心底感受到了气馁。那位美国外交官看到她的容光将众人比照得虚假而猥琐,不禁暗自发笑。不过伊莎贝尔倒觉得他们阵容豪华;她喜欢这些人华丽的衣着、昂贵的珠饰,并对他们那种历练来的自如很有些羡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达到那种雍容典雅。当然这罗马尼亚小个子是挺可笑,但也很招人喜欢,即便满嘴言不由衷的好话,可听着还是怪舒服的。因她进来而打断的谈话又继续了,他们聊得很欢且自信地觉得他们聊得很有价值,你简直要以为这些话题是真有意义的。他们说到去过的和即将要去的聚会。他们谈最近发生的丑闻。他们把自己的朋友贬得体无完肤。他们接龙似的把大人物的名字挂在嘴边。他们似乎无人不识。他们洞察了所有的秘密。他们差不多可以一口气列数出最新的剧目、最时尚的裁缝、最新潮的肖像画家以及最新总理的最新情人。人们会以为他们无所不知。伊莎贝尔听得很是入迷。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有教养的表现。这才是生活,给了她一种兴奋莫名的身在其中的快感。这是真实的。这样的环境才是完美的。宽敞的大屋铺着萨沃纳罗拉地毯,镶木墙上挂着迷人的画作,饰有斜针绣花的椅子,价值无双的镶嵌细工的抽斗柜以及茶几,每一件都值得博物馆收藏;一定是花费了大价钱,这间屋子,可是很值。它的华美和品位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打动她,因为她仍对那间蹩脚的旅店小屋记忆犹新,那儿的铁床、他所坐的那把硬邦邦、毫无舒适可言的椅子。那间拉里不觉有何不妥的屋子,实则空洞、清冷而了无生趣,使她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晚宴最终散场了,只剩下她母亲和埃利奥特。 “迷人的女子啊,”埃利奥特送完那两位涂抹得惨不忍睹的妇人回来时说。“她们刚来巴黎定居时我就认识。我做梦也没想过她们会出落成这样。太了不起了,我们女人的适应能力。现在真看不出来她们是美国人,更别说还是中西部的了。” 布拉德利夫人扬起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何等机敏,立刻就明白了。 “谁也不会这么说你的,我可怜的路易莎,”他继续说道,话中一半是刻薄,一半是亲昵。“虽然天知道,你的机会原本应有尽有。” 布拉德利夫人抿紧了嘴。 “恐怕我是让你失望透顶了,埃利奥特,不过实话告诉你,我对我现在的样子很满意。” “Tous les goûts sont dans la nature.[法语: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埃利奥特讷讷地说。 “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们,我和拉里不再有婚约了。”伊莎贝尔说。 “啧啧,”埃利奥特叫道,“这下我明天的午餐桌可要乱套了。这么短的时间我到哪儿再去找一个人?” “噢,他还是来吃午饭。” “在你们解除婚约之后?好像很不合常规啊。” 伊莎贝尔咯咯笑了。她继续看着埃利奥特,因为她知道此刻母亲正盯着她,而她不想去迎那目光。 “我们没有争吵,谈了一下午,得出的结论是我们犯了一个错误。他不想回美国,想继续留在巴黎。他还谈到要去希腊。” “到底为了什么?雅典根本没有社交活动。事实上我自己从来没怎么喜欢过希腊艺术。一些古希腊的东西还有些颓废美,算能吸引人。可是菲狄亚斯[菲狄亚斯(Phidias),古希腊雕刻家。]:不,不。” “看着我,伊莎贝尔。”布拉德利夫人说。 伊莎贝尔转过来面对母亲,唇边带着疏淡的微笑。布拉德利夫人审视着她,但只说了声“嗯”。姑娘并没有哭,她看出来了;她看起来镇定而沉着。 “我看你已经解脱不少了,伊莎贝尔,”埃利奥特说,“我原已准备将就着给你们尽量张罗了,但对你们的婚配我向来不看好。他其实配不上你,他在巴黎的表现也很清楚说明,他绝不会有什么出息。凭你的相貌和关系你应该期望更好的。我认为你做得非常明智。” 布拉德利夫人不无忧虑地瞥了一眼女儿。 “你不是为了我吧,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决然地摇摇头。 “不是,亲爱的妈妈。我是自主决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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