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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为了让读者稍事休息,我在这里另起一章,不过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他;谈话其实并没有中断。我可以借此机会表明,拉里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且字斟句酌。诚然我不可能一字不差地复述,但我想尽力还原的不仅是言谈,还有举止。他的声音语调丰富,如音乐般悦耳。他说话从不带手势,只是抽着烟斗,并不时停下来重点一下火;他直视着你,黑色的眸子里闪动着愉悦,常常有些异想天开的神情。

“春季在这片平坦而阴郁的土地上来得很迟,而且仍然寒凉而多雨,不过有时候也总会有晴朗温暖的天气,让人很不情愿离开地面上的世界,而乘着东倒西歪的升降机下到几百英尺深的矿里,像是钻进了大地的肠道,那儿塞满了污秽不堪的矿工。春天毕竟还是来了,尽管在阴冷暗淡的天色里还显得很羞怯,仿佛不能肯定自己是否会受到欢迎。春天宛如一朵花儿,一株水仙或是一枝百合,生长在陋巷窗沿的一只罐子里,你不禁疑惑它在那儿能有何作为。一个周日早晨,我们都还睡在床上——周日上午我们总要睡懒觉的——我在读书,此时科斯提冲我说道:

“‘我打算从这儿出去了。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么?’他眼望着一片蓝天。

“我知道有很多波兰人要回国忙夏收,但这个时候动身太早了,而且科斯提回不了波兰。

“‘你去哪儿?’我问。

“‘走到哪儿算哪儿。穿过比利时进入德国,沿莱茵河往南走。我们整个夏季都可以找农场打工。’

“我不假思索就打定了主意。

“‘好啊。’我说。

“第二天我们告诉工头我们不干了。我找到一个愿意用帆布背包换我的手提袋的人。我把不想要或是背包带不了的衣服都给了勒克莱尔夫人的小儿子,他体形与我相仿。科斯提留下了一只包,并把要的东西都装在他的帆布背包里,第二天我们一喝完老太太为我们煮的咖啡便上路了。

“我们并不赶时间,因为我们知道这时节没有农庄会要我们,至少要等到割干草的日子。于是我们慢悠悠地走着,途经那慕尔和列日[那慕尔(Namur)、列日(Liege),均为比利时地名。],穿过法国和比利时,然后取道亚琛[亚琛(Aachen),德国城市。]进入德国。我们一天只走十或十二英里,遇到瞧着顺眼的村子就歇歇脚。每个地方都有好心的客栈和酒馆能给我们铺子睡觉,给点酒食充饥。天气总的来说也不错。在煤矿干了好几个月之后,走在敞亮的天地间是非常舒心的事情。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意识到青青草地有多么养眼,树木在未吐新叶、枝头还只裹挟在一片朦胧的绿意中时是多么优美。科斯提教起我德语来,我相信他说得和法语一样好。随着我们的跋涉,他会告诉我所经过的各种事物的德语名称:母牛、房屋、男人等等,还要我反复念简单的德语句子。这很能打发时间,而且在进入德国时,我至少能说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科隆有点儿绕路,但科斯提坚持要去,说是为了‘一万一千个少女’[基督教初期的圣女厄休拉在科隆率一万一千名少女抵御匈奴人,全部遭到杀害而成为殉道者。]。到那儿后我们在一间打工屋里住下,他便出门喝酒胡闹去了,接连三天不见踪影,临了回来时却一脸戾气。他跟人打了架,眼圈儿青了,嘴唇上也添了道豁口,说实在的,那模样真不怎么样。他上床一连睡了二十四个小时,接下来我们沿莱茵河谷继续走,前往达姆施塔特[达姆施塔特(Darmstadt),德国一城市。],他说那里的乡下景况好,最有机会找到活儿干。

“我从来没享受过这么美好的时日。好天气一直持续着,我们穿过城镇,走进乡村。遇到好看的风景我们就停下来看个够。只要能找到借宿之处我们就歇脚,有一两次我们睡在了阁楼的干草堆上。我们在路边小馆子吃饭,在进入葡萄酒产区后我们就把啤酒换成了葡萄酒。我们在酒馆里结交朋友。科斯提那种粗犷的快意总能够鼓舞人心,他还和他们打‘斯卡特’—— 一种德国纸牌。他的心直口快很有感染力,人们乐于听他讲粗俗的段子,于是输给他几个芬尼也并不在意。我则找他们练德语。我在科隆买过一部袖珍本英德会话语法,学起来进步很快。到了夜晚,科斯提在灌下几升白葡萄酒之后,便发神经般地大谈起来:从‘孤独到孤独’的逃生;‘灵魂的暗黑之夜’;生命与‘挚爱之人’共栖的终极迷狂。然而转至清晨,我们沾着草露穿行于明媚的乡间,当我想再多求教一些时,他便火起来,简直是一副要揍我的架势。

“‘闭嘴吧,你这个笨蛋,’他说,‘你要听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好了,咱还是来练德语吧。’

“你跟一个拳头像汽锤,而且不假多想就能抡起来的人是没法论理的。我见过他盛怒的模样,知道他把我打昏了丢沟里都是做得出来的,然后趁我没知觉时掏空我的口袋,也不足为奇。我弄不懂他。不过几杯酒下肚,舌头一放松,那个不可言喻的话题便冒了出来,他使出了惯常的污言秽语,就像他在矿井里穿的工装一样脏,而且他说得振振有词,甚至还挺雄辩。我无法相信他是言不由衷的。我不知道当时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可我就是感到,他下矿去干那些苦不堪言的蛮活儿,为的是让肉体受罪。我觉得他痛恨自己硕大、粗野的身体,一心要折磨它,而他玩纸牌时的舞弊,他言语的怨毒,以及他的冷酷,都是由于他的自身意志在反抗——哦,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一种根深蒂固的神性直觉,反抗对上帝的渴望,这一渴望让他感到既惊惧又着迷。

“我们过得悠然自得。春天差不多过去了,树上的枝叶已然繁茂。葡萄园里的果实也开始灌浆。我们尽可能走泥土路,而这种路面的扬尘也越来越厉害。走到达姆施塔特近郊时科斯提说该找个活儿干了,钱快用完了。我口袋里还有五六张旅行支票,但我打定主意能不用尽量不用。每当瞧见中意的农庄时我们便停下来问这里是否需要人手。我敢说我们满身尘土和汗水的模样不怎么讨人喜欢。科斯提活像个亡命徒,而我也好不了多少。我们屡屡被拒。有一回农场主说可以要科斯提但不需要我,可是科斯提说我们是兄弟不分开的。我让他去,而他不愿意。我颇感意外。我知道科斯提喜欢我,尽管我不知何故,我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利用价值,可是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喜欢我,为了我而拒了工作。于是继续上路时我感到有些内疚,因为我并不喜欢他,事实上还觉得他挺讨厌。然而当我想表达些谢意时他却张口便骂。

“可最终我们还是时来运转了。我们走过谷地里的小村子时看到了一座农场,格局杂乱但并不算坏。我们敲了敲门,一位妇人出来接待。我们像往常一样说明了来意,并不要工资,管吃住就行。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让我们吃闭门羹,而是让我们等着。她招呼里屋的人,很快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仔细打量了我们,问我们从哪儿来,还提出要看一下我们的文件。当他得知我是美国人时又多看了我一眼。他对此似乎并无好感,但还是请我们进去喝一杯。他把我们领到厨房,我们坐了下来。妇人端来了酒壶和杯子。他告诉我们他的雇工被公牛顶伤住了院,等不到收割的季节了。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人,莱茵河沿岸又冒出好些个工厂,吸收了大批人手,劳动力目前是奇缺的。我们很清楚情况,也就指望这个了。唔,长话短说吧,他收留了我们。屋子里房间很多,但他没有要给我们住房间的意思;反正他告诉我们干草棚里有两张床可以睡。

“农活儿干得并不累。照看奶牛、喂喂猪;农机具比较糟糕,还得修修弄弄;不过我还是有不少悠闲时间。我喜爱那散发清香的草地,到了傍晚我四处逛逛如梦游一般。这样的生活很自在。

“这家人包括老贝克尔、他的太太、守寡的儿媳及其孩子。贝克尔年近五旬,身躯魁梧,头发灰白;他打过仗,至今还有一条伤腿瘸着,这让他吃了很多苦头,只能借酒浇痛,一般到了睡觉时已是醉醺醺了。科斯提和他处得不错,常常在晚饭后结伴去酒馆,边玩斯卡特纸牌边痛饮红酒。贝克尔太太原是雇来的女孩儿,是从孤儿院里领回来的。贝克尔在发妻去世后随即娶了她。她比贝克尔年轻许多,长得还挺端正,发育得很成熟,脸颊红扑扑的,满头金发,面露贪欲之色。科斯提很快便得出结论,这里有机可乘。我叫他别犯浑。这份工作很好,我们可不想丢掉。他只顾嘲笑我,说贝克尔满足不了她,而且她很主动呢。我知道劝他检点些已无济于事,只好让他要小心谨慎;或许贝克尔能给蒙在鼓里,但还有他儿媳在呢,什么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名叫埃莉,是个壮硕敦实的少妇,也就二十多岁,黑眼睛黑头发,一张灰黄色的方脸,一副阴沉的表情。她仍为在凡尔登阵亡的丈夫戴着孝。她是个虔敬的教徒,每周日清晨都要一路走到村子里去赶早弥撒,下午还要再去参加晚祷。她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遗腹子,除了责骂他们,她吃饭时从不开口。她在农庄里几乎不干活,只顾照管孩子,到了晚间便独坐客厅看小说,同时把门开着,以便孩子啼哭时能听见。两个女人相互憎恨。埃莉瞧不起贝克尔太太,因为她是个弃儿,还做过仆人,尤其因她成了可以发号施令的女主人而怀恨在心。

“埃莉出生于一座富有的农庄,嫁妆也很丰厚。她没有读村子里的学校,而是去了最近的城市茨温根贝尔格入学,那儿还有一所女子gymnasium[德语: 高级中学。],她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可怜的贝克尔太太十四岁来到农场,只会起码的读写。这也是另一个造成两女人不和的原因。埃莉总爱抓住机会炫耀自己的学识,而贝克尔太太只能气红了脸,说农夫的妻子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然后埃莉就会凝视着亡夫的军人铭牌,阴郁的脸上更流露出悲苦之色,说道:

“‘并非农夫的妻子,而是农夫的遗孀。一位为国捐躯的英雄的遗孀。’

“可怜的老贝克尔只能停下活儿过来充当和事佬。”

“可是她们怎么看待你呢?”我插了拉里的话。

“噢,她们以为我是美国逃兵,回不去了,不然要坐牢。她们还用这个来解释我为什么不想跟贝克尔和科斯提去酒馆。她们认为我不想引起村治安官的注意而被盘问。当埃莉发现我想学德语时,便把旧课本翻出来,还说愿意教我。于是晚饭后她便和我坐在客厅,我大声朗读,她纠正我的口音,同时尽力让我弄懂原本不明白的意思,这期间贝克尔太太只得一人在厨房干活了。我猜她并非有那么大热心来帮助我,而是要捉弄贝克尔太太。

“那段时间里科斯提一直垂涎着贝克尔太太,就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她是个快活爱玩闹的女人,很乐意与他调笑寻开心,而他对付女人是有一套的。我猜她明白他的企图,而且一定还很自得,不过真当他动手动脚时她又叫他收手,还掴了他一下。那一巴掌着实不轻。”

拉里踌躇片刻,略带羞涩地笑起来。

“我从没想过会受到女性的青睐,但是我感到——嗯,贝克尔太太喜欢上我了,这让我很不安。她年长我很多,况且老贝克尔待我们还是很不错的。她在餐桌上分发餐食,我不觉留意到她对我要格外优待,还似乎找机会要和我单独待一起。她冲我微笑的样子,在我看来让人觉得是一种挑逗。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还说像我这样的小伙子,在这里没有女伴是很难熬的。你懂这种事情的。我只有三件衬衣,都很破旧了。有一次她说我穿这样的破衣烂衫实在丢人,我拿过来的话她可以补好。埃莉听到了她的话,便等我们单独在一起时说有什么针线活儿她可以做。我说不要紧的。可是过了一两天,我发现袜子补过了,衬衫上缝了补丁,仍收在干草棚里我们存放衣物的长凳上;可我不知道是谁补的。我自然没有把贝克尔太太太当真;她是个好脾气的大妈,我想可能是她的母性在作祟吧;可是有一天科斯提对我说:

“‘听着,她要的不是我,是你。我是没可能了。’

“‘别胡扯了,’我对他说,‘她的年纪可以当我妈了。’

“‘那又怎样?大胆去吧,小伙子。我不会挡你道的。她也许没那么年轻了,可是身段儿还挺不错的。’

“‘哦,闭嘴吧。’

“‘干吗犹犹豫豫的?别是因为我吧,我希望。我可是哲学家,我知道浑水摸鱼的机会多得很哪。我不怪她。你年轻,我也年轻过。Jeunesse ne dure qu'un moment.’[法语: 青春只有一瞬。]

“对于我不愿意相信的事情,科斯提却很笃定的样子,这让我有些不快。我不太懂该如何应对,我还回想起了各种先前并不在意的情况。埃莉的确说过什么的,而我也没有留神去听,而现在我明白过来,她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会在贝克尔太太和我独自在厨房时突然现身。我感到她在监视我们。我很不喜欢这样。我觉得她一心想将我们捉个现行。我知道她讨厌贝克尔太太,只要有半点机会她都会兴风作浪的。我当然知道她不可能抓住我们什么,可她心术不端,我不知道她会扯出什么谎来灌进老贝克尔的耳朵里。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装傻,佯作不解那小老太婆的风情。我在农场里过得挺快乐,也喜欢在这儿干活,我并不想在收获季节还没到就得卷铺盖走人。”

想到拉里那时的模样,我不觉莞尔:穿着打了补丁的衬衫和短裤,脸膛和脖子都被莱茵河谷的骄阳晒得通红,而颀长的身躯还依然柔韧,黑色的眸子仍旧深陷在眼眶里。我相信那位满头金发、胸部丰满、风韵犹存的贝克尔太太,看着他时一定是春心荡漾的。

“嗯,后来呢?”我问。

“唔,夏天就这么挨过来了。我们没命地干活,割干草再打捆。接下来樱桃熟了,科斯提和我爬上梯子采摘,两个女人用大篮子装,老贝克尔再运到茨温根贝尔格去卖。之后要收割黑麦,而照料牲口当然也是常年要忙活的事情。我们拂晓之前就起床,一直干到天黑。我估计贝克尔太太对我也无可奈何了;只要不触怒她,我尽量敬而远之。到了晚间我已是困得读不进多少德语了,于是晚饭一过我便起身去干草棚倒头入睡。贝克尔和科斯提大都要去村子里的酒馆,而等科斯提回来时我已经熟睡了。棚子里很热,我是脱光睡的。

“有一天晚上我醒了过来。起初我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感到一只火热的手盖在我嘴上,我意识到有人同我一起躺在床上。我猛地拿开那只手,接着一张嘴压在了我的嘴上,两条胳膊抱住了我,我感到贝克尔太太硕大的胸乳靠上了我的身体。

“‘Sei still[德语: 别出声。],’她耳语道,‘别出声。’

“她紧压着我,用滚烫丰厚的嘴唇亲吻我的脸,手在我周身游走,双腿同我的腿绞在一起。”

拉里停住了讲述。我吃吃地笑起来。

“你怎么做的?”

他冲我不以为然地笑笑,甚至还红了红脸。

“还能怎么做?我能听见科斯提在邻床沉重的呼吸。约瑟的遭遇让我碰上了[典出《旧约·创世记》第三十九章,美少年约瑟遭别人妻子勾引不从,而反被诬陷入牢。],我以前还一直觉得很好笑呢。我只有二十三岁。我不能闹出动静把她踢下去。我不想伤害她的感情。我顺她心愿做了。

“后来她溜下床,蹑手蹑脚地出了棚子。可以说我是长出了口气。你懂的,我很害怕。‘老天,’我说,‘这得担多大风险!’我揣测道,很可能贝克尔回家时已喝得不行了,昏睡过去,但他们毕竟睡在一张床上,说不定他醒来一看妻子不见了。再说还有埃莉呢。她总说睡眠不佳。假如她醒着,就会听见贝克尔太太下楼出屋。接着,忽然间,我意识到了什么。当贝克尔太太和我同床时,我感到有一块金属片碰到我的皮肤。当时我没在意,你明白在那情形下谁都不会在意,我也没想过那是什么鬼玩意儿。而现在我突然想到了。我坐在床边思忖着、担心着这一切的后果,不禁惊得跳起来。那块金属是埃莉丈夫的铭牌。是埃莉。”

我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可能觉得好笑,”拉里说,“我当时可不觉得。”

“嗯,现在回想一下,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些幽默的意味吗?”

他嘴边浮起勉强的笑容。

“也许吧。但在当时可真太尴尬了。我不知道后果会怎样。我不喜欢埃莉。我觉得她是非常不讨人喜欢的女子。”

“可你怎么会认错人的呢?”

“那时一片漆黑。她除了叫我别出声外,其他什么也没说。她们都是粗壮女人。我以为贝克尔太太对我有意思,万万没想到会是埃莉。她总在惦念着亡夫。我点了一根烟,细想着此刻的处境,越想越觉得厌烦。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走。

“我时常暗自诅咒科斯提,因为他太难叫醒了。还在煤矿时我就得拼命摇醒他起来上工。可我现在却很感激他睡得那么沉。我点上自己的灯,穿了衣服,捆扎好随身物品放进背包——没有多少东西,所以不一会儿就准备停当了——将胳膊套进背包带。我只穿着袜子,下了草棚梯子才穿上鞋。我吹灭灯。外面一团黑,没有月亮,但我认得路,便转而直奔村子的方向。我走得很快,因为我希望在有人早起走动之前就穿过去。这儿离茨温根贝尔格只有十二英里,我到达时城市才刚刚骚动起来。这一路走得让我永远难忘。除了我的脚步及偶有的鸡鸣外,万籁俱寂。接着看到了第一丝灰色,还不算亮光,却也不全漆黑了,之后有了最初的曙色,随即是日出及百鸟齐鸣。田野、草地和森林苍翠繁茂,田里的小麦在凉爽的晨曦中呈现出一片带亮银的金黄色。我在茨温根贝尔格点了一份咖啡和面包卷,然后去邮局拍电报给‘美国运通’,请他们把我的衣服和书寄到波恩。”

“为什么是波恩?”我插话道。

“我们沿莱茵河步行时曾在波恩歇过脚,我给迷住了。我喜欢那儿的日光照耀着房顶及河流的样子,还有古老而狭窄的街道、别墅、花园、种着栗树的林荫道,以及大学里洛可可风格的楼宇。我心里一动,在这里待一阵子可不差。不过我想,要去的话还是外表得体面些,当时的样貌就像个流浪汉,如果去旅店要房间,人家很难信得过。于是我坐火车去了法兰克福,买了提包和一些衣服。我在波恩前前后后待了一年。”

“那你觉得自己的体验有收获吗?我是说在煤矿和农场。”

“有的。”拉里点头微笑着说。

可是他没有告诉我收获是什么,凭我对他的了解,他想说的时候会说的,不想说的时候便会很潇洒诙谐地转移话题,你再执意也无济于事。我得提醒读者,他向我叙述这一切时,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在此之前,在我与他重逢之前,我既不知他在哪里,也不清楚他在做什么。若凭我臆猜他不在人世都有可能。要不是和埃利奥特的交情,我无疑已忘了他的存在,是埃利奥特一直让我了解着伊莎贝尔的生活轨迹,从而也就记得了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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