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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第二天傍晚我搭乘“蓝色特快”奔赴里维埃拉,又过了两三天去昂蒂布看埃利奥特,给他说说这巴黎的见闻。他看上去气色远不如人意。在蒙特卡蒂尼的治疗未能达到他的预期,而接二连三的奔波也让他精疲力竭。他在威尼斯淘到一只洗礼盆,又去佛罗伦萨购买一直在讨价还价的三联幅。他急于要让这些物件安放到位,便又赶往彭甸沼地,住在一家破客栈,那儿热得让人受不了。他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运过来还有漫长的路,可他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于是便坚持了下来。等终于一切就位时,他大感快慰。他骄傲地给我看了他拍的照片。教堂虽然很小,但不无庄重,而其内部那种矜持的豪华感也是埃利奥特高品位的明证。

“我在罗马见到过一尊早期基督教石棺,很合我意,考虑再三,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

“你要个早期基督教石棺究竟能有什么用,埃利奥特?”

“装我自己啊,老弟。设计得很出色,我原想这跟入口处对面的洗礼盆很配,可是早年那些基督徒都是五短身材的小个子,我不会适合的。我可不打算像个胎儿似的蜷着身子,膝盖顶着下巴,一直到审判日的号角响起。太不舒适了。”

我大笑,可是埃利奥特还是一本正经的。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都安排好了,不容易,可也在意料之中:那就是埋在圣坛脚下的台阶下面,这样彭甸沼地的那些贫苦农民来领圣餐时,沉重的鞋子就会踩着我的骨头。相当新潮吧,你不觉得吗?只需加一块普通的石板条,上书在下大名及生卒年代。如果你要找寻他的石碑,环顾即可,Si monumentum quaeris, circumspice,[拉丁语: 译文见前文,埃利奥特引用了英国著名设计大师和建筑家克托弗·雷恩爵士(Sir Christopher Wren,1632—1723)的墓志铭,其墓碑位于他自己所设计的伦敦圣保罗大教堂(St. Paul's Cathedral)。]你知道的。”

“我总算还粗通拉丁语,知道这句陈词滥调,埃利奥。”我嘲讽道。

“请原谅,老弟。我太习惯上层社会的愚昧无知了,这会儿都忘记是在跟一位作家说话了。”

他拿回了一分。

“不过我原想告诉你的是这个,”他继续说道,“我已经在遗嘱里交代得很清楚,但我要你确保遗嘱得到执行。我可不想葬在里维埃拉海岸,跟一大堆退役上校和法国中产阶级混在一起。”

“我当然会遵照你的愿望,埃利奥特,不过我觉得没必要去计划多少年之后的事儿吧。”

“我越来越老了,你懂的,而且说实在的,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兰多[兰多(Walter Savage Landor,1775—1864),英国诗人、散文家。小说中引述的是他的暮年之作《生与死》(Dying Speech of an Old Philosopher),译文采用杨绛的版本。]的诗是怎么说来着?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

尽管我的文字记忆很差,但这首诗很短,我还能背得出来。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就是这首。”他说。

我不禁寻思,得要多么肆意伸张的想象力,才能把埃利奥特本人与这首隽永的小诗联系起来。

“精准地表达了我的感情,”然而他如是说,“唯一需要补充的是,我一向都行走在欧洲最好的社交圈子里。”

“把这个塞进四行诗可挺难啊。”

“社交圈已死了。我一度曾希望美国能取代欧洲,创建出一个万众[原文“万众”用的是希腊语hoi polloi。]景仰的贵族阶层,可是大萧条毁掉了一切可能。我可怜的祖国快要成为一个中产阶级国家了。你不会相信吧,老弟,上回我在美国时,一个出租车司机居然跟我称兄道弟呢。”

不过虽然里维埃拉还没有从一九二九年的危机中缓过来,已今非昔比,但埃利奥特仍然举办酒会、出入酒会。过去他从不光顾犹太人的宴席,只有罗斯柴尔德家族算个例外,不过如今最盛大的酒会都是由这个特选民族的人举办的,而只要有酒会,埃利奥特是无法忍住不去的。他游荡在人群中,风度翩翩地握一握这位的手,或是吻一吻那位的,但仍有些遗世独立之风范,好似一位流放的贵族,置身于这些世人之中,感到了些许的不自在。然而那些真正的遗老遗少却只图得过且过,能和影星碰个面就已算是人生最高目标了。如今演艺界人士在社交界也有了一席之地,这同样令埃利奥特很不以为然;可是有位息影的女演员在紧邻他住所的附近建了豪宅,且夜夜灯火。达官贵族、夫人小姐们和她在一起一待就是数周。埃利奥特也成了常客。“这里有各路名流是没错,”他告诉我,“可要是话不投机就不必说话了。她是我的同胞,我觉得应该帮帮她。她在这一大屋子的人中能听到自己人的语言,肯定会宽慰不少。”

有时候他的气色明显不好,我就问他,为何不能放松一点,看开一些。

“我的老弟呀,到我这个岁数已经输不起了。我在这些顶级圈子里转悠了快五十年,你不会以为我还没有意识到,假如不见了踪影,你很快就会被忘记的。”

我不知他是否意识到,这一番表白是有多么可悲。我再也无心去嘲笑他;对我来说他完全就是个可怜虫。社交就是他活着的意义,聚会便是他的鼻吸,没有受邀不啻为遭到轻慢,孑然孤立更是奇耻大辱;此时作为一位老人,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夏季就这样过去了。埃利奥特把时光都花在赶场子上:在戛纳吃午餐,在蒙特卡罗吃晚餐,使出浑身解数对付这里的一场午茶会,或是那里的一次鸡尾酒会;无论多么疲惫,他都尽量表现得亲善、健谈、风趣。他一肚子八卦,你尽可以问他最新丑闻的详情,准保比在场的任何其他人都靠谱。假如你的言语中流露出他的存在徒劳无益,他会无比惊讶地瞪着你,觉得你无比地粗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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