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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到了秋天,埃利奥特决定去巴黎一段时间,一来看看伊莎贝尔、格雷以及孩子们的生活状况,二来也为了在首都实现他所谓的acte de présence[法语: 到场。]。之后他打算去一趟伦敦,定做几件新衣服,顺便看望老友。我原计划直接去伦敦,可是他求我和他一道开车去巴黎,我欣然同意了,因为这样的旅行很是怡人,而既然去了,我觉得至少在巴黎多住几天也无妨。我们的旅途从容不迫,每遇美食便停下享用。埃利奥特的肾有些问题,只能喝维希矿泉水,但总要坚持为我挑选佳酿;他善意十足,虽无法同饮却毫无怨言,并且在我享用美酒时还能感到由衷的满足。他还极为慷慨,我很难说动他让我付自己的账。尽管我对他总是拿遇见过的大人物说事儿有些厌烦,但还是很喜欢这次旅行。我们驶过的很多乡村才刚刚染上初秋的绚烂,显得格外妩媚。由于在枫丹白露吃了午饭,我们直到下午才抵达巴黎。埃利奥特把我送到我常住的那家素朴的老式旅馆,然后兀自转过街角驶向丽兹饭店。

我们已通知过伊莎贝尔,所以当我发现有她的字条等着我时并不意外,但让我大感意外的是字条的内容。

你一到就过来。出大事儿了。不要带埃利奥特舅舅来。看在上帝的份上尽快吧。

我的好奇心并不比别人少一分,可是我总得洗漱一下,换件干净的衬衣;之后我便叫了辆车,赶往他们在纪尧姆大街的寓所。我被引进了客厅。伊莎贝尔一跳而起。

“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我等了你好几个小时。”

此刻是五点,没等我回答,男管家就托着茶具走了进来。伊莎贝尔双手紧紧攥着,不耐烦地看着他。我真想不出究竟怎么了。

“我才到。在枫丹白露吃的午餐消磨了不少时间。”

“上帝啊,他动作真慢啊。我要抓狂了!”伊莎贝尔说。

男管家把托盘里的茶壶、糖罐子、茶杯一一端到桌上,然后再奉上一碟碟的黄油面包、蛋糕和小饼干,从容不迫得着实让人恼恨。他终于走了出去并关上门。

“拉里准备要娶索菲·麦克唐纳了。”

“她是谁?”

“别闹了。”伊莎贝尔嚷道,目光里闪动着愠怒。“就是在你带我们去的那个乌七八糟的馆子里遇到的那个醉醺醺的荡妇。天知道你怎么会带我们去那种地方的。格雷感到很恶心。”

“噢,你说的是你的芝加哥朋友?”我说,并不理会她蛮不讲理的指责。“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他昨天下午跑来亲口告诉我的,然后我就坐不住了。”

“还是请我坐下来,给我倒一杯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吧。”

“自己倒。”

她坐在茶几后面,暴躁地看着我给自己倒茶。我找了壁炉旁的一张小沙发,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我们最近见他不多,我是说从迪纳尔回来之后;他到那儿去了几天,但不愿跟我们住一起,而是找了一家旅店。他会到海滩上和孩子们玩,她们对他可着迷呢。我们还在圣布里亚克打高尔夫。格雷有一天问他,是否又去看过索菲了。

“‘是的,我又见了她好几次。’他说。

“‘为什么?’我问。

“‘她是老朋友啊。’他说。

“‘我是你的话才不会在她那儿浪费时间。’我说。

“然后他笑了。你知道他笑的样子,好像他觉得你说得很滑稽似的,尽管这一点都不滑稽。

“‘可你不是我。’他说。

“我耸了耸肩,换了话题,再也没有去想过这件事。你可以想见当他来告诉我他们要结婚了的时候,我是多么大惊失色。

“‘你不能这样,拉里,’我说,‘你不能这样。’

“‘我准备好了要娶她。’他的语气平静得如同说要再来一份土豆。‘我还要你对她客客气气的,伊莎贝尔。’

“‘你的要求太过分,’我说,‘你疯了。她非常、非常、非常地坏。’”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打断道。

伊莎贝尔目光咄咄地看着我。

“她从早到晚都泡在酒缸子里。她对想跟她上床的野汉子有求必应。”

“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坏。有不少德高望重的人也贪恋杯中物,也爱光顾夜店。都是不良嗜好,类似于咬指甲,但我不知道此外还有什么更恶劣的。一个人撒谎、诈骗、不仁不义,我才说这个人坏。”

“要是你打算站在她那边,我会杀了你。”

“拉里怎么会又见着她的?”

“他在电话本里找到了她的地址。他去看她了。她病了,毫不奇怪,她那样的生活。他找来医生,还请了人看护她。就这么开始了。他说她戒酒了;这该死的傻瓜认为她已经治愈了。”

“你忘了拉里为格雷做的事?他治愈了他,不是么?”

“那不一样,格雷一心想治好,她可不是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了解女人。女人垮了就完了,复原不了的。索菲现在这样,是因为她历来如此。你觉得她会跟定拉里吗?肯定不会,迟早会跑掉。这是她骨子里的德行。她要的是兽欲,那才是她的兴奋点,她追逐的也是野兽一样的男人。她会把拉里引向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觉得很有可能,不过我不知道你又能怎样。他是很清醒地准备走进去的。”

“我不能怎样,但是你能。”

“我?”

“拉里喜欢你,愿意倾听你说。你是唯一能对他施加影响的人。你见过世面。去找他,告诉他不能这么犯傻。告诉他这会毁了他的。”

“他会告诉我这不关我的事,而且的确如此。”

“可是你也很喜欢他,至少对他有兴趣,你不能坐视他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乌七八糟。”

“格雷是他最年长也是最亲密的朋友。虽然我觉得没什么用,但要是我就会想到格雷才是跟他谈的最佳人选。”

“哦,格雷。”她烦躁地说。

“你得知道,情况未必会像你想的那么糟糕。我认识两三个人,一个在西班牙,两个在东方,都娶了妓女,并把她们改造成了很好的妻子。她们对丈夫感恩戴德,我是说,那种丈夫给她们的安全感,而且她们当然很明白怎样取悦男人。”

“你真让人厌烦。你觉得我牺牲了我自己,就为了让拉里落入一个疯疯癫癫的花痴手里?”

“你是怎么牺牲了自己的?”

“我放弃了拉里唯一的原因就是我不想碍他的事儿。”

“别吹了,伊莎贝尔。你放弃他就是为了一块方切钻石和一件黑貂皮大衣。”

话刚出口,便有一盘黄油面包朝我脑袋飞来。我纯粹凭运气抓住了盘子,但面包和黄油撒了一地。我起身把盘子放回桌上。

“如果你打碎一只英国皇家德贝骨瓷盘,埃利奥特舅舅可不会感激你。那可是为多塞特公爵三世定制的,简直就是无价之宝。”

“把黄油面包捡起来。”她厉声道。

“你自己捡。”我说着重又坐到沙发上。

她站起来,气咻咻地捡起了散落一地的碎块。

“还自称英国绅士呢。”她粗暴地叫道。

“不是的,我一辈子也没做过绅士。”

“快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你,看见你就讨厌。”

“很遗憾,因为看见你总是赏心悦目。有人告诉你么,你和那不勒斯博物馆里的普绪喀有着一模一样的鼻子,那是自古以来处子之美最可人的体现。你有一双修长而匀称的玉腿,总是让我惊喜,因为你在少女时代腿又粗又胖,很难想象你是怎么出落成现在这样的。”

“钢铁的意志和上帝的垂恩。”她不无气恼地说。

“可你的一双手肯定才是最迷人的,那么纤细、雅致。”

“我本还以为你觉得我的手太大了呢。”

“对你的身高和体形来说不算大。你使用双手时,那种无限的优雅总是很惊艳。无论是天生丽质,还是艺术熏陶,总之你一举一动,都透露着美感,有时如盛开的花,有时像展翅的鸟儿,而且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表情达意。它们就像埃尔格列柯[埃尔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画家,原籍希腊。]肖像画里的纤纤素手;说真的,我看着这双手时,就不禁要相信埃利奥特那很不靠谱的说法,就是你有一位先祖是西班牙贵族。”

她生气地抬起头。

“你说什么呢?我头一次听说。”

我对她讲起了劳里亚伯爵和玛丽女王的使女的那些事儿,埃利奥特的母系先人就是这么来的。与此同时伊莎贝尔不无得意地盯着自己的长手指以及涂了油、修剪整齐的指甲。

“人总有个祖上。”她说,接着又带着轻笑加了句:“你这个大混蛋”,同时顽皮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再无愤恨。

假如实话实说,是很容易让女人明白道理的。

“有时候我也不算太讨厌你。”伊莎贝尔说。

她过来与我并排坐在沙发上,抱住我的胳膊,倾身亲吻我。我的脸往后缩了缩。

“我才不想让脸上粘上口红呢,”我说,“要亲就亲嘴唇,仁慈的主给我们嘴唇就为这个。”

她咯咯笑着,把我脑袋扳过来对着她,用她的唇在我嘴上印了薄薄一层口红。多么愉悦的感觉。

“既然你真亲了我,那可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呢。”

“建议。”

“我很乐意给你建议,可是我觉得这会儿你是不会采纳的。只有一件事你可以做,尽力做好善后工作。”

她又发作起来,猛地抽回胳膊,站起身,又一屁股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不会坐视拉里毁了自己。只要阻止他娶那个荡妇,我什么都做得出。”

“你不会成功的。你要知道,他已经被能够充盈在人类心胸中最强大的一种情感征服了。”

“你不会是说,你认为他爱上她了?”

“不,相比之下那是不值一提的。”

“那?”

“你读过《新约》吗?”

“读过吧。”

“你记得耶稣是如何被引入荒野,在那儿禁食四十天的?当他挨饿时,魔鬼找到他说:倘使你是上帝之子,就令石头变作面包吧。可是耶稣抵制了诱惑。然后魔鬼挟其至庙堂之顶,对他说:倘使你是上帝之子,就跳下去吧。因为天使会照管他,把他托住。可是耶稣仍然拒绝。接着魔鬼将他带上高山,使之俯瞰世间万国,并说,倘使他跪倒并尊拜他,他便给他这一切。可是耶稣说:走开,撒旦。这就是善良朴实的《马太福音》告诉我们的故事结尾。但并不是这样的。魔鬼很狡猾,他再一次找到耶稣说:倘使你愿意蒙受耻辱、蹂躏,接受荆棘王冠以及在十字架上的死刑,你就将拯救人类,尚没有人有此大爱,能为朋友而放弃自己的生命。耶稣跪倒了。魔鬼笑得两肋发疼,因为他知道,恶人作恶时,总是以救赎者的名义。”

伊莎贝尔愤然看着我。

“你是在哪儿找到这鬼玩意儿的?”

“没有,我是随口编的。”

“我觉得这既愚蠢透顶,又亵渎神明。”

“我只是想提醒你,自信过了头,叫淫欲和饥饿都要靠边站,还把那信心满满的牺牲者卷入毁灭之中。目标反倒是无所谓的,也许很值得,也许毫无价值。没有美酒能如此让人神魂颠倒,没有爱情能那样令人肝肠寸断,没有恶习会这么咄咄逼人。当人牺牲了自己时,就比上帝更加高贵,因为无所不能的上帝,如何会牺牲自己?充其量只会牺牲掉自己的独子。”

“哦,天哪,你真烦人。”伊莎贝尔说。

我没有理会。

“当拉里被激情裹挟时,你怎么能设想常识或者审慎对他还会起作用?你不明白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追寻的东西。我也不明白,我只是猜想。这么多年的辛劳,他所有的经历,如今加起来也根本无法抗衡天平另一头他的欲望——哦,那不只是欲望,是他那急迫的、热烈的需求,想要拯救一个曾是天真孩童的荡妇的灵魂。我认为你说得没错,他在做一件毫无希望的事情;高度敏感的他将饱受炼狱之苦;他毕生的工作,无论那是什么,将一事无成。卑鄙的特洛伊帕里斯王子用箭射中了阿喀琉斯的脚踝,从而暗算了他。拉里缺的就是这么点儿冷酷,即便圣人也需要硬着些心肠才能取得光环。”

“我爱他,”伊莎贝尔说,“上帝知道,我对他无所求。我什么也不期望。没有人像我这样无私地爱他。他将会多么痛苦呀。”

她哭起来,我觉得哭出来也好,便由着她。我漫不经心地琢磨着一个突然间蹦出来的念头。我玩味着。我不禁揣测道,基督教世界发起的残酷征战、迫害,基督徒们的自相残杀,种种无情、伪善、褊狭;看在眼里的撒旦一定洋洋得意地感到亏欠的账又都翻了本。人类负荷着罪恶感到重压,美丽的星空因此而黯淡,世上尽待欢享的种种短暂的快事也被蒙上了险恶的阴影;回想到此,撒旦也一定会窃笑:魔鬼也能讨个公道啊。

伊莎贝尔此时从包里掏出手绢儿和镜子,照着自己,仔细地擦着眼角。

“你很有同情心啊,是吗?”她没好气地说。

我沉沉地看着她,但并不答话。她扑了粉,涂了唇。

“刚才你说你猜想这么些年来他追寻的东西。你是想说什么?”

“我只能猜测,你得明白,我或许错得很离谱。我觉得他在找寻一种哲学,或者是一种宗教,一种生活准则,能够同时满足他的思想和感情。”

伊莎贝尔思忖片刻,叹了口气。

“一个伊利诺伊州马文的乡下男孩儿,居然会有这种想法,你不觉得离奇么?”

“也不比卢瑟·伯班克更离奇啊,他出生在马萨诸塞农庄,竟然种出了无核橘,还有出生在密歇根农庄的亨利·福特,还造出了T型车呢。”

“但那些东西都很实用,符合美国传统。”

我笑起来。

“学习怎么活才最好,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实用的吗?

伊莎贝尔做了个表示厌倦的手势。

“总之你不想失去拉里,对吗?”

她摇摇头。

“他有多么忠实,你是知道的:假如你不愿和他妻子有任何瓜葛,他也不会和你有任何往来。假如你还懂些道理,你就要和索菲友好相处。你要忘记过去,在你愿意的时候要尽可能对她好。马上结婚了,我想她是要添置衣服的。干吗不主动提出来和她去逛店?我想她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伊莎贝尔眯缝着眼听我说话,似乎很专注。她思忖了一会儿,但我猜不透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接下来的话出乎我意料。

“你能请她午饭吗?在我昨天向拉里说过了那番话后,由我来请不大合适。”

“如果我请的话,你能好好表现吗?”

“宛如光明天使。”她使出自己最迷人的笑容回答说。

“我立刻来安排。”

屋子里有电话。我很快找到了索菲的号码,在惯常的延时之后——使用法国电话的人都得学会耐心地忍着——电话接通后,我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我刚到巴黎,”我说,“听说你和拉里要结婚了,很想祝贺你们。我希望你们幸福。”我忍住了叫唤,因为站我旁边的伊莎贝尔在我胳膊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掐了一把。“我只待很短一段时间,请问你和拉里是否愿意在后天到丽兹和我共进午餐。我会请格雷和伊莎贝尔还有埃利奥特·坦普尔顿也来。”

“我来问问拉里。他正在这儿呢。”话音停顿片刻。

“好的,我们很乐意。”

我约定了时间,又客套了几句,便挂好了听筒。我在她眉目间捕捉到一丝让我有了某种疑虑的神情。

“在想什么呢?”我问她,“看你眼神不善啊。”

“不好意思,我还以为那正是你喜欢我的地方呢。”

“你没在酝酿什么奸计吧,伊莎贝尔?”

她睁圆了眼。

“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其实我很好奇,想看看拉里让她改邪归正后的样子。我只是希望她可别再在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粉去丽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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