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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拉里沉默了几分钟,我无意催促他,就等着。不一会儿他便朝我友善地微微一笑,像是又恍悟到我的存在。

“当我去了特拉凡科后,我发现根本无须打听格涅沙大师的消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在一座山洞里住了很多年,但最终人们劝服他移居到平原地带,有好心人给了他一块地,并为他修建了一座小小的土坯房。从首府特里凡得琅出发要赶很多路,我用了一整天,先是坐火车,然后搭乘牛车,才到达了当地的‘阿萨拉姆’。我在院子入口找到一位年轻人,问他是否能见这位瑜伽师。我还带来一篮子水果,这是惯常要供上的礼物。过了几分钟,年轻人回来引我走进一间四周有窗户的长条形厅堂。格涅沙大师正以冥想的姿态坐在屋角一张铺虎皮的高讲台上。‘我等着你呢。’他说。我很诧异,不过我推测马都拉的朋友向他说起过我。可是我提起朋友的名字时他摇摇头。我送上水果,他吩咐年轻人去收好。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不出声地看着我。真不知那沉默延续了多久,或许有半个小时。我告诉过你他的长相;我没有告诉你的是他所焕发出来的那种安详,那种善良、平和、无私。长途颠沛之后我又热又累,可我开始感到了非常舒坦轻松。在他再次开口之前我已明白,这便是我要寻找的人。”

“他会说英语么?”我插话道。

“不会。但你知道,我学语言很快的,我已经懂了不少泰米尔语,足以让我在南部听懂别人,也能让别人听懂我。最终他开了口。

“‘你为什么来这儿呢?’他问。

“我向他说起了是怎么来到印度的,此前又是如何过了三年时光;如何在听闻诸贤人的智慧与圣洁时,逐个去求教,却发现没有一个给得出我想要的东西。他打断了我。

“‘这些我都已知,无须再说。你来这儿是为什么?’

“‘您或许就是我的古鲁[古鲁(Guru),印度教等宗教的宗师或领袖。]。’我答道。

“‘婆罗门才是古鲁。’他说。

“他继续带着奇特的专注神情看着我,接着他的身体忽然僵直,眼睛似乎朝向内里,只见他陷入了一种印度人称作‘三昧’的入定状态,人在此时,主客二分的观念消弭无踪,成为‘知识之绝对’。我在他面前盘腿坐于地板上,心狂跳不已。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吁出一口气息,我明白他恢复到了寻常的意识中。他看了看我,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留下吧,’他说,‘他们会领你去睡觉的地方。’

“分给我的小屋子正是格涅沙大师初下平原时的住所。后来他的门徒越聚越多,慕名拜访的人也与日俱增,于是又建起了这座他朝夕相守的厅堂。为了不惹人注目,我换上了舒适的印度袍子,加上我已经晒得很黑,除非你特别留意,否则很可能就把我认作了本地人。我读了很多书,也思考了很多。我在格涅沙大师选择开口说话时留意倾听;他言谈不多,但总是乐于答疑解惑,而听他一席谈也总是如醍醐灌顶,又如乐曲般萦绕在耳际。尽管在自己的早年岁月里他恪行苦修,但对自己的门徒他并不强求。他勉力将他们从自私、激情和感官的牢笼里解脱出来,并告诉他们,获取自由,须诉诸宁静、克制、弃绝、顺从,诉诸心灵的坚韧以及对自由的热切渴望。距此三四英里有一小镇,那里的一座庙还挺有名气,每年为了某个节日都有大批的人涌过去,然后便赶到这里求见大师;还有从特里凡得琅及更远地方来的信徒,他们向他诉说烦恼,求计问策,并倾听他的教诲;所有人离去时都感到精神上充满了力量,并重新获得了安宁。他教诲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他教导人们,我们都比自己所认识的要强大,而智慧是通向自由的途径。他教导说,对于拯救而言,真正必要的并非遁世,而是弃我。他教导说,摈除了私欲的工作可以净化心灵;履行义务则能使人有机会丢开孤立的自我,而融入普天的大我。不过最了不起的不是他的教导,而是他本人,他的那种仁善,他灵魂的伟岸,他的高洁。他的存在就是一种恩赐。我和他在一起感到很快乐。我感到至少我找寻到了想要的东西。一个个星期,一个个月飞速地过去了,快得难以想象。我真想就这么待下去,直至他终老,因为他告诉我们他并不愿意长久地羁留在自己这终要朽坏的皮囊里;或者待到我获得了启明,最终能够冲破无知的枷锁,并且确信,自身与梵已经毫无疑义地融为一体。”

“那后来呢?”

“后来,如果他们说的没错,就没有下文了。这一灵魂在人间的事业结束了,且不再复返。”

“格涅沙大师死了?”我问。

“据我所知,也并没有。”

言语间他明白了我问题中的暗示,轻笑了一声。踌躇片刻之后他又开了口,但其神态起初让我猜度,他希望回避第二个我几乎要说出口的问题,那当然就是他是否得到了启明。

“我并没有在庙里一直待下去。我有幸结识了一位当地的林业官员,他长期住在山脚一村庄的边缘地带。他是格涅沙大师虔敬的信徒,工作之余,只要能走得开,就会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两三天。他人很不错,我们一聊就很长时间。他喜欢和我练习英语。我们认识一段时间后他告诉我,林业局在山上有一座小屋,如果我愿意去那儿独住的话他会给我钥匙。于是我不时地就会去住住。来回要两天时间:先搭公共汽车去林业官员的村子,然后就得步行上山,可是你到了那儿,就会发现其宏伟与孤寂之中,自有一番壮丽的景象。我把需要的东西自己用背包背着,另雇了挑夫担运补给品,然后我就一直待到补给用完。那是一间小木屋,屋后带了厨房,能称得上家具的只有一张可以铺席子的高架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屋里很凉爽,有时在夜晚生一把火是很惬意的事。让我感到紧张同时又奇妙的是,方圆二十英里内只有我一个活人。夜间,我常能听闻虎啸,或是象群在丛林里横冲直撞的喧闹声。有一个去处是我特别钟爱的,坐在那儿可以纵览横亘于眼前的山峦,可以俯瞰一汪湖泊,黄昏时分,鹿、猪、野牛还有豹子等走兽都会到湖边来饮水。

“住神庙的仅仅两年时间里,我去山上隐居还有个你会觉得很好笑的原因。我希望能在那儿过生日。我前一天先去。第二天黎明前醒来,我觉得应该去看日出,就是在我刚才跟你说过的那地方。我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我坐在一棵树下等着。夜色依然浓重,但满天的星辰开始变淡了,白天已近在咫尺。我有一种古怪的悬疑感。曙色开始渗透进黑夜中,其变化缓慢得令我几乎觉察不到,如同一神秘身影潜藏在树丛里。我感到心跳得厉害,仿佛危险迫在眉睫。太阳升起来了。”

拉里顿了顿,唇间展露出遗憾的微笑。

“我没有描绘景色的天分,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句来形容;我无法告诉你,使得你也能身临其境地看到破晓时分眼前所展现的壮丽景象:长满密林的群山、仍盘桓于树梢的雾霭,以及远在山脚的深不可测的湖。阳光从高处的裂隙射向湖水,湖面耀眼得犹如擦得锃亮的钢铁。惊艳之余,想来竟还没有过如此的欣喜,如此超验的快乐。我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感到一股刺麻从脚底升腾起来,直贯头顶,感到自己好像倏忽间游离了身体,只是作为纯粹精神的存在,享受着从未寐想过的美好。我感到,一种超乎人类的知识降临于我,所有的纠葛都明晰起来,一切的困惑都迎刃而解。我竟快乐得痛苦起来,并挣扎着想摆脱出来,因为我感觉再多一刻我就要死了;可是,那是怎样一种狂欢啊,我真情愿去死而不是就此作罢。我怎么才能告诉你当时的感受呢?无以形容那种得意忘形的极乐之情。复归常态时,我筋疲力尽,浑身颤抖。我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正午当头。我走回小屋,心里轻松无比,似乎足不着地。我做了点儿吃的,天哪,饿极了,然后点起一管烟。”

拉里此刻也点上了烟。

“简直不敢去想,我,伊利诺伊州马文的拉里·达雷尔,在别人苦苦追寻多年未果之时,居然得到了启明。”

“你怎么知道那不只是一种类似催眠的状态呢?你自身的心境,加上寂静无人的周边,黎明的神秘感,还有那像擦得锃亮的钢铁的湖,这些很容易诱发的。”

“我只知道那种对真实性的势不可挡的感受。这样的体验毕竟是可以和神秘主义者几百年来在全世界掀起的思潮相提并论的。印度的婆罗门、波斯的苏菲派、西班牙的天主教、新英格兰的新教;神秘主义体验虽难以名状,他们却明知不可而为之,并做出了相似的描述。否认其存在是无济于事的,唯一的困难就是如何解释。假如我有这么一刻融入了梵,或就是无意识的一阵喷涌,我也无从知晓,我只知在我们所有人的无意识中,都潜藏着与宇宙精神的亲密关系。”

拉里停顿片刻,似带着些挖苦看了看我。

“对了,你的小拇指能碰到大拇指么?”他问。

“当然了。”我哈哈一笑,并以实际行动做了证明。

“你知道吗,只有人类和灵长类动物才会这招。正因为大拇指与其他手指相对而生,手才成为这么好的工具。是不是有可能这种相对而生的大拇指在远古时代——毫无疑问也处于原始形态——首先发育于人及大猩猩的某些个体身上,而过了无数代之后才成为所有个体的特征?是不是也至少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如此形形色色众多的人群所体验到的与‘真实’合一的感受,都指向人类意识中的第六感,这种遥远的未来成为人所共有的经验,于是对梵的直接感知,普遍得如同感觉器官对物体的感知?”

“如果那样,人们会受到什么影响?”我问。

“那第一个发现能用大拇指去触碰小拇指的人,对于这个无关痛痒的动作接下来会产生什么样无穷无尽的后续影响是一无所知的,我同样也无法预言什么。就我而言,我只能告诉你,在那迷狂的瞬间所笼罩着我的强烈感受——平和、喜悦及安定,还始终伴随着我,而对那美丽世界的惊鸿一瞥,也如初见般鲜活生动。”

“但是拉里,可以肯定的是你关于梵的想法,驱使你相信这世界及其美丽的只不过是幻象——玛耶[玛耶(Maya),印度教中的虚幻神。]构造的那种。”

“认为印度人将世间看成幻象是错误的,并非如此。他们只是说,世间的真实与梵的真实并非处于同等意义上。玛耶仅仅是热忱的思想家们设想的一种思考方式,用于解释如何于无限中生发有限。商羯罗是其中最贤明的一位,他的结论是世间是一团不可解的谜。你看,难处在于婆罗门其本身便是存在、极乐与智慧,亘古不变的,于宁静之中永葆自身,自足不缺,无欲无争,既已如此完美,为何要创造这个世界呢。嗯,对这样的问题通常给出的回答是,梵随手就创造了世界,没有任何目的指向。可是想到洪水饥荒、地震飓风,以及皮肉领受的所有病痛,你不禁会义愤填膺地思索道,如此触目惊心的祸害就这么儿戏般生出来了;但胸怀无比宽广仁厚的格涅沙大师则不以为然,他把世间看作梵的表达,是其完美性的流溢。他教导说,上苍不经意间的创世,实为其秉性的显现。如果世界是一种完美存在的秉性的显现,那怎么又会令人如此痛恨,以至于人唯一理性的目标,便是挣脱其桎梏而获得自由呢?对于我的问题,格涅沙大师答道,世间的满足只是转瞬即逝的,只有‘无限’才能给你持久的快乐。然而无尽的持久并不能好上加好,如同不能使白色更白。假如正午的玫瑰失去了黎明时的美艳,那么它曾有的美就是真实的。世上无一永存之物,求其久远未免愚蠢,不过若不能尽享那短暂的欢愉,则更愚不可及。如果说变化是存在的本质,那么人们早就会想到,将其作为哲学的前提才是明智之举。我们谁都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可是河继续流淌着,我们踏进的另一条河也同样清冽可人。

“雅利安人最初南下印度时,就看到了我们所知的世界不过是我们未知世界的表象;然而他们仍然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视之为高洁而美丽的;直到几个世纪之后,当征服到了强弩之末,当气候折磨得他们活力衰竭了,因而他们也成为入侵的游牧民族的阶下囚时,他们才觉得世间皆恶,转而去追求轮回的自由。可是我们西方人,尤其是美国人,为什么如此惧怕衰朽与死亡、饥饿与干渴、生病与衰老、忧伤与惶惑呢?我们体内的生命精神是很强大的。当我坐在小木屋里抽着烟斗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我感到体内有一种能量呐喊着想得到焕发。我不应遁世隐修,而要活于世,爱世间万物,并不为其本身,而为蕴涵其中的那种‘无限’。假如在那些狂喜的片刻中我真的与梵合一了,那么,如果他们所言为实,就没有什么再能够触动我,等我了却了此生的因缘,我也不再轮回。想到这个我心里满是惆怅。我愿意一次次地活回来。我甘心接受每一种生活,无论其有多少痛苦和哀伤;我感到只有一次次的生命,一次次的生活才能满足我的渴求、我的活力以及我的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我动身下山,并于次日回到庙里。格涅沙大师很意外地看着我身着欧式装束。当初准备上山时我就在林业局官员的屋里换好了这套衣服,因为山里比较冷,之后就没考虑脱下来。

“‘我是来与您告别的,大师,’我说,‘我准备返回自己的族人中。’

“他没有说话,如往常一样盘腿坐在铺着虎皮的高台上。一炷香在面前的火盆里燃着,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芬芳。他如同我初见时一样独自一人。他看着我,目光如炬,我感到他洞穿了我,直达我内心最深处。我现在明白,他那时已经知道了一切。

“‘很好,’他说,‘你出门够长久了。’

“我跪下来,他祝福了我。当我起立时已热泪盈眶。他饱含了高贵与圣洁的人格。我将永远把与他的结识看成莫大的荣耀。我向信徒们道了别,他们有的已经待了多年,有的则是在我之后来的。我留下了可怜的几件财物和书籍,心想这些或许对谁有用。我背起包,穿着原先的旧长裤和棕色外衣,戴着破旧的遮阳帽,踏上了回城之路。一个星期之后我在孟买登船,并在马赛上了岸。”

沉默在我们各自思索时蔓延开来;可是尽管我很疲倦,还是有个问题非常想提出来,于是最终我开了口。

“拉里,老朋友,”我说,“你这漫漫求索之路始于恶的问题。正是有关恶的问题才驱使你不断往前。说了这么多,你并没有指明,已经找到了一条哪怕是尝试性的解决途径。”

“也许是根本没有解决途径,也许是我不够聪明,还没发现。罗摩克利须那把世界看作神开的玩笑。‘就像一场游戏,’他说,‘其中有人欢喜有人愁,有德行也有恶习,有知识也有蒙昧,有好有坏。假如把罪孽和受苦从创造活动中整个儿抹去,游戏也就进行不下去了。’对此我会全力反对。尽我所能可以提出来的是:当梵在世间显现自身时,恶便是善的自然对应。如果地壳没有发生难以想象的恐怖撼动,就无以领略喜马拉雅山那绝世的美。中国工匠用他们所称的薄胎瓷来做花瓶,形态可爱喜人,图案美轮美奂,点上亮丽的色泽,花瓶的釉面便光彩照人,臻于完美,然而就其天然特质而言,匠人赋予它的必然是脆弱,如果失手跌地,必是粉身碎骨。同样,我们在世上所珍视的价值只有与邪恶共生才能够存在,你说是不是?”

“别有见地啊,拉里。我觉得还不尽如人意。”

“我也觉得,”他微笑道,“至多只能说,当你得出结论是有些事情是无法避免的,那么你能做的就仅仅是随遇而安了。”

“你现在有什么计划?”

“我在这儿有工作要做完,然后我就回美国。”

“回去做什么?”

“生活。”

“怎么生活?”

他回答得很沉静,但是目光中闪过一丝顽皮,因为他非常清楚我并不指望能听到什么像样的答话。

“平静地生活,坚忍地生活,活得有同情心,活得无私、无欲。”

“太苛刻了,”我说,“而且干吗要无欲?你还年少气盛,去压抑人最强烈的动物本能是否明智?何况还处于饥渴状态。”

“于我而言很幸运的是,纵情声色对于我一直算作快事,但不是需要。从亲身经历中我懂得,印度的智者无比正确地认定,洁身自好可以极大地提升精神力量。”

“我原先还以为,智慧就是在对肉体与精神的需求之间达成一种平衡呢。”

“这恰恰是印度人所坚持,而我们西方人所没能做到的。他们认为我们有无数的发明,有工厂和机器,有大量的产品,所以一直在物质中寻求快乐,然而快乐并非存在于物质中,而存在于精神世界。他们认为我们选择的是一条不归路。”

“那你觉得美国这地方,适合推行你所提到的那一套美德吗?”

“有何不可呢。你们欧洲人对美国一无所知。就因为我们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你们就觉得我们只在乎钱。我们最不在乎钱,一挣到就花掉,有时很值,有时很浪费,但我们总归要花掉。钱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仅仅是成功的标志。我们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理想主义者;我只是想到,我们把理想设定在了错误的目标上;我只是想到一个人能够设定的最伟大的理想,就是自身的完善。”

“那可是很高尚的理想,拉里。”

“难道不是很值得去身体力行的吗?”

“可是你能先暂时想一想,你,独自一人,能对美国人产生多大的效应?这可是一个不安分、爱热闹、喜欢钻法律空子、极端个人主义的民族啊!你还不如去徒手阻挡密西西比河水,这要容易得多呢。”

“我可以试一试。发明轮子的就只有一个人。发现引力律的也是一个人。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会产生效应。投一块石头到池塘里,都会改变整个宇宙。认为印度圣人饱食终日的看法是谬论。他们是黑夜中闪亮的明灯。他们代表了一种令其同胞耳目一新的理想;普通大众或许难以企及,但他们懂得尊重,而这样的理想也永远改变了他们。当一个人变得纯洁、完善时,其人格影响力便传播开来,追求真理的人们自然就受其吸引。或许能做到的是,如果我独善其身,我的言行仍会影响他人,虽则无异于投石入池塘所激起的涟漪,但这涟漪会引起第二波、第三波;很有可能一些人意识到我的生活方式是不乏快乐与平和的,他们反过来也可以言传身教。”

“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将会面对什么,拉里。你要知道,市井小人们早已不再动用拷问台和火刑架来镇压他们所恐惧的言论了:他们发现了一样远更致命的杀伤性武器——风凉话。”

“我可是条硬汉。”拉里笑起来。

“好吧,我能说的只是,你还有一笔私有收益,真是太幸运了。”

“的确派了很大用场,否则我做不了那么多事。不过我的学徒期结束了。从今往后这只能成为我的负担。我必须丢掉这副担子。”

“那很不明智。你所打算的那种生活,只有在经济自立的条件下才有可能。”

“正相反,经济自立会让我所打算的生活变得毫无意义。”

我不由得流露出些不耐烦。

“对于印度的云游托钵僧来说这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他可以睡在树下,虔诚的人们为了积德会心甘情愿地给他的化缘碗里装满食物。但美国的气候是没法露天睡觉的,而且尽管我不想装作有多了解美国,但我可是知道的,假如你的同胞们还有一点共识的话,那就是要想吃饭,就得干活儿。我可怜的拉里,还没等你迈开大步,就要被当作流浪汉进入收容站喽。”

他大笑起来。

“我知道。得入乡随俗,我当然也得工作。到美国后我准备到汽修厂找个事儿。我机修干得挺不错的,想来找份工作不难。”

“你这不是在浪费精力么,花在别的事情上可以更有用嘛。”

“我喜欢体力劳动。每当我读了太久的书,都会停下来干干活,然后又能精神抖擞起来。我记得读过斯宾诺莎的自传,说不得不去磨镜片以糊口,并因此觉得苦不堪言。照我说,作者真傻,那肯定有益于他的智力活动,别的不说,磨磨镜片也能让他从繁重的脑力劳动中分散一会儿注意力呀。我在洗车或是修补化油器的时候,会感到思想很自由,活儿干完时还会有愉快的成就感。我自然也不希望无限期地在汽修厂待下去。离开美国那么多年,我需要重新认识它。我还要当个卡车司机,这样就能把全国跑个遍。”

“你大概忘记了钱最重要的用途:节省时间。生命苦短,要做的事有那么多,一分钟也荒废不起;就想想吧,比如说,步行从一地走到另一地,而不是坐公共汽车,你要浪费多少时间,而坐公共汽车比起坐出租车,又要浪费多少时间。”

拉里微笑着。

“说得没错,我倒没想到,不过这也难不倒我,我可以拥有自己的出租车。”

“什么意思?”

“最终我会定居在纽约的,因为有极好的图书馆等很多原因;我只需很少的钱就能过活,我不在乎睡哪儿,一天一顿饭就可以满足了;等我看够了需要了解的美国,我就能攒足买辆出租车的钱,可以自己跑出租了。”

“真应该把你关起来,拉里。你整个儿疯了。”

“根本不是。我很清醒也很务实。当个体出租车司机,只需跑满一定的时间,足够应付食宿及车辆损耗就行了。其余的时间里我还能干别的,假如我想尽快赶到什么地方我就开着自己的出租车去。”

“可是,拉里,出租车如同政府债券一样,也是一种财产,”我揶揄他说,“当了个体出租车司机,你也成资本家了。”

他笑起来。

“不。我的出租车仅仅是我劳动的工具,和云游的托钵僧手里的化缘碗没什么区别。”

逗笑到此,我们的谈话结束了。我注意到这会儿进店的人多了起来。一个穿晚礼服的男子点了一大份早餐。他神色疲倦而满足,是那种回味一夜欢愉时的自得感。几位老先生是属于上了岁数、无须太多睡眠而早起的,一边不紧不慢地喝着奶咖,一边透过厚厚的眼镜片读着晨报。年轻些的男人,有的穿戴得整齐干净,有的则身着破衣烂衫,他们都在赶往某公司或办公室的路上匆匆吞下蛋卷,喝掉咖啡。一个老太婆带来一叠报纸走进来四处兜售,可在我所见范围内都徒劳无功。我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往外看,已见天色大亮。又过了一两分钟,宽敞的餐厅内电灯全熄灭了,只有里间还有照明。我看了看手表。已过了七点。

“来点儿早饭?”我说。

我们吃了牛角面包和café au lait[法语: 加奶咖啡。],刚出炉的面包热腾而脆香。我感到很累,无精打采,而且肯定一副人神共愤的表情,然而拉里却如往常一样清新喜人,眼眸晶亮,光洁的脸面上没有一丝皱纹,看上去绝不超过二十五岁。咖啡让我打起了精神。

“你可以让我给你一条建议么,拉里?我可是轻易不献言的。”

“我可是轻易不纳言的。”他嬉笑着答道。

“你是否仔仔细细考虑一下,再决定是否散尽你那小小的一点家财?一旦失去就永远失去了。也许会有急需用钱的时候,要么为你自己要么为别的什么人,到那时你就会追悔莫及,觉得自己太傻了。”

他答话时眼中又闪过嘲弄,只是毫无恶意。

“你比我把钱看得重。”

“我是挺当回事的,”我针锋相对地答道,“你瞧,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它可以给我东西,是我视为生命中最可贵的——独立。你无法想象对于我来说有多么惬意: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世界上任何人都见鬼去。”

“可是我并不想世界上什么人见鬼去,而且我要真想的话,没有银行存款我也能办得到。你明白了吧,钱对于你而言意味着自由,对我来说就是束缚。”

“你真是顽固不化,拉里。”

“我知道的。我情不自禁地想这么做。不过无论如何我如果想改变主意还有的是时间。我准备到明年春季再回美国。我的朋友奥古斯特·柯泰特,就是那个画家,把在萨纳里的小别墅借给了我,我准备去那儿过冬。”

萨纳里是里维埃拉沿岸一块很低调的海滨疗养地,位于邦多尔和土伦之间,不看重圣特罗佩[圣特罗佩(St.Tropez),法国著名度假胜地。]那种浮华场面的画家和作家喜欢光顾此地。

“这时节,那儿沉闷得像一潭死水,你不在乎就去好了。”

“我有事要做。我收集了不少材料,准备写一本书。”

“写什么呢?”

“写出来你就知道了。”他笑道。

“要是你完稿时愿意寄给我,我想我能帮你出版。”

“不用费心。我有几个美国朋友在巴黎开了家小出版社,已经说好了,他们帮我印。”

“可是你不能指望这么出书还会有什么销量啊,什么书评都拿不到。”

“我不在乎有没有书评,也不指望能卖得好。我只要印够了册数,可以送给印度的朋友,还有在法国想来会感兴趣的几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写的目的就是把这些材料全都消化掉,而出版书就是因为我觉得印成铅字才像个样子。”

“两个原因我都明白。”

此刻我们已吃完早饭,我叫服务生拿账单来。单子送来时我递给拉里。

“如果你准备把钱去打水漂,那你完全可以为我买顿早饭吧。”

他哈哈大笑着并买了单。坐了那么久,我感到全身僵硬,走出餐馆时身体两侧疼痛起来。走进秋日早晨清新的空气里是很惬意的。天空湛蓝,夜间显得黯然无色的克里希大街,此时也有了几分轻快,如同一个脂粉掩不住疲态的女人,以小姑娘的轻捷步伐走起路来,倒也还算悦目。我叫住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我送送你吧?”我问拉里。

“不用。我去塞纳河走走,然后找个浴场游泳,再去图书馆,做一些调研。”

我们握了手。我目送他以轻快的步履迈动着修长的腿过了街。我可没有他这样铁打的身体,于是钻进出租车回了酒店。走进起居室时,我发现已过了八点。

“对于上了年纪的绅士而言,这个钟点回家可谓正当其时。”我不以为然地对压在玻璃柜下的裸女说,自一八一三年以来她就一直这么卧在自鸣钟的顶部,我早该想到这姿态其实是难受至极的。

她仍透过青铜色的镜子看着自己青铜色的面孔,大钟除了“嗒嗒”地嘀咕着,再不会说什么言语。我放了一盆热水,一直泡到水温吞了才擦干身子,服了片安眠药。床头柜上凑巧有一本瓦雷里的Le Cimetière Marin[瓦雷里的名诗集《滨海墓园》。],我便带上床读起来,一直读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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