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倒悬的地平线  作者:马克·李维

也许你担心在尝过幸福的滋味后,它却从你的指间溜走。可是,幸福是需要冒险的。

1

“你怎么老爱贬低自己呢?真不敢相信,像你这样的女孩,居然如此不自信!难不成,你是在耍花招?”

“什么耍花招?就你爱胡说。”

“你这样做,无非是想要别人恭维呗。”

“瞧瞧,我说得没错吧!如果我真的漂亮,你压根就不会觉得我需要恭维。”

“跟你说话,心真累。霍普,你的迷人之处在于你的个性。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女孩。”

“当一个男孩夸一个女孩有趣,那女孩一般都长得很丑。”

“是吗?女孩子就不能既漂亮又有趣?如果这话是我说的,你铁定又得说我是大男子主义,搞性别歧视。”

“而且还蠢得不可救药!不过,换作我,就有权这么说。对了,那个安妮塔怎么样?”

“哪个安妮塔?”

“少装蒜!”

“我们没在一起!只是看电影时她碰巧坐在我旁边,我们就影片交流了一些看法而已。”

“一小时二十分钟的警匪片,一直都在你追我赶,然后以一个煽情的拥抱结尾——请问这样的电影有什么好交流的?”

“霍普,你影响到我学习了。”

“你不是一直在偷看坐在图书馆那头的褐发美女吗?都看了一小时了。要不要我过去给你牵个线?我可以问问她是否单身,跟她要个电话号码,告诉她我同学特别想邀请她看场作者电影1,比如《绝美之城》2,或者是维斯康蒂3的代表作,又或者老卡普拉4的……”

“我真是在学习,霍普。我总得抬头思考,而那女孩又恰好在我的视野范围内,这怪不得我吧。”

“那倒是,坠入爱河的人也不能怪地心引力。你在思考什么?”

“神经递质。”

“哦!去甲肾上腺素、血清素、多巴胺、褪黑激素……”霍普略带嘲讽地列举。

“你先闭嘴,听我说。我们都知道,神经递质可以在特定的条件下刺激脑部活动,比如提高注意力、强化记忆,还可以影响我们的睡眠周期、进食和性爱行为……以褪黑激素为例,它与冬季忧郁症息息相关……”

“那么夏季忧郁症呢?比如试穿泳装时就很容易犯病的那种,又与何种神经递质有关?如果你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就给你颁发诺贝尔提名奖。”

“试想,如果这些神经递质的作用是双向的呢?会不会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在我们的一生当中,神经递质不断作用于我们的脑部活动,而这些作用的结果又被反馈回神经递质,由它们收集、储存。这样一来,神经递质就相当于一个个鲜活的微型记忆储存体,它保存着我们的所有习得,进而塑造并改变我们的性格。一个人因其个性而与众不同,可到目前为止,没人能说清楚‘个性’这东西到底存在于大脑的哪个部位。假设神经递质正如计算机服务器那样,组成了一个蕴含无数原始数据的网络,那么,神经递质就是我们的个性储存器。”

“太精彩了!简直就是天才言论!请问,你打算如何证实这一猜想?”

“依你之见,我为什么要学习神经学?”

“为了诱惑女孩子呗!我敢保证,第一个听到你这项革命性猜想的教授一定会立刻建议你转系。转去法律系也好,哲学系也好,什么都行,只要你别再出现在他的班上。”

“可如果我的猜想是对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假设你的伟大理论真的成立,又假设某天人类真的可以破解神经递质所蕴含的信息密码,那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切入个人记忆的任何片段。”

“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复制记忆,甚至把个人意识转存到电脑上去!”

“这真是个可怕的想法。你跟我说这些干吗?”

“为了让你跟我一起研究这个课题。”

霍普大笑一声,准备离开。周围的人都向他俩投来责备的目光。霍普的笑总能给乔西带来好心情,尽管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对他的嘲笑。

“先请我吃个饭吧。”她小声说,“我指的是正儿八经的餐厅,可不是什么送餐上门的难吃玩意儿。”

“能再等几天吗……我现在囊中羞涩,周末倒是会进点小钱。”

“从你父亲那儿?”

“不是。我在给一个后进生当家教。他的父母始终觉得那孩子还有希望。”

“你真是又虚伪又邪恶。算了,我买单。”

“这样的话,那好,我请客。”

乔西认识霍普是在开学几个月后。那是初秋的一天,他和卢克正坐在草坪上,两人就着一支来源不那么合法的香烟,彼此倾诉内心苦闷。几米开外,霍普倚着一棵樱桃树,正在复习功课。

突然,她用清脆而响亮的声音,问周围是否有人得了绝症,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使用具有依赖性的精神药物。

卢克站起身来,想看看说话的人到底是老师还是学生。他左顾右盼,正好发现霍普在朝他挥舞手臂。女孩轻轻吹了一口气,气流拂开挂在她额前的刘海,露出一双迷人的眼睛。卢克瞬间就被征服了。

“你看着没毛病啊!那濒死的就是你的朋友咯,大白天躺在地上数星星的那位?你们的牙买加香烟说不定就是他的病因之一,连我闻了都感觉怪怪的。”

“那你要过来跟我们一起吗?”卢克问。

“谢谢,我已经很难集中精力了。多亏了你们关于女生的精彩对话,害得我半小时都在读同一行字。真想不到,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在谈论女性时,居然能说出那么多蠢话来。”

“你在读什么书,这么有趣?”

“《中枢神经系统先天性畸形》,尤金·费迪南德·阿尔让布鲁克教授的著作。”

“‘这是个漂亮的姑娘,身材纤瘦,落落大方,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主的恩惠的气息。’——《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作者雷蒙德·卡佛。每个人都有自己青睐的书,不是吗?过来跟我们介绍一下你关于女性的高见吧。对我们来说,这个话题远比大脑皮质病理学神秘,也更有趣!”

霍普审慎地看了卢克一眼,最后合上书,站起身。

“大一吧?”她边问边向他们走去。

乔西迎上前,跟她打招呼。她一声不吭,只是看着他向她伸出的那只手。乔西一边诧异女孩为什么不跟自己握手,一边重新坐回到草地上。

可是,两人之间的目光交流被卢克尽收眼底,包括霍普看见乔西时眼中闪烁的亮光。如果说卢克已经为这个不知名的女孩而痴迷,那他同时也明白,女孩看中的人并不是自己。

后来,霍普一直否认初见乔西时对他有感觉。卢克根本不相信霍普的话。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他都说,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明了一切。

乔西也发誓,初见霍普时不觉得她有任何迷人之处。他甚至还说,有种女孩,只有当你真正了解她时,才能发现她的美——而霍普就属于这一种。至于这种说法到底是出于赞美还是讽刺,任凭霍普如何死缠烂打地追问,乔西就是不作答。

相识之后,三人相聚在那个夏韵犹存的秋夜。乔西不善言辞,每次霍普提问,卢克都会竭力替他回答。看到最好的朋友如此费尽心力,乔西一直在心底偷着乐。

深秋时节,霍普、乔西、卢克已经成了不可分割的三人组。下课后,他们总会聚在图书馆前的空地上。遇到冷天或雨天,就改在阅览室。

三人中间,乔西用功最少,成绩最好。每次考完,卢克拿着三个人的成绩一对比,都不得不承认乔西的科学头脑远比他们的发达。霍普对乔西的评价却很保守,她认为乔西固然聪明,但主要是靠竭力魅惑教授和其他女性崇拜者而获得成功。最好的情况下,霍普顶多承认乔西比他们更有想象力,但远不如他们刻苦。

卢克至少不会因为眼前有美腿经过就分神,而且,跟霍普一样,学有所成是他的首要目标。

一天晚上,三人正在咖啡馆复习功课,邻座有个女生一直盯着乔西看,恨不得用目光把他给独吞了。乔西呢,也时不时地瞥她一眼。霍普打断了两人的小把戏,并建议乔西与其在这里假装学习,不如带那只“火鸡”回去好好干一场。

“霍普,你这话说得可真优雅。”乔西反讽。

“双方各得一分!”卢克在这场唇枪舌剑中充当临时裁判,“我有个问题,你们俩为什么要一天到晚地拌嘴呢?就不能换种方式相处吗?”

见两人都不出声,卢克又说:

“比如一起出去约个会什么的。”

接下来的气氛尴尬得简直可以载入史册。霍普很快就走了。她说自己必须复习迎考,而科学证明,在他们两个笨蛋的陪伴下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你发什么神经?”霍普刚走,乔西就质问卢克。

“我实在是懒得看你们兜圈子,就像两个青春期的小毛孩。太烦人了。”

“这关我什么事?我和霍普之间,只有纯粹的友谊。”

“你也许并没有人们所说的那么聪明。要不就是你瞎了眼,才会对明摆着的事实视而不见。”

乔西耸了耸肩膀,也离开了咖啡馆。

他回到和卢克合租的公寓,坐到笔记本电脑前,开始做一项平时不太做的研究。在试过所有他能想到的网名后,乔西这才发现:霍普是他所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不用社交网络的。她如此低调,令他十分好奇。

第二天下课后,乔西特意在教室门口等霍普。两人沿着校园小路走了很久。乔西好几次想提出心中的问题,却一直没问出口。霍普开玩笑故意带乔西围着图书馆兜圈,乔西居然没有察觉他们走来走去又回到了原点。随后,她又带着乔西往自己宿舍楼的方向走。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最后忍不住问。

“没什么,就是陪你走走。”

“你是不是最近跟不上课,要我帮你写作业?”

“我从来不会跟不上课。”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平时只见你把大好的光阴都浪费在抽烟上。这简直就是科学界的一大谜题!”

“因为我总能抓住重点。而且我善于优化学习时间。”

“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解释:你有一支为你效力的女生后援团。”

“霍普,你真的很烦人,总是给我扣帽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啊?”

“我把你当成天才。这一点尤其令我恼火,所以我不想承认。”

乔西暗自思忖,不知霍普的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嘲讽。

到了楼门口前,霍普提醒乔西,女生宿舍是不允许男生进入的。除非他愿意戴假发,否则别想踏入半步。

直到这时,乔西才提出那个在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不用社交网络?”霍普如此回答。

“因为我在网上没找到你。”

“也就是说,你在网上搜索过我了?”

乔西的沉默相当于肯定回答。

“你不解释一下吗?”他追问。

“不,我在想你为什么要浪费如此宝贵的时间去网上搜索我的信息,直接来问我不是更简单吗?”

“那好,那我就直接一点,你为什么不用社交网络?”

“把自己的生活全都挂在网上,无非是想显示自己比别人过得更好。可我只是和别人过得不同而已。我的生活只属于我,与他人无关。所以,我的生活只为我自己保留。再说,你也不用脸书啊!”

“是吗?你是怎么知道的?”乔西问道,脸上是那种霍普最无力抵抗的笑。

“就像卢克所说,‘双方各得一分’。”她回敬。

“我不喜欢社交网络,或者干脆说,我不喜欢网络。”乔西坦言,“我是一个孤独主义者。”

“你以后想做什么?”

“马戏团的大象驯兽员。”

“正是这种回答,让我觉得我们永远不可能上床。”霍普脱口而出,丝毫没有掂量这句话的意思。

乔西一下子怔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一点,对吗?”她追问。

“我想过,可我料到你的床绝不会欢迎一名大象驯兽员,所以我干脆没有表示。”

“至于大象嘛,我倒也并不反对……不过,你只会是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第N位追求者。”霍普故意调侃他,“还有,想想第二天……我该怎么对你说‘别抱幻想,我们之间不会来真的’?我现在就能预想到自己在清晨时偷偷摸摸地离开,你还在睡觉,而我羞愧得要死。因为你值得比我更好的女孩,我敢保证……”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乔西问,“对待感情如此轻浮、粗俗?”

“你从来就不粗俗,但也许有点轻浮。”

霍普的这番话让乔西内心十分沮丧,他只好转身离开。霍普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于是赶紧追上去。

“看着我的眼睛对我发誓,说你绝对不会是那样的人。”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那是你的自由。”

乔西加快了脚步,可霍普很快又追了上来,拦住他的去路。

“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我去实验室研发一种药丸,明天一早就偷偷放进你的咖啡里。”她说。

“请问这药丸有何功效?”乔西摸不透霍普的心思。

“它能删除你二十四小时以内的记忆。这样一来,你就会忘记我刚才说过的话,忘记我是一个很不会开玩笑的人,忘记……忘记我所有的缺点。不过别担心,你依然会记得我的名字。”

说完,霍普朝乔西笑了。她唇边两个深深的酒窝在乔西的心中激起一阵涟漪,把他的后半生都圈了进去。霍普的脸上有一种特别的神采,是前所未有的,还是他以前没有注意到而已?无论如何,此刻,他分明感觉到,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同以往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孩能让他放下防备,而今晚,霍普只凭几句话就正中他的内心。

他不禁在她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但很快又为自己这个笨拙而唐突的举动感到懊悔。更令他懊悔的是,他居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哪怕是向她道声晚安。

“你是不是希望我们一直站在这儿,数数还有几扇亮灯的窗户?”霍普问他,“其实我更愿意数星星。我知道你很喜欢星星。只可惜今晚天上有云。”

霍普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这样招惹乔西。她也感觉到两人之间飘浮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尴尬。是时候放下防备了,如果再这样对他忽冷忽热的话,他说不定真的会离她远去。这种徒劳无功的自我保护意识已经刻在了她的个性之中,就算她不愿承认,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虽然她并不像大部分的同学那样,把性生活当成头等大事,可她不得不承认,自从认识乔西以来,在性生活方面,不能说完全禁欲,她也绝对在保持一定程度的克制。这不可能只是一种巧合。人会傻到为一个与自己毫无感情纠葛的人坚守忠贞吗?究竟是哪种愚蠢的细胞在控制大脑,使人愿意如此压抑自己的欲望?

乔西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霍普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邀请他上楼。在这个钟点,门厅是没人的。他们只需要爬几层楼梯,在走廊里走个几米,就能到达她的房间。这并不是什么大冒险,只要他们保持低调就行。最多被某个女同学撞个正着,而她被假正经的女同学告发的可能性极低。以前,她好几次撞见楼友们做相同的事情。霍普只花了几秒的时间想这些计划,却发现最难的部分在于如何向一个正盯着她看的男孩开口。其实,只要简单的一句“要不要上去再喝一杯?”就行——虽然她的房里没有酒,除了一个漱口杯就没有其他的杯子了。或者,也可以说一句“你想上去继续聊吗?”,尽管这句话也很暧昧,但听上去更可信。她三次想要开口,可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乔西还在凝视着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必须采取行动才行……要么干脆放弃。她努力再次冲他傻呵呵地笑了一下,然后耸耸肩,独自走进宿舍楼。

乔西满腹心事,他不知道今晚的对话会给两人的友谊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瞬间想要忠贞不渝的感情。而这两个问题中,后者比前者更令他担忧。他决定,在明天到来之前,先不下任何定论。如果一切都归于正常,那就什么都不再想。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做到:不再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霍普的嘴唇上。

霍普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她随手抓起课本,翻了几页,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她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室友。既然睡不着觉,她决定干脆起床到实验室去一趟。

每逢失眠的夜晚,霍普都喜欢去实验室干活。学校实验室很大,墙壁被刷成粉红色。这样的装饰在霍普眼中就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实验室设备齐全,一个学生所能渴望的仪器在这里都能找到:显微镜、离心分离机、冷冻柜、无菌箱,还有三十来张桌子,每一张都配有瓷砖实验台、洗涤槽和电脑。不过,在进入实验室之前,得经过一段令她心慌的走廊。霍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今晚本来可以和乔西在一起的——都怪自己不会表达情感——然后便走出门。

她沿着一条上坡路,来到实验室大楼前。在经过通往实验室的漆黑走廊时,她那主张节约能源的环保主义信念轰然坍塌。她加快脚步,哼起歌来。

推开实验室的大门,她惊讶地发现卢克居然也在。他正凑向一个显微镜,好像并没有察觉她的到来。霍普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吓一吓他。

“别干傻事,霍普。”卢克隔着遮去他大半张脸的防护面罩咕哝道,“我现在操作的东西十分脆弱。”

霍普的阴谋没有得逞,只好失落地问:“都这么晚了,你在操作什么呀?”

“一些处于加热过程中的细胞。”

“你在研究什么?”

“你这样打扰我,我什么都研究不了。我想你大半夜跑过来,一定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是吗?”

“真够热情。”霍普回敬了一句,却一动没动。

卢克抬起头来,转动座椅。

“你想要什么,霍普?”

“乔西懂幽默吗?我的意思是,在他那扰乱人心的虚伪笑脸下,他真的有幽默感吗?”

卢克表情凝重地看了霍普一眼,然后重新转向他的显微镜。

“我倒不介意对着你的背说话。”霍普继续说,“可你能不能稍微礼貌一点?”

卢克又把座椅转过来。

“乔西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却是我们三人团的新成员。如果你觉得我会在他的背后跟你议论他,那你就错了。”

“那你加热这些细胞干吗?”

“等等,让我确认一下:这个问题与上个问题有关系吗?”

“上个问题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那我只好问点别的。”

“行吧!我给细胞加热是为了让它们苏醒过来。”

“你把它们哄睡了吗?”

“是的,通过冷冻的方式。”

“为什么呢?”

卢克明白,他没法就这样摆脱霍普。他很累,剩下的实验还需要大半夜的时间。于是,他掏了掏大褂的口袋,从中翻出两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递给霍普。

“自动咖啡机就在走廊里。我要一杯美式咖啡,加奶油,双份糖。你要喝什么请自便。”

霍普双手叉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啊?”

卢克看了看她,默不作声。

“你真应该为此而感到羞愧。”霍普边说边向咖啡机走去。

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把卢克要的咖啡放在实验台上。

“怎么样,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实验了吧?”

“行。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不向乔西透露半句。”

能在乔西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卢克共享一个秘密,不管是哪一种,霍普都觉得特别开心。她赶紧点点头,准备认真倾听。

“你听说过‘生命暂停’吗?”

“你是说像冬眠那样?”

“差不多。生命暂停是一种与冬眠类似的状态。不过,前者的休眠程度比冬眠更深。人们也将其称为‘可逆性生命暂停’。”

霍普随手拖来一张椅子,坐下。

“有些哺乳动物可以使自身的新陈代谢放缓,从而达到一种与死亡接近的状态。为了达到这种状态,它们的体温会逐渐降低到接近0℃。在休眠状态下,它们的耗氧量大幅下降,心率和血流速度只有原来的1%,因此心跳变得微不可察。为了维持生存,机体会生成一些强有力的抗凝物,以防血栓。可以说,细胞的活动停止了。这一切太神奇了,不是吗?现在的问题是:其他哺乳动物是否也具备这种潜能,只是没加以运用而已?你一定听说过一些罕见而真实的案例,比如某些人掉进冰水中或者在雪山上走失,很长时间后才得到营救。虽然他们长时间处于体温极低状态,却也能奇迹般生还,并且不留任何神经后遗症。实际上,他们的机体发挥了与深度休眠类似的作用,在极端情况下保护了生命器官。这与我刚刚提到的那些哺乳动物一模一样。”

“行了,行了,这些我都知道。不过,你为什么要研究生命暂停现象呢?”

“你先别着急,听我继续说。从理论上讲,生命暂停可以使生命体‘定格’,从而无限期地保存下去。注意,我说的是‘从理论上讲’。”

“人们将精子冷冻起来,用于体外受精,不就是对这条理论的实际应用吗?”

“人们甚至还可以冷冻处于早期细胞分化阶段的胚胎——不多于八个细胞。到目前为止,这些是人类所能够成功保存,尤其是还能使其随时复苏的仅有的几种机体。因为保存是一码事,复苏又是另一码事。现有科学偏偏碰上了一个硬生生的物理问题:在极寒状态下,机体组织内部会形成结晶,而这种结晶会破坏甚至摧毁细胞。”

“你到底想要证明什么?”

“没什么,我不过是在琢磨这个问题罢了。它令我非常着迷。低温活体保存是一个跨学科的课题,涉及医学、制冷工程、化学、物理等多个领域。但最关键的是,要找到一个精通各个领域、像指挥交响乐团那样把各个学科融会贯通的人。”

“你想成为这样的指挥?”

“也许吧,在未来的某天……我们有梦想的权利,不是吗?”

“那你为什么不想让乔西知道呢?”

“我自有我的理由。你已经对我做出了承诺,我希望你能够信守诺言。”

“整个晚上都盯着冷冻细胞看——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跟别人讲的。你就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卢克耸耸肩,重新凑到显微镜上。

“算了,你就把我当成幻想家吧,而且我真的要工作了。”

霍普看着卢克,心里十分不爽。她敢肯定,有些事,卢克不仅仅是瞒着乔西。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进修神经学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了改善一种可以预防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的分子。”

“很好!这样你就可以根除阿尔茨海默病了。就为这个?”

“是根除阿尔茨海默病以及所有类似的疾病。你瞧,我也可以算是幻想家之一。”

卢克再次转向霍普,他那持久的目光看得她很不自在。

“我会找个时间跟你解释的,但不是今晚。现在,请你别再打扰我了。你既然来到实验室,一定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

霍普知道再也别想从卢克嘴里套出话来,只好走到另一张桌子前坐下。

可她的心久久不能平复。她搜刮起脑中从上学第一天起所获得的全部知识,想弄明白低温活体保存技术在医学上到底有什么功用。她曾经读过一篇文章,讲的是匹兹堡医院急症科正在进行的一项实验。他们大幅度降低重伤者的体温,从而为外科医生赢得修复伤病的必要时间。在操作过程中,伤员的体温被降低到10℃左右,他的身体器官接近临床死亡状态,直到复苏。霍普心想,不管怎么说,冷冻技术也许会在未来发挥其他重要的医疗作用。她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让卢克背着乔西,大半夜地在实验室用功。

她抬头看了看,卢克始终没离开他的显微镜。

“说不定我们可以利用冷冻技术靶向治疗癌变细胞?”霍普说,“比如说,在化疗之前,我们可以先降低病人的体温。这样一来,癌细胞就会被催眠,变得不堪一击。”

“但在这种情况下,正常细胞也会变得脆弱起来。”卢克回答,“这个问题,明天上课的时候你去问老师吧,看他会怎么说。”

“我才不要呢!这是我想到的绝妙创意,我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先研究研究。”

“真正的绝妙创意,是指那些在你之前无人想过的。”卢克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舍得花力气,可以利用系里给你配备的电脑好好搜索一下。这样你就会发现,好几年前,就有人把冷冻探针插在了肿瘤上,使肿瘤温度降低到-40℃。癌细胞内部会结成晶体,再度被加热时,癌细胞就会破裂开来。很神奇吧!就在你打扰我的这个时刻,医疗技术已经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用不着挖苦我。我不过是想跟你切磋一下而已。”

“不,你是为了打探我到底在做什么。对此我无可奉告,我只能说我在做实验。”

“可你做的到底是哪种实验?”

“一种有可能会让我被学校开除的实验。这也是我在夜里工作,而且不愿意向你透露更多的原因。现在你明白了吧?”

“我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对你的实验更加感兴趣了。我想你还不够了解我。行吧,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卢克站起身来,走到霍普面前。他把双手搭在霍普的肩膀上,又将自己的脸凑近她。

“你好好想想。因为一旦我告诉了你我的秘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做我的同谋。”

“我已经想好了!”

可是卢克早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霍普明白,今晚无论如何都别想从他嘴里知道更多了。于是她抓起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实验室。由于太激动,这次经过走廊时,她都没顾上害怕。

回宿舍后,她往床上一躺,打开手机,开始写邮件。她把写好的内容读了又读,犹豫片刻,最终点击发送。

2

闹钟响了。乔西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里,映出他萎靡不振的神情。他决定去冲个澡,顺便把胡子刮了。只要能消除起床气,怎样都行。

刮过胡子,吹干头发,乔西看了看表,又加快速度穿好衣服。阶段考试就要来了,今天估计会是漫长的一天。

他清点了一下上课需要的东西,确认手机充满了电,钥匙在口袋里,便随手关上房门。

路上,经过报刊箱时,他领了一份免费的校园日报,然后快步朝咖啡馆走去。

在一份早餐前坐定后,他掏出手机查看邮件,目光停留在唯一一封值得饿着肚子看的邮件上。

我亲爱的乔西:

我就开门见山吧。我一半的大脑皮质唆使我对你说“昨天的事情请别介意”,另一半大脑皮质却搞不懂我为什么要发这封邮件给你。

吻你(当然是在脸上)。

霍普

他担心自己写不出一条能让霍普微笑的回复,就连上课都在想这件事。

当卢克问他为什么整整一个钟头都盯着天花板、嘴里碎碎念时,乔西回答道:

“我想昨天晚上我在霍普面前失态了。”

卢克没有提起昨晚在实验室与霍普见面的事。

“你跟她说了我们项目的事?”卢克又问。

“没有,跟这完全没关系。我把她送到宿舍楼下,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以为她会邀请我上楼去坐坐。唉,我太糊涂了。”

“你的猎艳范围太广,怎么可能不糊涂?”

“霍普和她们不一样。还有,你别再胡诌什么猎艳传奇了,我哪儿有那么多风流韵事!追求归追求,但我从不上床。”

“这是个视角问题。到最后,总是我去听那些被你撵走的姑娘诉苦。”

“我把她们撵走,你敢说自己没从中捞到一点好处?说到这个,我能问问你昨晚在哪儿过的夜吗?”

“我在实验室待了一整晚。咱俩总得有个人去推动项目进程吧!你说实话,是不是打算把项目的事情告诉霍普?”卢克问道。

乔西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如果这事只牵涉他一个人的话,那他早就跑去说服霍普加入项目了,她一定能提供宝贵的协助……但他太了解卢克了,知道最好还是让他来做决定。

“为什么不呢?她天资聪颖,富有想象力,对什么都好奇,而且……”

“我想你已经明白自己跟她之间进展到哪一步了。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要把她拉到项目中来,你就不能跟她发展感情。我可不想她哪天因为恋情受挫而中途退出。她一旦加入,就得无条件负责到底。”

这一周里接下来的几天,霍普都没有去实验室。她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翻阅有关低温活体保存的书籍上。她在心里暗暗较劲:等到卢克最终愿意向她透露实验的秘密时,她要跟他一样对这个话题了如指掌!

而乔西呢,一直在思考卢克所提出的让霍普加入项目的前提条件。这个条件让他有充分的理由维持现状,可奇怪的是,没有什么比改变现状更令他神往的了。

周六,他领到家教报酬后,就问卢克借了辆车。

“你要去哪儿?”

“这会影响你的决定吗?”

“不会,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需要透透气,去乡下转一圈。今晚就回来。”

“明天我们一起去吧,我也需要休息一下。”

“我想一个人去。”

“说去乡下透气,却穿着西装外套和干净的衬衫……我能问问她的芳名吗?”

“你到底给不给我车钥匙?”

卢克掏了掏裤子口袋,把车钥匙抛给乔西。

“记得给我重新加满油!”

乔西下了楼,在卢克那辆科迈罗的驾驶座上坐好,这才拨通了霍普的电话。他不满足于仅仅发出“邀请”,而是直接命令她去校门口的瓦瑟街地铁站等他。霍普原则性地予以回绝,因为她的复习进度已经滞后了。可她只听见乔西最后说了句“十分钟后见”,电话就被挂断了。

“行吧。”她嘟囔着,把手机往床上一扔。

她对着镜子梳好头发,套上毛衣,又脱下来,换上另一件,重新梳好头发,抓起手机塞进包里,然后出了门。

到了约定地点,她等绿灯亮起,就穿过马路,去对面的人行道上找乔西,却发现科迈罗就停在距十字路口几米开外的路边。

“发生什么事了?”霍普一边坐到副驾驶座上,一边问乔西。

“我们得谈谈。一起吃晚饭吧,这次我请客。你想吃什么?”

霍普不知道乔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想把遮阳板放下来,在遮阳板后面的小镜子里检查一下自己的妆容,不过想想又放弃了。

“怎么样,想好了吗?”

“我可以随便点菜吗?”

“只要我支付得起。”

“为什么不去海边吃牡蛎呢?带我去楠塔基特5吧。”

“那得开三小时的车,还不算坐轮渡的时间。你就不能提个近点的地方吗?”

“不能。”她毫不让步地说,“不过,可以改吃比萨。省下来的钱正好加油。”

乔西看了她一眼,转动汽车钥匙,开车上路。

当他们驶出城市时,霍普才有所察觉:“我们应该往南走,可你却在往北开。”

“开车四十五分钟就能到塞勒姆6。那里有你想要的牡蛎和海滩。”

“行,就去那儿,你正好给我讲讲女巫的故事。对了,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事情?”

“跟巫术差不多的事情,吃饭的时候我再好好跟你说。”

乔西把露出半截的磁带推回汽车音响中,然后转动音量开关。

当音响中飘出西蒙和加芬克尔7的歌声时,乔西和霍普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没想到卢克喜欢听年代这么久远的歌,真是有趣。霍普用单曲循环模式播放Mrs.Robinson(《鲁宾逊太太》)8这首歌,一路大声跟着唱。乔西庆幸他们不用到楠塔基特那么远的地方。

塞勒姆很快出现在前方的地平线上。乔西知道一家小港渔家餐馆就在老城区的中心。说实话,这也是唯一一个值得他们大老远跑来的城区。因为霍普是来吃海鲜、吹海风的,不是来观光的。他把汽车在停车场停好,带着霍普走向餐厅。

他朝餐厅的女服务员微微放电,她把他们带到靠窗的位置上。

“我们能点多少只牡蛎啊?”霍普看着菜单,小声问乔西。

“你想点多少就点多少。”

“我是指在不用留下来刷盘子的前提下。”

“十二只。”

霍普的目光落在水族箱上。水族箱里有三只龙虾,钳子被橡皮筋箍得紧紧的。

“等等,”霍普从乔西手中夺回菜单,“我有一个新主意。我们不吃牡蛎了。”

“我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吃牡蛎吗?”

“不,我们来这儿是因为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

说完,霍普抓住服务员的胳膊把她带到水族箱前。她指向三只龙虾中最小的那只,请服务员用一个塑料袋把这只龙虾装好。乔西没有阻拦她。

“您确定不用先煮熟?”服务员不解地问。来女巫镇的疯疯癫癫的人太多,她自以为什么都见过。可是提这种要求的顾客,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不,就这样挺好。买单吧。”

霍普拿到她要的小龙虾,急匆匆地朝港口走去。乔西付了钱,也尾随她走出饭店。平静的小港湾里,几只被连在一起的帆船正随着水波轻轻摇晃。霍普趴在码头的地面上,将塑料袋浸入水中,装满水,又重新拎出水面,这才站起身来。她四下眺望,然后大声说道:

“那边!那个像小岛的岬角正合适!”

“能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吗,霍普?”

霍普没有回答,只是快步向前走去。在她身后,那个密封性值得怀疑的塑料袋在路面上留下一道水线。

十分钟后,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到达防波堤尽头。她从袋子里掏出小龙虾,请乔西把它抓牢。她小心翼翼地解开捆在虾钳上的橡皮筋,然后盯着龙虾的黑眼珠说:

“小龙虾,你一定会遇见自己的梦中情虾,和它一起生好多好多龙虾宝宝。你要教会孩子们,千万别落在渔夫的篓子里。它们会听你的话,因为你有死里逃生的亲身经历。等你老得快不行了,再告诉儿孙们,那个曾经救过你的人名叫霍普。”

说完,霍普请乔西把小龙虾扔进海里,扔得越远越好。

小龙虾在空中画出一条绝妙的弧线,重新回到大西洋的怀抱。

“霍普,你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乔西看着水面逐渐消失的泡泡,如此说道。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就权当是恭维了。至于牡蛎,我就救不了了,它们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那就希望你救下来的小龙虾能摆脱困境,重获新生。我不知道它双手被铐、困在缸中有多久了,不过,我想已经够它四肢发麻的了。”

“我敢保证它能成功出逃。它长着一副勇士的模样。”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的话!现在呢,我们吃什么?”

“三明治。如果你还有钱的话。”

两人离开海岸往回走。霍普脱掉鞋子,光脚踏在湿漉漉的沙滩上。

“你有什么要紧事要跟我说?”她在半路上问。

乔西停住脚步,叹了一口气。

“实际上,我只是想抢在卢克开口前,先跟你把事情说清楚。”

“什么事?”

“霍普,你的学费是谁承担的?”

她原本以为乔西带她来这儿,是为了谈论“他俩的事”。可现在,这个希望犹如退潮的海水,正迅速离她远去。

“我父亲。”她努力调整心绪,回答道。

“我的学费是由一家研究所承担的,以贷款的形式。等我一毕业,就得把钱还给他们,或者为他们效力十年。”

“你刚还说我的小龙虾被困得太久。”

“不是每个学生都有付得起学费的父母。”

“那你是怎么被这家研究所选中的呢?”

“通过竞争。候选人要提出一个在今天看来很不切实际在未来却有可能实现的创新项目。”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主意!”

“大部分改变我们现如今的生活方式的先进技术,在三十年前都被视为不可能。这一点很值得我们反思,不是吗?”

“也许吧,得看你的兴趣点在哪里。那卢克呢,他也签了卖身契?”

“我们是联手参加竞争的。”

“你们提出了什么样的创新项目?”

“建立一张描绘全脑神经链接的信息图。”

“那是自然。就凭你们两个人的才学,完全可以完成这项丰功伟业。说不定你还不用那么用功。”

“别开玩笑。这个项目有一支专门的研究团队,拿了一大笔赞助费。我和卢克是看准了,才幸运地加入这支重要的研究团队。”

“那是自然。请问你们怎么就看得这么准呢?”霍普半是怀疑半是嫉妒地追问道。

“你先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包括卢克在内。如果他来找你谈这个项目,你一定要装出毫不知情、十分惊讶的样子。”

“说吧。我觉得我一定会很惊讶的。”

乔西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这才说:

“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是个天才!”

“而且还谦虚得令人咋舌!”

“也有这个原因。”

“我明白了!你觉得我的天赋在你之上,所以想叫我跟你们一起干!”

“没错!你才华横溢,思维活跃,而且你跟我们一样,也梦想着改变世界。”

“你说得在理……不过,在给出答复之前,我想先跟你们两个人谈谈,假如项目真取得了什么研究成果,你们打算如何利用这些成果。我怀疑你在打什么小算盘。还有,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抢在卢克之前跟我谈?”

“因为他对你的加入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们之间不能有超出友谊之外的感情。”

眼看着两人的爱情故事还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霍普先是失落,继而为彼此选择了对方而受宠若惊,最后是恼羞成怒。

“我认为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因为我们之间本来就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再说,这关他什么事?”

乔西向她走近一步,将她揽入怀中。

霍普从来没有主动吻过别人。她以前大部分的吻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那些嘴唇要么过于平淡,要么过于激烈。这一次,她与乔西的吻却——她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战栗——仿佛一道电流穿过她的整个脊骨,然后在颈窝处绽放出密密麻麻的烟花……他的吻是如此温情。而温情是这个世界上最能让她感到幸福的东西,也是她最看重的优点。它象征着情感与理智之间的完美平衡。

乔西凝视着她。她暗自祈祷他别开口,别让语言破坏了这第一个吻带给她的陶醉。他眯起双眼,这使他显得更加迷人。他抚摸着她的脸颊。

“你真的很美,霍普。你是如此美丽,却又是唯一一个对此毫无所知的人。”

霍普心想,按照这个情节发展下去,她一定会醒过来,发现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窗外下着大雨,自己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躺在房间里,头痛口渴得不行。

“掐我一下!”她说。

“什么?”

“求你了,照我说的做。因为如果是我自己动手的话,会真的疼。”

他们重新拥抱在一起,再次亲吻,只会偶尔停下来,怀着初恋般的心情,安静地凝视着对方。

乔西牵起霍普的手,带她走向港口。

他们走进一家比萨店。店里的氛围对他们来说太过悲凉,于是他们决定把比萨带到防波堤上去吃。

吃完这顿临时起意的晚餐,他们漫步在老城区的街道上。乔西揽着霍普的腰,两人走到一块写着“住宿和早餐”的招牌下方时,招牌突然吱吱作响,亮了起来。霍普抬头看着乔西,把食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你可别想明天一早偷偷开溜,把我一个人留在塞勒姆。”

“如果我们几周后没有考试,如果卢克不会因为我没还车而追杀我,我会提议在这里一直待到你受不了我为止。”

霍普推开旅店的门,要了一间最便宜的房间。在攀爬把他们引向最高层的楼梯时,他们分明感到心跳在加速。

这间阁楼也还有几分可爱之处。墙上贴着仿茹伊印花布9的壁纸,一扇天窗开向小港。霍普打开窗户,探出身去,想要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气。乔西却把她拉过来,开始脱她的衣服。他动作笨拙,这反而让霍普感到心安。

她脱下毛衣,褪去乳罩,示意乔西褪去衬衫。他们的牛仔裤在椅子上着陆时,人已经躺倒在床上。

“等等……”她捧着他的脸说。

可乔西一刻也没有等,他们的身体在被弄皱的床单上合二为一。

白日的亮光破窗而入。霍普扯了扯被子,盖住自己的脸,然后转向乔西。他还在睡觉,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身上。当他睁开眼睛,看到躺在身旁的她,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肯定:没错,她就是这样一种女人——这种女人让你左顾右盼,渴望她的到来;这种女人让你前思后想,猜测她的心思;这种女人让你反复自问,问自己是否真的配得上她;这种女人让你怀抱希望,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

“时间已经很晚了吗?”他轻声问。

“我估计有8点了。不过也有可能是中午。我一点都不想去查看手机。”

“我也不想。我手机里一定全是卢克的短信。”

“管他几点呢!”

“我们本来应该是在上课的,我把你带坏了。”

“自恋狂!也可能是我把你带坏了呀。”

“你的脸有点不同了。”

霍普翻身骑到卢克的身上,问:

“怎么个不同法?”

“我不知道……变得光彩照人了。”

“我不是变得光彩照人了,而是被这该死的阳光照到睁不开眼睛了。如果你足够殷勤的话,就应该去把窗帘拉上。”

“那样太可惜了,这道阳光很适合你。”

“好吧,我承认我感觉不错。不过,你千万别以为这是因为你是一个出色的情人。只要愿意,谁都可以一夜情。”

“如果我不是一个出色的情人,那是谁让你变得如此……光彩照人呢?”

“是那个拥着我入眠,一睁眼就朝我微笑的男孩。爱情就像一场花火,能够让我感到幸福。你可别因为我用了‘爱’这个字而感到紧张,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

“我一点也不紧张。你呢,你有没有勇气回答这个问题:某天你会爱上一个有我全部缺点的男人吗?”

霍普看了看挂在床头的镜子,镜子里照出的一把椅子上搭着两条纠缠在一起的牛仔裤。她说:

“叫我怎能不爱上一个拯救龙虾的男人?”

“这么说,我不是一个出色的情人咯?”

“也许是,但我现在不告诉你,我可不想看到你得意扬扬的样子。你交往过太多引力中心点位于臀部的女孩。”

乔西郁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头埋进枕头里。

“怎么,你是认真的?”霍普抬起他的下巴,“难道你想让我相信,你在一夜之间爱上了我?”

“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糊涂到这种地步,否则真是太恐怖了。”

“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乔西。我只有一颗心,不想别人把它给弄碎了。”

“如果我不是认真的,你觉得我会跟你谈论爱吗?”

“我不知道。”

“好,算了。我最好是闭嘴。穿上衣服吧。”他站起身来,“该走了。”

霍普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床边。

“回去以后,你打算怎么跟卢克说?是说实话,还是说他的汽车抛锚了?”

“我想你是在害怕幸福,霍普。也许你担心在尝过幸福的滋味后,它却从你的指间溜走。可是,幸福是需要冒险的。而你呢,当你想要让自己开心一点,首先想到的就是去实验室,或者是去图书馆用功。你怎么可以一边怀揣改变世界的狂想,一边满足于单调乏味的生活?如果你不能不顾一切地去推翻日常的藩篱,那可能是因为你还不想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乔西,你激动的时候,真是性感得无以复加。我这么说完全出于事实,毫无性别歧视之意。”

说完,霍普疯狂地将嘴唇印在乔西的嘴唇上,亲吻他,和他做爱。她的双腿盘在他的腰间,双手攀住他的肩膀,任他在她的两腿间来回摩擦。两人一起冲上云霄,然后又一起跌倒在枕头上。直到呼吸完全平复下来,霍普才开口说:

“你关于幸福的伟大论述,天真得令人动容,而且充满了对我生活方式的愚蠢偏见。不过,它的确是我听过的最美的爱的告白。”

然后她跳下床,从地上捡起T恤,遮住自己香汗淋漓的胸部。又捡起牛仔裤,遮住自己的羞部,这才跑进浴室,关上门。

“我建议你去买份报纸。因为我要洗个澡,而这需要非常长的时间。”她在门后嚷嚷。

他们忘记了课堂,忘记了卢克的电话,甚至忘记了得留点钱,以便熬过这个月。他们睡了一个懒觉,吃了一顿正儿八经的早餐,又互为对方买了一件纪念衫。纪念衫上画着一个倒挂在树上的巫婆,画面上方写着塞勒姆的名字。两人还给卢克买了一个跟纪念衫一样没品的铅笔筒,又买了两张华夫饼,这才开着车往回走。

靠近城市时,交通变得十分拥堵。

“能再跟我说说你和卢克的非法勾当吗?”霍普问。

“一个月前,有一组科学家成功地在电脑上重构了老鼠的部分大脑。这个人工鼠脑可以与真实鼠脑相结合,从而提高老鼠的认知、记忆、学习、决策和适应能力……”

“了不起。那这个科研项目的目的是什么?制造一台爱吃奶酪的机器?”

乔西不理会霍普,继续说道:

“这打开了一种可能性。”

“在这项实验当中,你和卢克起到了什么作用?”

“我们负责思考下一步的工作。”

“重构人脑吗?”霍普揶揄。

“虽然不会马上就走到这一步,但这确实是我们所研究的问题。或者说得谦虚一点,这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可除了你们之外,有谁会疯狂到想要把自己的记忆转移到机器上去?”

“那些想要获得永生的人……试想,如果爱因斯坦的思维并没有因为他的去世而终止,那该多好。”

“原子弹就是他发明的,你竟然还想让人工智能拥有他的创造天赋?”

“他最大的贡献是相对论。”

“就算是,那你的人工智能打算采用他的左脑还是右脑?”

“这不是重点!人总有死去的一天。很多宗教都讲‘轮回’,或者把死亡想象成精神从肉体中解脱。与死亡的不断抗争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永恒话题。面对死亡,我们唯一的慰藉就是对故人的缅怀,对往生的追忆。如果人注定会因为死亡而彻底消失,那么该如何去面对生命中的波澜?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科技会为人类提供一种可能,使人的平生回忆不再通过他的子孙来传承,而是通过他本人。”

“等等……你这个项目,是要让大家把生命都记载在一个硬盘上?”

“不。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有很多人在做了。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生活公开曝光在社交网络上。而我所说的,是建立一张包含大脑全部链接的图谱,就像以前人类幻想构建一张完整的DNA序列图一样——在当时,这被视为是不可能的。等我们终于弄明白了大脑之间的链接是怎样运作的,我们就可以把记忆转移,不是转移到数码设备上——因为这永远只能是一种即时的静态存储——而是转移到一个人工神经系统内部。这才是真正的人脑克隆。”

“也就是说,让人继续活在你的信息系统里,却没有身体,没有快乐,没有美食,没有性爱?你们真是疯了!”

“在下结论之前,我请你试着跳出现有科学所定义的框架,让自己摆脱无知的束缚。”乔西激动地说,“请你自由地遐想,保留一点你所说的那种‘天真’。就像写《从地球到月球》的儒勒·凡尔纳,就像创作《1984》的奥威尔,就像那些预言人类可以遨游太空的疯子,就像那些断言除了我们的宇宙之外还有其他宇宙空间、因此为科学界所不齿的人,就像那些相信人类可以移植心肺肾、可以给母亲腹中的胎儿做手术从而修复先天性畸形的人……试问,在二十世纪,谁又会相信,我们竟然能用干细胞培植出人体器官来?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想象,把因为躯体衰老病死而注定要毁灭的意识转移到另一个机体上去?这也许真的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腔热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令人感动,也令人害怕。”

“既然你可以坦然接受有人带着科技赋予他们的人造肢体或器官而活着,那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和原件完全吻合的人造大脑呢?”

“因为据我所知,我们不是靠手脚来思考的。”

“我们的头脑和身体彼此并不陌生。再说这也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重点。我想跟你说明的是,在二十一世纪或二十二世纪,人类也许可以跨越‘衰亡’这一道鸿沟。持这种看法的人不止我一个。”

“如果说死亡恰好是人类发展延续的必要条件呢?”

“这句话,你敢去对那些孩子得了绝症的父母说吗?依你这种逻辑,就该停用抗生素,废止医学乃至所有科研活动,也不用费劲去提高什么人均寿命了,而要转为研究人应该在哪个年龄去死,好把位置腾给下一代。”

白昼的最后几道亮光在摩天大楼间穿梭。两人仿佛刚从一场遥远的旅行中重新回到城市。虽然这场旅行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种感觉。”乔西在停车的时候说。

霍普没作声,等他把话说完。

“今晚得是你睡你的房间,我睡我的房间,一想到这个我就高兴不起来……我不太擅长说这种话……我会不停回想我们在塞勒姆共度的一夜。”

霍普没有接话,心里在想其他事情。如果说这趟出行让她所有的心愿都得到了满足,那么回程路上的对话却又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空洞。一向自诩思想开明的她,也无法完全接受自己所爱的人去开展一项在她看来用途不明的研究。

“我不应该说这些,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花花公子……”见霍普不说话,乔西嘟囔了一句。

“我今晚可以去你那儿过夜,但前提条件是你得引开你的同屋。对了,你要怎么跟他说才好?”

“难道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照我的理解,他并不愿意看到我们交往。”

“照我的理解,你并不欣赏我们的项目,所以我们交往的事情跟他关系不大。”

霍普在乔西的脸上亲了一下,转身走了。

他目送她远去,直到她消失在宿舍楼门后。他懊恼地捶了捶方向盘,发动了汽车。

3

乔西把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扔,就瘫倒在沙发上,直截了当地告诉卢克他没给汽车加油,还说等自己有钱的时候会放三十美元在厨房的抽屉里。在他看来,这个提议已经相当大方了,因为他并没有把车开去多远的地方。卢克躺在床上看书,根本连眼皮都没抬。

乔西做好了被数落的准备,却没做好被冷落的准备,不过他才不会上钩呢。他抓起四分之一块在路上买的已经凉了的比萨,又抓起一张报纸。

“油箱你今晚自己去加满。我可不是你的仆人。”卢克终于开了口。

“今晚?”

“要知道我一直在干活,而你却在谈情说爱……”

乔西听明白了。他不在的时候,实验一定是有了新进展。

“实验有进展啦?”他噌的一下站起来。

“差不多……”

“得了吧,我才离开几个钟头而已!”

“你消失了一个白天、一个黑夜,然后又是一个白天!工作全是我一个人扛着。”

“不,你只是在操作一个我给你的提议而已。”

“吃这种龌龊玩意儿简直就是给自己投毒。”卢克边说边抓起一块比萨,“你吃完了吗?我们去中心走一趟。”

他们离开校园半小时了,一路上卢克一言不发。他驾车驶离高速公路,朝偏远的郊区深处开去。

科迈罗行驶在一条两边都是荒凉仓库的无人小道上。当接近一座灰白色外墙的建筑物时,汽车放慢了速度绕墙行驶,最后停在一扇滑门前。滑门两边是加高的带刺铁丝网。卢克按下车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门禁卡,插入读卡器的凹槽中。一个摄像头转向他所在的方位,门开了。

卢克把车停好,两人走到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门上装有指纹识别器,两人依次把手按在识别器上,经过金属门,穿过隔间,进入大楼内部。

这个被他们称为“中心”的地方,其实是一个私立研究所,归属于朗悦公司,而朗悦公司又归属于一个架构复杂的财团。

中心有一百多位科研人员,以几乎完全自主的方式开展研究。中心的另一个特点在于研究领域的多样化:纳米技术、生物技术、分子生物学、信息学、机器人学、人工智能、神经科学等,不一而足。除了管理人员,这里所有的科研者都有两个共同特征: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而且都是受朗悦公司资助的在校大学生。中心最大的特点在于它对研究项目的选择方式:它只选那些被其他科研机构视为乌托邦或纯科幻小说式的项目。中心每间休息室的墙上都刻着一句座右铭,它说明了朗悦运营者和资助方的理念:“没有什么比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会更快发生。”

和中心的其他同事一样,乔西和卢克从没有见过他们的雇主。只有中间人跟他们联系过,告诉他们被中心录用的消息。来到中心的第一天,是弗兰奇教授接待的他们,带他们签署规章约定书、保密协议、由中心支付两人学费的贷款合同。这样一来,他们把未来至少十年的青春都押给了中心。

乔西跟在卢克身后往实验室走去。他突然想起霍普,仿佛她就在他耳边低语:“那卢克呢,他也签了卖身契?”

卢克打开一个自动消毒柜,柜内温度恒久维持在37.2℃。他拿走放在搁板前端的好几排试管架,取出藏在搁板最里头的一个玻璃盒。盒子里是一块96孔板。

他把96孔板放在桌面上,又取来一支滴管,小心翼翼地提取了十来个孔中的内容物,以相同的方式分别涂抹在载玻片上,做成标本。然后,他把标本放置在显微镜的载物台上,调节好物镜转换器,最后把位置让给乔西。

“喏,你自己看吧。”

乔西凑近目镜,观察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直起身体。

“你可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卢克又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做了这一件事,已经确认了一百遍。它们没有一个是相同的。你先别激动,这还只是摸索阶段。不过,正如你之前预测的:这些从鼠脑中提取的神经元都聚合在硅板上,自动结成了一个网络!10”

“太棒了!”乔西一把抱住卢克,欢呼道,“它们有活性吗?”

“目前对它们的特性还一无所知,我打算继续培养几天,再一个个地测试。”

“这事你没跟别人说吧?”乔西担心地问。

“当然没有。要不我怎么会不停打你电话呢。”

“那明天的周例会怎么办?”说着,乔西看了一眼房间里的其中一个摄像头。

中心的会议室、工作间和实验室由内网相连,供大家上传和浏览彼此的实验进展报告,但没有任何一台机器连接外网。每周二的晚上,组委会将筛选出最具价值的实验进展报告,提交给研究者协会。后者必须立即查看这些报告。

“当今,没有哪项科技进步不是跨学科和集体智慧的结果。”弗兰奇教授如是说。弗兰奇是他们唯一需要向其汇报的“老板”。“你们的某项发现对你们自己而言毫无意义,但却有可能给其他同事的研究项目带来实质性帮助。中心为你们提供优越的条件,给你们思想和行动的自由,为的就是让你们摈弃一己私利。朗悦是一支团队,这支团队不是在创造未来,而是在探索未来。你们享有这份独一无二的幸运,就必须保持最大程度的谦逊。谁违背了这一点,就别想在这里立足。请你们牢记在心。”

乔西盯着摄像头闪烁的红光,弗兰奇教授的话语犹在耳边。

“别犯被迫害妄想症了。”卢克叹了一口气,“我想他们还不至于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再说我们并没有隐瞒什么,只是想再等等,确认我们真的是取得了阶段性进展。我宁愿接受时间的考验,也不愿意承担在别人面前丢脸的风险。”

“我们用冷却法把从鼠脑中提取的四千个神经元分离开来,又成功地使它们重新附着在硅板上。我们通过严苛的周期性加热让它们复苏,为它们提供了恢复活性所必需的养料,使它们自动结成网络并传递信息。这些成果都摆在那里,你还怕丢脸?”

“隔壁实验室的那六位,”卢克小声说,“再现了穆萨-伊瓦尔迪的实验11。不过他们采用的是声波。当他们释放不同频率的声波时,他们的机器人就会前进、右转、左转或者倒退。而机器人唯一的程序处理器就是一个浸泡在培养液中的蛙脑。他们打算在明天的周例会上宣布这一成果,我可不想被他们抢了风头。”

“看来你的自信心很有问题啊!行吧,就按你的意思来。等等,隔壁那群傻瓜真的做成了吗?”

“我亲耳听到他们在走廊上庆贺。”

“说不定他们只是想气气你。”

“不会,我敢保证,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就你爱惹人嫌。”

乔西把卢克拉到摄像头拍不到的地方。

“明天,我们取出十个孔里的内容物放在一块更大的硅板上,让它们彼此相连,再给它们简单编个程,看它们做何反应。我们要测算出它们的运算能力,尤其要搞清楚,当它们彼此连接时,运算能力是呈线性增长、指数增长还是对数增长。”

“然后呢?”

“然后我们再把神经元习得的内容拷贝到简单的电子组件上。现在,我们先回家。我昨晚几乎没睡,累死了。”

当汽车驶出中心附近的信号干扰区时,乔西掏出手机。霍普没有给他发短信。

“你跟她上床了?”卢克将车开上高速公路时问道。

乔西把手机重新放回夹克口袋,按下车窗。

“所以,你跟她上床了。”卢克总结。

“谁说我昨天是跟霍普在一起?”

“瞧,说漏嘴了吧。再说你们俩昨天都没来上课。”

“放心吧,她不想加入我们的项目。”乔西只好承认。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这事由我去找她谈。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没细说。只是大概谈了谈我的兴趣点在哪儿。”

“你们只是在谈性?”

“卢克,有时你还真是傻啊!不,是经常犯傻!”

“如果你什么都没提,她又怎么会说不?”

“她没有说不。我只是觉得她对我们的项目有抵触情绪。这可能跟个人的理念有关吧。”

“这是因为你傻乎乎的,不讲究方法。如果让我去说的话……”

“既然你比我聪明,那你去说服她呀!再说了,我得在项目和私人情感之间做出选择,不是吗?”

“终于到了这一步!”

“以你这种龟速,我们哪儿都到不了。”

“我就知道,一旦我给你强加这个条件,你就只会一心想着如何挣脱它。现在你们终于把话都挑明了。”

“那是你以为。对我来说,情况还模糊得很。我以为她会发短信给我……等等,原来你是在故意引我上钩?”

“霍普对你动了情,你不可能傻到连这一点都要怀疑吧?如果昨晚你们确实是在一起,我想那并不是因为她要寻欢作乐。”

“你怎么知道?”

“难道你是为了寻欢作乐吗?”

“当然不是。”乔西有点恼火,“这次我是认真的,非常认真。”

“所以我说嘛,终于到了这一步!我很高兴,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我不是唯一一个取得进展的人。”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有时你真的让我很抓狂?”

“经常说。可我一点都不介意。”

“别转换话题。所以之前你提的那个条件,只是为了……”

“要不是我推你一把,你得花多长时间才肯冒险把自己送到她的床上去?既然现在你不能再质疑我的才干了,就让我也去推她一把,让她自愿加入我们的项目。我们需要援手,才能赢得时间。”

“你身上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竞争精神。”

“你以为中心明年还会继续给每个人支付学费吗?依你之见,有几成的人能继续留在中心?让我来告诉你,因为只有我会聪明到跑去问以前在中心待过的人。第一年结束时,有一半的人要给更优秀的人让位;第二年结束时,又有一半的人合同得不到续签。所以,我们必须赶在别人完成项目之前,尽快拿出实打实的成果。”

“好,我同意让你出马去说服霍普。不过,我不许你以我为诱饵。”

“而我呢,我不许你让她受委屈。如果你背叛了她,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还有,收起你的手机吧,让她喘口气。”

卢克把车停在楼下,没等乔西就径自上楼睡觉去了。

4

霍普在咖啡馆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翻杂志。乔西站在咖啡馆外面,偷偷看了她好久,都没怎么理会手机,直到手机屏幕上出现这样一条短信:

你还打算在外面站多久?

他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交会。霍普逗趣地笑了。他走进咖啡馆,来到她身边。

“还好吗?”他边说边坐下。

“这就是你想到的开场白?”

“昨晚睡得好吗?”

“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那我应该怎么说?”

“像‘你好’这种开头就很不错。如果能在脸上来一个吻,就更完美了……”

“你好像也没睡好。”

“不,恰恰相反。我睡了整整八小时,我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

“是吗?”乔西惊叹。

“你是不是想说这多亏了塞勒姆之旅?”

“是的。那你为什么还这么没精打采的?”

“也没什么,就是有点头痛。而且我父亲打电话来了,说他周五就到。”

“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吧?我以为你很喜欢你的父亲呢。”

“如果他不是来向我介绍他的新女友的话。”

“我明白了。”

“不,你什么都不明白。”

“你这是独生女的嫉妒心理。”

“才不是呢,我从没嫉妒过谁。只是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好像突然多了一种天赋,交往到的全是婊子。”

“如果婊子能让他感到幸福,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如果他真感到幸福就好了!可事实并非如此。”

“先了解他的新女友再说吧,给他一次机会。”

“说得好像我有选择权似的……对了,你跟卢克说了吗?昨晚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发短信呢。”

“我也在等你的短信。”

“他是什么反应?”

“反应很好。他为我俩感到高兴。”

“真的?”

“你父亲会留在这儿过周末吗?”

“很有可能。怎么了?”

“那我们就没法见面了,时间会变得很漫长。我知道现在说这种话还为时过早,卢克也不建议我这样做。可我真的不想伪装自己。”

“听我说,既然我父亲要向我介绍他的新伴侣,我也可以对他做同样的事情啊!”

“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你的男婊?”

霍普差点把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全都喷出来。

“你刚刚不是没听从卢克的意见,向我承认没有我的周末会很漫长吗……”

“你父亲人怎么样?”

“作风有点老派,不过人挺好的。哎,收起你这副表情,他又不会把你给吃了。”

霍普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

“关于昨天我们的谈话,我后来又想了想。我觉得加入你们的项目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如果我给你展示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你会不会再给我一次说服你的机会?”

“你可以试试。”

“你得先答应我,不会跟任何人说。不然我真的会有麻烦。”

“你们在研制合成毒品?”

“你如此看得起我,让我非常感动。”

“看来还是卢克说得对,幽默并不是你的最大优点。”

“你们俩在我背后谈论我?”

“就像我们现在谈论他一样。行啦,我听你说。这真是个特殊的星期,随便谁都要我给机会。”

乔西探过身去,亲吻了霍普。

“等今晚再说。还有,我可不是‘随便谁’。”说完,他走出咖啡馆。

此时,卢克出了楼门,向停车场走去。他坐上车,把手伸进座椅下方,掏出一个小本子打开,迅速写了几行字,又把本子塞回原处。他下了汽车,重新关好车门,但没有上锁。他把车身一侧的天线扯长,这才朝阶梯教室走去。

当卢克推开教室门时,弗兰奇教授的讲课已经进行了大半个钟头。

“你迟到了。”乔西小声说。他抬起膝盖,好让卢克过去。

卢克坐到座位上,打开小桌板。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并没有。”

“霍普呢?”

前一排的座位上伸出一只胳膊。

“我早上实在是起不来。”卢克补充了一句。

霍普转过头来,坏坏地看了他一眼。卢克给了她一个笑容,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弗兰奇教授身上。他正飞速敲击着一个与投影仪相连的终端机的键盘。

“既然现在人来齐了,而且也不交头接耳了,”弗兰奇教授借机批评了一下打断他授课的迟到者,“我想向各位展示一个了不起的前途无量的实验。它刚刚由我的六个学生操作完成。他们把多个电极固定在一只小猴子的头上,把它在支配右臂时所产生的脑电波记录在一台电脑里。”

一只小猕猴的照片出现在弗兰奇身后的显示屏上,看起来就像二十世纪被人类送入太空的那些灵长类动物。

“那些为马科感到担忧的人——‘马科’就是我们这位了不起的志愿者的名字——你们大可以放心。如你们所见,电极被固定在一个可摘取的头盔上,马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感到不适。”

教室里响起了满意的回应声。弗兰奇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打了一个响指,继续做他的报告。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知道,当马科以不同的方式活动右臂时,它的大脑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屏幕上出现另一个画面,是猕猴的一组脑造影图。

“接下来,我们要把这台电脑与一只假肢相连。”

又是一张图片,上面是一只金属手臂和它那带有关节的手。

“我们把这只金属手臂装在另一间房里。很快,电脑就通过解读猕猴大脑发出的脑电波,学会了控制这只金属手臂。或者说,是再现了马科对真实手臂的控制。”

在教授身后,屏幕被纵分成两个部分,以便同时展播两组录像。左侧屏幕上,马科在活动它的手臂;右侧,金属手臂分毫不差地模仿了马科的手臂动作。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弗兰奇一脸满足的神情,示意学生们先不要激动得太早。

“安静,请你们安静下来,更精彩的还在后面。我们在猕猴所在的房间里装了一个屏幕,让它可以看见假肢的活动。它显然对此大吃一惊。”

猕猴迷惑不解的神情引来哄堂大笑,除了霍普。她认为人们对这只小猕猴的折腾没什么好笑的。

“马科很快就明白,它用手臂做出的所有动作,金属手臂都能完成。它觉得这个游戏非常好玩。你们可以从这些录像上看到,马科不停地做手臂动作来指挥金属手臂。这不就是大人和小孩都喜欢玩的无线电操控游戏吗?”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突然,马科呆住不动了。整个教室的人都瞠目结舌——原来,当马科纹丝不动的时候,右侧屏幕上的金属手臂却依然在活动!

“没错,你们都看到了!”弗兰奇兴奋得连声音都变了,“我们的猕猴仅仅凭借臆想产生的脑电波,成功地远程操控了一只假肢。”

学生们都站起来,热烈鼓掌。

“至于这样的一个实验结果意味着什么,我把想象空间留给大家。”弗兰奇教授声音洪亮地说。

这一下,整个教室的人都在为他喝彩。

“想想那些为数众多的在战场上失去部分肢体的战士!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可以再次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大声宣布。

霍普转向乔西和卢克。

“照这样发展下去,这个自以为是的笨蛋会让我们推选他当总统。”她阴沉着脸说。

当弗兰奇邀请大家读一读实验的详细报告时——报告将在课后由他的助手分发给大家——霍普却已经收拾好东西,朝阶梯教室的出口走去。乔西和卢克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紧跟了过去。

乔西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上追上霍普,拉住她的手臂。

“你怎么了?”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也鼓掌了。”

“他们所完成的工作确实挺惊人的!你不能否认,这在未来可能会派上大用场。你想想那些可能会因此而受益的残疾人。”

“在给马科嫁接一截新的肢体之前,他们有问过马科的意见吗?你刚刚亲眼看到了第一只长有三只手臂的哺乳动物!你觉得这帮人走到哪一步才肯打住?你觉得弗兰奇从实验结果首先联想到战士,仅仅只是一个巧合吗?依你之见,是谁在背后赞助这项研究?”

“我想是学校,也可能是私立研究院。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实验结果,不是吗?”

“这项实验是受医学界控制还是受军方控制?是为了治疗还是为了招徕更多抵挡炮弹的肉体?你觉得他们的动机真是要修复创伤?‘去吧,向世界开火吧,孩子们!如果你们因此而失去了一条腿,我们立刻给你换上一条新的。我们甚至可以在你出征之前就给你把第三条腿装好,这样你打起仗来更有效率,甚至战无不胜。’”

“你如此畏惧科学进步,那为什么要学理科呢?”

“我不是为了这种事情而学理科的,乔西。我学理科是为了根治疾病,而不是把人变成超人机器,不是折磨动物,让它们去做我们不愿意做的事情。请你告诉我,说你也不是完全信任弗兰奇,告诉我,我不是唯一一个预感未来将会失控的人。”

“好吧,弗兰奇不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善良的那个,他也的确很自恋。但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先驱。你不要看什么都觉得可疑。我们刚刚所见证的,也许真能服务于全人类。只要划清研究的道德界限就好,而这种界限由我们科研者说了算。”

“乔西,现在我们的每一封邮件都会受到美国国家安全局的监视;那些在学校里被轻机枪击毙的孩子,他们父母的呼声永远盖不过军火商的声音。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你还幻想登上高台向他们喊‘停!我们得先划一个道德界限!’?你要想这么做,我只能祝你好运。没想到你这么天真,我真是越来越爱你了。”

“你爱我?”

“乔西——!讨厌!”

霍普不说话了。她的注意力被乔西身后的停车场发生的一幕吸引住了。

“怎么了?”乔西问。

“你看,那边有个戴头盔的男人在卢克的汽车旁鬼鬼祟祟的。那是卢克的车,没错吧?”

卢克的科迈罗就停在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乔西把自己的东西往霍普手里一塞,拔腿就朝汽车跑去。

“别犯傻!他可能有武器!”霍普追过去,大声喊道。

她想要制止乔西,可手里拿的东西太多了,根本跑不过他。

正当乔西靠近时,头盔男却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怎么样?”霍普这才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乔西围着科迈罗转了一圈,没发现被撬的痕迹。

“没什么,一切正常。我说,你还真是看什么都觉得可疑啊!”

“我向你保证,那个人绝对有问题,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我们吓跑了。”

“要不然他肯定会偷走卢克的破车,把自己漂亮的摩托留在这里。”

霍普打开科迈罗的车门。

“我说得没错吧,车门是开的!”

乔西抢先一步坐到驾驶座上。汽车音响还在,手套箱里还是原先乱糟糟的样子,磁带也一盘没少。

“没丢什么东西。准是卢克自己忘记锁车了。”

乔西钻出汽车,没有发现座椅下方露出一截小本子。

霍普耸耸肩,把乔西的东西还给他,重新朝校园的方向走去。

“要不我们今晚去看个电影吧?”乔西提议。

“为什么不呢,我正好透透气。”

“那就去看《终结者》。”

霍普用胳膊肘捅了乔西一下。乔西顺势将霍普揽入怀里,轻吻了她。

“我同意陪你一起去跟你父亲共进午餐。这样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我们得找个晚上见面的地方,不能总像青春期的小毛孩一样偷偷摸摸的。而且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卢克已经都知道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来我房间过夜。我们住的那栋楼离你又不远,也没有禁止男女同居的规定。”

“可卢克能接受这种‘男女同居’吗?你还是先问问他吧。”

霍普亲吻了乔西,转身离开了。

乔西在图书馆里找到卢克,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卢克问他。

“你忘记锁车门了。我知道,你以为除了你以外没人会要那堆废铁,但好歹还是锁下车吧。”

“你在说什么呀?”

“刚刚有个家伙在你汽车旁边鬼鬼祟祟地转悠,害得我一路冲刺过去。是霍普最先察觉到的。”

“看来是车锁坏了,因为我绝对是锁了车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你不问问有没有丢东西?”

“一堆废铁里有什么东西可丢的?下次你再管我借车的时候,记得提醒我那是堆废铁。”

“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没好气?”

“没有啊,我心情好得很。至于霍普,根据刚刚她在阶梯教室的反应,想要邀请她加入我们的项目可没那么容易。”

“我已经邀请她今晚去我们那儿过夜了。”

“什么?!”卢克终于从书本中抬起头来。

“别忘了,你现在还有车是多亏了她。”

说是三人聚餐,霍普却只能满足于卢克叫来的中餐外卖。他们坐在既是客厅也是书房的房间里,两间小卧室被这个房间分隔开来。

“你们怎么住得起这样的房子?”霍普问。

“如你所见,”乔西满嘴食物地回答,“我们在吃这件事上特别省……”

“我们自己想的办法。”卢克打断乔西的话,免得他再多说。

“行了,她都知道了。”乔西说。

“她都知道什么了?”卢克把筷子往充当茶几的箱子上一放,一副要问个究竟的样子。

“等等,”霍普插话,“你们都注意到我本人就在这儿吧?”

“她知道我们在为一家公司卖力,是那家公司支付了我们的学费,还有这间三十八平方米豪华套间的租金。”乔西接着卢克的话说。

“那霍普也知道,这件事情她不能对其他人讲吧?”卢克问。

“霍普就爱别人用第三人称讨论她。霍普想告诉你,她不是个大嘴巴,这一点你应该早就知道了。霍普还认为,卢克和乔西有权选择如何生活,就跟选择如何过夜一样……原来这样说话还挺好玩的,我们可以继续以这种方式交流。”霍普想好好嘲弄一下卢克,于是又加了一句,“或者干脆都别说话,免得谁又泄露了重大秘密。”

卢克重新拿起筷子,一言不发,继续吃饭。

“好,我不该强人所难的。”霍普说,“别担心,卢克,我今晚不睡这儿。谢谢你的晚餐,下次我请客。”

“你们俩到底怎么了?别闹了!”乔西生气地说。

卢克叹了一口气,然后朝霍普伸出手,以示求和:

“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失态。”

“接受你的道歉。不过,别握手了,把酱油递给我吧。”

“我说,”卢克擦了擦嘴,“咱们也别兜圈子了。你要么加入我们的项目,要么就发誓:不管你和乔西之间的关系如何,都不过问我们项目的事。”

“你这么说真的吓到我了,卢克。你和乔西到底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绝对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但是我们所处的环境竞争相当激烈,所以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不能因为走漏风声而让自己的努力成为别人的功劳。”

“我能管住自己的嘴。”

“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会管得更好。”

霍普起身去开窗,中餐的油烟味让她觉得胸口堵得慌。

“你们可能会说我有被迫害妄想症,不过白天那辆在你汽车旁边转悠的摩托,现在就停在你楼下。”

乔西也起身,走到霍普旁边。

“这款摩托挺常见。”乔西说,“不过我承认,这确实有点奇怪。你过来看,卢克。”

“看什么?看城里来了辆摩托车?那真是太好看了。你们俩继续玩侦探游戏吧,我还有事,先回房间了。”

乔西和霍普在窗边多站了一会儿,最后失望地关上窗户。校区的摩托车本来就多,这辆可能是楼里新住户的吧。

霍普钻进被窝,依偎在乔西身旁。

“嫉妒。卢克这么咄咄逼人地对我,一定是出于嫉妒。”霍普说。

“我并不认为卢克爱我,如果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的话。”乔西故意打趣道。

“我侵占了他的空间,介入他和你的友谊,这对他来说一定难以接受。”霍普低语,“他怎么就没有女朋友呢?”

“他有过艳遇,但一直单身。个性使然吧!”

“这不关个性的事,而是缘分问题。你不也有过艳遇吗,在认识我之前,你还不是一样单身。”

“我跟他不一样。再说我也不是一直都单身,我有过一段恋情。”“我该走了,留在这里不是一个好主意。”霍普沉下脸来。“不,这是一个美妙的主意。”乔西亲吻着霍普的乳房说。

他的舌头蛇行而下,经过她的肚脐,掠过她的私处,滑过她的大腿,一路向下,越来越大胆……

“美妙……这个词用得不错……”霍普呻吟道。

第二天晚上,乔西和霍普一起去看电影,卢克独自回家。路上,一辆摩托在他身边放慢了速度停下来。摩托车手递给卢克一顶头盔,让他上车,随即消失在夜色之中。

二十分钟后,这辆摩托停在城市另一头的一家高档餐厅前。

卢克下了车,把头盔还给它的主人,转身走进餐厅。

他认出坐在吧台边的一个熟悉身影,于是走过去,在那人旁边的圆凳上坐下。

弗兰奇打了个响指,请吧台服务员为他的客人端上酒水。

“您的信使做事要更谨慎一些才行。”卢克低声说。

“从你给我的报告来看,该听这种教训的人不是我。现在的情况我很不喜欢。你知道,我看重团队的忠诚,也同样强调谨慎。”

“您要我怎么办?他们相爱了!我从没见过乔西如此脆弱。”

“脆弱?”

“他完全受她的影响。”

“你好像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然就是太放在心上了……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没时间操心你们学生之间的情情爱爱。”弗兰奇嘟囔着,啜了一口马提尼。

“我本来还想等几天再跟您说的。我们取得了一些进展……一些重大的进展。”

“你转换话题的方式还真是有趣。不过,是谁告诉你,是否报告以及何时报告实验进展由你们说了算?要不要我再重申一下你们所承担的义务?”

吧台服务员为卢克端来酒水,卢克连碰都没碰。

“说吧!”弗兰奇命令道。他的好奇心到底还是战胜了他的优越感。

卢克用平静的甚至是过于平静的声音,向弗兰奇解释了他是如何将从鼠脑中提取的神经元分离,以及这些神经元又是如何在硅板上重新自发结合的。

“了不起!”弗兰奇吹了声口哨。

“明天,神经元网络会变得足够稠密,我们就可以通过编程向它们下指令了。”

弗兰奇用指甲敲敲他面前的空杯子,示意吧台服务员再次给他加满。在他看来,比起一句简单的礼貌用语,这样的动作更符合他的身份和地位。

“如果进展顺利,那你明年的学费就有着落了。”

“如果进展顺利,中心得支付大学的全部学费,而且是双人份。”

“我早就听说你自负,却没想到你竟然自负到这个程度!”

“一个月之内,我们会尝试着把神经元的原始数据转移到协处理器上。”

“你是认真的吗?”

“我让您失望过吗?”

“确实没有……虽然你对这些原始数据的性质还一无所知。你的朋友有什么看法?”

“他的看法跟我一样。”弗兰奇的问题让卢克觉得受到极大冒犯,但他尽力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如果实验证实了我们的理论,那就意味着机体组织能够记住我们向它们下达的指令。神经元原始数据转存完成后,它们的电子副本就能使电脑再现这些指令。这跟您上次给我们看的实验是一个道理,只是不必再求助于一只猴子了。我们只需要一些事先从鼠脑中提取的细胞就行。至少目前是这样。”卢克骄傲地宣布。

“别操之过急,先把这个拿老鼠开刀的实验搞成了再说。还有,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能有任何进一步动作。从今天起,你每天都要向我汇报实验进展。不是通过中心的内网,而是继续用你那个小本子。”

“那我怎么跟乔西解释为什么不及时公布实验进展呢?这与您原先定下的规矩不符呀!”

弗兰奇把玩着酒杯,默不作声地看着在杯中旋转的酒浆。不一会儿,他慢慢地把酒杯放在桌上,笑了。

“就说你想一炮而红,好问我要两年的学费。”

“我打算要更多。”

“为什么不呢!这一点你也可以试试看啊!”弗兰奇拍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不过在此之前,小心他的女朋友,别让她把你们的好事搅黄了。他想寻开心,我一点都不反对;当然,你也可以,这会对你大有好处。但是,任何事情都不应该使他分心。你我都清楚,他的才华……不说了,这一点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卢克把他那杯马提尼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如果他真的对那个女孩唯命是从,那迟早会跟她说中心的事。这我可不喜欢。”弗兰奇又说。

“也许我们可以邀请她加入项目?”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弗兰奇意味深长地看了卢克一眼。

“真没想到您居然会赞同这个主意。这跟我所预想的恰恰相反。”

“我不但赞同,甚至觉得它妙极了。因为这更能激发你们的竞争精神。三人之间,要么一对二,要么二对一,要么各干各的,很少有三人齐心的情况出现。而竞争精神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有竞争才有干劲,有干劲才有创新。当然,如果这位迷人的姑娘愿意加入进来,我们也可以向她提供跟你们一样的优厚条件。再加上她对你朋友的感情,这样胜算会更大一些。”

卢克想走。弗兰奇把手压在卢克的手上,示意他留步。

“作为长者,我给你一个建议:如果这个建议由你先提,他只会感激你,而你也可以取得团队的主导权,而不是被牵着鼻子走。好了,你走吧,还有人等我吃晚饭呢。再次祝贺你们,你们所取得的成绩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一点很少有人能做到,我希望你能准确掂量出我这番赞美之词的分量。”

“我怎么回去?”

弗兰奇掏了掏口袋,拿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吧台上。

“打车吧。”

卢克重新穿过城市,心情如夜空般阴暗。在离家还有一百米的地方,他叫停了的士,又迎着突如其来的暴雨走完剩下的路程。进入楼门时,他全身都已经湿透了。那天晚上唯一令他高兴的事情,就是开门时发现家中没人。他把随身物件放回房间,然后用微烫的水冲了个澡,以便驱走寒意。刚关上灯,他就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和笑声——乔西和霍普正穿过黑暗的客厅,摸索着朝他们的床挪去。

第二天早上,当他们起床时,卢克已经出门了。

下课后,乔西收到霍普发来的短信:

我今晚和卢克一起吃饭,别等我。

他马上回复:

搞小团伙的行为很恶劣。

霍普的回复是:

我认为,一段时间以来,搞小团伙的人是我们两个。你说得对,这种行为很恶劣。

乔西把手机放回兜里,耸了耸肩。霍普说得没错。从去塞勒姆的那个周末以来,他就疏远了卢克,他们的友谊也多少受了些影响。他恨自己没有比霍普先行一步做出弥补,或许她想以这种方式证明,她比他更大度。

5

她坐在他们楼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乔西还没有给你钥匙?”卢克问。

霍普朝他伸出一只手,请他拉她起来。

“卢克,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根本没想要把他从你身边抢走。”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可我们已经不是幼儿园的孩子了。你们俩想怎么样都行,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别占去他全部的自由时间。已经两星期了,乔西什么事都没做,我的意思是除了上课以外——尽管在课堂上他也不怎么专心。我和他的未来是捆绑在一起的,再说我也不能一直扛着所有工作替他打掩护。”

“我以后会注意的。”霍普说,“你愿意接受我的晚餐邀请吗?”

卢克迟疑了一会儿,领着她朝汽车走去。

“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卢克说,“上车吧。”

这下轮到霍普迟疑了。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坐上车却发现他并没有要开车的意思。

“别担心,我不会把你拉进小树林的。”

“我压根就没这种担心。说吧!”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说着,卢克发动了汽车。

科迈罗载着他们驶离城市。当车驶入郊区时,霍普问卢克到底要带她去哪里。从出发时起,他就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到达目的地。

他在中心的入口处停下车来。霍普一直把手机握在手里,她很想给乔西发一条短信。

“这里没有信号。”她有点担忧地说。

“对。这栋楼装有信号干扰器。方圆五百米以内,你别想跟任何人取得联系。”

“我们来这儿做什么,卢克?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这是哪儿?”

“这里是未来。未来确实会让人感到害怕。”卢克转向她说。

“为什么呢?”

“请你想象一下,如果世界上所有善良的能人智士都聚集到这里,科研者、医生、艺术家、工匠、建筑师……来共同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让世间少一些残酷与不公,那么,实现这个愿望的首要条件是什么?”

“我不知道。难道是消除对乌托邦的顾虑?”

“不,首要条件是把他们保护起来,让他们能够在不受威胁的环境中工作。要给他们提供一个空间,从而避开政治、官僚、利益团体、游说团体,以及其他因为害怕既得利益受损而不愿改变现状的势力集团。”

“那么,这栋楼就是……”

“没错,中心就是这样一个独立自主、与世隔绝的地方,尤其是与当下的各种局限性相隔离。在这里工作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是否还有类似的中心存在;就算有,也不知道在哪里。这是一个安全问题。”

“有这么夸张吗?”霍普询问道。

“人们很难有开创性的想法,而且很容易在困难面前放弃努力。你以为我们是现在才发现温室效应的恶果的吗?早在十几年前,西方世界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但出于经济考虑,人们更关心眼前利益,而不是放眼长远。”

“你的看法是不是太偏激了一点?还是有很多好人在抵抗权势的。”

“我给你讲个小故事。三十年前,在我出生的那个小镇,很多婴儿都患上了一种奇怪的肺病。部分患儿不满一岁就夭折了,其他患儿则出现严重的呼吸困难症状。面对这场看似传染病的疫情,人们急遣了一位敢作敢为的乡村医生,去寻找引发这场疾病的病菌。这位医生利用手边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废寝忘食地工作。他到处寻找,水源、牛奶及其他食物,甚至连婴儿的奶瓶、尿布和衣柜都不放过,可始终一无所获。一天夜里,他沮丧地坐在人们腾给他的小屋前的台阶上抽烟。他已经很久没有沾过烟了,这第一口烟让他咳得像个肺痨病人。就是这根香烟为他指点了迷津。他买了一张小镇及其周边的地图,开始在上面画叉:蓝叉表示患病婴儿的住处,红叉表示夭折婴儿的住处。很快,所有的叉形成了两道圈,蓝圈的直径更大,把红圈包围在里面。”

“圆圈的中心是什么?”霍普问。

“是一家甲烷开发厂。因为掘地太深,原本埋藏在地下的一氧化碳气体被释放出来。这对成人不会造成影响,但却足以使婴儿窒息。”

“工厂后来被关闭了?”

“就在医生找出真相的两天后,人们在河中发现了他的尸体。官方说法是,他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跑去河里洗澡,结果淹死了。要知道,当时是十二月……工厂是那个小镇甚至大区12的经济命脉,大部分家庭都靠它维持生计。谁敢去找这个小镇的工人们谈转型、谈清洁能源,而前提条件是要他们放弃手中的饭碗呢?你瞧,发现问题是一回事,解决问题又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当一部分人受益是以另一部分人受损为前提时,这就是为什么未来的规划往往会屈从于当下的限制。除非是在这栋楼里。现在的问题是,你愿不愿和我一起走进这栋楼,迈入这个未来。”

“这么说,乔西玩失踪的那些晚上,原来是来这里了?你们就是在这里策划阴谋的?”

“这里没有任何阴谋,你这么说很荒谬。”

“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我很荣幸能受到你们的邀请。但在做出决定之前,我还需要再考虑一下。”

“是因为你们之间的关系吗?”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送我回学校去?这个地方让我感觉怪怪的。”

“不行,先进去看看再走。我大老远地跑来,可不只是为了说说而已。”卢克边说边解开车门锁,“你进去以后,不要跟任何人说话。有任何想问的问题,你都先记在脑子里,出来后再问我。”

霍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中心望而却步,平时她都是十分果断和好奇的。但她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朝中心走去。

卢克紧跟在霍普身后。他把手按在指纹读取器上,然后趁开门时用力推了霍普一把。

霍普错愕地走进隔间,卢克示意她不要出声。绿灯亮起时,他们走出隔间,卢克在前面为霍普带路。

中心面积之大、现代化程度之高令霍普瞠目结舌。她站在走廊上,欣赏着两旁那些空间宽敞、设备齐全的实验室。在玻璃窗的另一端,那些忙碌的年轻人看上去跟她年纪相仿。在她右边,一小组人正对着一张电子图表热烈讨论;稍远处,两个年轻的研究员正在操纵一台仿真机器人。机器人的脸一看就知道是用乳胶做的,但它那双眼睛像真人般活灵活现。在她左边,四个年轻人正在摆弄一台奇怪的打印机。霍普想要开口,又被卢克的目光制止住。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吓了一大跳。

“从这个角度看,”弗兰奇说,“这好像是一台再普通不过的油墨打印机。可实际上,它根本就不是。我向来都认为,要赢得一个人的信任,你首先得充分地信任他。这一点我想你不会反驳,请跟我来。”

霍普没敢讨价还价。以前只在课堂上跟弗兰奇打过交道,现在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霍普很不习惯,教授的威严感仿佛也因此多了几分。她甚至觉得,他从近处看比从远处看更有风采。

弗兰奇走进实验室,来到研究员正在操纵的那台机器跟前。

“我同意,它看起来完全就像待在办公室角落里的破烂玩意儿。但它可不是用来在有光纸上打印漂亮图片的。”弗兰奇开了个玩笑,“待会儿你就会知道,它有多了不起。首先,它具有扫描功能,能直接扫描伤员身上的伤口,就像普通扫描机扫描文档一样。”

通过一块镶嵌在墙壁里的屏幕,霍普看到了弗兰奇所说的扫描功能实景演播。一个右臂三度烧伤的男人躺在病床上。在他身边,一名医生正用跟她眼前这台一模一样的机器为他扫描伤口。很快,伤口的三维立体图便出现在终端机上。等到影片播完后,弗兰奇继续说:

“这台机器会分析伤口,详细描述伤口的深度和受损组织的外形,包括骨组织、肌肉、血管、神经,当然还有上皮组织。这些数据被传入电脑,电脑对数据进行处理,再传回我们的打印机。你一定想问:既然这台打印机里没有油墨,那它装的是什么呢?实际上,它的每个‘墨盒’里都装满了我们事先从病人身上提取并培植增生的健康细胞。打印机把这些健康细胞打印在——或者说喷射在它们该去的地方,让它们不断复制增生,直到伤口修复为止。换句话说,我们在伤员的伤口处直接打印出不同的细胞组织。很了不起,不是吗?你看到的只是一台样机,但初步结果非常鼓舞人心。13你再看那边——”弗兰奇指向另一个房间,认真地说,“我们正在研究完整器官的三维立体打印问题。要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为找不到匹配的捐赠器官而死!我不是说以后可以在这间房子里打印出3D肾脏来,但在医院,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弗兰奇转向霍普,蓝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的双眸。他深吸了一口气,显得十分激动:

“在某些学生看来,我这个人太过狂妄——当然,我觉得你肯定不会这么认为——那全是因为我对这里的项目充满了激情。这栋楼有三万多平方米,你可以想象我们的研究领域有多么宽广。现在,卢克会送你回家,晚上你正好考虑一下,明天再告诉卢克是否愿意加入我们的团队。如果你的答案是否定的,虽然你已经知道了中心存在的原因,但我们相信你会守口如瓶。而且今晚我向你展示的也不是什么秘密。”

“那您没有向我展示的那些呢?”

“这个嘛,我亲爱的小姐,要等到你做出决定之后再说了。相信我,它们只会更加神奇。”

“你不想说说吗?”

“我在思考问题。”

“你和卢克的晚餐怎么样?”

“很好……冰箱里还有吃的吗?我饿死了!”

“啊?”乔西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想去厨房找霍普爱吃的东西,可冰箱里的存货令他失望。他只找到了两杯酸奶,一盘吃剩的水果沙拉。沙拉是昨天买的,也可能是前天。于是他改变主意,把沙拉倒进垃圾桶,转而翻找他囤的麦片和已经开封的巧克力。他把找到的东西全都装在一个托盘里,端进房间。霍普盘腿坐在床上,立马抓起麦片大口大口吃起来。

“你和卢克是怎么认识的?”

“你先把T恤穿上。男人本来就不能一心二用,你还光着胸脯,叫我怎么跟你说话?”

“你是不是有点太好色了?”

“是啊……忘了T恤的事。我和卢克的童年往事也可以再等等。”

乔西把霍普扑倒在枕头上,开始亲吻她。

“别闹了。”她嘟囔着从乔西的怀里挣脱出来,“我真的很想知道。”

她抓起乔西扔在床脚的衬衫,坏笑着穿上。

“我们是初中时认识的。这有什么关系吗?”

“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疯疯癫癫的。所以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

“我们多少都有点疯癫。正因为有了这个缺陷,才能散发出由内而外的光芒。”

“这么说的话,那他当时真的非常亮堂。卢克和我是邻居,从小在同一个街区长大。当地治安不好,天一黑就有打架斗殴事件发生。于是街区组建了许多治安小分队,我和卢克单独一组。”

“因为你很能打?”

“恰恰相反,这也是其他组都不想要我的原因。卢克在同龄人中算是长得高大的,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小弟,还学会了如何树立权威。我们一起干了不少傻事,直到一位教科学的老师拯救了我们。”

“当时你们多大?”

“十一岁。那位老师名叫卡岑贝格,大家都管他叫卡茨。他是一个满腔热血的人。多亏了他,我们才发现了另一个世界。这么说也不全对,我们其实早就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只是没发现它原来这么有趣。我父亲在一家电子配件厂工作,负责分拣零配件。卢克的父亲是个修理工,专门维修空调。也就是说,要我们长大了搞科研,就像要我们搞自己的表妹一样,搞不成。”

“为什么?你表妹小时候长得很丑吗?”

“她一直都很丑。是卡茨让我们爱上了阅读,他对我们的那份用心,激发了我们的求知欲。他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不管是哪个季节,他都穿着一件有条纹的天鹅绒外套,颜色跟鹅粪差不多。我至今还想不通,一个那么儒雅的人,服装品位怎么会那么差。还有他的汽车,一辆老式达特桑,脏得叫人不敢靠近。他所有的东西都很老旧,奇怪的是,他的思想却很新潮。心血来潮时,他会在课后举办一场能把人笑死的仪式。他会向伟大的法师库达伊埃祷告,祈求他保护我们免遭一个邪恶教派的侵害。他把这个教派称为‘那不可能’派。他在我们耳边反复叮咛,说我们将来一定会遇见一大拨信奉这个教派的人。他请求我们永远别听信这类人的话,永远和这类人对着干,证明他们永远是错的。有一天,他带了一株小柠檬树来到课堂,决心要种出柠檬来。当然,他把这件事情搞得尽人皆知,大家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因为在鲍德温,唯一能找到的柠檬就是超市里卖的从佛罗里达运来的那些。后来,他带我们搭建了一个小暖房,让我们见识了一种光线和太阳光差不多的灯——植物补光灯,这你知道吧?”

“不知道。我成功地挤入全国最好的理工大学之一,但我其实完全是个傻子。”

“对不起。于是,整整一个学期,我们都在照料那株柠檬树。八个月后,我们在校园里卖起了柠檬水。是他引领我们走上了科研的道路。一有时间,卢克和我就去父亲们乱七八糟的库房里偷盗零部件。我们纯粹是为了好玩,享受这个过程带给我们的刺激。有一天,我们实在是偷得太多,裤子撑得就像马裤。卡茨老师命令我们把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我们不得不向他坦白‘宝藏’的来历。他答应不向父亲们告发我们,但前提条件是我们必须用这些偷来的零部件做成一样东西。于是,我和卢克开始组装、拼接这些零部件。我们的第一项发明是一台由旧空调改造的空气加湿器,当空气湿度降低到某个点时,它就会自动开机运行。很显然,加湿器的机身和探头都来自废弃配件堆……因此,它在前二十四小时内还算运行良好,可随后就在卢克父亲的库房里自燃起来。幸亏我们在场,及时把损失降到最低。后来,我们又在老师的掩护下,发明了一种遇雨就自动运行的汽车雨刮器。我们把它装在卢克父亲的汽车上,并做好了被骂个狗血淋头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事情与我们所预料的恰恰相反。第二天晚上,卢克的父亲在库房边等着我们,那一刻决定了我们的未来。他向我们表示祝贺,说我们的发明非常棒,只是市面上已经有了更完善的版本,而我们的雨刮器,光是启动装置就占用了他三分之一的风挡玻璃。他还说,下次我们再征用他的库房,就一定要制造出前所未有的东西来。至于那东西是什么他不关心,只要我们以后不必以修空调为生就行。卢克和我从他父亲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份企盼,也看到了一份寄托。卢克的父亲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我们不能令他失望。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们疯狂地学习,直到今天,我们还在搞一些不太寻常的玩意儿——当然,比那个智能雨刮器靠谱得多。”

“从在温室里培植柠檬树,到在硅板上培植神经细胞,你们还是大有进步的。”

“可以这么说。看来,卢克跟你谈过我们的项目了?”

“他甚至还带我参观了你们的秘密基地。我在那里碰到了弗兰奇,他比在课堂上更加神采飞扬。说实话,我本来是不打算加入你们的,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知道情人之间是否也可以握手为盟,”霍普说着,伸出一只手,“但我的心意到了。”

“依我看,做爱才是情人间结义的必要之举。等等,虽然你参观了中心,但最终说服你的,是我讲的柠檬树的故事?”

“说服我的人不是你。我之所以改变主意,一小半是因为你那位穿天鹅绒外套的老师,一大半是因为卢克的父亲。”霍普边说边褪去衬衫。

第二天,霍普把卢克和乔西都叫到了咖啡馆,向他们公布自己的决定。她会加入项目,但不接受朗悦的资助,不与朗悦签署除了保密协议以外的任何协议,并保留随时退出项目的权利。其他条件是:为了维系友谊,她只在每周三和周末去乔西那儿过夜。乔西立马对这一条件提出反对意见,但霍普宣布反对无效。

当天晚上,三人一起去了城里的酒吧庆祝他们的神圣同盟。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霍普已经酩酊大醉,以至于需要乔西和卢克两个人架着她走。她违反了自己定下的规矩,在乔西那里过了夜。那是一个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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