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倒悬的地平线  作者:马克·李维

我梦见我们俩在海边散步,我突然转身朝大海走去。你没管我。海水很快就把我淹没了。当我沉在水中时,我担心的不是死,而是失去你。

6

霍普第三次倒水,放下长颈水瓶后,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叹了口气。

“深呼吸,放轻松。我敢保证,他很快就到了。”

“是‘他们’很快就到了。”她纠正道,“再说,你怎么知道?你又不认识我父亲,也从没见过他,而且……”

餐厅的门被推开。她不说话了。

一个体态丰满的尤物,蹬着一双高跟鞋,腰身嵌在一条直筒短裙里,在这间小餐厅隆重登场。

“她的胸部如此宽广,想要充分呼吸,空间根本不够。”霍普突然说。

“你在说什么?”乔西迷惑不解地问。

“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外语课上学的一句诗。天知道为什么。”

“你觉得是她吗?”

“噢,绝对是。父亲绝对在停车,好回避过去,让我们自己打招呼。他在这种场合下,经常表现得‘勇气可嘉’。”

“难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是第六次……”

那位女士扫视餐厅。当她的目光与霍普相遇时,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简直就是‘优雅’的化身……看来这顿饭会极其漫长。”当新“后妈”向她走来时,霍普在乔西耳边轻声说,“如果你能待到上甜点,我就嫁给你。”

“我叫阿梅莉亚。”这个体态丰盈的美人伸出一只指甲涂得十分艳丽的手,“你一定就是霍普,对吧?你本人比照片上更美。”

见霍普没有回答,阿梅莉亚便俯身拥抱她。乔西正好可以从阿梅莉亚的领口看到一大片春光。霍普赶紧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免得他陷入太深。

“你父亲正在停车,很快就会过来。”

“啊!是吗?”霍普回答。

“你不知道见到你我有多开心。你父亲经常说起你,有时我会觉得你就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原来你们已经住在一起了……”

“他没跟你说吗?你知道,在我们这个岁数,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您多大岁数啊?”

这次,轮到霍普受到桌子底下传来的一脚。

“我是乔西!”他边说边将面颊凑向阿梅莉亚14,“很高兴见到您。”

桌子底下,霍普又踢出一脚。

“多么帅气的小伙子呀!”阿梅莉亚赞叹,“你们俩都可爱极了。我常说,是恋人就要登对。”

“谢谢您这么说。”乔西客气地回答。

“我得说,您和我的父亲也非常登对。”

“真的吗?”阿梅莉亚音调都变高了,“你这么说我真开心。私下里跟你讲,有时我会怀疑,对我这样的女人来说,你父亲会不会太严肃了一点。”

“怎么会呢?我父亲是医生,您是护士,难道这还不够般配吗……”

“可我不是护士呀。我从事的是药品销售行业!”

霍普的沉默透露出她的沮丧之情。

“我懂了,”阿梅莉亚善意地笑笑,“你一定是在打趣我。你父亲告诉我,你非常有幽默感。”

“我的幽默感比不上他,只是还应付得了而已。”

“你呢,乔西,你是从事哪一行业的?”阿梅莉亚转向乔西。

桌子底下传来第三脚,提醒乔西谨言慎行。

“我……我是……我是一个神经科学系的学生。”

霍普飞快地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几个字,偷偷塞到乔西的胳膊肘下。乔西低下头,看到纸片上写着:“继续结巴!”

“这是什么?”阿梅莉亚看到两人递字条。

“没什么。霍普提醒我,十五分钟后我还有课。”

“但你会逃课的,对吧?”阿梅莉亚一把抓住乔西的手腕。因为抓得太紧,她的手指都变白了。

“我觉得你父亲是故意拖拖拉拉,好让我们自己认识。”阿梅莉亚望向窗外说。

“了不起!加一分!看来您比我想象的要了解他。”

“我并不想要你的加分。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是没有任何理由去欣赏父亲所交往的对象的。”

“我也算年轻女孩吗?”

“我的父亲也离婚了。我打心眼里痛恨所有围着他转的女人。我不奢望你喜欢我,甚至不奢望你把我当朋友。但如果我们能和平相处的话……”

“我父亲不是离婚,是丧偶!”

“请问药品销售都要做些什么?”乔西赶紧转移话题。

“呃,我为一家制药厂工作,去拜访医生并向他们推介药厂研发的新药。我向他们解释新配方的奇特疗效。”

“以及它们的副作用……”霍普补了一句。

“对。新药物的出众之处,就在于它们的副作用很小。我就是在推介药品的过程中认识萨姆的。”阿梅莉亚说。

“这就是副作用……”霍普脱口而出。

她的父亲终于来了。

“这片街区压根就找不到停车位。”他一边坐下一边说,“你为什么选了一个离学校这么远的餐厅?”

“不为什么。”霍普盯着阿梅莉亚说。

萨姆看到乔西,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霍普,你不给我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吗?”

“对了,父亲,这位就是你的女婿!”

萨姆呛了一大口水,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叫乔西。”乔西伸出一只手,“请您放心,我现在还只是她的男朋友。”

“什么朋友?”霍普的父亲故意问。

“萨姆!”阿梅莉亚干预,“你这是怎么回事?”

萨姆终于握了握乔西伸过来的手,随即埋头看菜单去了。

“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希望值得我大老远地跑来。”他说。

“今天的主菜是猪胸肉,味道鲜美。”霍普脱口而出。

阿梅莉亚并没有悟到霍普的戏谑,只是遗憾地说她没法品尝这道菜,因为她是素食主义者。“出于对动物的爱。”她补充道。

“我能理解,就像我爱我的父亲,所以从没想过要吃掉他……我是说,理论上是这样,但也有不遵照自己饮食计划的人。”

“我有一个好主意!”乔西说。

“就一个吗?”萨姆反诘。

乔西转向阿梅莉亚,好只对她说话。

“霍普和她的父亲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我们应该给他们一段独处的时间。我带您去城里看看,转个把小时,您看怎么样?动物园就在附近。”

阿梅莉亚看了霍普一眼,又看了萨姆一眼,然后站起身来:

“这样再好不过。”

乔西俯下身去,亲吻了霍普。霍普趁机对他做了一个恐吓的鬼脸。但在内心深处,这一刻她无与伦比地爱他。一想到他要单独和“六号婊子”共度一个钟头,她甚至还有点醋意。

萨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女儿的眼神让他不再犹豫:

“如果不麻烦你的话,我的小伙子。”

“我叫乔西,先生。”说完,乔西陪同阿梅莉亚朝餐厅门口走去。

父女俩略显尴尬地目送他们离开。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父亲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女儿故作无辜地问。

“行了,霍普。你这种不加了解就评论别人的做法,真让人受不了。”

“不是‘别人’,而是‘你的女人’。两者不一样。”

“阿梅莉亚是那种恨不得把心捧给你看的人。”

“她胸部那么大,也难怪要捧着。”

萨姆看着他的女儿。她爆发出一阵欢笑,让他很快就没了脾气,只想立刻把她抱在怀里。

“我的孩子,你的笑是包治百病的良药。”

“那可以叫你未婚妻的那个药厂把它制成药品。”

“还行吗?”

“你是说猪胸肉?”

“不,我说的是你的乔许。”

“是乔西!告诉我,怎么才算‘还行’?”

“跟他在一起你快乐吗?”

“这难道看不出来吗?”

“看得出来。正因为这样,我才担心。”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觉得应该要装出一副‘嫉妒的老父亲’的模样……其实,我还真有那么一点嫉妒。你和你母亲太像了。”

“别胡说,我的长相完全随了你。这正是烦人的地方。”

“我说的是你的性格。”

“那阿梅莉亚呢?她有没有让你感到幸福?”

“无与伦比地幸福。”

“那我猜她应该是个好人。”

萨姆询问了霍普的学习计划和日常生活。霍普一一简要回答,转而向父亲提问。

萨姆一年比一年更适应在加利福尼亚的生活。旧金山是一座气候宜人的城市。他辗转于自己的诊所和医院之间,还认识了一位年轻有为的神经外科医生。他答应一定会把这位医生介绍给霍普认识,这对霍普的学习有好处,但前提条件是霍普得放弃她那“只做研究不从医”的荒唐打算。

“老天爷!有时你的观念太陈旧了,父亲!我不想跟病人打交道。我不知道每晚你抛下他们独自回家是怎么做到的。换作我,肯定不行。这叫‘共情’,你知道吗?看着他们受苦,我也跟着受苦;他们生病,我会觉得是自己生病……”

“霍普,你母亲的遭遇并不是遗传性的。请你永远记住这一点,别再犯疑心病了。”

“你正好说反了吧?到底是谁有疑心病?是谁一看到我体温超过38.2℃,就逼我做全套健康检查?”

“那又怎么啦?你见过不给自己女儿做鞋的鞋匠吗?”

“父亲,我非常热爱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我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真希望你能接受这一点。”

“如果不是这样,你以为我还会给你交学费?我只是故意气一下你罢了。”

“那你和阿梅莉亚之间是认真的吗?”

“我不知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可你们都已经住到一起了。”

“因为这样更方便,而且我从来都忍受不了寂寞。你呢,你和乔许是认真的吗?”

“你是故意的吧?”

“他看上去还行。”萨姆说,“还有点风度。”

“对,我们是认真的,如果彼此相爱就代表‘认真’的话,但我们还没住在一起。你给我租的房子是禁止男女合住的,你还记得吧?”

“真的吗?我真的给你租了这样的房子?奇怪,这不像是我的作为呀!好吧,如果过了这个夏天你们还在一起的话,你就可以换个房子。我想他还没有能力为你提供住处吧。”

“那你就想错了,他现在就能为我提供住处。只是还有另一个男孩跟他合租,不太方便……”

“我可不想听太多细节。你呢,你不想问问关于阿梅莉亚的事?”

“不太想。但如果你想聊聊她的话……”

“她离婚了,有一个善良的女儿,名叫海伦娜,今年十八岁。”

“她女儿也跟你们一起住吗?”

“你不会吃醋吧?”

“你们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不会。今晚我们在波士顿还有个会,明天傍晚我们就走了。”

“我还以为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会议只是我溜出医院来看你的借口。我之所以接受了会议的邀请,就是为了来看你。”

“我很想你。”

“我也是,我的孩子,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你的照片就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家里的壁炉上,还有床头柜上。”

“但愿你和阿梅莉亚‘骑马’时,把我的照片背过去了。”

“你知道在一个父亲的生命中,最美好而又最残酷的事情是什么吗?”

“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

“是看着女儿离去,开始她自己的生活。”

餐桌上,时间仿佛在倒流,把父女俩又带回了在开普梅15的日子。那时,在家中的小餐厅里,他们也像现在这样,围着饭桌讲述各自的一天。霍普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她跟父亲讲她的学习,讲她想要征服失忆症的野心,但她没有提与乔西、卢克的合作项目。

萨姆也和从前一样,跟女儿聊他的病人、聊在医院忙碌的下午,以及不止他一个人觊觎的院长职位,虽然他对获得这个职位很有把握。有时他会谈起阿梅莉亚,也听霍普谈乔西,这样的话题把时钟又拨回到当下。

不知不觉中,父女俩共同度过了一段默契而亲密的时光。霍普有一两次想到乔西,想着如果他也在场就好了。

当他们选择甜点时,萨姆收到了阿梅莉亚的短信。短信上说,她想去购物,把他完全留给他的女儿。会议6点才开始,傍晚时分他们在酒店碰头。

“下午你会逃课的吧?”萨姆问。

“你是在测试我的学习态度?”

“没有,是测试一下你是否愿意陪陪你的老父亲,也是为了让你稍微放松一下。”

“我只有上午有课。”

“那好,我们去散散步吧。我好久没有跟你一起散步了。你正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乔许的。”

霍普咬了咬嘴唇,带父亲来到河边。他们在一张石凳上坐下,聊起霍普的童年,追忆那个他们共同怀念的女人。有些回忆,是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淡去的。

“母亲死了以后,我很长时间都为她的离去而悲伤。直到现在还是。我放不下这份悲伤,好像放下了就会再次失去母亲。因为联结我和她之间的,只剩下这份悲伤了。”霍普向父亲吐露心声。

萨姆转向女儿,深情地看着她。

“你知道吗,我和医院的几个同事一起开了一家诊所,专门救助那些没钱上医院看病的人。说是‘诊所’,其实就是一间医务室。今年,诊所来了一群新客人,电视里管他们叫‘难民’。他们是为了躲避卡特尔的暴行,所以抛弃了一切,翻越了国境。”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被死亡掳走,而人们对他们的缅怀不会超过一天,甚至不会超过一小时。他们的死很快会被遗忘,因为不断有人相继死去,幸存者自顾不暇,稍不留意也会失去性命。这就是生活在战火、饥荒和暴权下的人们的日常。所以有时我会觉得,我们至今还能怀念你的母亲,也是一种幸运。”

他们一起漫步,直到黄昏。霍普答应在夏天时去看望父亲。萨姆答应来年开春再来看望女儿,如果他走得开的话。父女俩在一个十字街头道别。萨姆本来是要送霍普回家的,但霍普说她更愿意自己想办法回去。这是一个骄傲的谎言。当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时,霍普立刻掏出手机,给乔西打电话。

“你可以来接我吗?”她有气无力地说。

萨姆在酒店的吧台找到了阿梅莉亚。她身穿晚礼服,正在等他。

“这条裙子真漂亮。是下午买的吗?”

“这是条旧裙子,你至少见我穿过三次。整个下午我都在房间给客户打电话。”

“你不是说要去购物的吗?”

“萨姆,别这么小看我。你和霍普相处得还愉快吧?”

“是的,非常愉快。”

“我接下来要说的你可能不爱听,但乔西真的是个很不错的男孩。”

“那我也向你透露一个信息:霍普觉得你十分迷人。”

“我才不会上当呢。但谢谢你的——又或是她的美丽谎言。”

霍普重新坐回石凳上。一辆的士靠路沿停了下来,乔西从车里冲霍普挥挥手,然后结了账,急匆匆地赶到她身边。

“你是打的来的?”

“你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是我不好,对你任性了。的士我们可坐不起啊。”

“那还不至于。坐不坐得起,由我们自己说了算。”

“动物园怎么样?”

“有大象,有长颈鹿,有狮子,有老虎,甚至还有斑牛。”

“斑牛?!这是什么动物?”

“是斑马睡了水牛以后的产物。好吧,其实我们没去动物园。我带她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素食快餐厅。很不入流的选择,但她还是装出很喜欢的样子。阿梅莉亚真是个好女人。”

“你没有老盯着她的胸吧?”

“霍普,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我没什么不开心的。有很多人比我更不幸。”

“因为有人比自己更不幸,所以不允许自己悲伤——这种做法真的很傻。就好比因为有人比自己更快乐,所以不允许自己开心一样。”

“父亲问我们俩是不是认真的。”

“你怎么说?”

“我说我之所以爱你,就是因为你从来不较真。”

“你跟他说了你爱我?”

“那你呢,你爱我吗?”

“霍普,请允许我跟你说几句心里话。这些话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哪怕是对卢克。我其实一直在充好汉。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就是为了逃避长大。因为我想永远做十二岁时的快乐少年,轻而易举地就能被生活打动。比如刚刚在餐厅时看到你们父女之间交换的一个眼神,比如看到一对爱人互相亲吻……”

“是如何互相亲吻的呢?”霍普打断了乔西的话。

“就像这样。”说着,乔西亲吻了霍普,“生活有太多让我感动的瞬间,就像坐在那边石凳上的老人,他们依然在向生活微笑;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狗凝望着你,仿佛你就是幸福的化身……对了,我跟你说过那只陪伴我童年时光的小狗吗?”

“没有,不过请继续讲。”

“霍普,我想要你给我一个默契眼神,能在众人中与你分享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就像我们上课时常做的那样;我想要跟你一起开怀大笑,这是你最擅长的,哪怕是在最不该笑的时候;我宁愿背负被抛弃的担忧,因为我始终害怕你会厌倦我、离开我。茫茫人海中,我相信一眼就能认出那个像我一样去爱的人,那个像我一样用天真的眼神看待世界的人,那个永远怀抱希望的人,那个质疑自己却从不质疑爱人的人。霍普,遇见你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

她凑到他耳边,呢喃着,说她想要他,就是现在。

不必多言,乔西立刻拦下一辆正好经过的的士。

第二天三人重聚时,他俩发现卢克闷闷不乐。就连课间,他都不怎么搭理人。下午,三人一起去喝啤酒,霍普动用了所有的幽默细胞,这才让卢克的情绪有所缓和,道出了原委。原来是他在中心的初步实验结果不尽如人意。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可他想不通是在哪里。

霍普提议,晚上三人一起去中心,把实验步骤再过一遍。卢克非常赞同霍普的提议。又或者说,他非常赞同霍普终于逼着乔西把心思放到实验上来。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他们忙着上课,忙着迎考,整晚整晚地泡实验室,把每一次失败的实验从头来过。深夜的实验室里,他们三个人轮流休息,有时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有时干脆在地板上合衣而眠。

临近考试时,霍普面容消瘦,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乔西不再抽烟,卢克滴酒不沾,可就这样,两人还是觉得体力不支。他们给自己放假的唯一一个星期天,全部用在睡觉、睡觉和睡觉上面。

为了挺过各门考试,三人狂饮由霍普发挥化学天赋配制的功能饮料。尽管他们最终都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考试,却也经历了三次令人难忘的心动过速。最严重的一次让他们在急救室耗了一整晚,第二天心跳才平复下来。三个人都被急救科的医生狠狠训了一顿。

优异的成绩为他们打开了通往下一学年的大门。不过,卢克和乔西依然面临学费的问题。他们必须继续推进在中心的实验,尤其要让已经开始严重怀疑他们项目的弗兰奇对他们保持信心。

霍普虽然不用担心学费问题,但也丝毫没有懈怠。三人全身心地投入项目。

实验取得了两项进展:神经元继续在硅板上彼此连接,也能对乔西下达的简单指令做出令人满意的回应。比如控制开关、移动机器人,甚至能让机器人用卢克为它组装的铰接镊子来夹住和运送糖块。当然,这还远远称不上是人工智能。就像乔西时常提醒大家的:一切都是以鼠脑神经元为实验基础,他们所要完成的任务,就是要让鼠脑神经与电脑产生对话。

一天夜里,实验室里冷得不行。霍普冻得瑟瑟发抖,只好把手放在电脑主机上取暖。当她麻木的手指渐渐恢复血色时,霍普突然转向乔西。当时乔西正在小心翼翼地试图让他的神经元小宝贝们与电脑进行沟通。

“它们是被冻坏了!”霍普兴奋地大喊,“因为我们把‘小蝌蚪’们关在冰箱里,结果把它们冻僵了!”

霍普把这些神经元称为“小蝌蚪”。有时,她甚至会给其中的一些神经元取名字。

“当它们彼此连接时,会消耗一些热量,失去一些活力。我们应该把它们加热到37.2℃以上。”

“整个学界都在研究如何冷冻机体组织的问题,你却要背道而驰?”卢克反驳。

“可我们的这些神经元细胞还是鲜活的!”霍普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不太有底。但转念一想,如果说弗莱明16是因为跑去度假,把细菌培养皿遗忘在实验室里,反倒因此发现了青霉素,那像她这种整夜在实验室挨冻的人,一定更值得好运的垂青。

乔西和卢克交换了一个举棋不定的眼神。霍普知道,自己成功地让他们动了心。

“也是。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呢?”乔西说。

“因为这样可能会杀死它们!这总算得上是一个充足的理由吧?”卢克仍然持反对意见。

“大不了我们把实验的前两个步骤再重来一遍。”霍普说。

“这会浪费两到三个星期的时间。恐怕弗兰奇不会这么大方。”

“所以,我们干脆赌上一把!”乔西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等一等!”霍普挥舞着双臂大喊,“先说好了,如果搞砸了,那算是我们集体决议的结果吧?”

“如果成功了,也算是我们集体决议的结果吗?”卢克和乔西异口同声地问。

“这点我倒是没想过……不过,只要你们答应会好好地感谢我,请我美美地撮上一顿,再放我两天假,我就同意!”

“‘弗莱明’,那请你告诉我,”卢克把一只手搭在霍普的肩膀上,戏谑地问,“依你之见,我们应该把硅板加热到多少摄氏度啊?”

霍普明知自己对此毫无主意,却还是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她想,让这些神经元细胞复苏只用了3℃的温差,所以这些“小蝌蚪”一定承受不了太高的温度,否则真会被烫死。于是她又掰了掰手指,嘴里碎碎念着一道并不存在的公式,这才喊道:

“38℃!不对,是37.8℃!”她很快又纠正。

“你是随便乱说的!”乔西嘲笑她。

“这么说真是无礼!不过既然被你猜到了,我也就放心了。”

“那我们先加热到37.5℃再说吧。”

乔西把一部分“小蝌蚪”放置在处于加热状态的硅板上,并试着用一个探头把控“小蝌蚪”们的温度变化。有那么一会儿,温度突然攀升到38℃以上,把三个人着实吓了一大跳。卢克赶紧撤回硅板,将神经元与插在电脑上的导线相连。那一刻,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早上6点,卢克、乔西和霍普才从一家要打烊的酒吧中走出来。昨晚,鼠脑神经元与电脑之间的首次信息交换圆满完成,他们为此好好庆祝了一番。

直到第三天,卢克才把这个消息告诉弗兰奇。不是因为他们需要时间重复实验加以确认——他们是在跟弗兰奇报了喜之后才想起要做这一步的——而是因为在此之前,三个人都醉得说不出像样的话来。

他们的成功还停留在实验阶段,远远没有达到为人工智能领域提供实际支撑的水平。但这个看似微小的成功,毕竟象征着部分机体信息向物质机器转移的开端。有言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弗兰奇正是因为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当场就付清了由朗悦中心提供给乔西和卢克的两年学费。

七月中旬,霍普和乔西第一次分开。霍普信守自己的承诺,去旧金山看望她的父亲。

乔西把月开支中的很大一部分都用在买话费套餐上。可是,不出八天,这些话费就全花光了。卢克向他伸出援手,替他充值,条件是要乔西一定省着用。其实,乔西和霍普并不是因为通话次数过多而消耗了话费。他们每天只打一个电话,那就是晚上。霍普和乔西彼此诉说一天的经历,然后各自上床睡觉,把手机放在枕边,直到第二天清晨互道早安后才挂断。天天如此。

当父亲去医院时,霍普就在城里转悠。每一天,她都会爱上旧金山多一点。她喜欢在卡斯特罗街区晃荡,喜欢沿着旧金山湾漫步,喜欢去联合街的小店里淘宝。岛上不起雾时,她就懒洋洋地坐在马歇尔海滩的黑沙上。

对于阿梅莉亚,霍普也从一开始的勉强接受转变为逐渐习惯。在饭桌上,阿梅莉亚总能巧妙地填补沉默所留下的空白。少年时代那种让夜晚黯然失色的沉默,全被阿梅莉亚一扫而光。阿梅莉亚有讲不完的趣事:令人难忘的旅途见闻、被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客户、她曾经犯过的不同寻常的错误……霍普很喜欢阿梅莉亚的这份幽默,也喜欢她对萨姆的那份坦诚。所以,当阿梅莉亚宣布要去国内其他地方出差时,霍普甚至有点舍不得她走。

阿梅莉亚是在一个早上离开的。霍普和萨姆帮她把行李搬到车里,然后肩并肩地站在台阶上,目送她远去。

当汽车消失在街角,萨姆先回了屋,一边上楼一边对霍普说:“别告诉我你会想她,至少等我好好喝一杯咖啡再说。”

“还不至于这么快就想她啦!不过,喝咖啡这个主意不错。要不我们去城里喝?”

“那我可没时间,霍普。我还要工作。”萨姆一边套上长风衣一边说。

他从门口抓起公文包,坐上汽车,又摇下车窗,朝他的女儿挥挥手。

到底是这辆老福特汽车,还是父亲的这个挥手,在霍普心中勾起了一段遥远的回忆呢?

霍普快步走向父亲的书房,打算趁他不在时,翻箱倒柜地找个遍,直到找到她要找的东西为止。

她童年时代的“宝物箱”,到底被父亲藏到哪里去了呢?

她依然记得,当初她准备离开位于开普梅的家时,有一天,父亲把杂物全都装进一个纸箱里,搬到了阁楼上,仿佛要告诉霍普,他也知道如何把过往的生活全部抛诸脑后。一想到这可能是父亲当时唯一能找到的掩饰自己情绪的做法,她便温柔地笑了。

父亲现在的家中没有阁楼,也没有库房。她已经在书房、客厅和两间卧室里找过了,现在又爬上楼,溜进衣帽间。阿梅莉亚的东西占据了衣橱三分之二的空间。霍普踮起脚,一边诅咒大自然没让她生得高大一些,一边掀开父亲层层叠叠的外套,又搬走衣橱里的一堆毛衣,突然发出一声快乐的尖叫。

那个盒子就藏在叠好的旧毛毯下。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将这个宝贝捧在怀里。

她盘腿坐好,打开盒盖,开始兴奋地翻看盒子里乱七八糟的纪念品。除了几只毛绒玩具、一支假口红、一些廉价首饰、几个画画本和一个铅笔盒外,一本小人儿书尤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把书摊放在膝头。书中讲述的是一只新奇地打量城市之光的小猴子的故事。霍普翻看书页,回忆着母亲在给她讲这个故事时的语调。末了,她又把书贴在脸上,闻了闻纸张的气息,希望能找到一股被遗忘的香水味,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行。可是,书中什么气味也没有。

霍普又把盒子里的每样物品都认真地看了好久,这才把它们重新收好,将盒子放回原处。除了那本书以外。她飞快地把它塞进自己的行李箱。

要走的那天,她头一次起得比父亲还早。该回东海岸了。早在两天前,乔西的话费就用完了。她再也没收到他的音讯,十分怀念他的声音。她试着通过卢克联系乔西,可是没有成功。无奈之下,她只好在留言机里告诉他们她返程的时间。

在机场的人行道上,当一个警察催促萨姆把车挪开时,霍普向父亲发誓说她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萨姆答应女儿,会想办法在圣诞节时去看望她。

“你不会怪我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吧?”

“阿梅莉亚很快就会回来了,我会替你向她问好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霍普一脸茫然。

“翻了我的东西,也要把它们放回原位嘛。”

“我只是偷了一件你的旧毛衣而已。当我想你的时候,就可以穿上它。这算是女儿独有的恋物癖吧。”

“那你做得对。照顾好自己,我会想你的。”

霍普钩住父亲的脖子,告诉他她爱他。萨姆叮嘱她到家后记得给他打电话。

“一言为定。”她高声答应着,走进候机大厅。

她朝自动扶梯走去,半路上又停了下来,倚着玻璃窗,看着父亲的身影钻进老汽车里。

这天晚上,萨姆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张儿童画,是用彩色笔画成的。

他久久地凝视着画面,然后从书房拿来一个相框,取出相框里那张他正在领奖的相片,把儿童画放了进去。

“你怎么就长大了呢?”他呢喃着,把相框放回原位。

7

霍普向圣狗、圣单峰驼、圣狮子、圣鲸鱼和圣莫蒂默(一朵和她的英语老师莫蒂默长得极其相似的云)祈祷,希望乔西就在机场等她。

她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信念:当一朵云长得像某个人时,那么,这个人的灵魂就住在这朵云里。这个疯狂而美好的信念是在一个忧郁的夜晚产生的。当时,她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天空看见了一朵酷似人脸的云。她相信,那是母亲来安慰她了。

走出舷梯时,她想机舱的舷窗有可能拦住了她的祈祷,于是心里有点失落。当她走在过道里时,一双手臂突然紧紧地箍住她,把她抱了起来。她尖叫一声,引来两个巡警的目光。

“你来啦?”

“我没来。你看到的是我的全息影像17。”

“你的全息影像真好闻。”她把脸埋在乔西的颈窝里说。

“我有两个重大消息要告诉你。”在一个长长的吻之后,乔西对霍普说。

“你怀孕啦?”

“有意思。”乔西回答。

霍普把乔西拉到行李运送带旁边。

“那你要说的重大消息是什么?”

“弗兰奇给了我们一间空间更大、设备更好的实验室。”

“为什么呢?”

“原因就在我要说的第二个消息!你走了之后,实验大有进展,神经元能够执行更复杂的程序了。不仅如此,我认为我们还完成了一项真正的壮举,因为我想出了一个天才般的创意。”

“如果维护谦虚的特警从这里经过,你会被判无期徒刑的,我的乔西。”

乔西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夸大其词。他迫不及待地想带她去中心,证明给她看。可霍普好像并不赞同这个做法。

“我又没说必须今晚就去。”乔西嘟囔。

“骗子。你明明是恨不得现在就去,等我先取回行李再说。”

“我明明是恨不得现在就跟你做爱!”乔西大喊。

行李运送带周围的人纷纷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转而投向他们。

“我也是!”霍普用同样的分贝回答。

站在她旁边的女人干脆别过脸去,一脸惊愕……又或许是嫉妒。

乔西开着问卢克借来的汽车。一到公寓楼,他们就跑上楼梯,冲进房间。

霍普的温柔令他吃惊。又或者说,他惊讶于自己竟然也能如此柔情似水。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他头枕着手臂,嘴角叼着一根大麻烟卷,把他的发现告诉了霍普。

“你该不会要在我的房间抽这玩意儿吧?”她转向他问。

“据我所知,这是我的房间。”

“我在的时候就不算,我的乔西。另外,在搬去属于我俩的公寓之前,我想跟你一起分担这里的房租。”

“房租的事情免谈。”乔西直接拒绝,“你真的想我们租个公寓一起住?”

“凭我们的经济能力,租个套间也不错。”

乔西起身去看冰箱里有什么吃的。她听见他从厨房里说:

“我们去中心吧?”

因为已经很晚了,中心大部分的实验室都黑着灯。穿过走廊时,霍普瞥了那个人形机器人一眼。它好像站在底座上睡着了。比起上次看到它时,机器人的乳胶脸显得更加逼真了。这让霍普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卢克呢?”走进他们的实验室后,霍普问。

“缇拉。”

“缇拉?”

“他现在正和这个女孩在一起。说不定还会和她待一整夜。”

“我们说的是同一个卢克吗?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缇拉?这个名字很奇怪,你不觉得吗?”

“他自己会告诉你的。还有,我觉得这名字挺美的。”

“好像是一种鱼的名字。‘您好,我买两袋缇拉!’”

“你该不会是嫉妒吧?”

“你是说我嫉妒卢克?别犯傻啦。”

“不,是嫉妒缇拉。在此之前,你是我们三人组中唯一的女孩。”

“胡说八道。”霍普嘴上反驳,其实心里知道乔西说得一点没错。外来者的介入令她十分不悦。

“好吧,是我胡说八道。你不想看看我们的重大成果吗?”

“他和这个女孩是认真的吗?我不过是离开了两周而已。”

“那我们呢,难道不是从第一个晚上起就是认真的?”

“好啦,我同意。我是有点嫉妒,而且我嫉妒的并不是卢克。”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乔西不再多说,而是凑向电脑屏幕。霍普也把注意力转移到屏幕上。

屏幕上首先出现的是一组大脑切面图,霍普猜测是用PET扫描仪18拍摄的。图片上不同颜色的区间一直在活跃着。屏幕的一角,“行为”与“认知”两个词交替出现。

“这是谁的大脑?”霍普问。

“你觉得我的大脑怎么样?”

“是你的?!”她继续说道,“我明白了。我不在的时候,你无聊得很。为了找点事做,就把自己的脑袋拿去扫描……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这么久了。”

“我们没有权利拿人体做实验,所以总得有个人亲自出马吧!不过有一件事情你搞错了:我并没有做任何扫描。”

霍普迷惑不解地看着乔西。

“卢克在我头上固定了几百个电极。在接下来的几小时内,他讲述我们共同的过往,刺激我的记忆,并记录下我的脑电波活动。然后,我们将获得的数据编码输入电脑,于是就形成了你现在所看到的结果。”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你记忆的数码示意图?”

“没错,尽管还远远谈不上完善。我们录了好几小时,最后只获得了几秒的转录结果。不过,有结果就已经很好了。我的记忆片段被存储在硬盘上,我们可以用图像的形式对它加以仿真。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将这些记忆片段完全解码,再现我曾经的所见所闻、所情所感。”

“请问,在这幅彩虹图中,我在哪里?”

“这里。”乔西指着一片区域说,“你瞧,这片区域躁动得很。”

霍普转向乔西,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了他。

“你们这两个坏蛋,居然趁我不在的时候做成了!”

“注意摄像头!”乔西瞥了一眼墙上那个红色的摄像头灯光,小声对霍普说。

霍普朝摄像头的方向竖起中指,更加狂热地亲吻起乔西来。

“这样的话,你觉得我躁动吗?”

缇拉加入三人组之后,很快就带来住房问题。尽管两间睡房之间隔着一个小客厅,但在一个总共只有三十八平方米的公寓里,还是很难找到私密空间。

照卢克的说法,乔西和霍普已经享受完属于他们的“鸳鸯夜”配额,现在该轮到他来享受自己那份了。从那时起,霍普每天上午都在翻看租房广告。她说服乔西跟她一起去看房,可总是无功而返。那些浮夸的广告后面总藏着令人失望的现实。

乔西增加了家教课时,以便支付更好的房子。与此同时,四人还在日程上做了调整:霍普在双数日留宿乔西的房间,缇拉在单数日留宿卢克的房间。尽管如此,四人之间摩擦难免。

对霍普来说,缇拉身上散发出一种几近艳俗的过度性感。不管是她的服装还是姿态,都有卖弄风骚的嫌疑。霍普自问,像卢克那样优秀的男孩,到底是看上了缇拉的哪一点。而显而易见的答案更令霍普懊恼。

一天早上,霍普叫醒乔西。

“你可不可以跟卢克说,周末的时候你把房子留给他,他把车子留给你?”

“卢克!”乔西立刻喊道,“周末房间归你们俩,要不要?”

“要!”房间的另一头传来卢克的答复。

“好!那车子就归我们。”乔西又转向霍普,“问题解决了。我们要去哪儿?”

“去开普梅。”

“去那儿做什么?”

“这两周我一直在找母亲以前用过的那款香水名,找得我都快疯了。”

“你有没有想过去问问你父亲?”

“绝对不行。这是个禁忌话题。”

“我们非得去开普梅才能找到吗?”

“我童年的记忆全都留在那里,我想与你一起分享。”

卢克还没完全醒来,霍普就听见了缇拉的呻吟声。霍普朝乔西投去一个十万火急的眼神。他们飞快收拾好行李出门,途经霍普家时,霍普上楼拿了几样东西,然后两人就上路了。

到达开普梅时,正值烈日当头的中午。他们一直把车开到大西洋岸边的一个沙丘旁。一望无际的海滩几乎空无一人。

霍普和乔西跳进大海里逐浪,又被浪花一次次地推向沙滩。

当白昼的热浪终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傍晚的温柔。他们这才重新穿好衣服,霍普带着乔西去她从小长大的那个街区。

街道的路面偶尔被沙子覆盖,街道两旁都是小木屋。稍微质朴一点的小木屋用的是沥青屋顶,其余大多是木制屋顶。

小木屋的前面,是一片接一片的草坪,点缀着开满鲜花的灌木丛,在蓝天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片明快的颜色。

霍普在斯旺街和韦诺纳街的交会处停下,指着街边篱笆里的一幢小屋说:

“楼上那扇窗户,就是我以前的房间。”

“要不要去按门铃?这里的住户说不定会允许我们进去看看。”乔西提议。

“不,我更愿意让家保留记忆中的模样。”

“霍普,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牵起乔西的手:

“跟我来。”

他们沿着密歇根大道往上走,来到一个湖边。湖的另一端就是开普梅的公共网球场。

“当时,一辆小卡车从这条路上开来,她没有注意到。”霍普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脚步。

她的语气淡然,就像一位正在向上级汇报车祸情况的警察。连她自己都对此感到惊讶,却依然以这种满不在乎的口吻继续说:“冲击之下,汽车突然偏航,侧翻冲入这个淡水与海水相混的湖中,结束了这段疯狂的路程。”

“我很抱歉,霍普。”

“不必抱歉,这不是你的错。在我的生命中,你是不需要感到抱歉的男人。不过,你怎么从来不跟我提你的父母呢?”

“我很爱他们,但我跟他们没什么话说。”

“你十二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

“你唯一一次谈起自己的童年时,曾说想要一直做十二岁时的那个快乐少年。”

“……那是我十二岁生日的晚上。我父亲斜眼看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再也看不到以前在你身上看到的那道光了呢?’当时,我恨不得永远不要长大。其实父亲尽力了,但我母亲还是不满意。我想她早就不爱他了。我也同样没能留住她。”

“我的父母曾经疯狂地爱着彼此。”霍普离开湖边,边走边说,“看到他们如此相爱,我对爱情的期许也提高了。可最后却因为一个不留神,把一切都毁了……”

“那是一场意外,不能怪她……”

“我是怪我自己。当时我正在上体育课,突然就开始流血。我慌了神,要老师把我母亲叫来接我回家……我们走吧,别待在这里。我是来找母亲的香水味的,不是死亡的味道。”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马路上出奇地黑。他们借着手机灯光找到科迈罗,霍普向乔西指明去往开普梅小港的路。

吃完晚餐,他们在港口灯塔的光照下穿梭在小城中,选择了一家小旅馆。小旅馆仿佛是推开了两座沙丘才出现在路旁一样。

旅馆的房间很简陋,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淋浴间。但这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趟开普梅之旅,是两人关系的一个转折点。当晨光照射到旅馆房间的床上时,霍普看着熟睡中的乔西,心里有了一个确定的信念:这辈子,除了身边的这个他,她不想要其他任何男人。

同一天稍晚些时候,乔西也有了同样的确信。

霍普感到非常幸福。她在沙滩上跳舞、欢笑,好像全世界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他们爱上了彼此。不仅如此,他们选择了彼此。

霍普踏着浪花向乔西走来,对他说:

“你知道吗,我的乔西,生命中的一些小时刻,其实一点也不小。”

第二天,乔西很早就出门,去街区的食杂店买东西。当他抱着一大堆薯片、廉价蛋糕和一提啤酒回来时,霍普正盘腿坐在地上,膝头摆着一本书,手里握着手机。

“是卢克发来短信了吗?”

“不,我正在网上查东西。”

“什么东西?”

“我在查香水分子的改变方式,以及是否有溶剂可以重新激活香水分子。我以为自己能搞定,现在看来我好像高估了自己。”

乔西看了一眼霍普膝头的书,放下手中的物品。

“有这么复杂吗?你有没有试过把书页沾湿?”

霍普抬起头来,以为乔西是在跟她开玩笑。她盯着乔西,同时舔湿食指,压在书页的一角上。然后,她把鼻子凑了过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充满了柔情。她终于读懂了藏在书中的最美的故事,找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有多少个夜晚,她就是沉浸在这股香味之中,枕着母亲的手心入眠。

她合上书,把它重新放进包里。

这次旅行的目的达到了。在海滩上最后一次漫步后,他们便驾车驶上了回程。

回到公寓,他们仿佛一下子被硬生生地拉回现实。卢克穿着短裤迎接了他们,缇拉则穿着霍普的浴袍。

第二天,他们早早地就把阵地转移到一家星巴克里。霍普在互联网上搜索租房信息,乔西则在当地的报纸上找。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们一处接一处地看房。乔西决定扩大找房范围,最后他们看中了一套又宽敞又明亮的复式房,只是它所在的街区不怎么样。不过,以最后谈下来的价格,他们不能要求太多。

霍普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把租房押金的事情搞定了。她还在电话中得知,圣诞节的时候,父亲要带阿梅莉亚出去旅游。

签完租房协议,他们第二天就搬了家。

夏天刚结束,学校就开学了。乔西一下课就离开校园去给他那位一直不开窍的学生上课。上完课,他就骑着霍普送给他的单车——那是周日他和霍普一起去跳蚤市场淘家具时买的——赶往中心,卢克在那里等他。霍普也会尽早赶到实验室,三人把大部分的夜晚都花在实验和探讨上。

如此一来,缇拉很快便脱离了他们的团队。十月中旬,她抛弃了卢克,转而投入一名篮球队长的怀抱。卢克默默忍受着失恋的痛苦,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实验上。

十一月中旬,弗兰奇给了卢克一个助教的职位。教授的这份信任让卢克十分受用,他终于享受到一段特殊关系带给他的回报。

缇拉成了一段回忆,三人组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要不是工作负担太重,要不是乔西和她所面对的经济问题,要不是反复出现的偏头痛使她在看屏幕时不得不戴上眼镜(她觉得那副眼镜特别丑,所以她只在头痛得快要爆炸时才会戴上),要不是父亲总跟阿梅莉亚在一起而无暇顾及她,霍普的生活会更加美好,前景也会更加光明。

不过他们在中心的实验进展还算顺利,多亏了弗兰奇与校医院院长打招呼,他们现在可以使用医院的一台CT机。每周用两次,时间是在医院的仪器维护队前来对机器做维护的前一小时。

他们享受的这项特权必须对外界保密,因此在操作上有一套严密的程序:

每周四和周日,三人组会在晚上10点55分从停尸间进入校医院,穿过通往锅炉房的走廊,进入货梯,然后挤在那些装满换洗床单的小推车旁,升到一层。出了货梯,穿过一扇员工通行专用的门,就能到达医学成像中心。在这个点,成像中心已经不对外开放了。他们严格遵循这套程序,使用成像中心的尖端设备五十五分钟,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在这五十五分钟的时间里,卢克可以将乔西在接受同样刺激下的大脑的电脑成像图与CT成像图加以对比。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霍普再也不许乔西继续以科研为由,每周两次把自己暴露在机器的辐射之中,况且卢克操纵这台机器也才刚刚上手。他们决定再找一个实验志愿者,但不知道要找谁。

初冬,霍普决定时不时地利用中心的设备,做一些三人项目以外的研究。

她一有机会就偷偷离开乔西和卢克,找一间没人的实验室开始自己的研究。

一天晚上,她在候客间休息时遇到了两名女同学。她们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日本人,正在研究脑细胞克隆项目。三人之间很快就产生了好感。后来,她们只要想喝咖啡了,就会聚到一起。

相处久了,霍普向她们提了好多问题,并发现自己所偏好的研究领域——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研究——与她们的项目具有互补性。

为了激发她们的兴趣,霍普提出:未来人们可以克隆出健康细胞,将它们植入人体,从而治疗大脑退行性疾病。作为佐证,她借用了乔西和卢克已经取得的实验成果。两个女生很快就明白霍普能为她们带来什么。

就这样,霍普越来越经常地抛下两个男生跟新结交的朋友们待在一起。

一开始卢克和乔西对此并没有察觉——这对霍普来说倒是件好事,但霍普转换团队的事没有逃过弗兰奇的眼睛。起先,弗兰奇显得并不在意。可快到圣诞节时,他把霍普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说既然她找到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研究方向,就应该和其他人一样,按中心的规矩来——如果她还想继续享受中心的优厚条件的话。比如周二的例会她不能随意缺席,要按时提交实验进展报告以惠泽他人,等等。否则,她就别想再踏入中心半步。

霍普说自己需要时间想想。弗兰奇要求她必须在年底前做出决定。

她决定和乔西谈谈这件事,却生气地发现乔西听得心不在焉。

那天晚上,霍普在木箱做成的茶几上铺好一块漂亮的白桌布——也是她周日从跳蚤市场上买来的,再摆上一套风格诡异的餐具,因为这套餐具中没有哪两个盘子是配套的。她又给乔西做了他最爱吃的菜,也是她唯一一道勉强拿得出手的菜。

不过,吃晚饭的时候,每当她想提及项目的事情,总会被乔西打断。

“这一周卢克取得了一项了不起的进展。”他一边兴奋地说,一边示意霍普别给他添饭了。

“我做的菜,你就吃这么一点?”

“好好听我说,霍普。我们差不多已经绘制了我三分之一的大脑图谱,存储了我大量的记忆,有二十多个T。”

“那你呢?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乔西?”

“对,菜是很好吃,但我真的吃不下了。”

“我们还没有结婚呢!”

“你想结婚吗?”

“不,我不想……因为你已经开始把我当用人看了!”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因为你说错了什么,而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法说!你只顾谈论你自己、卢克,还有你们那该死的实验,对我却不闻不问。这一个月以来,我对你来说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你有没有意识到,我晚上没跟你们一起做实验,而是去了另一间实验室?你有没有意识到,除了二人世界,我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乔西被霍普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

“除了快要把我逼疯的偏头痛,还有我们拿不出十美元买圣诞礼物的事实……你知道圣诞节就在后天吧?还是你连这个也忘了?还有,你一直跟卢克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回来,累得都忘了要抱抱我……”

“你父亲不来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节了吗?”

“他前天就带着阿梅莉亚到火奴鲁鲁度假去了。我跟你说过的,可这个你也没有听见。”

乔西突然站起来。他把身体挺得笔直,像一个木头士兵,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说到圣诞节,我问你,你还相信圣诞老人吗?别这样看着我,我可不想给你提示。”

“有时你真的很傻,我的乔西。”

“好,那我就理解为你不相信了。真可惜。但至少你对圣诞老人的幻灭,不是我将要做的事情引起的。这样一来,你就不会怪罪于我了。”

说完,他走到衣柜旁边(那是一个带隔板的金属小箱子,由乔西花了整整一个周六的下午辛苦组装而成),把手伸进一摞衣服下面,摸出一个系着缎带的小盒子。

“圣诞快乐!”他骄傲地将盒子递给霍普。

她哑口无言,只好解开缎带,打开盒盖。盒子里装着一副眼镜架。霍普记得很清楚,这就是她在古玩店的橱窗里看到的那副。古玩店就在举行周末集市的码头附近。当时她还赞叹说,这副眼镜架是用货真价实的树脂做的,所以十分轻巧。

“你疯了。”她一边戴上眼镜一边说,“这副眼镜贵得要命。”

“明天我们就去找验光师。告别偏头痛,重新找回我心爱的女人,那个一直都开心的女人。”

“那我呢,能不能重新找回我的乔西?我失去他已经好几个星期了。”

“现在你有了一副好眼镜,找起来就会更加容易了。”

霍普双臂环绕着乔西的脖子,亲吻了他。

“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这根本不重要。对不起,最近这段时间很少陪在你身边。我想要成功,我想要给你一种与现在不同的生活。我要给你买一套公寓,天冷的时候不再需要穿两件毛衣;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可以下馆子;想去哪儿旅行就去哪儿旅行,不必在吃顿好的和省钱加油之间做出选择。我像疯了一样工作,都是为了这个。”

“可是,我的乔西,这些我都不想要。呃……应该说我想要,但不是现在。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与你面对面地吃一顿饭,哪怕是坐在地上吃,哪怕得披上三件毛衣才不觉得冷。我最美的旅途,是你。”

她的双臂重重地挂在乔西的脖子上,乔西明白她一定是非常非常累了。他抱起她,朝他们的床边走去。

“你工作太拼命了,霍普,所以你才会有那可恶的偏头痛。我要是医生,就会给你开个药方:好好休息一晚。”

他轻轻地把她放到床上,然后在她身边躺下。

“对了,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一件让我睡不着觉的事情。”她闭上眼睛说,“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但我一直举棋不定。我需要你的意见。”

“什么选择?”

“今晚,我想先听从我医生的建议,哪怕他是个冒牌的。明天我们再说吧。”

她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转过身去,很快就睡着了。

乔西守候着熟睡中的霍普。睡梦中,霍普皱起眉头,也许是做了噩梦。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做噩梦,有几次甚至在半夜把乔西吵醒。他抚摸着她的额头,有他在,她总能平静下来。明天,她就会忘记这场噩梦。明天,就是平安夜了。

夜里,暴风雨骤然而至。狂风吹打着公寓的玻璃,室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当乔西冷得紧靠她的身体时,霍普发现自己的心愿实现了。

早上起床,她快步走到窗边。大得像棉絮一般的雪花,在空中飘扬着,旋转着,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放眼望去,城市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什么比下着雪的圣诞节更能让霍普开心的了。

天公如此作美,一定不能辜负了这番美意。霍普打算好好庆祝一下今晚的节日。

“我们所需要的,”她说,“是一顿真正的圣诞大餐。”

“以及一台取暖器。”乔西说着,又往身上套了一件毛衣。

“没错!”

他掏空了自己的牛仔裤口袋,开始数那些皱巴巴的钱。

“二十五美元。”他说,“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我的学生度假去了……”

“他的女儿被冻得要死,他却带着阿梅莉亚去了火奴鲁鲁!”霍普嘟囔。

“我们这儿天冷可不能怪你父亲。”

“这是个视角问题。”说着,她走到一个生产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带有簧片的旧柜子旁边,拉开抽屉。那是他们买得最称心的一件家具。

“你找什么?”

“这个!”霍普举着一张信用卡,骄傲地说,“把卡交给我的时候,他说‘只能在紧急情况下使用’。他女儿挨冻就是一个紧急情况!”

“我们不能这么做,霍普。”

他们首先租了一辆小货车,然后朝郊区的一个大型商贸城开去。霍普买了两个油汀取暖器,又去了趟眼镜店。她的眼睛被测出有轻度散光,于是老板又给她推荐了一对矫正镜片,正好可以装在乔西送给她的镜架上。随后,霍普给乔西买了一件长风衣和一条羊毛围巾。

他们还采买了当晚和下周的食材,几乎把一家熟食店洗劫一空。

“我们也给卢克买件礼物吧?”经过一家书店时,她问。

“你做得是不是有点过头了?”乔西回答。他已经放弃控制霍普的购物欲了。

“在豪华酒店住八个晚上、往返机票、沙滩上的鸡尾酒,再加上餐厅……不,我觉得我们买的还远远不够。”

“我不管你肯不肯,反正我一有钱,就会把你今天疯狂购物的开销全部还给他。”

“以我们的收入水平,这一天还早着呢!现在,我只能先说一声,‘圣诞快乐,父亲’。我们回家吧?”

他们整个下午都在为霍普梦想中的平安夜做准备。她邀请了在中心认识的那两个朋友。乔西叫上了卢克。

那是一个美好的平安夜。午夜前,又下了一场大雪,狂风也比先前更加猛烈。从玻璃窗望去,甚至看不清他们停在楼下的汽车。霍普拿出好几床被子,请客人们留宿在她家。

8

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乔西陷入一场决定他未来的深思。

为了把卢克的汽车从积雪的包围中解救出来,几个好友努力了将近一小时。昨天,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晚;清晨,铲雪车经过时,又把路面上的积雪全部推到马路两边,使清理工作难上加难。

乔西和卢克一刻不停地铲雪。霍普和她的两个朋友拿着临时找来的工具,清除车轮周围的积雪。

突然,乔西在一块薄冰上滑倒,摔了一跤。在卢克的爆笑声中,他用手套擦了擦脸。就在这时,雪花的气息,霍普的笑声,卢克催促他干活的声音,唤醒了沉睡在他脑海中的一段遥远回忆。

他十一岁那年的冬天,父亲带他去了康涅狄格州。自从他的母亲出门购物一去不返后,这是他们父子俩第一次去度假。

他的父亲租了一间简朴而舒适的房子,在索格塔克河口附近。

“灰溪镇。”乔西自言自语,“父亲租的房子就在灰溪镇,昆廷路的尽头。”

一帧帧画面不断浮现在他眼前。

他仿佛又看见了房子入口处挂着的纱帘、一楼的单间和小厨房,以及电视机前两张被磨得锃亮的皮椅。楼上是两间小睡房和一个淋浴间。房子里弥漫着一股旧木头和地蜡的气息。屋顶的挑檐上,缠绕着一圈装饰用的彩灯。乔西特别喜欢那些淡淡的灯光,它们仿佛在慢慢啃噬他房间里的黑暗和寂寞。

晚上,他会和父亲一起步行到一家杂货店。老板娘埃尔薇拉会把好几个比萨统统塞进一个大烤箱里。乔西就这样看着比萨的面饼在他眼前变成金黄色。

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早上,他帮着父亲清理汽车周围的积雪。

一开始,这项工作就像一场游戏。但很快,游戏就变成了噩梦。父亲因为他挖得不够卖力而嘲笑他。父亲越是笑,他就越是觉得自己没用、丢人。当父亲从他的手中夺过铲子,想要教他该怎么做时,却意外滑倒,把自己弄伤了。

“现在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不爱我了吧?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好。”说完,父亲为刚刚冲他发脾气而道歉。

就是在那个早上,乔西终于明白,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怎么就把这段往事给忘了呢?”他在心里自问。

他开始琢磨是哪些因素共同促使他想起了这段回忆:他的滑倒、雪的气味、卢克的嘲笑。这三个因素好比三个数字,共同组成了打开“保险箱”的密码。

霍普说得没错。生命中的小点滴,其实一点都不小。

他立刻想到近几个月以来的实验。迄今为止,他存储在朗悦中心服务器上的所有记忆,都属于短期记忆。存储记忆时,卢克有时会向他提起少年时光,但他们从未想过要走得更远。

要走得更远的话,就必须进入埋藏在潜意识里的深层记忆。可是,如何才能激发这些深层记忆呢?

“你没事吧,乔西?”

霍普的声音显得很遥远。他深吸了一口气,朝她笑了笑。

“嗯,我没事。”

“摔疼了吗?”卢克一边帮他站起来,一边问。

趁卢克拉他一把的时候,乔西悄声告诉卢克,今晚在中心见。

下午,乔西在客厅的茶几上留了一张字条,便轻手轻脚地从家里走了出来,生怕吵醒了熟睡的霍普。

他跨上单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骑到街口。由于路面结冰,他只要稍微一使劲,车轮就左右摇晃,十分危险。在十字路口转弯时,车轮狠狠地打了一下滑,他赶紧稳住车把,把路边一个遛狗的人吓得不轻。又骑出三条街,单车才稳当了一点。刺骨寒风吹痛了他的面颊,可是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他换了一个挡,加快骑行速度,一种自在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当一辆公共汽车驶入车站时,他也正好赶到,顺势把单车往路灯上一锁,就跳上了车。

卢克答应去公交站接他。公交站离中心大概还有十分钟的车程。

卢克就坐在科迈罗里等乔西。

“我们非得在圣诞节这天干活?”

“你有没有想过入室盗窃?”

“没有,我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想法。”卢克回答。

“我有。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次父亲边翻账单边抱怨,告诉我钱怕是挨不到月底时,我都会有这种想法。”

“别告诉我你……”

“不,我从来没有把这种想法付诸实践过。不然我也不会有这么多因为没钱而带来的问题。”

“你叫我来到底要干吗?”

“你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持械抢劫。我不喜欢暴力。我向往的是那种老式抢劫法,就像我父亲在电视里常看的那种。劫匪从下水道或通风管道进入存放保险柜的房间,就在银行最隐蔽的地方。那里才有真正的财宝,可以一次性改变劫匪的生活。”

“你想说的是什么?”

“好几个月以来,我们不过是小偷小摸而已。我想,现在我找到了方法,可以干一票大的。”

“你是不是又开始抽烟了?”

“自从我跟霍普在一起后,我连一根烟头都没碰过!哦,不,还是碰过一次的,那次是为了让她尝尝抽烟的滋味。结果她整晚都没离开马桶,而我就一直扶着她。不过我来这儿不是要跟你说这些的。”

“这我就放心了。”

“听着,藏在遥远记忆里的信息,并不是随时都可以提取的。好比银行柜员面带遗憾地对你说,保险箱设有程序,只在特定的时间才能被打开。”

“你可不可以忘了你的银行、劫匪和柜员,谈点与我们有关的事情?”

“好。不过你很快就会发现,我的银行柜员能帮上我们的忙。要使我们的遥远记忆重新浮出水面,需要一定的努力。我们掌握的背景线索越多,就越容易唤醒记忆。记忆流程得益于三元素:编码、储存和提取。编码受到注意力的影响。可如果我们储存了一段记忆,之后又忘了它的存在,那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们的大脑用尽各种方式,就是想让记忆变得更持久一些,或者是给它记下的东西做个标记。举个例子:你向来都记不住和你打过交道的人的名字,那你还记得前女朋友叫什么吗?”

“你这个问题太狡猾了,你以为我真的已经忘记了塔利亚?”

“是缇拉!不是塔利亚!笨蛋。她才抛弃你几周啊?”

“我只是舌头打滑,说岔了。还有,你别搞错了,我们是协商分手的,不是她抛弃我。”

“我才不信呢。不过这并不是问题所在。二十年后,你还会记得她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乔西。你把我搞烦了,你老提缇拉干吗?”

“对于她的智商,我一直持保留意见。她绝对不是智慧的化身。不过她的胸部确实很美。我和霍普私下叫她贝蒂。”

“为什么?”

“因为贝蒂娃娃19呀!”

“真没想到你们的水准这么低。”

“是的,我提到她时,不该用未完成过去时20。因为对其他人来说,她的胸部并不只属于过往。我知道有个打篮球的……”

“你是不是想下去走路?”卢克气愤地踩了一脚刹车。

“继续开。”乔西命令道,“你会理解的。我是故意激怒你,创造某种情境,在你脑中输入一系列与缇拉有关的编码。我把她的名字和她的胸部挂钩,又提到了现在跟她热恋的一个篮球运动员,并且还嘲笑了她。下次,当你去看一场篮球赛,或是在电视里看到贝蒂娃娃的动画片,或是有人嘲笑你喜欢的女人的体形时,你就会联想到我们的对话。我敢保证,那时你一定会记得,她叫缇拉。”

“你的推理方式还真是令人惊讶。”

“等我给出结论后你再说这句话。情境既是让我们牢牢记住某件事情的信息库,也是一个密码、一把钥匙,能让我们在日后重新开启这段记忆。如果没有这些情境线索,我们就不可能记住任何重要的事情。但是,一段记忆的形成,必须是陈述性的。我们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给自己陈述一段故事。就这样,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我们的记忆就会刻画我们的个性。”

“你到底想说什么?该死的!”

“尽管海马体在我们的脑子里起到了档案管理员的作用,”乔西自顾自地继续说,“但储存信息的并不是它。因为大脑里并不是只有一个储藏间。我们的不同记忆分布在大脑的不同角落,以好几百万个电子脉冲的形式到处游走。只有当一系列电子脉冲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精准地再现某个特定的组合时,一段回忆才会重新浮出水面。说白了,海马体只不过是扳道工而已。好几个星期以来,我们整晚整晚地泡在中心存储记忆片段,却一直都没有切中要害。”

“你是不是吸食了烈性毒品?这样事情就好解释了。要不就是我没有切中要害。”

“两者都不是。我只是有一个比你更灵光的脑子。”

“以及一份与之相匹配的谦虚。”

“你瞧,这正是我所说的!你刚刚这句话让我想起了霍普,尽管我们根本没在谈论她。”

“行了。你倒是跟我说说,我们今晚来中心是干吗的?”

“我们是来让扳道工发狂的,我的老伙计。我们要不断刺激它,逼它吐露它所蕴含的所有编码。”

“你要对大脑进行干扰?”

“就像你干扰缇拉的胸部一样,说不定程度会更强一些。”乔西边开玩笑,边下了车。

卢克没办法,只好跟着他。进到实验室,乔西才跟卢克解释了他的计划。

计划的第一步,是开发一种新型头盔。这与他们目前用来捕捉脑神经冲动的那顶头盔大有不同。新型头盔不但配有电极,本身更是由神经元组织构成的。

“我们不再在硅板上而是改在脑脊液里培植神经元。我们要把颅内所有的内容统统复制到颅外来。”乔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之中,“首先,我们穿刺提取老鼠的脑脊液;然后把脑脊液涂抹在一些薄膜上。”

“什么样的薄膜?”卢克问。他渐渐开始明白乔西想说的是什么。

“脑脊膜!我们可以培植脑脊膜组织细胞,直到它们形成膜状。再把神经元放到脑脊膜上,让它们联结成网。当网状物密度足够大时,我们就会得到一个沟通于电脑与人脑之间的完美界面,形成一种点对点的连接。这就相当于有好几百万个生物微电极,共同确保我的大脑皮质与中心的服务器之间的交流。就相当于把你爷爷用的‘猫’换成光纤。”

“你知道要完成这样一个艰巨任务,得花多长时间吗?如果我们有一天真能完成的话。”

“两年前,你觉得这个可能吗?”乔西激动地指着硅板上那些在光线中闪烁的小神经元。卢克一直以它们为傲。

“你所说的只能证明你有多疯狂。好吧,我们暂且认为你说得有道理。就当是玩脑力游戏咯!然后呢?”

“然后,我们将头盔打造成与头颅相吻合的形状。目前来说,就是与我的头颅相吻合。我戴上这顶头盔后,你要不断对我的大脑进行高强度刺激。我会佩戴虚拟实境眼镜,你就为我加速播放各种影像,要好几千张,可以从图库里找。同时,你还要给我听各种声音,我会戴个耳机的。什么风声、雨声、草地或卵石上的脚步声、关门声、铰链的吱呀声、树枝的断裂声、橡皮在纸上的摩擦声等等,越多越好。总之,就是那些人们在生活中常常听到却很少留意的声音,它们也是参与记忆的有效编码。”

“我们去哪儿找这些声音呢?”

“电影音效师用音效库已经好多年了。音效库里的素材无穷无尽,上网就找得到。”

“你有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可能会把你的大脑烤煳?”

“那倒不至于,虽然我计划要做的还真有点这个意思。当千千万万种刺激以疯狂的速度落到大脑扳道工的身上,但愿它能因此而乱了手脚。”

“你想让大脑的海马回路脱轨?你完全疯了,乔西。”

“不是脱轨,而是逼它在同一时间打开所有通路。”

“然后呢?”

“然后,这将成为科学界最大的一场‘抢劫案’。我们终于能深入记忆的龙潭虎穴,在离开之前把它所有的存储都复制下来。你就是邦妮,我就是克莱德。21”

卢克叹了口气,他被乔西不着边际的论调搞得都想回家了。但他听到背后有人鼓掌,于是转过身来。

弗兰奇刚刚走进他们的实验室。

“不要以为我在监视你们。我只是正好在旁边的房间工作,听到有声音,想看看谁会在这样一个夜晚来中心。”

“一个疯子。”卢克回答,“以及听他全程讲完的另一个疯子。”

“啊,我可不这么看,年轻人。尽管我刚刚听到的十分疯狂,但正是为了激发这种疯狂,我们才愿意为你们掏学费。你的推理既充满智慧,又像天方夜谭,所以才更有可能成为天才之想。我们不是说吗,‘没有什么比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会更快发生’。”

“谢谢您。”乔西说,毫不掩饰他终于被理解的满足感。

“至于你提到的那顶头盔,中心也许有让你们节省时间的办法。我们的研究团队之一刚刚发明了一种材料,一定可以大大帮到你们。我会尽快介绍你们认识。跨学科合作也是我们中心所推崇的理念之一,不是吗?”

“别摆出这副表情,我们又猜不到弗兰奇就在附近。”

“我可不觉得他是偶然出现在这里的。”乔西反驳。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跟他所说的恰恰相反——我们就是被监视了。”

“你觉得实验室里装了窃听器?”

“这不是不可能。”

“你去问他吧。”卢克一边说,一边把车开下高速公路。

他把乔西送到复式房楼下,答应会好好考虑今晚所谈的事情。两人约好明天在中心见面。

“你觉得,我把缇拉拱手让人,是不是挺傻的?”当乔西打开车门时,卢克突然问。

“这不是你要想的问题,至少不应该这样想。”

“那应该怎么想?”

“你应该想想,你是不是真的爱她。”

“跟她在一起时我感觉很好。我承认,她离开后,我还真有点寂寞。”

“对此我很抱歉,卢克。”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抱歉。是我老待在中心,结果跟她搞黄了。”

“让我感到抱歉的不是这个。我想你之所以放手让缇拉离开,是因为你所爱的人并不是她。”

还没等卢克做出回答,乔西已经下了车,走进楼里。

霍普正盘腿席地而坐,膝头摆着一本书。她沉浸在阅读之中,根本没有听到乔西回来的声音。他正好趁此机会好好打量她。如果要他画一幅霍普的肖像画,他一定会把她画成现在这个样子。霍普总爱坐在地上复习功课,左手手指绞着一缕头发,嘴里叼着一支笔,就像叼着一支烟。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头也不抬地说。

乔西从背后环抱并亲吻了她,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霍普狡黠地看了他一眼:

“又有什么新进展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偷偷摸摸地出门,三小时后才回家,而且我听见楼下有卢克汽车的声音。你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个刚刚被应允去迪士尼乐园玩一个星期的孩子。再说,你和卢克总能趁我不在的时候搞出点新进展来。在多方印证之下,你是选择跟我讲讲呢,还是选择去卢克家睡?”

乔西知道把事情向霍普和盘托出意味着什么,而霍普的反应跟他的预期完全一致。她先是祝贺了他,并着重强调,他的设想从理论上来说非常出色,只有天才的头脑才能诞生出如此绝妙的创意。霍普表示,对于乔西的才华,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准确地说,是对乔西的部分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进一步解释说:

“因为想法归想法。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会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乔西,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这样做的风险吗?如果你在实验过程中把脑子给烧坏了怎么办?”

乔西努力说服她:他得花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制造出这顶头盔,而且他已经想到了几条安全措施;对大脑的刺激过程会循序渐进,一开始,每场只有几分钟甚至几秒,两场刺激之间会留出必要的间隔,用来评估实验是否有副作用;一旦脑电监护仪显示任何异常,实验就会终止。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永远也造不出那顶该死的头盔。”霍普抱怨了一句,继续去看她的书了。

于是,乔西特意没有再说弗兰奇会帮助他们的事。

第二天回到中心,卢克开始思考制作头盔的步骤,乔西开始查找图库和声效库。他已经在笔记本电脑上下载了不少资料。

弗兰奇来到实验室,请他们跟他走一趟。他带着乔西和卢克穿过中心,来到他们从没进去过的一扇门前。

原来门的背后别有洞天。这里的空间更为宽敞,设备更为先进,就位于中心所在建筑楼的侧翼。

“你们很快就会搬来这里。”弗兰奇宣布,“请把这视为一种提拔,因为只有在我们看来极为重要的项目,其研究者才能入驻这片区域。理所当然,这片区域的安保工作更加严格。这里的信息从不外流。”

“您所说的‘极为重要’是指?”乔西问。

弗兰奇停下脚步,转向他。

“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当我有时间的时候。”

“你们这一代人的通病,就是没有时间去看一部优秀的小说。其实,文学作品往往能预测科学的未来。有时我觉得,小说家比科学家更善于发挥想象力。要不就是科学家读的书还不够,想象力没有得到激发。总之,事情就是这样的。要知道,五十多年前,一个叫凯鲁亚克的年轻人写了一本书,受到当时整整一代人的追捧。书名叫《在路上》,你们读过吗?”

“没有。”乔西坦言。

“你应该去读一读,凯鲁亚克刻画了一个崇尚速度与自由的世界。书中有几个跟你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们穿越美国,用全部的激情拥抱生活,爱是他们存在的唯一理由。这本书曾是我少年时代的枕边书。我知道,你们一定在想,我看上去不像是‘垮掉的一代’的狂热追随者。你们可别被我的外表给蒙骗了……几年前,另一个大作家也写了一本名叫《路》的书。这位大作家的名字是科马克·麦卡锡。”

“我看过由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乔西说。他终于能松一口气,不会显得那么无知了。

“电影远比不上原著精彩。不过这些暂且不谈。说起‘路’,麦卡锡笔下的是一条末日公路。他的小说人物活在一个遍地灰烬的世界里,他们互相残杀,唯一出逃的工具是一辆来自倒闭了的超市的购物推车。你们不明白我到底想说什么,对吧?我想说的是,在五十多年的时间内,人们对未来所抱有的希望已经幻灭了。描述世界末日、民主终结和人类毁灭的电影和小说比比皆是。反正不是狂妄者发起的战争,就是病毒或机器人来干掉我们。而在这里,我们对未来持另一种看法,并为了实现它而努力。所以,请你们把这片区域当作通往未来和希望的通道。”

说完,弗兰奇继续向前走去。卢克和乔西交换了一个好奇的眼神。

他们来到一间实验室。弗兰奇把他俩介绍给实验室里的六位科研人员。卢克很快就察觉到,弗兰奇和这些科研人员事先通过气。

其中一位科研人员向他们介绍了团队的项目。

“我们的项目名称叫作‘神经链接’。”他介绍道,“它的目的在于在微电极和大脑皮质之间建立一个高性能的界面,从而对大脑进行一些深层次的脑电波测量。我们的电极具备生化成分,因此与神经元信号形成了一种到目前为止精准度最高的互动。近几个月以来,‘神经链接’的设想已经在猴脑皮质实验中得到了验证。我们开发的性能超出预期的软电极,已经形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脑机界面。我们将其称为ICO22。”

“也就是说,你们已经完成了猴脑的电子克隆?”乔西惊讶地问。

研究员没有马上回答乔西的问题,而是先看了弗兰奇一眼,等弗兰奇点头了,他才回答道:

“没错。我们的电脑可以模拟猴子的大脑。你们眼前的这个屏幕,也就相当于一个充满智慧的电子灵长类动物。”

“我相信你们的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弗兰奇比任何时候都显得高兴,“给我一两周时间办理授权手续,之后你们便可以正式就神经链接项目展开合作。”

双方为即将到来的合作而握手。卢克已经想到这将给他们带来的若干好处,首先就是会为他们大大地节省时间。他的心头腾起一阵愉悦的兴奋感,夹杂着几许嫉妒的苦涩。

乔西首先想到的是霍普。他觉得,还是暂时不要让她知道这个新情况为妙。下次她来中心时,他得想办法瞒过她。在回去的路上,他把这一点跟卢克说了。卢克问他原因,乔西说,是因为霍普担心这种实验会对他的神经健康产生影响。卢克对此好像并不担心,答应守口如瓶。

霍普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被问到是不是把他留给她的信用卡弄丢了。“是我配了一副镜片。”霍普狼狈地说。

“你配镜片配到服装店和家电店去了?”

“火奴鲁鲁热吗?”她问。

“请问和这事有关系吗?”

“我这里快冻死人啦!我们需要大衣和取暖器。”

“你可以跟我讲啊。”

“我不想打扰你和阿梅莉亚的私密时光。”

“别辜负我对你的信任,明白吗?”

“明白。”霍普嘀咕。

“我们这个周末就回去,到家了我就给你电话。其他的都还好吧?”

“还好啊,怎么啦?”

“因为你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对劲。”

“我只是有点累。”

“那就好好休息!”

萨姆挂断了电话。霍普把话筒贴在耳朵上发呆。

想到那些花父亲的钱买下的东西,她突然感到无比自责。她恨不得立刻冲出家门,找到乔西,依偎在他的臂弯里。父亲说得没错,她确实感觉不太对劲。她想念乔西。冬天才刚刚开始,她就已经受不了了。她那种乐享生活的劲头去哪儿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跑去翻找那位日本同学的电话号码。电话打通了。巧的是她还在学校,而且她有车。和子答应半小时后到霍普家楼下接她,两人一起去中心。

和子去了自己的实验室。霍普朝乔西的实验室快步走去,却只看见了卢克。

“乔西去哪儿了?”她问。

“去弗兰奇那儿了吧,我想。”卢克局促不安地说。

霍普坐在桌子的一角上。

“我们俩好长时间没说过话了。”

“这段时间你不太搭理我们,再说你也不太喜欢‘贝蒂娃娃’。”

“乔西的嘴真碎。我们起这个外号并没有恶意,不过你得承认……”

“你来有事吗,霍普?”

“我来找乔西呀,可他不在。”

“等他一回来,我就叫他去找你。你呢,打算继续跟新朋友一起干,还是打算归队呀?”

“如果你们还愿意接受我的话……我想念乔西,也很想你。”

“又不是我们赶你走的。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帮什么忙?”

“除了乔西和我自己的脑电图,我还需要别的脑电图来做对比。你愿意把脑子借给我用用吗?最多十分钟。”

霍普接受了卢克的请求,自愿充当实验品。卢克让她坐在一把椅子上,给她戴上头盔。头盔上布满了电极,通过许多导线与一台电脑主机相连。

“你以前做过脑电图吗?”卢克一边帮她系好下巴下面的扣带,一边问。

“没有。这是第一次做。”

“你只需要听我的指令,睁眼、闭眼、抬手臂就行。想一想那些让你觉得安心的事物,再想一想那些你讨厌的事物,以此来刺激你的大脑,我正好把脑电波的反应记录下来。就这些。”

“没问题。”霍普回答。

她做好准备,在卢克的要求下睁开、闭上双眼,回想和父亲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她与乔西的相遇、他们的第一个吻,又从脑子里赶走“卢克到底能从电脑记录的脑电波曲线中解读出什么来”这个问题。卢克俯身盯着电脑上的曲线,命令霍普举起左臂。当霍普按照要求举起左臂后,卢克又把这道命令重复了两遍。

“搞什么鬼!我已经举起来了呀!”当卢克再次高声下令时,霍普忍不住抱怨。

卢克转身看着霍普,发现她确实高举着左臂。他皱起眉头,把目光再次投向电脑上的曲线。

“你可以把手臂放下来了。”

他叹了口气,把转椅滑到霍普身边,扶了扶她的头盔,又紧了紧扣带。

“喂!你想勒死我啊!”

“对不起。”卢克说着,把扣带稍微放松了些。

他重新回到电脑旁边,请霍普把刚才的动作再做一遍。

“有什么问题吗?”霍普明显察觉出卢克的紧张。

“是机器出毛病了。好像有一片区域的电极都没了反应。”

“是我强有力的大脑把它们统统击溃了。”霍普开玩笑。

“别乌鸦嘴。年底之前我都没有可替换的头盔,整整一个星期就会泡汤。妈的!”卢克咒骂道。

“你的意思是乔西一连好几个晚上都会有空?上帝保佑这顶破头盔!”她边说边取下头盔来。

她捋了捋头发,从椅子上站起来,又亲了亲卢克。

“我可以走了吗?”她的话语中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快乐。

“唉,你走吧。”卢克嘟囔,“还是要谢谢你。”

“明天来我家吃晚饭。我给你做焦糖排骨,以示道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那拥有超强智力的大脑击毁了你的实验工具。”

“明晚我们该去医院用CT机了,但愿它可别出毛病。”

“你要我也去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它也摆平了!这会令我无比开心的。”

“明天见。”卢克生硬地说。

一刻钟后,乔西赶到实验室。卢克正专心致志地检查头盔的电极,却没发现任何毛病。

“霍普不在这儿?”乔西焦急地问。

“在,就藏在冰柜里。”

乔西愣愣地看着卢克。

“你分明看到她不在这儿,说不定她正和那两个好朋友在一起呢。”

“哪天看到你脾气变好了,我才该着急了。你又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我只是希望这些用于实验的仪器能够可靠一些。你坐到那把椅子上去,我要确认一些事情。”

卢克给乔西戴上头盔,让他做了和霍普一样的实验。当乔西举起左臂时,刚刚那些没反应的电极又都恢复了正常。卢克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曲线,想知道刚刚问题出在哪儿。既然一切归于正常,他便继续操作实验。

好几个钟头过去了,乔西感到疲惫。

“今晚我们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他摘下头盔,“我去找霍普,你送我们回家吧?”

卢克点击保存键,然后关闭电脑。

“你们去停车场找我。别磨蹭。”

“我尽量。”乔西走出实验室。

“乔西,我想请你帮个忙。明天想办法叫霍普一起去CT室。”

“可以啊。怎么了?”

“她刚刚来这儿找过你,我正好请她录了一段脑电图。明天想再给她扫描一张,好做比较。”

“你刚才怎么没跟我说?”

“我这不跟你说了吗?而且我给你们相遇的那天做了一段美妙的记录。”

“是吗?给我看看?”

“下次吧。我都关机了,只想快点回家。不过你放心,电子记录显示,被测者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情绪十分激动,屏幕上的曲线歪歪扭扭地动个不停!好了,快走吧。”

“要不我们去塞勒姆跨年?”霍普钻进被窝,向乔西提议。

“我也想去。可我不好意思在跨年夜抛下卢克一个人,还把他的汽车借走。”

“你说得有道理,我的乔西。这样做确实有点不妥。”

“你什么时候开始管我叫‘我的乔西’?”

“从我明白我完全属于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得想个办法,让你也完全属于我。”

霍普推开被子,露出一丝不挂的胴体。

“你呢,你真的属于我吗?”她跨坐在他身上问。

很快,她就有了答案。

自从乔西搬走以后,卢克就把乔西的房间改成了书房。他原本是打算搬进去住的。可霍普也在这间房里住过,有时他仿佛还能感到她的存在。在这样的氛围中工作,他没问题;但在这样的氛围中入眠,他做不到。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些偷偷从中心带出来的资料,坐在书桌边认真研究起来。那些曲线非常奇怪,他越看越觉得问题不是出在电极上。这一异常现象让他坐立不安,只想尽快证明自己的猜测是不成立的。

霍普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苏醒过来。晨光透过复式房大大的玻璃窗,投射在清亮的木地板上,把他们的小家照得明晃晃的。乔西还在熟睡之中。她摆出顽皮的笑脸,在乔西脸上掐了一把。他哼哼着,把脸埋进枕头里。霍普抽走枕头,在乔西耳边轻声说:

“给我做煎饼吃。”

“霍普,别闹了。”他咕哝。

“还要加枫糖浆。”

“不行。”

“今天可是我们的纪念日。”

乔西转过身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什么纪念日?”

“初夜纪念日。”

“真的吗?”

“你这么问有点无礼。可我喜欢。”

“算了吧你,我们的第一次是在十一月十日!”

“好了,既然你已经完全清醒了,就去给我做煎饼吧?”

“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乔西边说边起了床。

他套上牛仔裤,走到厨房的料理台边。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你的父亲?”霍普凑到他身边问。

“有谁能破解女人的思维逻辑吗?”乔西叹了口气。

“什么意思?”

“你是怎么从煎饼联想到我父亲的?”

“我的父亲经常给我做煎饼。他点煤气灶的动作和你一模一样:把手一缩,好像煤气灶要爆炸似的。”

“你这逻辑果然无懈可击。”

“怎么样,去不去见你父亲?”

“我和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闹翻了。霍普,我现在不想谈论他,就像不想做煎饼一样。”

“你们为什么闹翻了?”

“陈年旧事,说来话长。”

“我要你跟他和好。”

“不可能。再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如果有一天我们有了孩子,我希望他们能爱自己的爷爷。”

乔西转过身来,看着霍普,一脸奇怪的表情。

“看把你吓的,好像我刚刚宣布的是世界末日一样。我说的是‘如果有一天’,不是‘现在’。”

“我们能不能先喝杯咖啡,再谈世界末日和我的父亲?”说着,乔西往咖啡机里倒满水。

“除非你先答应我,会带我去见他。你听到了吗,乔西?”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是什么说法?”

“我父亲的说法。你成功地让他‘人未至,声先到’。每次他教训我,最后总要说一句:‘我希望你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霍普踮起脚,从厨柜里取出两只马克杯。

“昨晚我做了一个噩梦。”她说。

“自从我们搬家以来,你经常做噩梦。也许这套房子你还没住惯,要不就是楼下的路灯太亮了,照得你睡不安稳。我会想办法把窗户弄一下,让它变得更遮光一些。”

“你不问问我梦见的是什么?”

“我大概知道。你说梦话了。”

“我都说了些什么?”

“你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耐心的男人。”乔西把两块煎饼盛在盘子里,递给霍普。

“我梦见我们俩在海边散步,我突然转身朝大海走去。你没管我。海水很快就把我淹没了。当我沉在水中时,我担心的不是死,而是失去你。”

乔西把她抱在怀里。

“你比谁都会游泳,我又跑得比你快,所以那只是一场梦而已,不然我会在你失去平衡之前就拉住你。”

“最近我感觉不太对劲。”

“为什么?”

“我觉得不再是我自己。”

“我们最近工作太多了。你可能缺乏某种微量元素,像镁啊,铁啊什么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医生。”

“别说傻话,我父亲就是医生。”

“那就去问问他。说不定他能给你开点药,让你晚上睡得安稳些。”

“那可不行!涉及我的健康问题时,我父亲毫无理智可言。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接种破伤风疫苗次数最多的人!随便一个小割伤,我就得去打疫苗!”

“那就去校医院验个血,看看是什么问题。”

“那也不行。我怕打针。”

“好……我想办法问卢克借车,咱们去海边转两天。你好好休息一下,回来就不会觉得不对劲了。”

“我身上到底哪点吸引了你……除了我的胸部以外?”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真应该给我的乳房画上眉毛,这样你会时不时地以为自己在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什么呀,霍普。我看着你的胸部,是因为你没穿衣服。”

“我的脸也没穿衣服呀!”

“你一丝不挂的,我怎么能不分神?”

“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像你这样的男生,到底为什么会喜欢像我这样的女生?”

乔西抓起挂在厨房里的围裙,扔给霍普。

“有时,你没法解释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感觉。”他说,“但你知道,这个人会带你去到你从没去过的地方。”

“那你在认识我之前,有哪些从没去过的地方,乔西·开普勒?”

“这是我第一次听你叫我的全名。”

“也许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如此动人的情话。”

“跟你在一起,我走入了生命中最美丽的境界。为了证明这并不是一句谎言,我要告诉你:你拥有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乳房。请你行行好,千万别给它们画上眉毛……”

乔西给卢克打电话,说要到晚上才能跟他会面,就在校医院停尸间的门口。

等他挂上电话,霍普这才露出笑脸。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吃完了早餐。

上午稍晚些时候,他们搭乘一辆公交车来到河边,沿着河堤跑了一小时,好充分享受难得一见的太阳。傍晚,看完电影《绝美之城》出来——霍普成功地把乔西拖进了文艺片影厅——两人坐在一家蛋糕店里,边吃蛋糕边聊观影感受。霍普肯定地说,她看到乔西在影片最后湿了眼眶。可乔西坚决不承认。

“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被感动了呢?”

“我没说自己不感动,可远没有到哭的程度。”

“男人也有权利流泪,我的乔西。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在你没告诉我是什么事时,我不会答应。”

“那你就错了。因为爱就是从不怀疑对方。”

乔西盯着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口蛋糕,点了点头,然后把蛋糕塞进嘴里。

“春天一到,就该轮到我去认识你的父亲了。我们一起去看他。”

乔西呛了一大口,把满嘴的蛋糕都吐了出来。

他们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卢克已经在停尸间前等得不耐烦了。三人摸进走廊,急匆匆地往成像中心赶。

卢克站到CT机的操控台旁边,将移动U盘插入接口,把他在中心录制好的数据转存到CT机系统中。与此同时,乔西已经在检测舱内躺好。检测开始。二十分钟后,卢克停止操作,转向霍普。从一开始她就沉浸在课本中,对检测心不在焉。

“轮到你了。”卢克拿走她手中的课本。

“你要我躺到那个圆筒里去?这辈子都别想!我有幽闭恐惧症。”

“检测舱的两端都是开的,没什么好怕的。”

“电梯也没什么好怕的呀!可我从来都只走楼梯。”

“我需要你的帮助,霍普。”卢克坚持说,“最近几个星期,你基本上都没怎么参与我们的项目。现在,请你努一把力。”

“你为什么非得要我帮忙呢?”

“上次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这是为了比较数据。光有我和乔西两个大脑的记录还不够。来吧,乔西会陪在你身边。如果你真的受不了,我会立刻停止操作。”

霍普犹豫了一下。她心里清楚,自己最近确实没怎么管这两位伙伴,而是更多地投入她与和子的项目,尤其是在那位德国朋友被中心开除以后。卢克已经站到隔离玻璃的另一头,指了指检测舱。乔西的笑脸打消了她最后一丝疑虑。她摘下眼镜,放在操控台上,然后又摸了摸口袋,确保里面没有金属物件。

卢克请她先去小房间里把衣服脱了,换上挂在衣钩上的大褂。霍普耸耸肩,照做了。

乔西帮她在扫描床上躺好,调整好贴在她头颅两侧的泡沫塑料垫片,并答应会守在她身边。扫描床开始移动,将霍普送入检测舱。

一台圆形的扫描架开始在她头部上方转动。霍普选择闭上双眼。

卢克的双眼却紧盯着操控台的屏幕。当第一组剖面图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紧咬嘴唇,继续手中的操作。

二十分钟后,他看了一下手表。该走了。他把扫描数据下载到移动U盘上,将扫描床移出检测舱,并按下话筒按钮,告诉霍普她可以去换衣服了。

“拿到扫描图了吧?”乔西也走进操控间。

“是的。快点,我们要赶在维修队到来之前离开。我来关机,一会儿在走廊里见。”

他们走出医院,坐上卢克的科迈罗。乔西坐在副驾上,霍普坐后排。

“怎么样?”霍普凑向前方问,“这次总没有问题吧?”

“嗯。”卢克简要地回答。

“你们在说什么?”乔西问。

“没什么。”卢克回答。

“什么叫‘没什么’?”霍普转向乔西,继续说,“上次,你的这位好朋友叫我给他当实验品,把头盔戴在我头上,要给我做脑电图。结果我强大的头脑竟然把他的头盔都震破了。我神气极了,他却十分恼火。”

“这件事你怎么没跟我说?”乔西问卢克。

“我说了,只是你没有注意听而已。没什么大问题,头盔电极有点接触不良而已。你后来不是也来了嘛,那时我已经修好了。”

乔西转过身来,阴沉沉地看了卢克一眼。卢克却只管看路。

三人在复式房楼下分手。卢克很快就重新发动汽车。乔西目送科迈罗消失在无人街道的尽头。

“有什么不对劲吗?”霍普问他。

“没有。我们上楼吧,已经很晚了。”

一回到家,卢克就坐在电脑跟前。他将移动U盘插入主机接口,把霍普的脑部扫描图全部下载到电脑里。然后,他又重新站起来,从书柜里找来一本书,将书中的脑部扫描图与电脑屏幕上所显示的相比对。这一夜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做这项工作。凌晨3点时,他给乔西发了一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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