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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老人谋杀案第欧根尼变奏曲 作者:陈浩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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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你不是第十五街的泰勒吗?怎么荡到这边来了?」 「别提了,好像有什么参议员出巡,十五街的游民都被事先赶跑了。」 圣诞节晚上,泰勒带着仅有的家当,冒着大雪从纽约市曼哈顿区十五街走到城市的另一端,遇上在收容所食堂认识的森姆。一年前泰勒因为工厂倒闭失业,半年便欠下一屁股的债,为了不连累妻儿,丢下签了名的离婚文件便流落街头,躲避债主。 「泰勒老兄,过来取取暖吧!」叼着菸的巴特向泰勒招招手。在桥墩旁,四、五名游民正围着火炉取暖──所谓「火炉」,也只不过是一个塞满破烂木材的铁桶,但对这些无家可归者来说,它是在寒冬用来保命的重要财产。 「听说前天东七十六街那边有人冷死了。」巴特吐出一口白烟,「上星期死了四个,这星期死了三个,不是冷死便是病死,丢进停尸间一律叫作无名氏。唉,咱们捱得过这种鬼天气都可说是奇迹了。」 「呸,与其在世上活受罪,蒙主宠召不是更幸运吗?」矮小的森姆笑着骂道。 泰勒坐在巴特旁边,伸手举向火炉。走了老半天他冷得快僵了,他任由火屑烧焦他的袖口,毕竟这一刻他的指头已发麻,好像快掉下来似的,热力让他再一次感到双手属于自己。 「泰勒。」巴特给泰勒递过一个纸杯。泰勒瞄了杯里一眼,不禁一怔,凑近嘴边喝了一口,灵魂就像回到身体里一样。那是威士忌。 「巴特,为什么有这样的好货?你不是跑去抢劫吧?」 巴特脖子一歪,说:「不啦,是约翰带来的。」 泰勒向那个叫约翰的胖子点点头表示谢意,对方微微一笑,摇了摇手上的酒瓶。约翰似乎喝了不少,两颊因为酒精变得绯红,双眼半开半闭。 「在圣诞节晚上能喝到酒,真是不错的圣诞礼物。」森姆向约翰举起纸杯。「这家伙就像圣诞老人。」 「如果他是圣诞老人,我倒希望吃一顿饱的。」巴特笑着说。 约翰喝一口威士忌,说:「提起圣诞老人,想听一个故事吗?」 「你就说吧,横竖我们这么无聊。」巴特说。 约翰放下酒瓶,用袖子擦了擦嘴唇,说:「话说圣诞老人每年在格陵兰的村子,跟精灵们准备礼物。可是,时移世易,愈来愈少孩子相信圣诞老人,他每年收的信件也愈来愈少。圣诞老人渐渐被人遗忘,可是他跟他的妻子以及精灵们还是年复一年地默默工作。」 「然后金融海啸爆发,他跟我们一样被狗娘养的老闆裁掉了。」巴特插科打诨道。 满脸灰白鬍碴的约翰苦笑一下,继续说:「某年十二月,圣诞老人的妻子发觉丈夫心事重重,可是她没有太在意。直到平安夜圣诞老人驾着鹿车,带着比往年更少的礼物,进行一年一度的重要出差时,妻子在书房地上发现一个信封。她以为丈夫大意漏掉了一个小孩的愿望,打开一看,顿时脸色发青,因为信件内容并不是她所想的。」 「是帐单吧!以前我老婆看到帐单也一样脸色发青。」巴特哈哈大笑。 「『圣诞老人,我会在这个圣诞杀死你。讨厌圣诞节的人上』信纸上就只有这几个字。」 约翰平静地说出这句,令巴特的笑容僵住。 「这是什么鬼进展啊?」泰勒讶异地说。 「哦!真的猜不到!接下来怎样?圣诞老人被杀吗?」巴特没有再岔开话题,好奇地问。 约翰拾起酒瓶,喝了一口,说:「圣诞老太太很是不安,好不容易等到圣诞节早上,看到鹿车从天空飞回来,她才稍微安心。可是,她一看到座位上的情境,便吓得昏死过去──在驾驶座上牵着缰绳的是一具无头尸体,圣诞老人的头颅不见了。」 「这是恐怖故事吗?」森姆问。 「这是推理故事。」约翰说。「村子立时大乱,精灵检查尸体后,发现凶手十分残忍,他把圣诞老人的头颅割掉,大量雪白的鬍子散落在座位上。」 「如果是推理故事,该不会是那些什么用钢琴弦套在死者脖子上,再利用鹿车的速度令圣诞老人身首异处之类的诡计吧?」泰勒说。 「搞不好他是危险驾驶,在布鲁克林大桥下飞过,算错了高度,头撞到桥死去的呢?」巴特挑起眼眉,说道。 「然而精灵从尸体的脖子切口发现,圣诞老人并不是被砍掉头颅而死。他之前已经死了,应该是心脏病发。死后被人斩首,再放上鹿车,回到格陵兰。」 「约翰,这故事未免太鬼扯吧,」巴特讪笑着说:「精灵里有法医官吗?」 「这些细节就别挑骨头嘛。」约翰耸耸肩。 「然后呢?」森姆问。 「然后?然后没了。圣诞老人死了。反正他死与不死也没差吧,现在还有多少个小孩相信圣诞老人存在?」 「这是什么扫兴的结局啊!」巴特发出嘘声。 「等等,」泰勒问:「你说这是推理故事,那应该有解谜的部分呀?而且这故事连嫌犯也没有。」 「嫌犯吗?」约翰隔着帽子搔搔头,说:「圣诞老太太、精灵族长、精灵法医官、红鼻子麋鹿鲁道夫、《圣诞夜惊魂》的骷髅杰克……当中选一个吧。」 「一定是骷髅杰克!」巴特乘着酒意,嚷道:「我看过那电影,杰克为了取代圣诞老人,狠下杀手,把他的头颅弄成缩制人头送给小孩,电影中好像有这一幕……」 「那电影没有这么血腥吧?」 「圣诞节的电影当然首选《终极警探》,布鲁斯威利真是条铁铮铮的汉子耶!」 「电影什么都是假的啦,当年我在波斯湾战争,就在圣诞前夕被伏击……」 话题随着电影、战争、政治转变,夹杂着对无良华尔街银行家和无能政府官员的辱骂,众人围着火炉渐渐睡去。桥墩外面仍是雪花飘飘,泰勒觉得有点寒意,把报纸揉成一团塞进衣襟里,让自己更暖和一点。 「哦,还未睡着吗?」瑟缩在一旁的约翰问。 「第十五街那边没这儿冷。」泰勒苦笑一下。 约翰递过酒瓶,说:「再喝一点应该会暖一些。」 泰勒啜了一口威士忌,向约翰道谢。 「刚才……你说的故事我有点想不通。」泰勒说。 「什么想不通?」 「我本来以为是那种天马行空的故事,利用钢索之类把死者的头割掉,可是你说圣诞老人是死去后才被砍头。」 「反正都是听回来的鬼话,圣诞老人什么的根本不存在,用你说的方法来杀人和死后砍头也没什么分别嘛。」 「不,就算设定再奇幻,情节本身也有一定的理由和根据。我猜用钢索之类是因为座位上有鬍子。」 「鬍子?」 「因为速度高,钢索就像剃刀般锋利,一口气把头割下来,同时削掉圣诞老人的鬍子,就像恐怖电影常见的场面,不难想像。可是现在的情节就像是预告杀人的凶手先虐待圣诞老人,剪掉他的鬍鬚,令他心脏病发,杀死他后再砍头,这情节好古怪。」泰勒一边说,一边摩擦双掌取暖。 「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约翰一脸好奇的样子。 「唔……我猜凶手就是圣诞老人自己。」泰勒皱一下眉。「推理故事里无头尸大都是为了掩饰死者身分而出现吧?圣诞老人弄来一具身型跟自己差不多的尸体,替尸体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后砍下头颅,冒充自己。为了加强效果,他更割下自己的鬍子,散到座位上。毕竟圣诞老人的标志便是大肚子、白鬍子和红色大衣。」 「你的意思是这是圣诞老人自导自演的一齣戏?」 「可能吧,那封信也大概是让妻子以为有人谋害自己而准备的。」 「那他之前心事重重也是装出来的?」 「这个不一定。」泰勒想起往事:「我离开妻儿之前也是心绪不宁,那是自然反应。圣诞老人一定是非常绝望,所以才会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或者该说,因为没有人相信圣诞老人,他才会『死去』,杀死圣诞老人的凶手,其实是我们所有人。」 「那你相信圣诞老人吗?」约翰问。 「现实里圣诞老人当然不存在啦。」泰勒笑道:「可是,如果能让圣诞老人『复活』,我倒愿意相信圣诞老人存在。现实太多苦难,即使只有一丝希望,也值得让人去相信吧。」 约翰默然抬头望向远方,良久,微笑着点点头。 「生命里即使只有一丝希望,也值得相信……说得对。」 「不过对圣诞老人来说,我这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当他的客户似乎太老了。」泰勒开玩笑道。 「那不一定,」约翰说:「我们每个人心底也有一份童心,成年人和小孩子,其实也差不多吧。」 * 翌日早上泰勒醒来,只见巴特、森姆和几位同伴。森姆正在烧热水。 「嗨,你醒来啦?这儿睡不惯吧?」森姆说。 「早安……」泰勒打了个呵欠,望向大街,发觉雪已停止。「约翰呢?」 「他今早离开了,说要回家。」巴特点起一根菸。「有家可以回去真不错呢。那家伙真是神秘,他临走前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八十盎司的牛排,说是给我们收留他的谢礼。」 「他不是跟你们一伙的吗?」 「不啦,他昨天早上才来的。」森姆说。「对了,他托我跟你说,你也回家去吧。他说无论有什么问题,跟家人一起一定能解决。」 泰勒有点愕然。他想起跟约翰的对话,思忖了一整天,最后怀着忐忑的心情,乘地铁回到位于城市南面的老家。他在公寓前探头窥看,害怕他的出现会为妻儿带来麻烦──说不定妻子已有新丈夫,儿子已有新父亲,家里已有新主人。 「是爸爸!爸爸回来了!」泰勒冷不防地听到儿子的唿喊。他回头一看,只见妻子和儿子在身后,他们不在家里,二人刚从外面回来。 「老公!你干吗一声不吭便走了!」妻子和儿子一拥而上,没理会泰勒满身污垢酸臭,三人紧紧拥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一塌煳涂。 「我不走了……对不起,是爸爸不好……」泰勒抱起儿子。 「妈妈,我也说过圣诞老人会实现我的愿望啊!」儿子高兴地抓住泰勒的脖子,说:「爸爸,学校老师教我们写信给圣诞老人,我便写『我希望爸爸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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