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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第欧根尼变奏曲 作者:陈浩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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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宏,你脸色很差,身体哪儿不对劲吗?」 「没、没有……有点睡眠不足罢了。没大碍。」 在办公室,邻座的小雪对我悄声问候,我却打马虎眼,匆匆结束对话。纵然我打从心底感谢她送上亲切的慰问,但我只能假装冷静,微微垂头,将视线瞧向下方,随便煳弄过去。她说得对,我的身体的确有点儿不对劲──不,这种程度才不只是「有点儿」,根本是彻底的、要命的大毛病。 我不敢跟她对上眼,是因为在我眼中她头顶上有「那个」存在。 所有异常都是从今天早上开始。 一如过往的平凡周一,被闹钟叫醒的我撑不开眼睑,不情不愿地爬进洗手间。正想伸手打开镜子后的橱柜时,我却被镜中的倒影吓得心脏要从嘴巴跳出来──在我的头上,有一团跟我头颅差不多大的「异物」依附着。那异物像一团残破的灰黑色布絮,反反覆覆地互相缠绕着,边缘不规则的布屑从这团怪东西垂落在我的两边额角上。 犹如上千只蚂蚁爬上我的背嵴,我睡意全消,本能地侧过头,慌张地伸右手想把这异物打掉,可是我的手掌挥过,只碰到自己的头发。我转头盯着镜子,发现那黑色布团仍黏在我头上,但我的手却搆不着。它就像立体影像,倒影中我的手指已经插进了那布团,指头偏偏没有传来半点触感。 见鬼了。 我壮着胆子,缓缓地将脸孔凑近镜前,仔细端详我头上的球状异物。那些布条恍若绷带纱布,我亦无法确认它们本来就是灰黑色的,还是被不知名的汁液染成黑色。当我稍稍转头,斜眼检查布团左侧时,镜里照出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倒影。 那是一只爪。 就像人类的手,但它很小,而且只有三根指头,加上瘦骨嶙峋、肤色黝黑如炭,反倒更像鸟爪。这爪子从布团里伸出,动了一下,再无声无息地收回。在那个爪子消失的空隙中,我似乎看到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珠,正透过镜子瞪视着我。 我整个人在发抖,好想抓住自己的头发勐扯,可是我没有伸手向上摸的胆量,彷彿我天灵盖外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异空间,幽魅邪灵正盘据着我的脑袋之上。我只能用手掌掩着嘴巴,制止自己尖叫出来。 不,那不是真实的。那只是幻觉。 我花了十多分钟才冷静下来,理性地思考这噩梦般的情境。既然我摸不到,即是那东西并不存在于现实,那只是我「以为」自己看见了。我曾看过科普节目,知道精神病患者会看到异于常人的东西──那不是鬼魂或幽灵,而是大脑欺骗自己、制造出来的幻觉。 我一定是病了。 我努力回想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幻觉,是不是昨晚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可是我无法找到半点线索。瞄了瞄时钟,我知道再不出门便要迟到,于是硬着头皮胡乱梳洗,换上衣服后,连早餐也没吃便出门。在电梯里我故意迴避望向墙上的镜子,因为我知道倒影里那黑色的东西仍在我头上。 可是,我实在太天真了。 当我走出电梯,离开大厦大门后,我才知道我的病情有多严重。 我面前的每一个路人、每一个头颅顶上,也有一团异物。 每、一、个。 那些异物不再是布团,而是形形色色、参杂混乱的噁心丑陋物体。一个穿蓝色西装的上班族低着头在我面前经过,他顶上依附着的,是一个由电线、电路板和晶片组成、外表像金字塔的电子机器,电子零件的缝隙之间有无数像蟑螂的小昆虫在蠕动;而跟他擦肩而过、边滑手机边走路的年轻女生,头上顶着一团像篮球大小的红黑色内脏,左后方还有一个表面满布血管像肿瘤般的突出物,宛如有生命似的震颤着。 看到这些情境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可是我的视线无处可逃。一个捡破烂的驼背老妇拖着一叠纸皮,在我不远处翻着垃圾桶,她头发上居然附着一群只有头颅和前肢的老鼠,正噬咬着老妇的头皮,似是要从她身上榨取所余无几的生命力;我家楼下地产代理商的职员正站在门口低头看着手上的记事本,皮笑肉不笑地讲电话,他头上顶着一面砖墙,墙上填满一张张人脸,而那些脸孔就像是活的,有的在怒视、有的在痛哭、有的在咆哮、有的在呻吟,即使它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我之后好不容易才回到办公室,毕竟地铁车厢里更是难以想像的恐怖,平时我已觉得挤得要命,如今车厢里仅余的空间被各式各样的异形物体填满,黑压压的犹如地狱。我只能低着头、闭上眼,祈求再次睁开眼时所有异象统统消失。 当然,我未能如愿。 「阿宏,你脸色很差,身体哪儿不对劲吗?」 邻座的小雪大概察觉到我神色有异,可是我实在无法向她说明。我固然怕被她当成神经病,但更重要的是,她头上也有一团噁心的东西,害我不想靠近──那是一个长满眼睛的球体,可是那数十只眼睛,正流着红褐色的、既像血又像铁锈的眼泪。 午休比起想像中更难熬。我到了一家茶餐厅吃午饭,食客们和服务生头上都有我不敢注视的物体,于是我故意挑了一个面向墙角的座位,低头吃我的饭。因为没有胃口,我只勉强吃掉半碟味同嚼蜡的烧腊饭,正当我打算结帐离去,却发现了另一件叫我吃惊的事。茶餐厅安装了电视,我无意间一瞥,却看到连电视画面里的人的头顶上也无一倖免。 电视正播着新闻,似乎是某官员和某些议员的会议之类。叫我震惊的是,画面里的人头上的异物比我之前见过的都要巨大,有人顶着像行李箱大小的,有人甚至撑着超过画面框、我无法看到尺寸的庞然巨物。当中最令我寒毛直竖的,是当镜头凑近一名官员时,我清楚看到他头上的是什么──那是一个像五、六岁小孩子身高、赤条条的人形物体,它骨瘦如柴,腹部隆隆胀起,手脚细长,肤色苍白,蹲坐在官员的头上,可是它没有五官,只披散着疏落的灰色头发。官员说话时,那人形伸手从上抓住对方的脸庞,将鬼爪般的手指插进对方的嘴巴,再操弄着对方的表情。镜头转回播报室,换回主播报导下一则新闻时,我才能回过神来,掏出皮夹结帐。那主播头上顶着的是一个耳朵和鼻子被割掉、眼皮被缝合只余一张嘴的猪头,虽然同样噁心,却不像那苍白人形教我感到恐惧。 下午小雪再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猜我的样子一定很糟。我按捺不住,决定就算被当成疯子,也要说出口。 「那个……妳有没有看到我头上有什么东西?」 小雪歪着头,一副不解的样子。她皱一下眉,直视我的双眼,摇摇头,更反问我该看到什么。我只好胡诌说自己偏头痛,就像被铁锤敲打,换来她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家,我倒头便睡。我祈求这是一场噩梦,希望睡醒便不再看到那些鬼魅,可是翌日早上我再次照镜时,我知道我仍未康复。那黑色布团仍在我头上,我还看到那鸟爪再次从中伸出。 我不再犹豫,打电话向公司请了病假,挂号看诊。我将幻觉鉅细靡遗的告知医生,医生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堆无关的问题──像「你最近工作忙碌吗?」「生活有没有变化?」「跟家人朋友的关系如何?」──最后才说将我转介给精神科。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和一封转介信,收了数百块的诊金便打发我回家。也许我一开始便不该心存侥倖,因为我甫走进诊疗室,已看到医生头上站着一只比平常巨大五倍、有三个头的乌鸦,左边的头叼着一枚生锈的铜币,右边的头躲在翅膀下,中间的正慵懒地啄食医生的脑袋。 那位精神科医生要电话预约,结果我三天后才能与他见面。 「我看到我头上有一团黑色的异物……里面好像有什么怪物……」 过去三天我已变得寝食难安,担心头上的怪物会突然从布团爆出来。 「哦。」医生没瞧我半眼,只拿着钢笔在病歷表上写上我无法辨认的字。 「我还看到其他人头上有种种异形怪物……」 「那你在我头上看到什么?」医生抬头问道。 「触鬚。很多触鬚……」 那些触鬚既像章鱼的脚,又像彼此缠绕的蛇,在医生头上盘旋扭动,数根从头上垂下,钻进医生的耳朵和鼻孔。诊疗室的窗边有一面全身镜,我偷瞥一眼,看到我头上的布团好像跟医生头上的触鬚产生共鸣,以相同节奏摇摆着。 医生说我患上一种轻微的思觉失调,将妄想的物体化成视像幻觉。我问他要不要验脑──毕竟我知道脑肿瘤也可能是导致幻觉的病灶──但他说我的情况只要吃药就好。我不晓得这结论是从何判断出来的。那些白色的药丸吃下后会很睏,我晚上睡得比之前好,可是,那些幻觉遑论消失,连稍微减少也没有。 往后的一个月内我复诊了四次,每次都说着类似的废话,领取了相同份量的药丸便打道回府。我曾经想过转医生,但我求助无门,不知道其他精神科医生是否跟这庸医差不多。 结果第六次再访这精神科诊所时,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事实。 「护士小姐,不好意思,我丢失了药丸,麻烦妳再开一份给我。」 当我等待跟「触鬚医生」见面时,一个平凡的男人走进诊所,向护士说道。护士从接待处消失,大概是先请示医生吧,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装着药丸的透明胶袋。 是我吃了一整个月、同款的白色药丸。 「四百块。小心保管,别再弄丢了。」 男人点点头,神色落寞地接过,轻声说了一句话。 「其实这药半点效用也没有,我还是看到头上有那些东西……」 这句话像打雷一样,刺痛着我的神经。 他也看到? 他看到的异物跟我看到的一样吗? 我好想抓住他质问,可是我没有机会。护士叫我进诊疗室见医生。 「最近如何,仍看到幻觉吗?」 我正想回答说是,却赫然察觉一点。 我面前这个医生他从来没有瞄过我头顶。 我之前求诊的普通科医生,就算我说我觉得头上有什么异样,他也没有看过我的头顶一眼。 就连小雪也一样,我问她有没有看到我头上有什么东西,她视线没有往上移,只盯住我双眼。正常人听到这问题,应该本能地向上瞧吧。 他们没看,是因为他们早已看到。 每一个人都看到。 在路上低头走路、在交通工具上垂头滑手机的人,通通跟我一样,全部都看到头顶上有着令人作呕的异物。 他们只是装作没看到。 因为只要装作没看到,就能「正常」地过活。 「怎么了?」 医生的问题让我从思海中回到现实。 「没,没什么。」 「嗯。那你最近仍看到幻觉吗?」 我直视着医生双眼,找寻正确的答案。良久,我明白了。 「没有了,我想药物终于生效了。」 「那就好。」医生露出我从没见过的笑容。 我在诊疗室的镜子里,看到我头上那个布团缓缓散开,亮出一只长着尾巴和翅膀、外表有点像蜥蜴的怪物。 它抓住我的头发,露出轻蔑恶毒的微笑。 为了迴避它的眼神,我垂下头,闭上眼。 这样子我也能正常地过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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