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与香烟

第欧根尼变奏曲  作者:陈浩基

我揉揉眼睛,环顾四周。

我的左方耸立着一棵老榕树,根鬚从差不多有三楼高的树杈垂下。树干底下的红色路砖被树根挤得歪歪斜斜,两只麻雀正在啄食地上的颗粒。我的前方是一片小小的花圃,种满红色、黄色的小花──我不是植物学家,所以除了「小红花」或「小黄花」外,我找不到更好的名词来说明。右边不远处有一道栏栅,旁边有个两米高的金属牌子,上面以半褪色的绿色油漆写着「康乐及文化事务署管理.差馆上街休憩公园」,下方贴了数张撕去一半的卡通贴纸,大概是住在附近的顽童的杰作。我坐在老旧的木长椅上,呆看着空荡荡、只有两张长椅、一棵榕树和一个小花圃的公园。

当我回过神时,一个问题在脑海浮现。

我为什么在这儿?

我再次回头望向四周,就是记不起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长椅上。事实上,我连我从何时开始坐在这儿也不知道。

今天是星期几?

我看看手錶,日期显示是七月二十六日星期日,时间是上午十时零八分。我只记得上星期三赶着在休假前完成青少年滥药的专题报导排版,晚上十一时回家便睡,之后毫无印象。

这是失忆症?

我从裤袋掏出皮夹,熟悉的照片、身分证、驾照、信用卡、名片原封不动夹在本来的间隔里。我知道自己住在香港中环半山区坚道的嘉安楼七楼B座、在时事资讯杂志《Focus》的编辑部上班、半年前跟女朋友分手、父母和弟弟住在沙田、弟弟刚进大学修工商管理……我连远至小学二年级时跟邻班的死胖子干架、被他脱去裤子的糗事也记得,却想不起过去三天我如何度过。

我摸摸口袋,想看看手机的通话纪录,可是手机萤幕却漆黑一片。我按动电源钮,萤幕只闪动了一下,接下来我按多少次也没有反应。没电了?可是我记得上次检查电量时,萤幕左上角的电池符号还有结实的两格──啊,不对,那是四天前的事。幸好系在腰间的一串钥匙还在,我想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先回家,然后再作打算。

我站起身,走向公园外的行人路。虽然只是早上十时,但天气很热,太阳不算勐烈仍令我感到唇干舌燥。

好想喝一口冰冻的咖啡。

在大暑天,冰冷香滑的拿铁咖啡,从喉头灌下去的一剎,真是舒畅得笔墨难以形容。不,这一刻就算是摩卡咖啡、卡布其诺、爱尔兰咖啡、黑咖啡,甚至是茶餐厅那些酸得难以入口的三流咖啡,我也能喝上三、四杯。我的舌头渴求着咖啡的味道,身体每一个细胞也在唿唤着咖啡的香气。虽然我自问不是咖啡痴,但脑海里不断出现各式各样的咖啡,苦涩的、浓郁的、甘甜的、爽口的……我恍如几天没喝过咖啡,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翻遍全身的口袋,尝试找寻咖啡──当我意识到我的动作时,不由得停下脚步。奇怪了,为什么我会在口袋里找咖啡?难道我曾经买了罐装的咖啡,放进衣袋?即使失去三天的记忆,因为潜意识中仍保留了「口袋中有一罐咖啡」的片段,所以我才会这样做?不错,一定是这样子。Discovery Channel的节目好像提过,这种短期的失忆症状是可能自然恢复的,也许这是一个徵兆,我回到家便能把这三天的事情都记起来了。

只要走十五分钟,我便可以回到家。与其乘巴士回去,不如当作散步,好好思索一下。更重要的是,前方不远处有一间便利商店,我可以买一罐咖啡来止一止我的咖啡瘾。

好想喝咖啡。

「欢迎光临。」便利商店店员垂头看着杂志上穿得清凉的女模特儿,以平板没感情的声调说出公式化的四个字,连稍稍转个头、瞟我一眼的小动作也没有。便利商店里除了柜台后的店员外,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挨在放饮品的冰箱前抽菸。现在的小鬼真没教养,年纪轻轻便大模厮样在公众场所抽菸,把菸灰弹满一地。政府不是通过了法例,禁止在商场、餐饮店、戏院、甚至公园和一些公共场所里抽菸吗?我记得这家便利商店一向不容许顾客在店内抽菸啊?看样子那店员跟他们是一伙,让他们一边享受冷气一边吞云吐雾,不用在酷热的大街上晒太阳。真是混帐的小鬼。

那两个不良少年似乎看到我走近,稍微移开身子,我以不友善的目光向他们瞪了一眼,但他们没理会我。我打开冰箱的玻璃门,打算伸手拿我常喝的蓝山咖啡,却不禁呆住。

冰箱里,放满一包包的香菸。

我诧异地看着冰箱里的架子,从上往下,每一层也放着不同牌子、不同种类的香菸。有特醇的、薄荷的、特长的、浓味的、硬纸盒的、软包装的。每款香菸也整齐地陈列着,价钱牌更详细列明了产品的名称和折扣。香菸的包装上没有常见的警告字句,那些「吸菸可以致命」、「吸菸导致肺癌」和用来吓阻抽菸者的骷髅图片、X光照片统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颜色鲜艳的包装设计、详细的成分内容、以及斗大的品牌标志。

这是什么玩笑?这是电视台的整人节目吧?我望向店铺的角落,却没看到能容纳隐蔽摄影机的地方。旁边的冰箱依旧放满啤酒、汽水和果汁,唯独是本来放咖啡的冰箱给换上数百包香菸。我时常光顾这间便利商店,很清楚货品的编排,上星期这冰箱还是挤满罐装和瓶装咖啡的。况且,为什么把香菸放在冰箱里?香菸需要冷藏防止变坏吗?

「请问一下,」我走到柜台前,向那个心不在焉的店员问道:「冰箱里为什么放满香菸?」

店员抬起头,一脸不解的看着我,说:「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冰箱里放满香菸。」我怔了一怔,重复说了一次。

「香菸放在冰箱是理所当然的啊。先生你想要没冷藏的香菸吗?」店员站直身子,认真地跟我说。

「不,不是,」我搞不懂这家伙是装傻还是坊间推出了「冷香菸」而我不知道,只好改变话题:「我是想问,咖啡放到哪儿了?」

店员脸色一变,问:「先生,你说咖啡?」

「对啊,咖啡。三百毫升的罐装蓝山咖啡。」

「我们没有卖这种东西。」店员皱着眉,彷彿我问了个不应该问的问题。

「没卖咖啡?不会吧?我上星期才在这儿买过啊?」我双手撑着柜台,身子向前倾。

「没有!我们没有卖!犯法的事情我们不会干的!」店员提高声调,紧张地说:「先生请你离开,否则我要报警了。」

我完全不明所以,只看到店员拿出电话,作势要报警。我退后两步,看到那两个抽菸的少年正注视着我们,好像把我当成找碴的麻烦顾客,投以鄙夷的目光。我这个一等好市民竟然被两个不良小鬼蔑视?这是什么道理?

为免小事化大,我连忙离开商店。这间便利商店一定有问题。难道他们正在拍电影?抑或是某种测试?对,香港大学就在这儿附近,或许是心理学系的「社会实验」?我多走两步便停下来,期望有拿着问卷的女大学生走过来向我说明一切,可是我站了一分钟,仍没有人来拍我的肩膀。

在这一分钟里,我发现了更多怪异的现象。

我站在一间西式餐厅外。这间餐厅店面採用开放式的设计,既没有橱窗亦没有大门,在行人路旁设有点餐处,往商店进去便是半自助式的柜台,提供三明治和法式面包等简餐。这儿附近有不少这类型的餐厅,毕竟这一带有不少外国人居住。店里只有五、六位客人,疏落地坐在几张桌子前。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长者亦有小女生,有本地人也有外国人,但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正在抽菸。如果在西环街角的市井茶餐厅看到有顾客漠视政府禁菸条例,躲在一角抽菸便不足为奇,但这是位于中环半山区讲究格调的餐厅喔,为什么店员不阻止的?

我开始察觉周围的异常。一路上,我瞧见很多店子──尤其是餐饮店──里有人抽菸,就连街上也多了菸民,当中更有不少是小孩子。最夸张的是有数个穿着整齐童军制服的小孩,每人也叼着一根香菸,有说有笑的在我身旁走过。他们看来顶多只有十岁,而他们身后看来像领队的成年人亦咬着菸屁股。到底这三天发生什么事?菸草商发动政变,把所有禁菸的条例废除了吗?就算如此,街上也不会一下子多了一大批菸民,连未成年的小孩也加入抽菸的行列!我愈来愈感到焦躁,脚步也愈来愈快,从慢步变成急步,从急步变成奔跑。这个世界怎么了?我愈是焦急,就愈感到口干。

好想喝一杯咖啡。

当我跑到住所附近,看到那个熟悉的绿色标志,安心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家楼下有两间连锁式经营的咖啡店,一间是星巴克,另一间是太平洋咖啡。我不假思索地走进较近的星巴克,一边掏出皮夹一边对收款处的女店员说:「大杯装的冰拿铁。」

店员默不作声地盯着我,露出像是看到外星人的表情。

「小姐?」我拿出百元纸钞,再说一次:「我想要一杯大杯装的冰拿……」

我没把话说完,因为我突然发现这不是我认识的星巴克。柜台的另一端,有一位男店员正招待着两位衣着时髦的女生,他递给她们一个小盘子,盘子上有十数支香菸。我身后的六、七位客人,每人也拿着香菸──不,有些人把菸放在面前的菸灰缸,从容地阅读书本,或是在使用电脑。他们面前都没有咖啡,只有香菸。店里原来摆满供顾客选购的咖啡杯和咖啡豆礼品的架子上,通通给换成放水菸壶、菸斗、滤嘴和菸丝等等。告示板上写着「本日特选香菸:佛吉尼亚州菸草,阳光晒制」,餐牌上则列明「原味」、「特醇」、「超醇」、「薄荷」、「丁香菸」等等的价钱,还分「Tall:十二支」、「Grande:十六支」和「Venti:二十支」。从柜台后的机器流出来的不是咖啡,而是颜色深浅不一的菸丝,店员们以熟练的手法,把菸丝放在一张张菸纸上,加上滤嘴卷成「新鲜」的香菸。

「先生……?」女店员把看傻了眼的我叫住:「请问您点什么?我听得不大清楚。」

「啊……」我结结巴巴地说:「请、请问一下,你们这儿卖的是香菸?」

「当然了。」女店员微微一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们本来不是卖咖啡的吗?」

女店员脸色一沉,说:「您说的是……咖啡?」

「对,咖啡。我上星期才喝过你们的卡布其诺和双份的浓缩咖啡。」我感到这个环境的怪异,于是小声的说。

女店员没回答,她脸上虽然极力保持笑容,但眼神十分犹豫。她叫我稍等一会,不到半分钟店长来到我面前。我认得这位店长,过去每次光顾我也看到他在柜台后工作。看到认识的脸孔,我稍感放心。

「您好,我是本店的店长。请问您有什么需要?」这位高大的男士微笑着说,语气却带着威逼感。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轻声说道:「只是想问一下,你们一直也是卖香菸的吗?」

「是的,我们的美国总公司在四十年前已经开始贩卖香菸了。」

我感到一阵晕眩。「你们不是卖咖啡的吗?」

「我们公司从来没有贩卖任何跟法律牴触的产品。」店长依然和颜悦色,但说话的态度明显改变了。

「卖咖啡是犯法的吗?」

「当然。」他直视着我双眼,好像在质疑我为什么明知故问。他说:「香港和世界各国一样,禁止贩售咖啡。先生您是从外国回来的吗?我知道某些欧洲国家的香菸店或酒吧容许贩卖摩卡,可是这儿是香港。」

我实在搞不懂!什么时候咖啡变成违禁品了?这三天发生了什么事?

「天啊,只不过是咖啡罢了,又不是古柯硷!」我再没法沉住气。

「古柯硷?」店长表情略带讶异,说:「虽然政府有管制,但吸毒没犯法啊。相比之下,摩卡的祸害大得多了。」

咖啡比毒品更有害?吸毒不犯法?我瞪大双眼,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一回事!」我忍不住大嚷:「你们明明是卖咖啡的吧!别骗我!上星期你才亲自卖给我一杯卡布其诺!我记得很清楚!你们是串通来戏弄我吧!」

店长的笑容消失,怒目而视,朗声说:「我们是正当生意,从来没有卖咖啡!你把我们当成药房还是咖啡贩子?请你离开本店,不要骚扰我们的客人。」

店长的话引起所有顾客和店员的注意,他们都放下手上的书本或工作,定睛地看着我。从他们的目光,我感到自己成为了不受欢迎的人物……不,根本不能称为「人物」,对他们来说我是个「异类」。我心中的不安像雪球般愈滚愈大,我彷彿踏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我不敢把视线移开,只好往后退,推开玻璃门,逃到街上。

站在大街,瞧着四周的景色,我丝毫感觉不到真实感,一切就像是梦境。行人路、灯柱、路牌、商店、汽车的噪音、废气的气味,我明明对身旁每一样事物感到熟悉,却又充满置身陌生环境的错觉。星巴克的招牌中,下方本来写着「COFFEE」的地方替换成「TOBACCO」,不远处的太平洋咖啡店,商标中央那杯冒蒸气的咖啡变成一支冒烟的香菸。抽菸的路人一个又一个路过,我总觉得他们都在偷看我,怀疑我跟他们不是同类。

过去三天世界给改变了,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改变了。人们的记忆和常识给偷换,灌输了「香菸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咖啡对人类有害」的想法。

还是这个世界根本不是我本来的世界?

搞不好这儿不是香港……不,这儿不是地球,而是一个和地球相似的星球?

我其实没有失忆,而是被外星人掳走,花上三天给带到这个有少许差异的环境,目的是观察我的行为和反应?

抑或这是平行宇宙?电脑的虚拟空间?美国政府阴谋下的实验场?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只想逃出这个诡异的空间,可是我无力离开。不知怎的,这一刻,我仍然渴望再次尝到咖啡的味道。如果下一分钟这个世界会崩溃、这个星球会毁灭、我的肉身会死去,我希望在消失前能嗅一下咖啡的香气。我隐约觉得,「咖啡」是这个困局的出口,即使理智告诉我这种想法毫无理据可言。

哪儿可以找到咖啡?

──你把我们当成药房还是咖啡贩子?

我想起店长的话。「咖啡贩子」是什么鬼东西我不清楚,但「药房」两个字却听得明白。这个世界里,因为咖啡是受管制品,所以在药房能买到吗?即是说咖啡有药用价值?我记得路口转角有间小小的药房,值得试一试。

三步併成两步,不一会我已来到这间药房前。细小的店子里只有一个穿汗衫的大叔在顾店,在玻璃柜台后托着腮打呵欠。

「要什么?」他看到我走进店里,满不在乎地问道。

「请问有没有……咖啡?」我略带迟疑,但还是说出了来意。

那大叔先是一愣,望向店外,又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

「什么咖啡?我们没有。」大叔回答道,可是我觉得他的态度并不像之前的便利商店店员和咖啡店店长,似乎在等我追问。

「没有吗?可是我真的很需要咖啡……」

「笨蛋,」他压下声音,说:「别那么大声。咖啡前咖啡后的,想你也不是条子。你想要什么货?」

我喜出望外,看来找对门路了。「任何一种咖……任何一种货也可以。」

「我只有M和C。本来我不做生客的生意,但最近手头紧得很。」

「M和C?」我奇道。

大叔稍稍皱眉,说:「摩卡和卡布其诺啊!你不是外行吧?」

「啊,啊,那摩卡便可以了。是罐装还是瓶装?」

「哪有什么罐装瓶装!」大叔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像药丸塑胶袋的小包,说:「一包三百。」

「我要的是咖啡啊!你给我这一小包是什么?而且还这么贵?」我大惑不解。

「你要摩卡嘛。」他把胶袋翻过来,原来背面是透明的──小包里面是十数颗咖啡豆。

「啊!真的是咖啡!」我难掩兴奋的心情,即使价钱高昂,也心甘情愿付款。我想这是衣索比亚的摩卡咖啡豆,Ethiopian Mocha一向是顶级产品。只是看到咖啡豆的模样,我已经彷彿闻到咖啡的芳香,心底那股渴求咖啡的慾望要从胸口迸发出来。

当我掏出三张钞票交给对方时,两个短发的男人突然冲进店内。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肩膀已被其中一人抓住,手臂被扭到背后,我的头给按到台面。

「干什么!」我意图挣扎,但那男人力气很大。大叔想往店里逃走,但另一个男人一步便跨过柜台,把他压在地上。

「我们是警察,现在怀疑你们正在进行咖啡交易。你可以保持缄默,但你所说的话可能被记录并成为证供。」我背后的男人冷冷地说道。我侧着头,看到这两个警察的样子──我认得他们,他们是刚才在星巴克的顾客之一。

「放开我!只不过是咖啡而已!你们都是疯子!」我用力反抗,可是没法挣脱。

「你不安分一点我便多控告你一条『拒捕袭警』。不知道是你们倒楣还是我们走运,上班前抽支菸也侦破一桩咖啡贩卖。」

「跟我无关!」大叔喊道:「是这家伙拿这包东西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躲在角落看得一清二楚,检查一下胶袋上和钞票上的指纹,你便没得抵赖。支援很快便到,到时搜一搜,我才不信会搜不出什么。你还是省口气,想想如何向法官求情吧。」

结果,我仍没搞清楚状况便给押上警车,给送到中区警署。我茫然若失地呆坐着,待了两三个钟头后,有两个年轻的警员带我到一个小房间做笔录。

「先生,藏有这么少量的咖啡,罪名不会重,」替我做笔录的警员跟我说:「顶多是罚款了事。不过我需要你的供词来指证那药房老闆贩卖咖啡,所以希望你跟我们合作。」

我默不作声,盯着面前二人。这是一个什么荒谬的世界?喝咖啡有什么罪?为什么我想喝杯咖啡,却弄得如此下场?桌子上放了一包香菸,是我刚坐下时警员们放在我面前的。抽菸不是比咖啡更有害吗?那又为何容许?我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

「老兄,」另一位个头较高、一脸恶相的警员说:「你可以聘用律师,但老实告诉你,即使律师在场也没法帮你。我们对你犯的罪没有兴趣,主控官可能连起诉也省掉……」

「罪?我有什么罪?」我按捺不住,高声说:「你们都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小孩可以抽菸,吸毒没犯法,但喝杯咖啡却被当成罪犯!到底为什么?我上星期还在喝摩卡、在喝拿铁,每一间餐厅也在卖黑咖啡!为什么才几天光景,咖啡便和罪犯扯上关系了?混帐!我要回去!我要离开!」

两位警员表情变得严肃,高个子说:「我们是警察,不用跟你辩论什么歪理,亦没责任和你研究法例的细节。我们的时间很宝贵,才不想在你这种有咖啡瘾的人渣身上浪费时间。你要是不识相一点,我可以拘留你四十八小时,慢慢招唿你,到时看看你愿不愿意说老实话。」

「实话!我句句也是实话!妈的!」我看到桌上的菸包,火上心头,一把抓起掷向他们。手心传来一股奇妙的灼热感,但我没时间多想,高个子警员把我的领口揪住,把我推至墙边。

「袭警!你他妈的好大胆子!」他打了我小腹一拳,但我不甘示弱,忍住痛用额头狠狠的撞向他的脸上。对方一拳朝我脸庞挥过来,我脚下一滑跌坐地上,他的拳头落空,打在玻璃窗上,碎玻璃散满一地。

「你们在干什么!」房门突然打开,一位像是高级警官和一位西装笔挺的老头走进房间。那个恶警似乎没听到上司的制止,往我的腮帮子再补一拳,在我昏过去之前,我看到那老头和警官冲过来分开我们,混乱中玻璃碎片刺中了某人的手臂。那个在手錶旁边、手腕上的伤口是我最后看到的情景,接下来漆黑一片,我失去知觉。

「你终于醒来啦。」

睁开眼睛,我发觉自己身处于一间像是私人病房的房间内,躺在床上,右手手臂插了点滴。那个西装笔挺的老头站在床边,他现在披上了白袍,一副医生的模样。

「你……是谁?我在哪儿?」我问道。

「我是陆医生,这儿是菲腊专科医院。唔,情况有点复杂,要花点时间来说明。不过,让我先给你这个吧。」老头递给我一个纸杯,一阵香气传来。

「是咖啡!不犯法吗?」我大喜过望。

「喝咖啡犯什么法?」他笑道。

太好了,我回来了,回到本来的世界了!我犹如久旱逢甘霖似的大口喝着,可是,我预期中的满足感却没有丁点儿。我之前明明渴求着咖啡的味道,为什么现在却没半点感觉?

陆医生似乎看穿我的疑惑,说:「这杯咖啡和你想像中的不同吧?这也难怪,毕竟那是治疗的作用。」

「什么治疗?」

陆医生摸摸灰白色的髭鬚,说:「先声明一点,这次事件你可不能追究责任,你之前签了字,我们不会作出赔偿。不过,院方会负责任做全面的善后处理。」

「签什么字?什么责任?」这老头总是在自说自话,到底他是如何把我带回这个世界的?

「这份合约。」他拿出一个厚厚的公文袋。接过纸袋时,我看到他左手手腕包扎了绷带,我想那是在警署时被玻璃割伤的吧?

我打开公文袋,在文件的第一页下方看到自己的签名。我的视线向上移,看到上方的文字──「IC实验戒菸疗程」。后面的数十页都是法律条文,说明参加者要自行承担参与这医疗试验的风险,但同时无须支付任何费用云云。

「什么是『IC实验戒菸疗程』?」

「IC是Insular Cortex的缩写,即是大脑里的岛叶。你上星期参与了我们的实验疗程,尝试戒掉菸瘾。」陆医生说。

「参加疗程?我有菸瘾吗?我是因为参加实验所以给丢到那个奇怪的世界,让你们观察我的反应吗?」

陆医生微微一笑,说:「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分别是『对,你参加了疗程』、『你有菸瘾』和『你从没有到过什么奇怪的世界』。」

我呆呆地看着陆医生,完全不理解这情况。

「虽然你上星期四参加疗程时我已说过一遍,但你大概失去部分记忆,我只好再说一次了。你不知道人类为什么会上瘾吧?」

我摇摇头。

「尼古丁或古柯硷这类物质会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让人感到愉悦,然而一旦使用这些毒物,平时的多巴胺分泌便会减少,当分泌不足时大脑便会驱使人做出行动,找方法摄取尼古丁或古柯硷──这便是菸瘾或毒瘾的形成。」陆医生坐下来,说:「有研究指出,负责把『渴望』变成行动的便是大脑中的岛叶。我的治疗理论就是利用药物更动岛叶的运作。我不奢求完全禁绝岛叶对渴望的操作,只是改变渴求的对象,代替像尼古丁这种对身体有害的物质。只要利用药物,配合类似催眠的指令便可以办到。参与实验者根据饮食习惯分成四组,採用四种常见无害的食品作替代方案,分别是巧克力、可乐、辣椒、以及……咖啡。」

「咦?」我听到「咖啡」时不由得唿叫一声。

「治疗成功的话,只要三天便可以让一个人忘记对香菸的渴求,当菸瘾发作时只要吃巧克力或喝咖啡便能止瘾。这不是对抽菸者、吸毒者、酗酒者的喜讯吗?」

「即是说,我本来并不喜欢咖啡?」我问。

「应该说,你上瘾的不是咖啡,是香菸。」陆医生说。「根据纪录你和普通人一样,每天或隔天也会喝喝咖啡。」

我突然明白了为何早上在口袋找「咖啡」──当时我一定是惯性地找香菸!

「原来我对咖啡的渴念只是菸瘾的替代品……但那些警员和咖啡店又是怎么一回事?是疗程一部分吗?」

陆医生没回答,从口袋掏出一支墨水笔,在公文袋上写了个「十」字,说:「我刚才干了什么?」

「你用墨水笔写了个『十』字,怎么了?」

「你为什么知道我用墨水笔写了个『十』字?」

「我看到啊。」这老头当我是小学生吗?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你知道这是『墨水笔』,我刚才的动作是『写字』,写出来的是个『十』字?」

我答不上腔,只能说:「我……我学过嘛!」

「假设有一个外星人,他看到我刚才所做的事,大概会说我拿了一根棒子,在一个平面上挥动,产生一个两条直线相交的符号。」陆医生缓缓地说:「我们对事物的认知,都是基于经验和常识,由大脑来分析。如果认知出错,便无法理解现实,更坏的情况是把现实诠释成另一种现实。」

他把墨水笔放到我面前,说:「如果你的大脑告诉你,这一支不是墨水笔而是吃饭用的叉子,你能分辨真正的叉子和墨水笔吗?」

「墨水笔能写字,叉子只能用来吃饭啊!」

「那如果你的大脑告诉你,我刚才的动作是『吃饭』,你又分得出来吗?」

剎那间,我弄懂了陆医生的话,一阵寒意从心头涌起。我战战兢兢地说:「你是说,我今天一直把咖啡当成香菸了……?」

「我们在你昏倒时已替你注射药物做逆向治疗,回复你的菸瘾,你的『症状』已经消失。」陆医生说:「不过你说得对,你今天一直把香菸和咖啡搞混了,有点像威而钢令服用者误把绿色看成蓝色的情况。」

我讶异地聆听着陆医生的解释。

「一般实验者只会忘记『自己有菸瘾』这事实,以及将对香菸的渴望转为对咖啡的需求,但我们察觉有部分人失去更多的记忆,以及对香菸的认知产生错觉,变成『短暂失忆』和『认知失调』等严重副作用。」陆医生神色略带尴尬,说:「很不幸地,院方弄错文件,让你没有做检测就出院,于是我们今天一直在找你。当追查至你家附近,知道你大闹咖啡店后被抓到警署,我便赶紧联络相熟的警官帮忙。」

菲腊医院就在差馆上街附近,我一定是出院后浑浑噩噩地走到那个公园去。周日早上十时多,难怪满街也有人抽菸……不,喝咖啡啊!

「慢、慢着!」我突然发现有些不妥。「纵使我把咖啡都看成香菸、喝咖啡当成抽菸,买卖香菸并不违法啊?」

陆医生不好意思地抓抓稀薄的头发,说:「你的情况十分特殊。先告诉你一点,大脑中负责理解一项事实的部分,和构成语言的部分是分开的。」

「嗯?」

「理解他人说的话和分析看到的影像,分别由颞叶的韦尼克区及枕叶的视觉联合区负责,而构成语言、让一个人正常地说话得依靠额叶的布洛卡区。把咖啡放到你面前,你会看成香菸,当你想说香菸时,却会说出咖啡。问题是,当你想说咖啡时,却说了另外的东西。」

陆医生站起来按着了房间角落的电视,说:「我以医学理由向警方拿到他们盘问你的录影带,也多亏这片段,我才能掌握你的情况,做出诊治。」

画面里出现那两位年轻的警员,桌子的另一边是我,我面前有一杯热咖啡,而不是记忆中的菸包。即使这个细节已叫我吃惊,接下来扩音器传出的声音才令我瞠目结舌。

『你们都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小孩可以喝咖啡,抽菸没犯法,但吸毒却被当成罪犯!到底为什么?我上星期还在抽大麻、在注射安非他命,每一间餐厅也在卖古柯硷!为什么才几天光景,毒品便和罪犯扯上关系了?混帐!我要回去!我要离开!』

「你把咖啡当成香菸、香菸当成毒品、毒品当成咖啡,而你说话的机制却又碰巧相反,把咖啡说成毒品、毒品说成香菸、香菸说成咖啡。天晓得你会不会把氯胺酮看成卡布其诺,把古柯硷说成薄荷香菸。验血报告显示你没有滥用药物,为什么你的意识让『毒品』参一脚我便不得而知了。」陆医生耸耸肩。

我上星期三离开办公室前的景象浮现眼前。

「我……在《Focus》当编辑的……」我掩面扶额,哭笑不得地说。

「是那一本时事资讯杂志吗?」

「我上星期的工作,就是撰写毒品问题的专题报导……」

「哦?看来患者的某些记忆片段会直接影响认知失调这项副作用……」陆医生自顾自地说道。

「天哪!」我突然惊觉自己干了什么。「我到药房买咖啡、不、毒品,那家伙给我的是摩卡……即是……大麻?」

「对喔。」陆医生点点头。

「糟糕了,我真的犯了刑事罪行!我还在警署袭击警察……我会被炒鱿鱼吗?我要坐牢吗?啊……我要找律师……」我慌张起来。

「别担心,我会替你呈上精神报告,警方不会提告。」陆医生亮出笑容。「我在这方面总算有点权威。」

我舒一口气。

「幸好陆医生你及时赶到,否则我要不明不白的进监牢了。」我带着歉意,微笑道:「我还害你的手腕受伤,真是过意不去。」

「什么手腕受伤?」

「你左手包扎了绷带嘛,是之前在警署被玻璃割伤的吧?」

陆医生看看手腕,顿了一顿。他把绷带解下,放到我的耳边。

「滴答、滴答」

「我想,」陆医生说,「你的治疗还有点问题要解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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