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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第欧根尼变奏曲 作者:陈浩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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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从电话听到阿雪那慌张的声音,我便知道大事不妙。 「妳别乱动,我立即过来。」 我赶到阿雪家,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只见阿雪失神地跪坐在客厅正中,满手血红。在她跟前,阿雪的姊姊阿心躺卧在血泊之中,旁边还有一柄八吋长的刀子。 「嘎!」阿雪好像没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她抬头时发出怪叫,双手抓起那柄染血的刀子,颤抖地将刀尖朝向我。 「阿雪!是我!是我!」 阿雪愣了愣,刀子随即往下掉,然后面容扭曲,嚎啕大哭。我立即关上大门,确保没有邻居听到声音,再走到阿雪身旁,紧紧抱住她。她在我胸前号泣,令我的T恤沾满她的泪水──还有阿心的血。 我环视四周,这情况真是太糟糕了。 阿雪是我的女友,我们交往两年,相识纯粹出于偶然。我们住在同一幢大厦,两年前电梯故障,我跟她被困电梯内,没料到这意外造就了一段恋情。阿雪和姊姊阿心住在三楼,房子是她们去世的父母留下的,而我住在五楼,不过我只是个劏房[尺寸很小的分租房间。因为香港房价飙涨,部分房东为了谋求最大利润,将房子分割成更小的空间出租,每个房间面积往往不足一坪。]租户。虽然今天的社会不再讲求门当户对,但阿心对我诸多挑剔,对我的职业颇有微言。我在电脑商场当推销员,收入不稳定,阿心便经常指桑骂槐,讥讽我三十岁还要住劏房。其实阿心根本没资格小看我,她自己也是个无业游民,就是靠阿雪在旅行社当文员的薪水生活。我听阿雪提过,她们父母知道大女儿不务正业,所以指明房子由阿雪继承──他们怕两脚一伸后,阿心便会变卖房子花光积蓄,害自己和妹妹流落街头。 两位老人家真有先见之明。 阿心是个控制狂,对阿雪诸多管束,自己却挥霍度日,不时即兴到外地旅游,两姊妹经常吵架,我总害怕有天会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我没想到事情会糟到如斯地步。试问谁想得到姊妹间也会萌生杀意呢? 或者是我太天真吧。 我好不容易安抚了阿雪,面对阿心的尸体,不得不想方法收拾这烂摊子。 报警不是选择之一。我才不要让我的阿雪坐牢。 我只能想方法弃置尸体,令阿心消失。 可是,在这个人口密度高得要命、监视器镜头多如繁星的城市里让一个人──和她的尸体──消失,实在太困难了。 我盯着尸体,苦思一个钟头,勉强想出一个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就只能试试看。 我将计画告诉阿雪后,她再次露出震惊的表情,但她只能同意。 她很清楚,事件一曝光,未上法庭媒体便会将她塑造成冷血的杀姊凶手,她的人生就完蛋了。 翌日中午,我租了一辆白色的日产客货车,到北角的夜冷店[即二手店。]买了一台看起来满簇新的绿色冰箱。那老闆人很好,用封箱綑膜把冰箱綑住,看起来更像新货。我付过钱后,打开客货车的尾门,铺上斜板,有点狼狈地用手推车把冰箱推进车子里。三十分钟后,我回到坚尼地城我和阿雪的家附近,穿上准备好的工人服,戴上假发、假鬍子、帽子和眼镜,期望这伪装能瞒过大厦管理员耳目。 「送货,三楼D座姓马的。」我推着冰箱,压下声线对管理员说。他戴着老花眼镜在看马经,瞄了我一眼便示意我继续走。 唿。 我家大厦日间管理员是个有点煳涂的老伯,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我一直觉得管理公司该换个正常一点的员工,可是这一刻我却对他的存在深深感激。假如是精明的管理员,大概要我出示身分证用作登记,尤其近日附近有不少闯空门的案件发生,管理公司有下指示。万一我真的被要求出示身分证,我只好推说皮夹遗留在车子里,货车停得老远,一来一回很花时间,逼老头放行。还好我不用说这种鸟藉口。 我在电梯一直垂着头,以防镜头拍到我的样子。到三楼阿雪家门前,甫按下门铃,大门便应声而开。 门后是穿着阿心衣服的阿雪。 阿雪和阿心的外貌相似,只是阿心平日戴着一副圆形眼镜,把头发绑成一个髻,而阿雪习惯将长发散在肩上。这刻戴上眼镜、扎了发髻的阿雪,乍看犹如死去的阿心。 我将新冰箱放在客厅一旁,再将阿雪家原来的白色冰箱放上手推车。两个冰箱尺寸差不多,但白色的较重──因为里面放着阿心的尸体。 昨天我将阿心的衣服脱光,在浴缸放血后,用三个黑色垃圾袋将尸体包好,再塞进冰箱里。还好阿雪家的冰箱够大。 我跟阿雪确认计画的后半部后,便独个儿推着白色冰箱离开。经过管理处时,煳涂老伯还说了句「这个街尾夜冷店应该会收吧」。 我将冰箱放上客货车后,关上车门,再小心翼翼地从冰箱拖出阿心的尸体。万一垃圾袋破了洞,流出血水,那便很麻烦。幸好那三层垃圾袋够厚。 我把尸体塞到车厢一角──看起来就像包着黑色塑胶袋、很普通的杂物──再开车到中环结志街垃圾收集站,把冰箱丢弃。或者有清洁人员会将它送去夜冷店赚它几百块,甚至放在员工休息室使用,总之有不知情的人接手,那便消除了一项证物。 解决冰箱后,便要处理尸体。我开车到租庇利街中环街市旁,等了十五分钟,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挽着一个名牌手提包、装扮成阿心的阿雪正急步向车子走过来。 我打开车门,阿雪迅速上车,我便立即开车。 「还好吗?」我问。 阿雪点点头。「管理员以为我是姊姊,还问我今天是不是又出门旅行,我便点头示意,没出声。」 好,那正好。 车子经过红隧时,阿雪已将身上的衣服换下,穿回她放在包包里自己的衣服。我让她在油麻地下车,叮嘱她留在家里,等我回来。 「记得别搭电梯。」我再三提醒她。电梯的镜头没拍到她外出,假如拍到她回家,那就留下难以抗辩的证据。 阿雪离开后,我将车开往西贡,余下的便是将尸体丢进大海了。 我在车子里一直等到深夜,等待期间进行了准备作业。我替车厢铺好两层防水帆布,再谨慎地打开垃圾袋。由于尸体在冰箱冰了半天,意外地没有什么臭味,不过我还得小心血水或体液沾到车厢。替阿心穿上之前阿雪脱下的衣服相当困难──因为阿心四肢成屈曲状──但我还是完成了任务。我用两条很粗的索带扎住尸体脚踝,再用铁炼穿过去。之后将尸体塞回三层垃圾袋便大功告成。 凌晨一点,确认附近没有人后,我便将尸体拖出车外,用手推车推到海边。在微弱的灯光下,我将装着砖块的帆布袋绑上系着尸体的铁炼,用小刀在垃圾袋上刺几个小洞,再将尸体丢进漆黑一片的大海。砖块会令尸体沉到海床,留下破洞的垃圾袋会让海水和生物钻进去侵蚀尸体,也让微生物产生的气体能顺利排出,不会令尸体浮起。除非碰巧有潜水员留意,否则尸体被发现时,已化成难以查证死因的白骨。 我驾车离开西贡,一路回去港岛时,一直对未来感到忧心。 我们将阿心伪装成出门旅行失踪,而之后便要考虑什么时候报警。姊姊消失了,妹妹不可能不闻不问吧。一星期后,阿雪一定要报警。我最担心的是阿雪的谈吐表现会不会令调查人员起疑──这类案子露出破绽的地方,九成不是环境证据,而是犯人的表情。 我只好在接下来一个星期好好训练阿雪了。 这真是个糟糕到极点的计画,我本来的设计明明排除了这些不确定因素的。 就在我将刀子刺进阿心胸口的剎那,我已设计好一个更简洁更少破绽的做法。 我和阿雪打算结婚。当我们告诉阿心时,她一如我们所料,十分不高兴。 但我后来发现,原来我一直误会了她讨厌我的理由。 某天我在阿雪家帮忙打扫时,在阿心的床边发现一本笔记簿。里面写着一堆很恐怖的计画。 杀死阿雪的计画。 里面有一堆毒药的名字、模仿阿雪字迹撰写的遗言、阿雪的保险单号码和资料等等。 我一开始以为是阿心用来发洩的戏言,但看到最后一页,我便知道这是真的。 笔记簿夹着地产公司的传单,还有这一幢大厦其他房子的成交纪录。 阿雪这个四百呎[约十一坪。]的房子,因为西港岛线地铁通车的关系,楼价已突破六百万[约二千五百三十万台币。]。阿雪一死,做为唯一亲人的姊姊便拥有继承权。然而,我跟阿雪结婚,阿雪很可能将我的名字加进屋契,就算她没这样做,只要我们有了孩子,阿心也会完全失去财产的继承权。 我拿走了笔记簿,待到阿雪在公司加班的一天,直接跟阿心对质。 她看到笔记簿时,脸色发青,但之后便恼羞成怒,以荒谬的理由指责我这个外人抢夺本来属于她的家产。当我说我会拿笔记簿给阿雪看时,她竟然从抽屉拿出一柄八吋长的刀子,向我刺过来。还好我眼明手快,夺去刀子,将她制伏。 「哼,你以为你赢了吗?我呸!阿雪是我的妹妹,就算她再讨厌我,她还是会听我的!因为她就是无法反抗我!她一辈子也得活在我的阴影下……」 阿心说得对。我凝视着她,发现真正的解决办法只有一个。 我今天不干掉她,他日她便会对付阿雪、我,甚至我们的孩子。 我用枕头压着阿心的脸孔,一刀插进她的胸口,她在枕头下的低沉喊叫不过短短几秒,房子便回归平静。最近这附近经常有小偷钻窗户偷窃,这正好可以用来伪装。我把环境布置成犯人闯空门却遇上户主,错手杀人后落荒而逃。 在这个人口密度高得要命、监视器镜头多如繁星的城市里让一个人消失,实在太困难了。嫁祸给不存在的凶手较容易。 我换上平时放在阿雪房间的干净衣服,沿楼梯回到自己的劏房。我庆幸之前也是走楼梯到阿雪家,没有在电梯的监视器留下纪录。 我本来的计画是,跟阿雪一起发现尸体,再一起向警方报告。虽然阿雪讨厌阿心,但阿心被杀,她一样会伤心欲绝,警方不会认为她是凶手,而我有不露马脚的自信。 或者该说,就算有精明的警察识破一切,我也能确保阿雪不会遇害。只要阿雪安全就行了。 可是我没料到阿雪提早回家。 我刚回到房间,阿雪便打电话给我。她主管让她提早下班,令她失去在旅行社加班的不在场证明,她更笨到走进凶案现场,拾起凶刀,让自己沾满一身血。 连煳涂管理员都知道她们姊妹不和,她毫无疑问会变成头号嫌犯。该死的。 逼不得已,我只好用这种冒险的方法去弃置尸体。 明天阿雪一定会后悔,认为自己应该报警。可是如今骑虎难下了。 「……她一辈子也得活在我的阴影下……」 我想起阿心的这一句。 该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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