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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四病室 作者:巴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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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一日(星期四) 下午一点钟我搬到医院里来了。一个看护拿着一块牌子引我到三等病房去。我跟着她从登记处出来,顺着一条石板铺的路,穿过两道门,拐了三个弯,走进一个小小的院子。看护是一个高身材的少女,腿长,脚步下得急,这条路不用说是她走惯了的。我却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这天上午落过一阵雨,石板还有点滑,我不惯走这种路,何况右手还提着一大包衣物,我差一点跟不上她了。看见这个小院子,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我想应该是这里了。那个大房问的黑漆门上挂着“第四病室”的木牌。院子里有一丛芭蕉和十多株芍药。 看护沿着石板路走进第四病室去了。我跟在她后面。 跨进那道两寸多高的门槛以后,我得到第一个印象:到处都是床和人。正对着门有一张条桌,桌上放了一堆纸件、钢笔和墨水。我跟着看护走到条桌前面,她把我介绍给坐在那里的一位穿蓝色旗袍、烫头发的中年女人,她称她做“汪小姐”,把手里的牌子交给她,就匆匆地转身走了。 汪小姐站起来,一面看牌子,一面问我:“陆先生胆囊发炎?”我答道:“是。”她又问:“陆先生自己带铺盖来吗?”我答道:“没有。”她便解释地说:“这里铺盖少,病人多,洗得不勤,不大干净。自己带铺盖来,好一点。”我说。我以前不晓得。一我心里倒想:“住在医院里,还怕什么不干净!” 她不再问什么了,就指着右边角落里一张空床铺对我说;“床已经铺好了,就是第五床,请过去休息罢。”她微微一笑,便把头掉开了。 我抱着我的一包衣物,穿过病床中间窄小的过道,走向她指给我的那张病床。第五号,一块黑底白字的洋铁号牌挂在床头白粉墙上,不会让人看错。好几双陌生的眼睛把我一直送到第五号病床。 床上铺着白布被单,是新近洗过的,不过上面还留着一块饭碗口一般大的黄色药迹。这使我想起了汪小姐的话。床头靠着墙,左面挨近第六号病床,右边靠近第四号,不过中间各有一条过道,各隔着一个小小的方木柜,那是靠着床头白粉墙安放的。左边柜上放着两个吐痰的杯子和两把茶壶,显然是给我们两个人分用的,第六床的柜子被铁架占去了。方柜下面有门,里面分两隔,全空着,可以存放我带来的衣物。床下有一个方凳,凳上放着一把起了一点儿锈的便壶。 我不需要别人给我解释,便知道在我住院的期间,我可以自由使用的东西就只有这么一点儿。我再看脚下,这是一片阴湿、污黑,不十分平坦的土地;我又往上看,上面没有天花板,屋顶相当高,两边墙上各有两堵通气的高窗,两边木壁上各有两排可以撑起、放下的格子窗,糊窗的白皮纸破了,就不曾重糊,现在成了麻雀米往的航路。这间病房比尤大夫家的病室差得太多。不过它并没有使我失望。这是三等病房,每天只收三十元住院费,即使连伙食费连普通医药费都算在内,比起最下等的旅馆最坏的房间也便宜些。在这里住上两个月,我负担得起它的全部费用。所以我感谢尤大夫把我介绍到这个医院来。 我把衣包放在床上,打开它,拿出肥皂、牙膏、牙刷放在柜上,把脸帕挂在脸帕架上(柜子的一边钉得有一个脸帕架),把别的衣物塞在柜子里面。柜子并不大,不过我带来的东西也不多。 做了这些事情以后,我感到了一点儿疲倦。我觉得头发晕,想躺下来休息。我便脱下学生服折好,放在枕头底下,把枕头垫得高高的;我穿着绒线衫睡在被窝里,一面随意地看我的四周。那些病床,那些病人,那些陌生的面孔,那些新奇的声音渐渐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这一排一共有四张床,号码是从四到七,都是床头靠着白粉墙的。在我的脚下是第十二床,床头朝着我的脚,它的左边也有一张床,那是第十一号,每张床的右边靠近床头都有一个放东西的方木柜。 我正在这样地移动我的眼光,忽然一个不熟悉的声音从我的左面送过来。 “先生,请吃饼干。” 我惊讶地侧过头去看。说话的是第六床的病人。他伸出光光的右膀拿了一块饼干放在嘴里嚼着,胸前被单上正摊开一包饼干。他的眼光从饼干上移到我的脸上来。 “我不饿,谢谢你。” “你不要客气啊,我是吃不完的。” 他说着,又好像在笑。他的脸带红黄色,看起来很年轻,又健康。他的五官端正,只是眉毛和眼角都往上斜,成了倒八字形,有点儿像戏子上装后的眉眼。这给他那张朴实的农民脸上涂了一点儿怒容。他的左膀高高地举起来,上面缠着绷带,从肘拐一直缠到手腕,只露出一只手,手指弯曲着,被吊在一个铁架上,这个简单的铁架就放在方木柜上面,而且是用麻绳绑牢了的。 “你的左膀?”我的眼睛望着铁架,嘴里吐出了这半句问话。 “跌伤的,骨头跌断罗,”他说着,也看了一眼自己那只跌断的手臂。 “怎么跌断的?”我又问一句。 “我跟我们库里一个同事,坐三轮卡到花溪去玩。司机真混蛋,才走了一公里,就把车子开翻了,我们两个都受了伤。我过了好半天才醒转来。一脸一身都是血。先抬到陆军医院,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勤务兵照应,病人要茶要水都不方便。我住了两天。这里有病床,我就搬过来。”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他说得慢,说的是普通话,不过带着浙江人的口音,吐字并不十分清楚。他的身子躺得笔直。说话的时候他只微微动了动右膀,脸稍稍向我这面偏了一下。 “你住院几天了?”我在他停了嘴、包好饼干的时候,问他。 “今天第七天了,进来的时候说是两个星期就可以接好的,”他说,一面把饼干放到方木柜上去。“真苦,动都不能动一下,”他解释地添上一句。他的两道浓眉皱得更紧了。 “不要紧,苦两天就会好的,”我这样安慰他。 “说不定啊。第一床那个人睡了两个月了,还没有听说要取石膏架子。我连石膏都没有上,”他指着靠门边的第一号病床说。 我朝他指的那张床看,只看见被单下面耸起一堆东西,我看不清楚那个平睡在枕上的头。 “他是接腿骨罢?”我又问。 “是给机器打断的。你隔壁第四床是割盲肠的。” 我听见他这样说,便把脸掉向右边去看第四床的病人。那里没有枕头,一张灰白色的脸平平地放在垫被上。眼睛半睁开,嘴唇没有血色,急促地吐着气。 “他病得厉害罢?”我仍旧把头偏回左边,耽心地问道。我很紧张,我有点害怕,我也是来开刀的,而且是动大手术。 “这倒不要紧,过两天就好的,比不得我们。请问你贵姓?” “我姓陆。” “我叫朱云标,”我并没有问他的姓名,他自己说了出来。其实他不说我也会知道。我无意间看了他的号牌一眼:床号下面就贴着他的住院单。他是上月二十六日入院的。“我在××器材库当库员。” 这时我忽然闻到一阵小便臭,不觉自语道:“哪儿来的臭气?” “老郑来倒小便壶啊,”第六床接着说。 我不知道老郑是谁,但是我看见一个工友提了一只铅桶朝着我们这面走来。他把桶放在第四床床脚边,却去拿了第六床、第七床的便壶来,把小便倾在桶里。我听见一阵溅水声,正要拿手帕蒙鼻孔,一股带大蒜气的尿臭已经扑到鼻孔里来了。工友把便壶放回到原处,又去把铅桶提到第七床床脚放着。又是一阵暴雨声和一阵臭。工友放回便壶以后,我看见第六床伸了右手到床下面去摸凳子。他的手只能挨到凳子的一只角。无论如何他拿不到便壶。 “哎呀,又是这样乱放!”第六床皱紧浓眉自语道。接着他大声唤道:“老郑!老郑!” 老郑已经到第九床那里去了,他回过头板起脸孔问道:“什么事?” “小便壶我拿不到呀!”第六床着急地说。 “拿不到,你讲话客气点。说个‘请’字,又不是花钱的事。我们也是人啊!”老郑说;他那张四方脸仍然是死板板的,不说肉,连颊上挨近鼻梁地方的几颗麻子也不肯动一下。他也是浓眉,厚嘴唇,不过鼻子却是塌的,眼白上牵了几根红丝。 “总是这样凶,我才只说了一句话,”第六床诉苦般地自语道。 老郑走过来,嘴里叽咕着,伸手把第六床床下的凳子拉了一半到外面,他又拿起便壶用力在凳上一放,一面说:“现在该拿得到罗。你屙罢,你屙罢,”他并不正眼看这个病人,就气冲冲地走了。接着倒尿的声音又响起来。 这个工友为什么这么大的脾气?我感到一点儿不平,又觉得有点儿奇怪,暗暗想道。可是第六床却不作声了。 我也不想讲话。我有一点儿睡意,就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会儿,这中间我好像听见隔壁第四床病人的呕吐声,但是我也并不注意。 “试表,试表!”少女的声音在我旁边唤着。我睁开眼睛。一个矮胖的看护小姐站在我的床前,她递给我一支温度表,说:“好好地衔在嘴里。”我点点头。我把它放在口里,我想笑,想说:“难道这个我都不知道!”我又听见她在说:“把手伸出来!”便把左手伸给她让她去数脉搏。她默默地用铅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了两三个字就走了。我听见她又在唤第四床:“试表!试表!”那个割了盲肠的病人发出两声痛苦的呻吟。 “你还难过吗?”少女的声音问道。 病人含糊地答应了一句,我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你要喝水,是不是?”她柔声再问。 病人短短地应了一声。 “我拿给你喝好罗。”她拿起方木柜上的茶壶,俯下身去,把壶嘴放到病人的口边,让水慢慢流进病人的嘴里。 “够罗。等一会儿再喝罢,”她像在吩咐小孩似地说。我看那个病人,他的嘴边有一圈短短的胡子,额上有好几条皱纹。他至少比她大十几岁。在他面前她却露出那样的大人气,她其实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胡小姐!胡小姐!”第九床的病人在唤她。 “哪样?”她抬起头问道。 “你今天进城罢?” “我今天不进城。方小姐进城。你要买哪样?”胡小姐微笑道。她的脸型像一个“日”字,是扁圆的。 “方小姐是那个身材高高、脸长长的罢?”第三床的病人坐起来说。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颧骨略高,牙齿稍稍突出,头发剪得带了点滑稽相。 “那是袁小姐,人家脸并不长啊。方小姐就是那个举止呆呆板板、不大爱笑的,不过人却是很好的。试表!”她说着,就走到第三床跟前,把表递给那个病人。 “说好,我看这个医院里就只有你胡小姐好,没有哪个比得上!”第三床带笑说,他并不把温度表放进口里去。 “不要乱说啊。医院里有四个病室,你没有见过的护士多得很!”胡小姐笑答道。她又催他一声:“快试表,不要拿着玩!”她一面在数他的脉搏。 “我又没有发烧,天天试温度干什么!”第三床毫不在乎地说。 “那不管。你只要住院一天,不管病好没有好,就得试温度,验脉搏,”胡小姐说完,就向第二床走去,不再理那个多话的病人了。 我口里还衔着一支温度表,她不来拿去。我不能忍耐,只想取出来让自己先看一下。我果然取出来了。可是我把它横着拿在手里,始终看不出水银升到多高,我看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我的温度多少。 胡小姐来了。“不要自己拿出来乱看,”她责备地说,就把温度表从我的手里抢了去。我问她:“发烧吗?” “有一点点,不要紧,”她答道,便匆匆走开了。 第四床的病人忽然哇地一声吐起来。我听见第三床在喊:“胡小姐,快来,第四床吐了。” “不要紧,他是要吐的,”胡小姐回过头来朝第四床望了一眼,简单地答道。她继续向着病室里那张唯一的条桌走去。那是她们护士办公的地方。条桌后面还有一块略带方形的空地。正面壁上开了一堵大窗,两边各放着一个放药品和用具的带柜子的橱。 第四床止了吐,歇了一两分钟,却含糊地叫起来,声音不大,我只听见“小姐”两个字。我不知道他要什么。我看他,他的脸色黄得真难看,嘴唇痛苦地微微动着。 “胡小姐,胡小姐,第四床在叫你!”第三床大声说。 胡小姐正站在条桌前和护士长汪小姐讲话,就掉转头问了他一句:“哪样?” “他请你过来有事情,”第三床带笑说。 胡小姐迟疑一下,还是走过来了。她一直走到第四床床前,埋下头声音温和地问那个病人:“你要哪样?是不是要喝水?” 病人诉苦地说了一句话,声音还是不清楚,不过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心里难过,要睡枕头。 “不行,你打过麻药针,不好睡枕头。今天故意把你枕头拿走的。再难过你也得熬过今天,一天熬过就好罗,”胡小姐摇摇头说。 病人应了一声就不再响了。我却开始想着:他还是半身麻醉就这样难受。我将来开刀的时候要全部麻醉。那怎么受得了!这样一想,我真有点儿害怕了。我掉过脸不敢再看他。我勉强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 “老郑!老郑!你去给我叫碗大卤面来!”我听见一个好像熟悉的声音在大声说。我睁开眼睛,看见老郑端了一个木盘盛着几个浅口的土饭碗,他走到第四床跟前,放了一个碗在方木柜上,说:“你自己会吃吗?流质。”病人哼了一声。老郑也不去管他在说什么,就转过身向第三床问道:“苏先生,你喊肉丝面?” “大卤面,快点儿去,我饿得受不住了!”第三床露出一排黄牙齿带笑说。 “好的,”老郑答应一声,他又向第七床走去。他留下一个碗给那个病人。 “老郑,老郑!”又是第六床的叫唤声。老郑回过头厌恶地朝第六床看了一眼,连哼也不哼一声。 “我要买鸡蛋,”第六床似乎还没有感觉到这种恨意,他只顾自己说,他的右手正伸在枕头下面摸他的钞票。 “刚才走到你面前,你连屁也不放一个。走过了你倒要买东西罗,我又不是你公馆里的听差,”老郑咕噜着。他并不理睬第六床,却端着木盘,从第八床床脚边的过道,走到对面那一部分去了。 老郑去远了。第六床的右手抓着几张钞票,压在铺盖上。他呆了似地望着老郑的背影,半晌才吐出一声“啊哟!”接着是一声叹息!他的眉毛和眼睛显得更朝上竖了。“何必这样欺负人!”他用了一种古怪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害怕多看他这样的神气。 “他们那种人只晓得要钱,你给他一点钱,他就不会这样,”一个陌生的声音接嘴说,说话的人坐在第八号病床上。一块白布(也许是一方手帕)从他的下巴一直束到前额,在发际打了一个蝴蝶似的小结,那两只小翅膀高高地翘着。这样一来,他的脸显得丰满多了。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背心和一件白布衬衫。 “给钱也要到出院的时候,这里又不是旅馆客栈,”第六床咕噜地说。 “现在不比从前了,生活这样高,天天在涨,哪个人不要钱!”第八床的病人接嘴说。第八床和第三床排在一根直线上(在我的眼睛看来,它们算是横放的),中间还留了一大块空地位,两张直放的病床占据了这个地位的一大半,那就是第十一床和十二床。十一床床头靠近第九床的床脚,十二床的床头挨近第二床的脚。 “老沈,你又在讲什么?讲个笑话罢?”第三床带笑打岔道。 “现在不好讲笑话,小姐要干涉的,”第八床答道。“我在讲医院。就说住院罢,从前在南京、上海,只要搬进医院,你身上不用带一毛钱。现在连胶布都要自己去买来。没有胶布你休想换药。再说:你缴了一笔住院费,不到你出院,过两天钱扣得差不多了,入院处的彭先生就会跑来像讨债一样逼着你要钱。简直跟客栈一样……” “少讲点话好不好。你们病轻的人不在乎,人家现在要休息。第四床今天才开过刀,”胡小姐突然走过来抱怨似地插嘴说,不过她的脸上并没有恼怒的表情。 “好,老沈,不要讲了。免得惹起胡小姐生气,”第三床带笑地说。 “今天让胡小姐刮了胡子罗,”第八床笑答道。他又转向胡小姐半开玩笑地说:“胡小姐,好,你怎么也学起袁小姐那个样子来!你本来是个好人。” “你快不要乱说。人家袁小姐也是好人,”胡小姐的胖脸上绽出了一丝笑意。 “是,我晓得。这里的小姐都是好人,没有一个不好的,”第八床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好,好,请你不要讲了。等会儿大夫来碰见,又要怪我们护士不负责,”胡小姐微微皱起眉毛说。她说完便掉头走开了。 第八床做了一个鬼脸,这是对着第三床做的。他不再作声了。第三床也躺下去,用铺盖蒙着头睡了。 但是屋子里并不是清静的。别的病人在讲话。后来胡小姐也在同汪小姐谈话。一个穿红绒线衫的护士从外面进来,在条桌前立了两分钟,又匆匆地走出去了。接着一个短小精悍的护士走进来。她站在药橱前面取什么东西。 大夫进来了,来的不止一个,有男有女,穿着一样的白色工作衣。前面一个就是给我看病的冯大夫。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应该来看我的病了。”这样想着,我感到一点安慰,同时又有一点兴奋。 冯大夫和别的大夫们围着条桌站了一会儿,他们在谈话,在看病历表,在写字。我的好奇的眼光只能探索到这一点。但是冯大夫和一个女大夫向着我走来了。女大夫的手里还捧着一个放了好些药瓶的长方形匣子。她比冯大夫矮一个头,身子却比他宽。浓发,大眼,厚嘴唇,特别引人注目。他们立在我的病床的两边。冯大夫张开他那仿佛用墨笔绘上了两撇八字胡的薄嘴唇,和蔼地笑问道:“你今天进来的?” “是。”我点点头,过后又急切地问他:“明天就可以开刀吗?” 冯大夫不回答,却反问我:“你不觉得什么痛苦罢?” “不,”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后天给你照X光相,”冯大夫看了看病历表,说。 “照了X光就可以开刀吗?”我又问。 “不一定。看了相片再说,”冯大夫答道。他揭起我的铺盖:“让我看一下。” 他已经在门诊室里看过了。但是他说还要看,而且旁边有一位年轻女大夫(她至多不过二十五六岁),我有点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露出我的肚皮。不过我不能不听从大夫的命令。我终于把穿在身上的衣服(绒线衣、衬衫、汗衣)向上挽起来。他俯下头,摸摸,敲敲,听听,然后叫我盖上被。他用英语和女大夫讲了几句话。她也用英语回答。我不明白他们讲些什么,我只听懂几个单字,却连不起来。 女大夫开始向我问话。她问得详细,从我的父母和家庭状况,我的职业,以及个人嗜好都问到了。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她说话快,只见嘴在动(因为我这些时候一直在偷偷地看她的嘴唇),好像在背书似的。我觉得有许多问话和我的病完全没有关系(后来我听见每个大夫对新入院的病人都问着这样的一套话)。冯大夫在她问话的中间走开了。 “现在我给你取血来验,不要害怕,不会痛的,”她说着就转过身向着方木柜,在她那个木匣子里取什么东西。“你朝右边偏一下,”我听见她这样吩咐。我顺从了。我的左耳被针扎了一下。并不怎么痛。我继续把右边脸颊压在枕上。过了片刻,我觉得她用棉花在我的左耳上揉擦了一下。我想应该没有事了。果然她捧着木匣子,沿着十一床旁边的过道走向条桌去了。 “这个女大夫姓什么?”我转过脸去问第六床。 “我不知道,”第六床摇头回答。 “她吗?姓杨,杨大夫,”第八床插嘴说。 “姓杨,杨大夫,”我跟着在心里念了一遍。我喜欢看她那亲切、豪爽的面貌。 “你怎样?有什么不舒服?”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的右面响起来。是谁在问?难道又来一个大夫给我诊病?我又把脸掉向右边。 一个瘦小的大夫背向着我,正在向第四床问话。 “我心里难过得很,”病人回答。 “那是麻药的关系,开刀地方痛不痛?”大夫又问。 “有一点点。我不想吃东西。”吐字比先前清楚,声音还是微弱无力。 “这不要紧。你这两天不能乱吃东西,只能喝点水,吃点流质。” “我没有枕头睡不好。只想吐。我想睡枕头。” “今天不行。明天就给你睡枕头。你要是忍不住,请小姐给你打一针;要是晚上还睡不着,你请小姐给你吃点睡药,等一会儿我关照小姐一声。” 病人听见大夫这番话,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大夫走了。病人又发出两三声短短的呻吟。 过了一阵,其实时间相当长久,不过我并没有计算时间(我的表停了)。我还以为这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在这中间我有时候闭上眼睛养神,有时候又睁开眼,向各处看看,有时候又和第六床的病人说一两句话。我不再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看见一个年轻人从门外走进来。深灰色的衣服上粘着油腻,腰间系了一条围裙,袖子挽起来。我一看便知道他是饭馆的堂倌。他来这儿做什么?我想道。 “老许,我叫的面为什么不端来?我等了两点钟了,”第三床大声说。“岂有此理!” “我实在没有空,老郑又没有说清楚,不知道是你叫的,”老许走过来,陪笑地向第三床解释道。“我就去给你端来,好不好?” “现在不要了,要吃饭了。给我炒个菜罢,炒猪肝,”第三床说。 “老许,老许!”好像四面八方都在叫他。这个年轻的堂倌一面应着,一面转动脸向各处点头。他又走到第八床那里。 “炒什么菜?”他带笑问第八床。 “炒一盘蛋,”第八床回答。 “老高,老高!”一个沙哑的粗声在喊。这声音是从第十一床发出来的。这个病人枕头下垫着靠背,我只能看见他的头,而且这只是一个头顶。头发剪得很短,我看不见他的面貌,却可以猜想到,这个人有一张圆圆脸和一个结实的身体。 我不知道谁是老高。老许还在同第八床讲话。 “老高!老高!”第十一床继续在喊。声音里似乎含得有愤怒和焦急。 “他不是老高。老高没有来。他是老许,”第八床带笑地接嘴说。 “老许!老许!”第十一床立刻接着叫起来。 “你要炒菜吗?”老许掉转身,微微埋下头问道。 “我要一碗炸酱面,要快!”沙哑的粗声说。 “好,回头我给你送来,”老许答应着。 “老许,给我炒盘榨菜肉丝!”第九床抬起头来说。我看见他一只手按住左眼,眼睛上垫着一叠纱布。他和第十一床一样,头也是剪得光光的。他穿着医院里发给病人穿的宽大的白布短衣。 “好,明天早晨还要小笼包饺吗?”老许堆着一脸笑说。 “当然要,”第九床答道。他接着又叮嘱一句:“菜要早点送来,不要等到饭都冷罗!” “不会的,”老许答道。这时候在对面一角的病床中间有好几个人不耐烦地接连喊“老许”,老许大声应着,匆匆地走过去了。 “真没有办法,简直把这里弄成菜馆了。叫他不要送菜进来,他总不肯听,”汪小姐大声抱怨道,她这时候正站在条桌前面同那个短小精悍的小姐讲话。 “你不准他送菜进来,那么我们从哪里得到营养?大夫天天叫我们吃好东西,医院又不给我们吃。自己出钱买,你们又不准。哪有这种道理!”第八床咕噜地说,他的声音不高,不会给汪小姐听见。 “老郑,老郑!”第十一床忽然粗声叫起来。 没有人理他。他一直叫下去。 “哪样?”汪小姐立在原处,抬起头,问道。 第十一床不回答。只是叫着:“老郑,”这是痛苦的声音。 那个短小精悍的小姐挺着她那还未发育完全的胸部走到第十一床床前,问他:“十一床,你要哪样?” 他含糊地吐出三个字。我听不清楚。我只听见那位小姐加重语气再问一句。 病人的回答仍旧是含糊不清楚的,不过声音倒更像是痛苦的呻吟了。 “刘小姐,他要大便盆,”第九床取下了左眼上的纱布,坐直身子,解释道。 “好的,我给你喊老郑来,”刘小姐说着便挺直身子端起肩头走开了。 我听见她在外面喊老郑,大约叫了四五声。她应该走远了。过了几分钟,她又从外面走进来。她走到第十一床那里,温和地对他说;“老郑不在。他就回来。你等一下。” “我不能等,喊他快点来!”病人近乎粗暴地说。 “给你说,老郑不在,只好等他回来,”刘小姐板起面孔说。 第十一床不作声了。可是等到刘小姐走开了,他却开始低声呻吟起来。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罢,第十一床又大声在叫“老郑”。 “十一床,你不要吵。老郑不在,你吵也没有用。人家病重的要休息,要静养,你懂得规矩的,”汪小姐仍旧站在原处,只是把眼光射过来,她带着教训的口气说。 “小姐啊!快,快!大便盆,快拿来!小姐,做做好事啊!老郑!”第十一床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又叫起来,而且声音更痛苦了。 “给你说等老郑回来就拿来。你喊我又有什么用!”汪小姐不耐烦地说。 “老郑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一个病室里二十四张病床,从没有空过。这么多的病人,靠他招呼,他倒躲起来不做事!”刘小姐接下去抱怨道。 “小姐啊,做做好事啊!做做好事啊!”第十一床继续大声呻吟道。 “给你说,叫你不要吵,别人要静养!”刘小姐走过来干涉道。 “你也奇怪。你要大便,喊小姐干什么。小姐们又不是给你拿大便盆的,”第八床的老沈笑嘻嘻地插嘴对第十一床说,他高兴自己又抓到跟小姐们开玩笑的机会了。 刘小姐不再作声。她用责备的眼光瞅了第八床一眼,又回到条桌那面去了。 “其实小姐们拿回把大便盆,又有什么不可以!既然是来看护病人,还摆什么臭架子!”第九床不以为然地自语道。他躺下来,侧着身子,闭上眼睛睡了。 第十一床的呻吟声还没有停止。我看见他忽然伸起右膀来,挥动一下,又放下去了。这是一只带红色的光膀子,非常结实,肌肉就像要蹦出来似的。 “好罗,老郑来罗,”胡小姐松口气地说。老郑从容地走进病室来,手里提着一把铜开水壶。 “老郑,十一床要大便盆,”胡小姐说。 “等我先冲了开水,”老郑短短地答道,脸上的表情并不曾起一点变化,或者可以说他的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好像他的脸是用纸糊起来似的。他说了,便走到第一床的方木柜前面拿起壶冲开水。 胡小姐不说话了。刘小姐低声骂了一句:“岂有此理!”可是第十一床这个病人看见了老郑,又大声叫起来:“老郑,大便盆,快点啦,快点啦!” 老郑只管冲他的开水,并不去理睬第十一床。他默默地走过第二床,第三床,第四床……一壶冲满了又是一壶。老郑走到第七床前面了。第十一床的呻唤声始终没有停止,不过声音轻了些。忽然他动了一下头,好像他想转过脸来看老郑,我看见他的半边脸,但这只是短短的一瞥!黑红色的、结实的圆圆脸。他的头立刻又放平了。他气咻咻地叫着:“快点啦!快点啦!” 我的心被这叫声搅得非常难过。我用手蒙住两耳,用被蒙着头,但是并没有用。我更加不舒服。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催促老郑把大便盆拿来呢?为什么医院里容许这种恶意的作弄?我想说话,我的喉咙发痒了。我咳了一声嗽。 但是第九床占了先。那个光头的年轻人一翻身坐起来。他睁大他那双小眼睛瞪着老郑,用带怒的声音说:“老郑,你就把大便盆给他拿来罢。让他这样吵下去有什么好处!吵得大家都不安宁。” 老郑立刻掉转身,走了两步,对着第十一床气愤地说:“不要喊罗,我就去给你拿来!”他把开水壶放在地上,踏着大步往外面走了。 “这种人只晓得要钱!你有钱给他,你就是他的祖宗!没有钱你就是他的孙子!”第九床对着老郑的背影厌恶地骂道。 这次并不要等多大一会儿工夫,大便盆拿来了。老郑把它往第十一床的床沿上一放,大声说:“好罗,好罗,你屙罢。不要吵罗。草纸在哪儿?你有草纸吗?拿出来。” 第十一床含糊地说了一句话。 “我不晓得,”老郑摇头说。他揭起被单(铺盖刚才落到床脚了),把那个扁而长的洋磁盆塞到病人的身子下面去,过后又大声吩咐:“你屙好,不要又吵,我自家会来拿。病房里二十几个病人,我又不是专伺候你一个人的。”他说了便去拿起水壶继续冲开水。 第十一床不再呻吟叫嚷了,病房里顿时显得清静多了。我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疲倦地闭上我的眼睛,我愿意享受这片刻的休息。 “不吵了,现在该舒服了,”一个人开玩笑地说,我不用睁开眼睛,便知道这句话是第八床说的。我仿佛看见了他那对滚圆的黑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动。 “这都是老郑害人,可以说是恶作剧,”另一个人带笑地接嘴说。我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人是第三床那个姓苏的。 我没有睡,我也不想什么。但是我仍旧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一个陌生的浙江口音在旁边讲话,我把眼睛微微睁开,朝第六床看。一个司机打扮的中年人站在第六床的右边,眼光定在那个病人的脸上。我又闭上了眼。 可是这两个朋友的谈话(不用说,他一定是第六床朱云标的朋友)仍旧断断续续地送进我的耳里来。虽然我并不注意地听他们,但是谈话的内容却被我抓住了,被我这爱管闲事的心抓住了。这个朋友是“独汽二营”[“独汽二营”:独立汽车队第二营]的一个司机,就要开车到××地方去。他来告别,并且劝病人安心养伤,不要着急。 “医官原说过两个星期包接好,到现在还没有上石膏,都是骗人的话,”第六床烦躁地说。 “治病有快有慢,哪里说得准!医官不会害你的。这个医院不敲竹杠,医官也有名,病该几天好,就不好早一天出院。你请准了假,多住一两个星期也不要紧……” 这次第六床又来打岔了;“你不晓得这个地方真气闷啊!我只想早一天回到库里去。不过我又害怕会成残废。”他停了停,又说:“我前年正月底出来,我娘总不放心,她不肯给我走。我一定要走,就走罗。如果我成了残废,我这辈子就没脸见我娘啊。我想起,就有点懊悔……” 我睁开了眼睛。 “你哪里会成残废?这个医院外科主任黄医官很出名,他不知道接好了多少断骨头!我们营里好几个弟兄,都是他治好的。” “我运气太不好,我不是黄医官看的。是林医官,福建人,他讲话我听不大明白。他脾气不好。多问两句话,他就不高兴。我看他治不好我的病,”第六床皱紧眉头说。 “你不要乱想!这点小伤哪里会治不好!”那个朋友说。 “开饭啦!老许怎么还不把菜送来!”第八床忽然大声说。 “他等一阵再不送来,我们吃完饭就不要罗。我们要他端回去!”第九床笑着说。 “你好好养病。不要着急。我回去了。我后天出发,明天再来看你。你要不要买东西?”第六床的朋友稍稍向外移动一下,对着病人温和地问道。 “我不要……”病人摇摇头回答,但是马上又改变了口气说:“你带点大蒜头来。” “好,我走了,”朋友再说一句,就向外走了。 第六床挺直地躺在床上。我想说一两句话安慰他。我把眼光射到他的脸上去。他板着脸,两只大眼角各缀了一颗眼泪。我不敢出声了。 一个工友模样的人两手端着木盘过来,盘里盛着六碗饭,有干的,有稀的。他走到第六床前面,问道:“要干饭吗稀饭?”(这时盘里只剩下三碗了。) “干饭,”第六床答道。工友把饭碗放在床沿上。“再要一碗,”他又说,工友再放一碗干饭在床沿上。第六床动动头,又说:“你把我柜子下面那块木板拿出来。” 工友不作声,却把木盘放在第六床的被单上,弯下身子去拿起木板递给第六床。他端着那碗稀饭问我:“要稀饭吗?” “好,给我,”我坐起来接过碗。碗里有调羹,我就捧着碗,尝了两调羹白稀饭。我望望第六床。他已经把木板放在胸前,两碗饭都摆在木板上。他伸出赤裸的右膀,正用调羹在搅拌一个碗里的干饭。两只眼睛注意地盯着饭碗。 “就吃白饭吗?还有没有菜?”我侧着脸问他。他好像没有听见。他不理我。 但是我的疑问已经得到解答了。老郑端了菜来,是一样地用浅口的土饭碗盛着,放在木盘里端来的。第九床不要,第八床也不要。第六床要了,我也要了一碗。是豆芽,做法:干煮或干炒,都说得通;还放得有一点儿盐,有味道。但是我没有吃,只喝了一碗白稀饭。第六床却吃光了整碗黄豆芽,并且吃了两碗干饭。 我再看别的病人。第八床在等着外面的炒菜。第十一床却大声叫着:“老郑,小姐,添饭!” “十一床饭量倒很好,每顿至少吃两碗干饭,”第九床在和第八床谈闲话,他刚把眼光从第十一床那里收回来,好奇地说。 “他没有内病,当然吃得,”第八床答道。 “我看他的内病厉害。你不觉得,他现在有点神志不清,他总是不肯喝水,”第九床说。 “不过他不像来的时候那样喊痛罗。他刚来的那两天才怕人,”第八床说。“我从没有见过烧得这样凶的人!” “你还怕他不叫痛。等一阵大夫来给他打盐水针,就够你听的!”第九床笑了。 “吃饭罢。老许的菜不会来罗,再等下去,连饭甑子都端起走罗,”第八床提议道,他就走下床来,一面还说:“我给你带碗饭来。我还有酱菜。” “老许真拆烂污!等一阵他送菜来,我一定要他拿回去!”第九床气愤地说。 第八床添了两碗饭来,递了一碗给第九床。他又从方木柜里拿出一个罐子,放在第九床的柜上,打开来,两人共吃着。 他们吃完饭不久,工友们把碗筷调羹和饭甑全收走了。他们正在大声讨论老许究竟会不会送菜来的问题。仿佛叫过菜的人都参加了这个讨论,连对面那一个角里也有人发言响应。于是老许进来了。他也端着一个木盘。他跨进门槛,就听见一些人说:“不要罗。饭都吃过罗。拿回去。” 他似信似疑地向各处望了望。他朝着第九床(或第十一床)走来。他摆出一副客气的笑脸。 “真的吃过罗。你不信,到厨房去问问看。哪个叫你不早送来!我还特地嘱咐你过,”第九床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说(他还露出一种报复的满足)。我觉得他这时的面貌正像一个小孩玩了恶作剧以后的得意的面容。他想笑又故意忍住笑。 “拿回去。下次你再这样,我们就不照顾你罗!外头馆子又不止你们一家!难道我们一定要吃你们的菜!”第三床插进来大声责备道。 “我实在忙不过来,老板又不肯多请人,请你们原谅,”老许赔笑道。 “原谅不原谅,另是一个问题。饭吃完罗,只好请你把菜给老板送回去。我们不能光吃菜啊,”第九床得意地笑着说。他的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了。 老许还没有答话。第十一床忽然呻吟般地叫起来:“老许,面!我的炸酱面端来没有?” “来罗,来罗,”老许连忙答道,他那张带着呆板的窘相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他走到第十一床的床头,在方木柜上放下面碗,揭开那个盖在碗上的碟子,然后把插在围裙间的筷子取出一双来,递在那只伸出来的黑红色的手里。 “你扶我,扶我一下,”第十一床吃力地说。我看见老许放下木盘,身子俯在床头。病人发出断续的两三声呻吟(声音并不大),最后老许抬起头来说:“好啦罢?”病人含糊地哼了一声。我又看见老许把面碗递给他。他不再出声了。不过他吃面的声音很响,我想他吃面一定费力。 老许端着木盘走出去了。第九床满意地笑起来,说:“今天老许回去一定要挨老板一顿骂。这不怪我们,哪个叫他拆烂污!” “你莫忙得意。这几样菜他明天会照样给我们送来!你想他们那种人还有好心肠吗!”第三床安闲地坐在床上,两只腿在被单下面屈着,膝头抬得高高的。他正拍着右膝盖在哼京戏,听见第九床的话,便接嘴说。 “不怕他,不怕他。我们记住明天不吃那几样菜,我们明天另外叫几样菜。他就没有办法罗,”第八床说着,做了一个滑稽的笑脸。 “好,我们明天早晨不吃炒猪肝,炒鸡蛋,榨菜肉丝……”第九床说到这里,又得意地“嘻嘻”笑了。 “对,我们大家记住,不上他的当,”第三床接下去说。他也蒙住嘴在笑。 我觉得奇怪:几个病人会为着这么一件小事情笑得像快活的孩子一样。可是他们谈得很高兴,而且反复地谈论着,一直谈到一位年轻的大夫走近第十一床来的时候。 “怎么样?今天吃糖没有?喝了几壶水?”大夫望着第十一床发问道。 “喝了,”第十一床答道。他又提高声音着急地说:“我今天喝过水啊,不要打针啦。” “又要打盐水针罗,”第八床伸出半截舌头偷偷地笑道。 “好,今天只打三瓶。你忍一下就过去了,”这个长长脸、面貌和善的大夫温和地说。 “我不要打啦,我不要打啦!”第十一床摇摆着头号哭似地说。 可是汪小姐搬了一个木架子来(我忽然想到它跟衣架相像,以前就放在药橱旁边,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放在第十一床的床脚边,架子上挂着一个大口的玻璃瓶,有一根橡皮管通下来,这根橡皮管在中途又分成了两股,每股头上各套了一根针。两根针都放在玻璃瓶里,瓶口用一方纱布盖着,瓶内已经有了一点儿盐水。胡小姐拿了三瓶盐水来,放在方木柜上。汪小姐揭开纱布取出针,递给胡小姐,她把三瓶盐水都倒在玻璃瓶里。大夫俯下头去揭开被单的下半幅。我听见他说:“怎么大便盆都还没有拿走!” “老郑也太没有道理。好久了,还不给人家把大便盆拿开!”胡小姐接嘴说。 “给他拿开罢,”大夫说。接着他又说一句:“还是空的!” “我屙不出来呀!”病人痛苦地粗声说。 “哪个叫你不多喝水!给你说你这样是不行的。听见没有?你要把壶里的水喝于,大便就会通的,”胡小姐像责备孩子似地说。 “我给你说,你以后要听大夫的话,不然我下次起码给你打十瓶,”大夫说。 “张大夫,我不打啦!我不打啦!” 但是两根针都插好了。他们已经盖好他的被单。汪小姐把架上挂的玻璃瓶弄正,便走开了。她走路很慢,而且身子扭着,她好像缠过脚似的。张大夫在跟胡小姐低声谈话。病人睡了似地不出声。瓶里的盐水逐渐在减少,它走得相当快。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第十一床忽然痛苦地叫起来,他的床动了一下。 “不要动!还有两瓶,打完就不打了,”胡小姐说,她又拿一瓶盐水往架上那个大瓶里面倒。 “做做好事呀!小姐,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病人继续叫嚷着。他又动一下。大夫连忙按住他的大腿,带点儿威胁地警告道: “不许动,就要打完了。万一把针弄断在里面,那就只有开刀,更够你痛了。”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张大夫,做做好事呀!” “不要打?我问你还要命不要?你没有钱买药,叫你吃糖你不肯吃,叫你喝水你又不喝。你们公司里也不给你送钱来。这两天给你打的葡萄糖针还是我想法给你捐来的。盐水是医院里做的,也不要你花钱。你还不打!要救你的命我也算想尽办法了,”张大夫发牢骚地说。 病人这次用一声短促的呻吟来回答。他应该听懂了大夫的话。 胡小姐把最后一瓶盐水倒在大瓶里,回来把空瓶仍旧放在方木柜上。她用怜悯的眼光(我想应该是怜悯的眼光)望着病人,顺着张大夫的口气接下去说:“等你的朋友下回来看你,你要跟他们说清楚,要他们去向你们公司办交涉,要公司负担你全部医药费,不然你的病怎么好得了!你是替公司做事烧坏了的,论情理,凭良心,他们都应该出钱把你医好。你懂不懂我的话?” “懂!”只有一个字的回答。 “你懂就好罗。那么以后打针你就不要叫啊,”胡小姐说。 “他懂又有什么用?他住院一个多星期,就只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一回,还不晓得是不是他的朋友,”第九床插嘴说。他做出一种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的样子。他的话刚说完,第十一床又大声呻吟起来。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做做好事啦!” “好啦!好啦!马上就打完了。你还吵什么!”张大夫略带厌烦地说,他轻声吩咐胡小姐几句话,便离开第十一床,向我这面走来。他走到第七床那里,对那个沉默的病人说了几句话。那个病人一直是静静地躺着,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也不曾听见他的声音。我也听不见他回答大夫的问话。我不知道他害的什么病,但是我想,我明天就会知道的。 张大夫从第七床走到我跟前来。他对我微微一笑。我记起来了,那天在门诊室我见过他一面,不过他并没有给我诊病。他的年纪不会超过三十,一对眼睛特别小,眉毛也不浓,头发并未加意梳理,稀得可以看见头顶了。但是这些并没有使他的脸显得难看。而且我觉得他的微笑是带着善意的。 “冯大夫来给你看过了?”他问道。 “是的。他说还不能开刀,”我急切地盼望这句话会使他给我一个较确定、较详细的解答。可是他只是笑着说: “你何必着急,治病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自然希望能早点儿治好病。住院太久,我负担不起。” “不会太久的,至多两礼拜,你放心罢。你在哪里办公?” “我现在赋闲。” 他沉吟片刻,又说:“不过住院费数目很小,连伙食一天也只有五十五元。”他和善地笑了笑。 杨大夫进来了,她也到我的床前来。她不说话,含笑地望着我和张大夫,她好像是来找张大夫谈话的。 “不过额外添菜的钱恐怕是一笔大数目,我看三等伙食对病人不大相宜。况且我的住院费还是借贷来的。”我说的是真话。我在“入院处”预缴的款子还是向两个朋友借来的。 “你缴了多少入院费?两三千罢?”他问。 “我缴了八千。” “太多了,你用不着缴那么多,”杨大夫插嘴说。 “不过将来可以退还给他的,”张大夫含笑地对她说。 “冯大夫说,开刀的时候还要人输血。买四百西西血,大约要花五千元。所以我多缴一点儿,”我回答。 “哦,”杨大夫点了点头。张大夫注意地把我看了三四分钟(我随便估计的时间),过后便说:“要是你经济有问题,我可以找院长商量免去你的住院费。” 我看他一眼,那张脸上还留着微笑的痕迹,始终是和善的面貌。我感谢他好心的帮助,即使这只是一句空话,我也愿意感谢他,因为我看出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我说:“那么,请你帮忙。”杨大夫用英语跟他讲了几句话。 “你好好养息罢。你只管放心治病。”他说着,便同杨大夫转过身走了。他们走去看第四床。杨大夫没有再说话,但是我觉得她像一个长姊似地对我笑了笑。 “你现在还难过吗?”张大夫问那个病人。 第四床点点头,哼了一声,无力地翻了翻眼睛望望他。 “不要怕,到明天就会好多了。你不要乱动啊,要好好睡,”张大夫像对孩子说话似地嘱咐道。 病人唯唯地应着,他又翻了翻眼睛,把后脑袋在垫干草的被单上用力擦了两下,过后又垂下了眼皮。 “张大夫!张大夫!”第三床唤道。 “什么事?你快出院了罢?”张大夫抬起头问道。 “廖大夫今天上午说要我出院。我实在没有办法出去。我想住到下礼拜三。请你替我讲一声,好不好?” “其实你的病差不多好了,早点出去也行。” “张大夫,你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多不方便。我怕出去伤口又会灌脓。”第三床的脸上露出恳切的哀求表情,两只眼睛牢牢地望着张大夫。 “我看你的伤口不会有问题,”张大夫沉吟地说;过后他又加一句:“你给我看看,”他便伸手去揭病人的铺盖,铺盖揭起,病人的汗衣钮扣没有扣上,病人自己动手解绷带,张大夫给他帮忙。绷带松开了。 “你只要小心点,就不会灌脓的。你可以出院了,”张大夫匆匆地看了一眼,就用绷带盖上了他的伤口。 “不过我想多住几天。我的钱说不定要到下礼拜二才送得来,早出去我实在没有办法,”第三床固执地要求道。 “看罢。要是病床需要得不太急,多住两天也不要紧,”杨大夫忍不住插嘴说。张大夫点一下头,温和地笑了笑。 “谢谢你啊,”第三床满意地笑了。他坐起来,张开嘴对着第八床大声说: “老沈,我可以跟你一道出院了。” “好的,我请你到我妹夫的茶馆里去耍,”第八床笑着回答。 夜来了。它是在我没有注意的当日进来的。张大夫走后不多久,我忽然觉得电灯亮起来。其实电灯光并不怎么亮,我们这一个角只有从梁上悬垂下来的两盏半明半暗的灯。发射亮光的还是悬在条桌上空的一盏。但是四周的黑暗衬托出屋子里灯光辉煌。 夜来了。接着是一段沉闷的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头上。谈话的声音压低了,甚至停止了。代替它的是一片仿佛被压抑住的呼吸声。 我旁边第六床呼呼地在打鼾,第四床没有声音。我也有一点儿睡意了。 我迷迷糊糊地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醒了过来。第九床在和第八床讲话,他吃吃地笑着,第八床也低声笑了。 “笑什么?老沈!大声讲啊!”第三床高声说。 “老洪在讲老和尚的故事,”第八床短短地答道,他又咕咕地笑了。 “大声讲,大声讲,大家都好听!”第三床笑着说。 “你过来,这是不好大声讲的,”第九床得意地笑道。 “你们过来讲,我也有一个故事,”第三床索性坐起来说。 “你过来坐,这边空气好一点,”第八床说。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插进来说:“你们小声点讲好不好!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到晚上也不歇一会儿?别人要睡觉嘛。”声音并不清脆,略带沙声,但仍然是年轻的女音。矮小的白衣少女在第九床床前站了片刻,便走开了。 “刘小姐,刘小姐,”第八床在后面唤道。他那两只手帕角蝴蝶似地停在他的头上。脸被手帕包得更像猴子脸了。 “什么事?”刘小姐回转来,带了责备的口气问道。 “请你给我吃点安眠药,”第八床忍住笑,故意做出严肃的面容恳求道。 “你吃安眠药做什么?大夫没有开过方,不能拿给你吃,”刘小姐正经地说。 “不给我吃药,我睡不着觉,还是要吵的,”第八床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真是调皮。你吵,又有什么好处。总是不肯听话!”刘小姐嘟起嘴抱怨道。“马上就要来查病房罗。给大夫碰见教训几句,大家都不好。”她又挺起胸笔直地走了。 “不要紧,有我,”第八床笑道。 “老沈,有你,又有什么用?你有多大的面子?”第三床开玩笑地说。 “好了,不要说了。你们知趣点。洪文全,你不要再讲话,早点睡罢。你不好好休养,你眼睛更难得好罗。”胡小姐端了药盘走过来,木盘上面摆着几个酒杯样的小杯子。她把木盘放在方木柜上,递了一个小杯子给第九床,一面说:“吃罢,安眠药。” “哪里是安眠药?就是我天天吃的那个。胡小姐,你真会开玩笑。刘小姐到底是你的好朋友,要你来帮忙她。”第九床孩子似地做出狡猾的笑容。 “快吃!快吃!”胡小姐催促道。她看见第九床吃了药,便端起木盘走开了。 听了这些话以后,我再也睡不着了。我睁大眼睛望着胡小姐。我等着她走到我的床前,我等着她来给我药吃。可是她端着药盘走过去了。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为什么不给我吃药?为什么不理我?…… 但是查病床的时刻到了。我看见冯大夫、张大夫、杨大夫,陪着一个高身材宽肩膀的大夫和一个满脸须根的瘦小大夫向我们这面走来。他们在每张病床前立了一两分钟,问了病人几句话,或者大夫跟大夫交谈几句。他们在第十一床床前站的时间久一点,仿佛在商谈什么事情。那个高身材的大夫翻了翻手里的病历表,把头摇了两摇。我看见他的侧面,却看不到他的脸部表情。 他们来到第六床床前了。高身材的大夫站在那只被吊着的膀子旁边,他伸手捏了一下病人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不舒服罢?今天换过药了?” “还好,”第六床毫不迟疑地答道。 高身材的大夫不讲话了。他刚掉转身子,冯大夫就指着我对他说了一句英国话。我听不清楚,大概是在讲我的病罢。高身材的大夫走到我的床脚边就站住了,用英语向冯大夫问了一句话,冯大夫也用英语回答,他的答话不止一句,他接连说着,高身材的大夫时时在点头。杨大夫也插进来讲话。她也讲英语。张大夫和瘦小的大夫也参加这个讨论。 这个讨论大约继续了三五分钟,或者更多一点。最后高身材的大夫说了一句话,大家便离开了我的病床。他们在第四床旁边停留的时间不多。瘦小的大夫向第四床问了两三句话,又向高身材的大夫讲了两三句,便走开了。 他们在第三床旁边没有停留,大家全围到第二床那里去了。然而瘦小大夫又回转身来跟第三床讲话。 “你什么时候出院?明天吗?”我听见他在问。 “廖大夫,我想多住几天,”第三床声音微微战抖地说。 “你的病已经好了,用不着再住院了。外面有好多人等着病床,你也该让一下,”廖大夫坚持地说。 “我想住到下礼拜三。我怕出院早了,伤口又会灌脓。” “下礼拜三太久了,不成,你伤口不会灌脓了。你要换药到门诊部来换还是一样。住院没有好处。” “我晓得,不过……” 廖大夫有点儿不耐烦了,不高兴地打岔说:“我不管你有什么事情,我只知道你应该出院,你不出去,我就要下逐客令。” “我并不是不想出院,不过……”第三床温和地向廖大夫解释,可是廖大夫并不听他的话,就走了。 第三床寂寞地坐在床上,两只手抱住膝盖。他默默地呆望着廖大夫的背影。 “老苏,怎样?他又催你出去吗?”过了一会儿第八床忽然大声问道。虽说声音大,但已经走到对面去了的廖大夫是不会听见的。 停了片刻,第三床才回答:“我不出去!我要等他来赶我。” “你不用害怕,你果真不走,他也不会赶你的。我在这里看得太多了,”第九床安慰他说。 “在第四病室里头,你是第一老资格,”第八床笑着说。 “我还有十二天就满三个月了,我比老陈(我后来才知道第一床接腿骨的病人姓陈)、老苏都早得多。我倒想出院,可是大夫不让我出去。他要赶我,我倒求之不得,”第九床得意地说。 “我看你还要住个把月,”第八床开玩笑地说。 “这也说不定。其实我现在也不着急了。刚进来的时候,心里很急,恨不得马上治好眼睛就出院。现在不在乎了。大夫说住几天我就住几天,”第九床笑答道。 “你放心,这样便宜的旅馆,不会让你久住的,”第三床冷笑说。 “那更好,我可以少闻点尿臭。现在病房查过了。又该老李来倒小便壶了,那种倒法我实在不敢当,”第九床说。 “其实他不必把铅桶提进病房来,把小便壶拿到外面去倒,还不是一样,”第八床说。 “从前有个老周就是这样,我进来不到一个月他就走了。大概尿臭有消毒的功用,所以小姐们也不干涉……”第九床说。 第八床笑着说了一句对小姐们不恭敬的话。第九床和第三床都笑了,第二床也笑了。我也笑了一声。 但是铅桶又提进病室来了。老李是一个瘦小的黑脸工友,穿着长衫,腰间束了一根腰带,衣服的前襟挽起了半幅。他带进来可怕的尿臭和溅水声。我连忙把头缩了一半在被窝里。我听见老李的脚步慢慢地走近,又渐渐地走远。人声也逐渐消失,整个病室突然静了下来。我不是说没有声音,但是声音并不使人心烦,却使人感到寂寞。 不知道谁把我们这一角的两盏电灯都关了。只有条桌上空的灯光明亮地照着一个穿红绒线衫的小姐,她埋着头在看书。 “林小姐,”对面那一角有人用无力的声音唤道。 “哪样?”她问着,便站起来。 “林小姐,请你过来一下,”病人哀求着。 她去了,剩下一张空的桌子。 我的眼皮垂下来,我要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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