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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四病室 作者:巴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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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九日(墨期五) 今天我觉得精神更好了。一觉醒来,我就觉得肚饿。我吃了一碗稀饭,是用白糖拌的。 “吃饼干啊,”第六床递过一个纸包来说。他的脸色今天显得更黄,嘴唇干得结壳了。 “谢谢你,我吃饱罗,”我笑答道。 “你拿去,你拿去,我不吃,”他固执地说。我接了过来,放在枕边,但是我并不想吃。 “你今天怎么样?好点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我头有点痛,还是发热。” 看护小姐来铺床了,病房里充满了她们的清脆的笑声。她们经过第六床床前,连床单也不拉一下,就让它乱着。我看见张小姐指着第六床跟那位举动呆板的方小姐低声讲了两句话,她们也走过去了。我们这一排的病床除了第六床外,全铺好了。 “今天怎么啦?”第六床瞪着两眼说。我才注意到他整个眼白都带着杏黄色,眼光显得狂乱。两颊的肉不自然地微微搐动。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他似乎想笑,但是他笑得多痛苦。 我看他一眼,不敢去理他。心里想:他会发狂吗? “就不管我吗!”他自语道。 但是张小姐捧着一盆水,方小姐抱着干净的床单一路来了。 她们给第六床揩洗了身子,又换了床单和被单。他默默地让她们摆布着。他似乎感到了一点舒适。 “怎么今天又这样客气?”他低声自语道。小姐们不曾听懂,也不曾注意他的话。 汪小姐走过来,也不说什么,就把一小方纸片贴在第六床的号牌上,并且在那上面添了一块红纸的小圆牌。她又默默地走开了。 他忽然觉得不安了。我看见他几次偏起头去看红纸牌,他似乎想看清楚那上面的字迹,可是没有用,他不能够坐起来。 “不要动啊!”方小姐干涉道。 “唉,”他叹了一口气,不再看红纸牌了。可是他的脸上突然笼罩了一层死灰色,我不知道这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我觉得他似乎要哭起来了。“小姐!小姐!”他忽然望着方小姐大声说。 “哪样?”方小姐问道。 “请你给我带个信到××坡××器材库,找李××库员来一趟,说我的病不得好罗,”他痛苦地着急说。 “不要紧,你会好的。你不要乱想,”方小姐说道。 “我晓得,我要死罗,你们给我在洗身子,”他固执地说。 “今天你转到内科去了,所以给你洗洗身子,你懂不懂?”张小姐大声开导说。 “我没有内病,转什么内科?”他反问道。 “你晓不晓得,你现在害斑疹伤寒,等你转到内科去医好了再来医手,”张小姐接嘴说。 “什么斑疹伤寒,我不懂!我一定要死罗!”他说。 “不要跟他讲,他脑子不清楚,”方小姐对张小姐说。 张小姐点点头,他们铺好床走了。 “我还没有死啦,你们怕什么!”第六床自语道。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两个朋友来了。一个是那天给他送饼干来过的,还是那一身司机的打扮;另一个穿一件长袍,年纪更轻,似乎还不到二十。 “今天好一点吗?”司机含笑问道。 “你们来得正好,”第六床着急地说,好像肚里有许多话,马上要全吐出来似的;“我的病不得好啦!” “不会的,你好好养一下,”年轻的朋友含笑说。 “我晓得,我一定要死,”第六床固执地说。 “医官怎么说?”司机朋友问。“是不是他说你的病危险?” “医官不会讲真话,”第六床答道;他又伸手指了指头上的那块红牌子:“你看那个红牌子上面写的什么字?” 年轻的朋友真的去看了,他说。“没有关系。是‘隔离病人’四个字。并没有说危险。” 不危险?他们怎么也不来看我?一个医官也没有来过,也不给我打针。我一定要死的,我晓得我要死,我并不害怕!一第六床瞪着眼说。 “那么我们去问问医官看,”两个朋友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司机朋友提高声音对第六床说。 他们先到条桌前去找汪小姐。我看见汪小姐跟他们讲话,但是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们又离开条桌了。两个人商量着似乎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他们走到门口,忽然注意到第十二床旁边立着一个大夫,便掉转身子走到第十二床床前。这是郭大夫,他在开刀之前还来对第十二床解释开刀的必要,并且劝他不要有害怕的心思。他声音温和,略带口吃,但是话很清楚而且有条理。 医官,朱云标的病有没有危险?是不是要给他打针?一司机朋友忽然插进来说,把郭大夫的话打断了。 “哪一位?”郭大夫带着微笑客气地问道。 “第六床,”司机朋友指着那个病人回答。 “他不是我的病人,你去问护士长罢,”郭大夫摇摇头抱歉地说。 “不是他的病人,就可以不管。那么该哪一个医官来管?”年轻朋友不高兴地抱怨道。 “我们去问问那个女医官,”司机朋友看见杨大夫跨着大步进来了,便提议道。两个人走去把杨大夫迎了来。 杨大夫看了一眼病人的牌子,温和地说:“他害斑疹伤寒,就要转到内科去了。内科的大夫会来看的。不要紧。” “医官,医官,”第六床声音打颤地叫道。“我是不是今天就要死?” “你要死?笑话。你这个病算什么?现在害斑疹伤寒的人很多,”她带笑说,她把眼光向四处看了一下。“你看第三床那个新来的病人,不也是害斑疹伤寒吗?你不要着急,不会死的。” 杨大夫提到的第三床的新病人是昨天傍晚来的,那个时候我在睡,醒来以后我也没有留心。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内科的病人。从昨晚到现在他似乎没有讲过一句话。先前汪小姐来挂红牌子,也曾到他的床前走过。他的床前也有一个“隔离病人”的红牌子。 “你住院好多天了?你还记得吗?”杨大夫问道。 “两个礼拜,”第六床答道。 “那么你这个病是从哪里来的?你在什么地方给虱子咬了来?”杨大夫惊讶地问道。 我记起了我住院前听见人说过关于斑疹伤寒的话:这是由虱子传染的一种病,最近由过境的新兵带到这个城里来的。难道医院里也有了虱子? “不晓得是不是那天晚上在陆军医院得来的,”第六床说。 “不要紧,你不要怕。内科的大夫来给你吃了药就会好的,”杨大夫安慰他说。过后她转过身朝着我问道。 “你今天怎样?更好一点罢?” “好。”我点点头。 “我等一阵再来看你,”她笑笑便走了。 第二床还静静地睡在那里。他的儿子又拿着漱口盅来了。 “爹,你要不要吃点猪肝汤?”他放下漱口盅,问道。 “我不吃,”老人说。他脸朝着方木柜,侧起身子睡着,讲话时身子也不动一下。 “你今天好一点罢,”儿子稍稍俯下头,关心地问道。 “儿子,我好不了啊……你快去找李三爷,请他把那块地让给我……”老人激动地、用了大的力气说,声音抖得厉害,但是相当清楚。 “李三爷那天说他还有朋友要那块地,他不会让给我们,我又拿不出钱,”儿子着起急来,打岔地说。 “你跟李三爷说,请他看在亲戚分上委屈一点罢。我们如果不是遇到战争,也不会弄到这个地步。他可怜我,少要一点钱,我来生愿意变牛变马来报答他。” “爹,你也不至于有什么……。我连一个钱也拿不出,李三爷怎么肯答应……”儿子带哭声说。 “我不会好啦。我白活了一辈子。家也回不去了。想不到要在异乡埋骨。我只想有一块干净的地。李三爷那块地我看中了的。你设法给我筹点钱罢。我累了你这几年,这是最后一回了,”老人喘吁吁地说,身子不停地颤动。我只能记下他的意思,却无法忠实地写出他的口气和那几个语助词。 他的儿子仍旧立在床前,没有回答他。 “你快点去啊!你早点把地给我弄好,我就放心了,”老人催他道。 “我就去,我就去!”儿子进出带哭的声音说,忽然伸起两只手抓自己的头发,疯狂似地跑出去了。 这一上午我没有看见老人的儿子回来。老人好像很不安地等待着。我颇同情这个儿子。老人的精神今天显然好起来了,他也许不会有危险。那么为什么一定要逼着儿子去做那件为难的事呢? 午饭后不久,老人忽然大声叫起“小姐”来。汪小姐正站在第十二床旁边照料那个挖眼睛的病人,便走过去问他:“哪样?” “请你打个电话给我儿子,要他马上来一趟,”老人焦躁地说,中间停顿两次才把话说完。 “电话打到哪里?多少号码?”汪小姐问道。 “××局第二科,就在××街,”老人说,声音不十分清楚了。 “要不要说什么事情?”汪小姐再问一句。 “要他快,快来!”老人叫吼似地说,显然他是用了最大的力气说出来的,以后便不响了。但是过了半点钟他忽然大声叫起来。“儿子!儿子!”他只叫了两声。没有人理他。他似乎要翻身,然而他也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过后又寂然了。从这个时候起他就再没有发过声音,也没有转动身子。他好像在睡,而且睡得很好。 他的儿子并没有来,我不知道汪小姐电话打通没有。下午快到两点钟的时候,老郑提了铅桶进来倒便壶,他走到第二床床前,拿起床底下的便壶,平日不讲话的第一床忽然说:“老郑,你摸摸看,第二床怕不对罗?” “这样臭,哪个要摸他!”老郑不高兴地答道。 “怕什么,我不是闻够了吗?”第一床温和地说,但是老郑仍然拿起便壶走了。不过他倒好便壶送回来的时候,忽然伸出手在第二床的额上、手上挨了一下。“他真的走路罗,”他自己说了一句,过后便提高声音唤道:“汪小姐,汪小姐,第二床回老家了。” “好的,你去喊人来抬罢,”汪小姐就在条桌前这样吩咐道。等老郑提着铅桶走了,她才慢慢地走过来,看了看第二床,又在他的额上摸了一下,才慢慢地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老郑便带着两个工人抬了一副担架进来。他们很快地就把老人的尸首包好,放在担架上抬出去了。老郑走在后面,抱着用脏了的棉絮、被单、草垫等等东西。 病室里剩下一张空的床板。汪小姐点了两根香拿过来,插在木壁的缝隙中间。 “又是一个。偏偏我们这一边不吉利,这个月已经死掉三个了。对面一个也没有,”第九床说。 “三个?哪三个?”第八床问道。 “前头十一床,第二床,还有前头第五床,就是一号大清早死的,”第九床说。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内科病人,头天晚上进来,一句话也没有讲过,第二天早晨就翘辫子了,”第八床接嘴说。他的眼睛朝着我的床,似乎在回想那一天的情景。 我打了一个冷噤。我没有想到,就在我入院的那一天,这个床上还躺着一个死人。内科的病人!他害的什么病?是传染病吗?可是我在这张床上已经睡到第九天了。 一个灰色的影子在我的眼前一晃,老人的儿子匆匆地赶来了。他满头冒着汗,一直向第二床奔去。他大概是办好了坟地的交涉回来向父亲报告的罢。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白白的一张空床板。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站在床前忘记了自己地伸起两只手抓头发。 汪小姐慢慢地走了过来,带着同情的眼光看他。她正要开口,儿子先说话了:“汪小姐,是什么时候?”他放下手来。 “一点五十八分,”汪小姐低声答道。“抬到太平房去了。天气热,你早点安排后事罢。”其实那个老人死在一点五十八分以前,没有人准确地知道他断气的时刻。 “是,”儿子答了一个字,他的眼圈红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也失了神,牙齿不住地咬着下嘴唇。过了两三分钟,他忽然觉察出他再没有理由在空床前面站下去,便猛然扭转身子,急急地走出去了。我以后就没有再看见他。 还不到一个钟头,这张空出来的床铺又被一个新病人占据了。这也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不过身材高大,病势不严重,疮口在背上。 “一个去,一个来,床铺永远空不了,倒是开医院生意好,”第八床躺在床上安闲地小声唱道。 没有人为死去的父亲或者活着的儿子叹一口气,流一滴泪。病室里再看不到任何表示那个老人存在过的痕迹了。在这里死显得这样平常,这样不可怕,而且这样容易。 这天八点多钟第十二床被带到手术室去。他是自己走去的。他去之前李小姐先给他剪去了左眼的睫毛,又给他打了一针,方小姐拿着牌子送他到那里去。十点钟光景,他被工人抬了回来。他昏昏沉沉地仰卧在担架上,好像还没有清醒。头上束着绷带,左眼完全绑住了,但是血还不时地透过纱布浸出来。 小姐们忙着整理床铺。郭大夫跟着来了,他在床前守了一会儿,又走了。他刚走出病室,第十二床便发出第一声呻吟。这痛苦的叫声好像是从梦中来的,多么空虚,它的余音长久地在我的耳边荡漾。我应该明白它的意义,它对我是多么熟悉。 “放警报啦!”第八床说,他吐出舌头做出可笑的滑稽样子。他永远保持着安闲的态度,对什么事都觉得有趣,但是对痛苦却漠不关心。医院生活似乎使他感到舒适。他好像只是为了好玩,才故意在头上竖起一只蝴蝶,而且一直把它保留到现在。他几次提过出院的话,却始终不见有出院的准备。郭大夫也从没有催过他出去。昨天我听见他同第九床讲笑话,他说:“我们两个倒是把医院当成旅馆在住罗!”第九床笑着回答他。“你比我更舒服,你还可以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是的,他是自由自在的。他对别人的痛苦不知道表示同情。那天我开刀回来下午打盐水针的时候,我仿佛也听见他的笑声和他的风凉话。那个时候我真想咒骂他!今天他那个滑稽的样子又引起了我的反感。 第十二床的呻吟开始了。以后一声一声接连着。是那么痛苦的声音,仿佛是被宰割的牛羊的哀号。整个病室被这种声音充满了。连我的整个脑子也被这种声音充满了。我不能睡,不能用思想。我只有睁大一对眼睛朝四处看,想找什么事情来分我的心。 “小姐!小——姐!”第十二床忽然叫道。汪小姐走了过来。她怜悯地望着他,柔声问道:“哪样?你痛吗?我给你打一针好不好?” “枕头!枕头!太高!”第十二床痛苦地叫着。 “好,我给你取掉一个罢,”她小心地从病人的头底下抽出了一个枕头。过后她再问一句:“现在好啦罢?” 第十二床不作声了。他静了几分钟,才又呻吟起来。声音仍然是那么凄惨,仿佛谁在抓他的心似的。汪小姐刚要走开,又被叫声止住了。她站在床前,带了一点张皇失措的样子,她似乎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减轻病人的痛苦。她却默默地用右手的两根小指头挑她右边的发鬓。 但是郭大夫又来了。郭大夫客气地招呼她的时候,她脸上紧张的肌肉松弛了,她仿佛得到了救星似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她听见第二床在喊“小姐”,便趁这个机会离开了第十二床。 “冯永康,你痛吗?”郭大夫把头俯下去,温和地问道,他叫出了病人的名字。 “我痛得要死!”第十二床答道。 “你忍一下罢,过些时候就会好的,”郭大夫安慰他说。 “忍不住啊!”第十二床绝望地叫道。“郭大夫,你给我想个办法啊!” “你不要怕,我在这里,我会给你想办法。你不要着急啊。开刀后总不免有痛苦的,”郭大夫温和地说,不过我觉得他的声音并不是平静的,里面似乎含了一点焦虑。我猜想:难道病人的情形很严重吗? 眼科的女大夫来了。她站在病床的右面,郭大夫吩咐她守着病人,他去拿了验血压器来给病人验血压,结果似乎增加了他的焦虑。我看见他伸起右手轻轻地搔着前额,现出思索的样子。然而这只是两三分钟的事。过后他俯下头去解病人头上的绷带,一面对女大夫说了两句话,女大夫到药橱那边去了。绷带解开后,他又揭起纱布(女大夫拿了他需要的东西回来了),把这一叠血淋淋的纱布丢到吐痰杯里去,再换上新的纱布,他用手指轻轻地按住它。病人仍然在呻吟,痛苦似乎并没有减轻,忽然叫着要喝水了。“快,快给他吃,”郭大夫抬起头朝站在对面的女大夫说。 “是,”女大夫低声应着,就顺手拿起方木柜上的茶壶,把壶嘴放到病人的嘴边去。病人吞了两口水,便动一下头,说:“不吃罗。” “不要动!”郭大夫阻止道,这是在病人摇动头时候说的(其实病人也只能微微地动一下头,或许只能够做一点动头的姿势)。过后他关心地问道:“你现在好过一点罢?”他另外换了一张湿脸帕,放在病人的额上。 “难过啊!”第十二床痛苦地回答。 “不要紧,过一阵就会好的,你多忍一下罢,”郭大夫柔声安慰说。他用英语跟女大夫交谈了几句话。女大夫走了。 “今天把郭大夫吓坏了,”第八床伸着颈项向第十二床这面张望,他吐了吐舌头,仿佛觉得有趣地说。 “郭大夫总是这样小心。那次给我打了针,反应很大,一下就烧到一百零四度,把他吓得不得了。他也是亲自守在我旁边,给我敷‘冷敷’,给我喝水。等到后来我热度降低了,他才放心走开,”第九床接着解释道。 “怎么,你打‘九一四’反应那样大?”第八床笑着问道。 “那次是第三针,浓度不同罗。一针比一针厉害。譬如上次打零点一五,下次便打零点三,这样加起来的,”第九床一翻身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不住地霎眼睛说。 “你当初害眼睛的时候,你也想不到是这种病罢,”第八床说。 “我怎么会想得到!我连玩都没有玩过,说句良心话,我还没有挨过女人。不过郭大夫一检查就知道是那种病。起初我还不承认。后来郭大夫问起我父亲,我就没有话说了。我父亲在时倒是爱逛窑子。他得了病传给我了,说不定要害我一辈子,”第九床带了点苦恼地说。 “怎么说一辈子?你这次不是就可以医好吗?”第八床说,他的声音始终是轻快的声音,他邻人的苦恼并不会引起他的同情。在这个充满痛苦的角落里,他的愉快的心境似乎从没有被扰乱过。现在他的嘴角又挂上得意的微笑了。 “他妈的,我受不了啊!”第十二床忽然痛苦地叫起来,声音特别高,有点像哀号了。 “冯永康,你再忍一下,过一阵就会好的,”郭大夫温和地说,他又换过一叠纱布了。他皱起眉头,脸上罩着一股阴郁气。他也够辛苦了。 “我痛啊!我忍不住!郭大夫,你救救我!”第十二床哀求地说,多么空虚、多么痛苦的声音! “这是要痛的,你只有忍一阵。我在给你敷‘冷敷’。你不要怕痛。现在给你打一针好不好?”郭大夫俯下头小声说。 “你给我止住痛罢,我实在忍不了啊!” “密斯李,请你去——”郭大夫下面的话被我的耳朵滑过去了,我不知道他吩咐李小姐做什么事(李小姐是在女大夫走后过来的),我只看见李小姐走到药橱那边去。过了一些时候她拿着药针来了。她在第十二床的膀子上打了一针。 “打过针,你会觉得好一点,慢慢地就会觉得不痛的,”郭大夫说。他的话刚说完,昨晚来过的第十二床的朋友来了,还有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人跟在他后面。 这个朋友带着兴奋的脸色急匆匆地走进来。可是他一看见病人的面孔,大夫的脸色和周围的情形,不觉吃了一惊,站在床脚边,半晌才问出一句话:“医官,他不要紧吗?” “不要紧,过了今天就会好的,”郭大夫说道。 “冯永康,冯永康,”那个女人挤上来,大声叫道,她把李小姐的身子稍稍碰了一下。 “不要大声喊,让他安静一下,”郭大夫抬起头,略带警告地说。 。 “这是他屋里人,才赶到的,”朋友在旁边解释道。 “冯永康,冯永康,我来啦!”女人压低声音,又唤了一遍。 “啊,我看不见。我跟××说叫你不要来,我有朋友照料……啊,他妈的,我痛得要死!”第十二床断断续续地呻吟道,他伸起右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下,好像要抓到他妻子的手一样,但是马上又力竭似地垂下去了。 “我原先也说不来,后来碰到有便车,就赶来啦!你不要紧罢?”女人说,她的声音又提高了些,眼里已经包了一眶泪水。这是一个相貌极普通的女人:长长脸,微黑的面庞,嘴唇包不住上牙,靠近门牙的右边两颗牙齿是假的,发着灿烂的金光。 “我不晓得,哎哟!”病人痛苦地叫一声,他的胸膛稍稍往上挺一下,过后又睡平了,他那声惨痛的叫喊有着很长、很长的余音,整个病室的空气都被它搅得变成悲哀的了。 “不要再跟他讲话,”郭大夫责备那个女人说。 “他眼睛还在流血,不要紧罢,”女人稍停一下,又压低语声问道。 “要他安静睡着,不要说话,不要动,血才可以止住。你们再讲话,我就没有办法了,”郭大夫焦急地说,他似乎要动气,但是又勉强忍住了。 “冯嫂嫂,你不要再说了,让他多休息一阵罢,”朋友在旁边劝道。 “我不说啦。不过我听不得他叫喊,我心里过不得……”女人回答说,她一面埋着头揩眼泪,过后又抬起脸来向郭大夫问道:“医官,他眼睛会不会瞎?他以后还能不能开车子?” “不会瞎,右眼保得住;不过开车子会不大方便罢,”郭大夫皱着眉头回答了她的问话。 “我接到他的信,只说他左眼有点毛病,怎么晓得他会病到这样,眼睛挖得血淋淋……多可怕,亏他受得住……医官,你救救他啊!”女人仍然不闭口,不管郭大夫怎样表示不要她多讲话,她还是哭哭啼啼地信口讲下去。 郭大夫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搐动着,他短短地回答了一句。“不要紧的。”他的忍耐的限度到了。他并不看她,却向着那个朋友说:“请你把这位太太带出去,找个地方给她休息一下。我怕她受不了。并且对病人也不好。”他说完,就把头俯下去,拿起贴在病人额上的湿脸帕来。 那个朋友果然把病人的妻子带出去了。李小姐转过头,目送着他们的背影,郭大夫抬起头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我也跟着他吐一口气,好像我自己在长途旅行以后,得到片刻的休息似的。 病人的呻吟就没有停止过,但是他的声音渐渐地小下去了。我注意到郭大夫的皱拢的眉尖也慢慢地舒展了。到了刘小姐来代替李小姐的时候,我听见李小姐对郭大夫说:“郭大夫,你也该休息了,你还没有吃午饭啊。” “我不饿,”郭大夫笑答道,他那个塌鼻头显得非常可爱了。 “郭大夫,我们会好好看护他的,你放心罢,”刘小姐笑着说。这个难得笑的女孩居然和善地笑了。 郭大夫迟疑了一会儿,过后说:“好的,我等一等再来。”他踏着稳重的步子走了。 第二床新病人来的时候,杨大夫也来了。这又是她的病人。我看见她忍耐地给他上完了药。她洗过手到新十一床床前讲了几句话以后,便走到我这里来。 “杨大夫,你忙啊!”我说。 “还好,”她笑答道。“你今天没有什么不舒服罢,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她现出关心的样子。 “没有什么不舒服,不过看见那些病人的事情,我心里烦,”我诉苦般地说。 “是不是你看见那个老先生死了,心里难过?”她微微蹙着额低声问道。 “我觉得我好像在地狱里面,我尽看见挖目拔舌的事情,”我烦恼地说,我已经养成了对她信口说话的习惯。 我看见她的眼睛忽然亮一下,马上又黯淡了。她略略埋下头说:“其实我应该比你更难过。你是没有责任的。我倒有责任。” “这不怪你啊,我觉得你是尽了力量的,”我说。 “尽了力量?你不晓得我什么力量也没有!我有时候真想改行做别的事,我真后悔学了医,”她声音低,但是里面充满了苦恼,苦恼似乎并不深,可是它使我打了一个冷噤。怎么,像杨大夫这样的人也会有苦恼吗? “为什么?做大夫不是很好吗?这是救人救世的事情啊!”我惊讶地说。 “你这完全是小孩子的想法!”她带着苦笑摇摇头说。“我就是学医学到了天大的本领,也不见得便能够救人。我敌不过钱。没有钱的人得不到我的好处。就譬如第二床,要是他的儿子有钱,他也许不会死。要用药没有钱买药,连营养的东西也吃不起,这样敷衍地对付过去,我等于在杀人……” “其实医院里应该供给药品,”我插嘴说。 “医院里只有普通的几样药。你不晓得医院多穷,多节省,不然也不会一个病房住二十四个人,而且连内科传染病人也可以挤进外科病房来。”说到这里,她忽然改变语调,低声说。“你要当心啊,你隔壁就是个传染病人。还有第三床也是的。这个办法真不好。我要催内科早点把他们搬过去。这个人也很可怜,膀子还没有接好,又染到了斑疹伤寒……” 我感激她的关心。而且更使我感动的是我接触到了她的广大的心。我以前多么不了解她,我还以为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 “杨大夫,今天前线的消息怎样?”我停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 她呆了一下,以后又微笑了。她说:“你不要管什么前线消息,你好好养病罢。大后天就要给你抽线了。”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听到抽线的话,心里高兴起来。 “这个月月半就可以。你要多住两天也行,”她答道。 “医官!医官!”第六床用沙哑的声音叫道。他把杨大夫的话打断了。 杨大夫惊讶地转过头去问什么事。 “他们怎么不给我吃药啦!医官,是不是我今天要死啦?”第六床粗声问道,他的眼光停在杨大夫的脸上,那对眼睛好像不能够灵活地转动了。 “他们就会给你药吃的,你不要着急嘛,”杨大夫答道。她又问我:“今天内科大夫来看过他没有?” “来看过两次,”我答道。 “那么,怎么还不给他吃药?”杨大夫纳闷地自语道。 好像回答她的话似的,胡小姐跑过来了,这个胖脸的女弦气咻咻地说:“第六床,拿钱来!给你买药。没有钱吗?” “有钱,”第六床爽快地答道。他伸手在枕头下面摸了半晌,拿出用手帕包着的一叠钞票来,递给胡小姐。 “你还有没有?就只有这一点吗?”胡小姐数了钞票以后着急地问。 “没有罗,”第六床瞪着眼回答。 “不行。买药要一千多块钱。你才只四百七十块钱,不够,”胡小姐失望地说。 “你通知他的保人,叫他们送点钱来罢,他总有朋友啊,”杨大夫插嘴说。 “我们查过了,他的保人住在××坡,有三四十里路。刚才寄了信去。不过今天来不及了。现在有人进城,本来可以顺便买回来的,这样至少又要耽搁一天,”胡小姐说。 “这没有办法。做大夫没有药,比什么都苦,”杨大夫摇摇头叹息地说。 “那么,只好明天再说了,”胡小姐说,就把钞票交还给病人。“好,钱在这里,你收起来罢。”她走了。 “你看,又是这样的事情,”杨大夫转过身来,望着我诉苦般地说。她的眼里射出来忧郁的眼光,那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它现在烧着我的心。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她的苦恼传染给我了。我怎么能够安慰她呢?但是我看见她默默地含愁望着窗外树梢的情景,我的心逼着我说出话来: “杨大夫,你也不应该灰心啊。至少我得过你的好处,你使我的心得到了温暖。我怕我说不好,医病也不单靠用药,你还医治我的心……”我自己很感动,我说得很吃力,我觉得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我不敢看她。 “可是你的胆囊并没有拿掉啊。你不抱怨我们吗?”杨大夫故意带笑地打断了我的话。 “现在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抱怨了……”我声音颤动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挖苦我们吗?”杨大夫打岔说。 “不是,我也许没有能力把意思说得很明白。我进医院以前,除掉自己外,什么也不相信,我总以为人是为自己的利益生活的。现在我才知道,人的心并不全是这样窄小。在这个充满痛苦的地方,也有人在努力帮忙别人减轻痛苦。至少,你杨大夫就是一个。不管我的胆囊有没有拿掉,至少我得到了启发。对你说来,我是一个陌生的人,我走出医院也许再见不到你,可是你对我的关心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不是用钱换得来的……”我觉得很窘,我相信自己没有说得明白,我的脸发烧了。“我怕我说得不清楚,我不会讲话。我的意思是,在这里你不把我看成一架有毛病的机器,你把我看作一个人,一个朋友,一个兄弟一样的人,我这个病人的心得到多大的安慰!” “不许说了!我要以大夫的资格禁止你再说下去!”她以长姊的态度阻止我说话。她把头朝后一仰,一缕浓发掠过耳畔搭到脑后去;她感动地微笑了,却又勉强止住笑。“在医院里别人都笑我,称我做哲学家,就因为我爱跟病人讲话。你现在倒真是哲学家了。话讲多了,对你身体很不相宜。啊,我问你,十一床上那个病人马上就要出院了,你要不要搬到那边去?我等一会儿叫人连你床板一齐搬,不会震动你的伤口。我有点耽心你会传染到那个病。” 我为这个感激她。但是我不愿意再麻烦她,我说:“不要紧,不搬也可以。我当心点就是罗。” 她想了想,说:“也好。”她走了。 我的枕头边还放着那一包饼干,我马上把它塞到方木柜下面去。 老郑倒过便壶以后不久,第六床又在叫着“老郑”,说小便壶满了。 “这是紧急警报了!”第八床笑嘻嘻地自语道。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理第六床。看护小姐们正忙着。第十二床半昏迷地在呻吟。对面一个角里那个锯了两只脚的小孩得了内病,今天没有放警报了。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孩每天上午换药的时候总要“妈呀妈呀”地哭叫一阵,第八床称这个为“昆明警报”,说是他从前在昆明的时候,有一个时期,每天一到那个时间就要放警报,一连半个多月,没有错过一回。然而这也是他信口讲出来的话,我无法知道它是真是假。不过今天下午那个可怜的孩子似乎病得厉害,胖胖的林大夫到那边去过三次(他同第六床一样,也是林大夫的病人),内科的大夫也去过好几个,看护小姐们也慌慌张张地朝那边跑。 老郑的影子始终看不见。第六床脸都挣红了,他停了一下又叫,叫了两声又停,后来他的叫声变成呻唤了。他掉过眼光来看我,好像在说:“救救我罢!”可是我连动都不能动,怎么能够给他帮忙呢?我看见刘小姐还站在第十二床床前,便大声喊道:“刘小姐!” “哪样?”刘小姐转过头来问道。 “第六床要老郑来倒小便壶,”我大声说。 “老郑岂有此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又走不开,你们哪位帮他喊一声罢,”刘小姐皱着双眉说,她的眼光朝四处看了看,到了第八床的脸上便停住了。她的意思不说出来,别人也知道。 “要我去罢,我晓得!”第八床轻轻一跳,下了床,望着刘小姐涓’稽地笑了笑。他扎了扎裤带,然后笑嘻嘻地对第六床说:“不要喊啦!我去给你找老郑来。看你忍着小便也可怜得很,不晓得是哪辈子作的孽!”他低声哼着小调,跳跳蹦蹦地走出去了。 过了片刻第八床笑着走了回来。他走到第六床床前,大声说:“老郑不在,找不到。” “哎哟!”第六床忽然痛苦地叫了一声,泪水进出他的眼眶来了。他脸上的肌肉厉害地搐动着。 “不要哭啦,我给你拿去倒就是罗,”第八床带着嘲笑的样子说,他真的拿起那只满满的便壶来,故意用左手捏住鼻子,做出小心翼翼的滑稽脸相走出去了。不到一会儿他便拿了空便壶回来,递到第六床的手里,还说一句:“你要罢?”他把脸皱缩在一起地笑了。 “谢谢你啊,”第六床抓住便壶柄,同时哭笑地说。他马上把便壶放进被里去了。等一下他拿出它来放到凳子上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咕噜:“又满了半壶啊!” 不久老郑提着铜壶来冲水了。第八床看见他便叫起来:“老郑,你到哪里去了?刚才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找我做什么啊?”老郑冷冷地问道。 “找你给第六床倒小便壶。还是我替你拿去倒的,”第八床得意地笑道。 “管它的!哪个喊他要两壶两壶地吃水!我没有空。一个月那点点工钱买不了我的命!”他又发起牢骚来了,他的脸板得很难看,眼白上仍旧有几根红丝,两只眼睛带了点痛苦的样子不停地霎着。 傍晚的时候第六床又在叫“老郑”来倒便壶了。他的沙哑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看护小姐站在条桌前,听不见他的叫喊。第八床躺在床上笑着自语道:“恐怕又要我去倒小便壶了。” “那么我的也请你顺便倒一下,”第九床开玩笑地说。 “只要医院里给我发工钱,我一定去倒,”第八床扑嗤笑起来。 第六床仍旧含糊地叫着,他急得额上冒出一颗一颗的汗珠。他那一脸的苦相使我心里难过,我看见胡小姐站在条桌前,便大声叫着:“胡小姐。”我只叫了两声,她就过来了。我对她说:“第六床请你去喊老郑来倒便壶。” 她出去好一阵才回来。“老郑找不到,你等一下罢,”她对第六床这样说。 “哎呀!”第六床痛苦地把脸向左右两边摆了两摆,低声吐出了两个字。 胡小姐马上忘记了这个人的痛苦。她到第十二床那里去了。那个病人从四点钟开晚饭的时候起就没有呻唤过,他好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刚才郭大夫还来看过一次。郭大夫穿一身蓝布中山服,拿着一把油纸伞,好像要进城去似的,看见病人睡得很熟,他吩咐胡小姐几句话,就放心地走了。病人的妻子和朋友是在吃晚饭以前来的,他们就一直留在床前。胡小姐给那个女人搬来一个凳子,让她安静地坐着守护她的丈夫。现在胡小姐又去跟她讲话。这个女孩像大人似地在安慰病人的妻子。 第六床忽然又叫起来。“老郑!老郑!快!”他的声音与其说是叫给别人听,倒不如说是给他自己听的。他叫了四五声,都没有用。我只得又把胡小姐请了过来。 “老郑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真急死人!”胡小姐抱怨说。她带着焦急的神情又往外面走了。 “其实小姐也可以倒小便壶,何必拿架子啊!”第八床在一边嘲讽道。 胡小姐去了好一阵都没有消息,第六床断续地发出唱歌似的低声呻吟。我心里很烦躁。他的痛苦似乎传染给我了。我不能忍耐地盼望着老郑进来……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黑影从外面闪进来。“老郑来了!”我仿佛听见一个快乐的声音这样说。我定睛一看,却是老许端面进来了。他把面碗递给第九床,便在第十一床空床板上坐下,同第九床、第八床两个病人谈着闲话。 “老许,老许!”我忽然灵机一动(我用了这句成语),朝着那个方向叫起来。老许果然走过来了。 “你要叫面吗?大卤面没有罗,吃碗炸酱面罢,”老许笑着说。 “不是,我就要睡了。我请你做一件事:你把第六床的小便壶拿去倒一下好不好?看他胀得可怜,喊也喊不出声音来,”我恳切地要求他。 “老郑哪?”他问道,我想他大概要推脱罢。 “喊了大半天都喊不到,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扫兴地答道。 “那么我就去一趟。”他弯下身子拿了便壶在手里。“好臭啊,”他厌恶地说,但是他终于拿到厕所里去倒了。 胡小姐一个人回来,一句话也不讲,她气冲冲地坐在条桌前写字。老许笑嘻嘻地提了便壶进来。 “老许,你什么时候给老郑当替工的?”第八床笑问道。 “第五床陆先生喊我帮忙倒的,”老许笑答道:“这个差使我干不好。”他把小便壶放回到原处。 “老许,谢谢你啊,”第六床感激万分地说,他马上伸手去抓便壶,用力猛,手碰着凳子,把便壶撞到地下去了。 “啊呀!”他绝望地叫了一声。第八床和胡小姐都跑过来了。老许默默地弯下腰去拾起便壶,放在床上病人的右手可以拿到的地方。 “老许,你救了我啊!”第六床接连地说。老许默默地把两只手在围腰上面用力地擦。 “第六床的药买来没有?”扁脸的王大夫进来问胡小姐道。他已经来过两次了。 “没有。奇怪,他的朋友今天下午一个也不来!”胡小姐正坐着,便站起来答道。 “药买不来怎么办?信发出去了吗?”王大夫皱着眉说。 “发出去了,明天总会有人来的,”胡小姐说。 “那么现在先给他打六瓶盐水针再说。请你准备一下,”王大夫想了片刻,然后用决断的声音说。 “好的,”胡小姐应道。她同王大夫一路走了出去。 天已经黑尽,条桌前电灯光非常亮。刘小姐似乎在对面一个角里照料那个断脚的孩子。病室忽然显得空阔起来。没有大的声音。平日不讲话的第四床放下帐子睡了。我为了避免蚊子的骚扰,点起两支蚊香(这是我昨天叫老郑在合作社买来的,点燃后平放在左右两边两个方木柜上,让半截香贴着柜面,用茶壶压住香棍,然后慢慢地向前推移。一晚上点过这两支便够了。即使不够,我睡着了,也不觉得什么了)。蚊香的气味使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搔着似地觉得不舒服。我不能安静地闭上眼睛。而且第六床的受苦而固执的脸老是摆在我的眼前,对这个人的命运我不能漠不关心。 王大夫来打盐水针的时候,他揭开第六床的铺盖,一股尿臭直扑进我的鼻孔来,这个气味比蚊香的气味更强烈,更刺鼻! “怎么你连小便也不晓得!弄得这样脏!”王大夫责备地说。 第六床瞪着眼答不出话。我忍不住,代他说了:“他小便壶满了,没有人给他倒,他胀得很苦。喊工友,总喊不来。” “喊不来工友,你找看护小姐呀,总不该在床上小便啊!”王大夫仍旧不肯原谅他。 “看护小姐,哼!说得好,未必小姐还肯给你倒夜壶!”第八床在旁边冷笑道。 王大夫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正埋着头把长长的针插到第六床的大腿上去。 “等着罢,马上就要放警报了,”第八床幸灾乐祸似地说。 “你真是——人家吃苦,你倒快活。我希望你哪天也打打盐水针,”第九床带笑地骂道。 第八床拱一拱手,笑答道:“对不起,我过两天就要出院罗,恕不奉陪了。” 王大夫和胡小姐把第六床腿上的插针处贴好胶布,又盖好铺盖和被单,便走开了,让第六床慢慢地享受六瓶盐水的滋昧。 第六床静静地躺在床上,身子没有动过一下,也不曾发出一点声音,要不是他睁着眼睛,我倒以为他睡着了。水走得相当慢,过了好一阵,林小姐上班了,瓶里的水少去还不过三分之一。可是第六床忽然像从长梦中惊醒过来似地大声说:“我到了哪里啦?” 我吃了一惊,掉过脸去看他。他好像看不见我似的,两眼直望着前面,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怎么没有看见桥啦?”他严肃地说。“这不是五里桥那座塔吗?还有乌桕树?船还不靠岸?到啦,到啦!上岸啦!怎么不看见我老母亲啦?我回来啦!朱云标回来啦!喂,你拉着我干什么?走开,走开!”他把脸掉向左边,用力去拉左膀上的绷带,他一边骂,一边疯狂地抓着,扯着,绷带被他拉开了一段,手上流着血,好像是他自己抓烂的。 “不要抓呀!不要抓呀!”我吃惊地叫起来。 他掉过头来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一张脸古怪地红着,眼里射出茫然的、近乎疯狂的眼光。“不要抓?他拉住我,不让我回家!”他又把脸掉向左面去:“滚开!不要拉我!让我上岸!到啦,到啦!” “你不要抓!抓破就不得了啊!”我着急地干涉道。 “不要抓?”他又转过脸来冷冷地问道。 “你把绷带抓掉,手就不得好罗!”我瞪着眼做出责备的样子说。 “好,不管它,”他好像下了决心似地说,“那么我拿掉这个,”他说着就伸手去揭被单。 “喂,动不得!”我惊叫道;“林小姐,快来,快来!” 上班不久的林小姐马上走过来了。 “林小姐,他要把针拔起来,绷带也给他拉开了!”我着了急大声地说。 “它挡住我的路,我要拿开它,”他望着林小姐解释说。 “你不要动手,你把针弄断了,开起刀来够麻烦的,”林小姐正色地说。“你看你把膀子弄得血淋淋的,这怎么啦?”连温和的林小姐也蹙起前额来了。 “只有找人来把他右手绑起才行,”第八床提议道。 “好的。我去找老李来,那么请你照料一下,不要他真的把针弄断啊,”林小姐回头对第八床说。 “我会照料的,”第八床笑着答应了。他走到第六床床前来。“喂,你到哪里去呀?”他故意问道。 第六床果然把手缩回来,他看了看第八床头上的白蝴蝶,正经地答道:“我回家。你怎么啦?你带了伤吗?” “是啊,头都快打破罗。你回家做什么?”第八床忍住笑说。 “老沈,你倒装得像啊,”第九床开玩笑地插嘴说。第八床没有理他。 “看我老母亲啊。我这趟回去,要跟着我姐夫做生意,不出来了,”第六床正经地回答。 “你母亲多大年纪?身体好吗?”第八床又问。 第六床做了一个手势,答道:“五十八啊,她精神好得很。走几十百里路,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有我一个独子。她不放我出来,是我定规要走的……” 林小姐带着老郑来了。老郑拿着一幅旧床单,卷成了一根粗带子,走到第六床跟我的床的中间,不由分说就拿起第六床的右手,用带子套住手腕,套得紧紧的,他边套边说:“朱先生,你右手拴住舒服点。”他把那只手放平,又把带子系到下面板凳脚上去,他把带子扎得很紧。 “你绑紧点啊,”第八床嘱咐道。 “不会脱的。我绑人还绑得少了!力气再大的人我也绑过!”老郑粗声答道。 第六床起初一句话也不讲,就让老郑绑着,等到老郑说出上面的话以后,他忽然摇摇头叹口气说,“这又何必!大家都是中国人,客气点啊!” “客气点,现在还不客气吗?”老郑试了一下知道绑得很牢以后,便站直身子,得意地哂笑道。第八床吃吃地笑起来。 第六床也不叫,也不挣扎,只是板起脸孔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他好像是在想什么似的)。我不敢多看他:一方面他的痛苦使我心里很难过,另一方面我又害怕他会发狂。可是他忽然大声叫起来:“老陆!老陆!老陆!” 他的眼光使我害怕,我不敢正面对着他,却只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陆先生,我晓得喊陆先生你才答应,”他一本正经地望着我这面说。“兄弟是个粗人,近来常常承陆先生关照,兄弟也非常感激。兄弟有得罪陆先生的地方,还请陆先生原谅,原谅。陆先生,你何必不理我啊,兄弟读书少,学问不够,有不对的地方,也请陆先生指教。” 我虽然有点害怕,但是我差一点耍笑出声来了。我连忙忍住,板起脸对他说:“你不要吵,你睡觉罢。别人也要睡觉,你有话明天讲。” 他摇一下头,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何必到明天,今天我有灾难,你陆先生不来救我?我受够他们的欺负啦!我要走啦!” “你不要吵啦。我要睡觉,有话明天说罢,”我做出厌烦的样子说。 “陆先生,兄弟有许多事情不明白,要请陆先生指教。兄弟并没有犯罪,为什么要把我的手绑住?我要回家看我老娘,船怎么不靠岸啦?”他一字一字很清楚地说,脸色红中带黑,眼光强烈却又似乎罩着一种网似的东西。虽然他在看我,可是我疑惑他看见的也许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这么一想,我更加害怕起来。我便掉过脸去不理他了。 “陆先生,你不要生气啊,我给你赔罪罢,”第六床还在那里说话。“好,大家都不理我啦,我走啦!船开啦!各位,再见啊!” “再见啊!”第八床接嘴说,我听见他吃吃地在笑,又听见第九床在抱怨他不该老是跟病人开玩笑。 “各位再见!再见!”第六床又说。“真正岂有此理,手也绑住了。” 林小姐走过来,把两瓶盐水一齐倒进架子上挂着的玻璃瓶里去。 “这位漂亮的小姐来做什么啦?她不是我家乡的人啊!她姓啥,你晓得吗?”第六床不停地说。这次我真想笑了。林小姐自然没有理他。 这以后他安静了几分钟,过后又叫起来:“你们拿我关牢监啊!放我走!我要回去!啊哟!我一定回去,你们留不住!哎呀!啊哟!娘呀!我受不住了啊!”他拉长声音像唱小调似地唱起来了。“我难过呀,娘呀!你在哪里啊!你有儿不能见面呀!我有娘难相见呀!‘老母望儿儿不转,妻子望夫夫不还。’……‘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他用同样的调子唱过京调和唐诗以后,居然呜呜地哭起来了。哭了一会儿,他又唱起了《孟姜女》的小曲。 病室里的人,谁也无法制止他,就索性让他一个人吵去。他起初还挣扎着,想把被绑住的右手拉出来,后来看见没有用,也就放弃了这个企图,只顾哼着,唱着,哭着,一直到针打完,林小姐把针拔出来,又把绑住他右手的带子放松些,使他除了拉解左手的绷带外,便可以自由地使用右手,他才安静地睡了。其实他是不是睡去,还是疑问,不过我倒睡着了,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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