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四病室  作者:巴金

六月八日(星期四)

昨晚我睡得熟,我似乎还做了一些梦。我一夜没有醒过。但是老李把我叫醒了。那个时候我真恨他。我需要睡眠,我需要安宁。天都还没有亮,他为什么要唤醒我?我努力睁大眼睛,我昏昏沉沉地捱着时刻。

像前昨两天那样,林小姐来给我洗了脸。

窗外一阵一阵的雀噪随着晓风送进来。我的脑子渐渐地清醒了。鸟声像水似地在我的脑子里流过,我感到一阵轻微的舒适。这种情形,前昨两天都不曾有过。杨大夫并没有骗我。我的确慢慢地好起来了。

一群麻雀愉快地从一面破纸窗飞进来,又从另一面窗户飞出去,还留下一只在梁上安闲地唱歌。病室的上空一片金光,外面是一个美丽的晴天。

我的记忆恢复了,心安定了。脑子像被清水洗净了似的。昨晚的痛苦变成了一个渺茫的梦。我高兴地想着:我复活了。今天我觉得我是一个病愈的人。虽然我还不能够剧烈地转动我的身子,可是我的伤口已经不痛了。

每餐一碗“半流质”的食物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饥饿。我决定求助于老许。那个年轻的茶房每天仍旧到我的病床前站一两分钟。他不是来问我要不要菜,却是来问我的病有没有起色。我并不是他的老主顾,几块钱的小费和几句温和的话使他对我发生了好感。在我的痛苦中我看到了他的同情和关切。我感谢他,我也就觉得人与人之间原是很容易接近的了。

上午大夫们来看病人。冯大夫和杨大夫到我的床前来了。

“怎么样?今天好些罢?”冯大夫长者似地问道。他那锐利的眼光在我的脸上扫了一下,他的八字胡盖着的嘴唇半张开微笑了。其实他不是在发问,他一定已经看出我的健康的进步了。

“好些了,”我点头答道。杨大夫没有讲话,她亲切地微笑着,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

“伤口不痛罢?”冯大夫又问道,他一面在翻看手里拿的病历表。

“不痛,”我答道。

“我看看你的伤口,”冯大夫说着,就把病历表递给杨大夫,过来揭起我的铺盖。我上身没有穿衣服,伤口被大绷带绑着。他动手解开大绷带的结头,像剥笋似地解开一层又现出一层,最后伤口快露出来了。我忽然害怕起来。我掉开头,不敢看自己的伤处。

“很好,”冯大夫仍旧埋着头说。“下星期就可以抽线了,杨大夫,请你过去拿点棉花、纱布来。”

我看见杨大夫掉转身子走开,又看见她回来。我始终不敢看自己的胸膛。我觉得伤口痛了一下。我咬住下嘴唇,准备忍受更大的痛。但是冯大夫的手已经在收紧大绷带的头子了。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

冯大夫抬起头来,他的眼光又在我的脸上扫了一下:“不要紧了。再养几天就完全好了。”他满意地笑了笑。

杨大夫没有说什么话便跟着冯大夫走了。我看见他们站在第二床的近旁谈了好一阵话,似乎在议论那个老人的病势,过后又到对面那一角去了。第二床静静的,一声呻吟也不发。他的生命似乎在渐渐地消失。他的儿子仍旧一天早晚来两次。他上午停留不到半点钟,下午倒常常耽搁一两个钟头。上午照旧拿来漱口盅,下午又把它带回家去。他似乎希望就靠这一点点鸡汤和猪肝汤挽救父亲的生命,却没有注意到那生命已经临近油干灯尽的境地了。这天他照常地拿着漱口盅来,照常地俯下头跟他的父亲讲一两句话。不过他不再用手帕蒙盖嘴、鼻了,他戴上了纱布做的白口罩。这使他的脸显得更苍白,更无精神。他弯下身子扶着父亲翻了一个身。过后他便到洗脸架前面去洗了手,正朝着门外走去。

杨大夫也到那里去洗手。她把他唤住了。他们就站在病室门口谈了一阵话。我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后来他们一路走到第二床床前。儿子站在那里,垂下头,弯着背,带着可怜相呆呆地望着他的父亲。杨大夫却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来。

“杨大夫,我可不可以在外面叫猪肝汤、叫面来吃?”我不等她开口便问道。

“可以的,”她笑答道;“不过你不要吃多了!最好叫他们弄干净点。”

“医院里那一点点东西,实在吃不饱,”我解释道。

“这就证明你的病已经好起来了。可见你的脑子并没有完,唐诗也还没有完啊,”她抿着嘴笑道。

我略略红了脸。我想起前三夜的情形,解释地说:“杨大夫,你不晓得我那个时候多难过。”

她怜悯地看了我一眼,含笑说:“不过现在算是过去了。以后我担保你不会再痛罗。”

“头等病房那个人开刀没有?”我忽然想起就问道。

“昨天开的刀。结果很好。他的胆囊拿掉了。他身体真好,”杨大夫答道。

“那么我开刀的结果怎样?我的胆囊拿掉了吗?”我接着关心地问。

她迟疑半晌,才说:“也很好。你没有流多少血。”她只算回答了半句,并没有答复我的重要的问题。我知道事情有点不妙了。在她的鼻上眉间我看出一点阴影。

“杨大夫,请你对我讲真话,我的胆囊是不是没有拿掉?”我着急地问。

“没有,”她低声答道。她把眼睛掉开去看别处,但是马上又掉转来望着我。“其实也没有多大关系。你胆囊旁边粘液太多,只来得及给你分开整理一下。要拿掉,时间不够,你身体又差一点。其实以后也不见得会再发病。即使几年后再发,你还可以来医院开刀。”

“那么他,头等病房那个人——”我带着愤怒说,后面的话,我说不下去了,我掉开眼睛不看她。

她受窘地红了脸,踌躇了一下,过后她温和地、充满感情地说:“你不要误会,并不是故意不给你拿掉,当时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冯大夫总算尽了力量。三十床身体好,他没有那许多粘液,拿掉也容易些。绝不是因为他住头等病房我们就特别看待他。你可以相信我。”我的眼光又射到她的脸上了。她的眼光是那么柔和,那么善良,那么真诚,而且那么明亮。它们慢慢地却又是深透地进到我的心里。我的不平,我的愤慨,我的懊恼全被赶走了。我觉得惭愧,我不敢正眼看她。我想说一两句解释的话,但是,我张开嘴,只吐出一个含糊的字音,我的嗓子就哑了,我觉得我淌了眼泪。

“你真是一个孩子。我说两句话,你就哭起来了,”她带着怜惜的口气责备说。“这是我大意,我不该说得这样早。我以为你会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的。你不像一般的大夫,把病人当成机器一样。你跟别人不同,我说不出,你不要笑我……我那两天想到过。要是我像前一个十一床那样死在医院里,你会为我流眼泪……”我激动地声音战抖地说。

“你不要讲这些废话,”她挥着手阻止我说。“你不要把我也引哭了。不管怎样,你还是我的病人,你还得听我的话。好好地保养身体,不要去想那些无益的事。其实你的病不见得会再发,胆囊不拿掉也好。”

“是,我听你的话,”我感动地说。

她满意地笑了。“这样就好。你休息一会儿罢。等一阵密斯脱周要来给你灌肠,”她说。

第三床昨天并没有出院,为这件事他几乎跟廖大夫吵了架,廖大夫已经用了英国的粗话骂他了。他也赌气地明白说他就要赖在医院里面。后来还是杨大夫和张大夫两个人来把廖大夫劝开,第三床才安静地躺下去蒙着被单睡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睡,可是从这个时候起他一直沉默着,就是他露出头来不睡的时候,他也是带着寂寞的样子板起脸孔不作声。一直到傍晚,朋友给他送了钱来,他才坐起来有说有笑了。

今天午饭前老许来的时候,第三床刚看见年轻茶房的头(头先伸进病室来),马上高兴地叫起来:“老许!老许!”

老许带笑地走到他的床前。这个年轻人的笑容里似乎藏得有忧愁。

“给我来一份‘大红蹄’,一碗猪肝汤,我吃完中饭就要滚蛋罗,”第三床孩子一般快乐地说,一排黄牙露了出来,眼睛接连地闪了两下。

“你今天出院吗?”老许客气地问道。

“不出院就赖在这里吗?人家已经赶过几回啦!”第三床收了笑容板起脸答道。

“你讲笑话罢。你不出院,哪个会赶你?你要走,留都留不住,”老许陪笑道。

“哪个跟你讲笑话!你还不晓得我昨天差点跟廖大夫吵起来!我没有见过像他这样不讲理的大夫!昨天上半天钱没有送来我走不了,只好受他的气。现在我不怕他!”第三床冷笑道,说到最后一句,他现出得意的神情,颧骨显得更高,嘴显得更突出,口沫也溅出来了。“快去!快去!不要耽搁时间。”

老许唯唯应着,却走到我的床前来。他望着我说:“你今天好些了?”

“好些了,”我点头答道。“给我煮碗猪肝汤罢。”

“要不要吃面?我给你弄点真正的鸡汤下碗面来,包你吃着会讲好,”他俯下头压低声音说。“对面十六床今天炖得有一个鸡,匀点汤,不要紧。”

“好罢,”我起初想说不要,后来又想答应他,最后便说了这两个字。“这两天消息怎样?”我忽然想起湘北的战事,顺便又问了一句。在这个病室里难得有人讲起战事的消息,这里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连我也不怎么关心外面世界的事情。

老许摇摇头说:“不大好,听说长沙已经丢了。”

“不会罢,长沙会战三次都没有丢过。报上怎么说?”我不相信他的话。

“报上没有提,说是离长沙还远嘞,”老许低声说。

“那么你不用害怕。不要乱相信马路消息,自寻烦恼,”我哂笑地说。

“老许,快去呀!”第三床不耐烦地催他。

“老许!老许!过来!”第九床大声叫着。

“还早嘞,现在离开饭还有一点多钟,”老许咕噜着走到第九床那里去了。

“快去,先给我煮碗大卤面来再说,”第九床昂着头得意地说。

“我来盘白菜炒肉丝,”第八床正站在他那个朋友的床前,身子一蹦一跳的。脸上老是带着故意做出来似的滑稽的笑容。这是一个原籍湖南的人,可是他同别的病人(我也应该算在里面)一样,对湖北的战事一点也不关心。别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这次的战事,在病室里,人无法看到当地报纸。

“老沈,过来坐坐罢,”第三床拍拍床沿对第八床说。

“老苏,你今天真的要走吗?”第八床转过脸去,笑问道。

“不走我在这里养老?”第三床在高兴中带了一点愤慨的调子说。

“你走了,第四病室也就清静多罗!”第八床笑道。

“我看你也该走了。赖在这里有什么好处?”第三床说。

“你不要说,这里住一天究竟比在外面花钱少得多!横顺我那位郭大夫脾气好,容易讲话,多住两天也不要紧,还可以多点几天眼药,”第八床满意地笑着,走了过去。

“奇怪,廖大夫跟郭大夫相貌身材都很像,脾气却差了那么多,”第三床说。

“郭大夫是塌鼻子,所以脾气好。廖大夫鼻子高,你如果对准鼻子打他一拳,他脾气一定会变好的,”第八床开玩笑地答道。

“我们这些人当中,我看还是老广最舒服,他一天只晓得笑,只晓得吃,”第三床两眼望着第十床说。那个广东青年穿了一身拷绸短衫裤,盘着腿坐在床上,正把一块大面包塞进咖啡罐里,面包比罐子大,塞进去也困难,面包屑不住地往下落,他一一地拾起来放进口里去了。他没有痛苦,随时可以往外面跑,又不吃药,每天就敷点‘热敷’[我想起来了:每天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的中间,男看护周先生要给某几个病人送来三次“热敷”,那是像荷叶蒸肉样的东西,外面是漆布,里面装一叠纱布,蒸得极烫,用来敷在病人的发炎发肿处。冷了再换烫的,每次换四五回。]。自己又有钱花。

“现在自然舒服。如果真要开起刀来,也够他受的,”第八床冷笑说,他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气。“这个老人家怎样?这两天哼都不大哼了,恐怕又要回老家罢,”他指着第二床说。

“恐怕靠不住,说是害梅毒,想不到这样年纪还生那种病,”第三床说。

“梅毒?那真怪。他不是吃长素吗?”第八床惊讶地说。

“越是吃长素的人越靠不住,——,”第三床刚说到这里,看见老人的儿子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匆匆奔进病室来,便住了嘴。

儿子走到条桌前,汪小姐正坐在那里,他喘吁吁地说:“汪小姐,杨大夫叫买的针药买回来啦!”就把纸包放在条桌上。

汪小姐转过头,对那个站在药橱前弄什么东西的李小姐说:“密斯李,你去请杨大夫来,说第二床的针药买来了。”

瓜子脸的李小姐答应着,离开药橱走出去了。

儿子还呆呆地立在条桌前。

“陈先生!陈先生!”第三床大声唤道。

儿子惊醒般地抬头朝四周看了看,过后就向着第三床走来。

“陈先生,你父亲的病怎样?”第三床问道。

儿子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两边颊上的肉失去了一些。他没有戴口罩,嘴唇四周盖着黑黑的一圈须根,眼角上还留着一点眼屎。他声音破哑地说:“恐怕难得好罗。”

“疮口不是好些了吗?”第三床故意惊讶地问。

“他还有别的病。现在连嘴,连身上都烂了,”儿子叹息地说,他的眼圈也红了。从他整个态度上可以看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可怜神气。

“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说没有把握。昨天打过一针。今天又叫买针药,好贵啊!今天两针就花了一千六百块钱。我实在花不起。不过不给他医病也不行,心里也过不去——”

杨大夫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了。儿子马上走过去迎接她。

“药买回来了?”杨大夫问道;不等回答,她又说:“马上就打。”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杨大夫拿着针走到第二床床前,李小姐跟在她后面。老人接连发出几声含糊的呻吟,过后又寂然了。杨大夫同李小姐一路向着条桌走去。我听见杨大夫吩咐李小姐,要她给第二床洗洗身体。我暗想,这应该是一件多么不愉快的工作。

果然在十多分钟以后,李小姐换上一件背后开襟的工作长袍,戴上一双透明的皮手套,并且挂上口罩,端着一盆水,走到第二床床前去。

“李小姐,好差使啊!”第八床开玩笑地说。

李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和顺地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脸去开始工作。

这个瘦小而容貌端正的女孩忍耐地、毫无怨言地用毛巾在病人的肢体上慢慢地揩着,又用棉花蘸药水给病人洗牙齿和口腔。儿子不敢挨近,却只站在床脚过道中旁观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挂在他那苍白的脸颊上。他不等李小姐做完工作,便猝然转过身逃走了。

“这就是他亲生儿子吗?”第十二床忽然坐起来向第三床问道。

“是的,”第三床答道。

“父亲病这样重,就说在办公罢,也该请几天假来陪陪他。人家看护小姐都肯做这种事情,做儿子的倒转身跑开了,真是岂有此理!”第十二床得意地发议论道。他走到第三床跟前,就在靠床脚的小小空地位上坐下来。

“这也难怪他。一家人靠他吃饭啊,”第三床解释地说。

“老苏,你今天出院,你太太来接吗?”第十二床换了一个话题说。

“他是个光棍,哪里来的太太?”第八床扑嗤笑道。“你给他介绍一个罢?”

“好的,”第十二床笑答道:“老苏,你要哪一种人?”

第三床露出一嘴黄牙吃吃地笑着。“只要是年轻漂亮的,随便什么人都好。”

“年轻漂亮的摩登,你吃得住吗?我劝你不要妄想。还是讨个乡下老婆好,任凭你打你骂,都乖乖地一声不响,”第八床眉飞色舞地笑道。

“乡下老婆太呆,不好。要讨老婆,我觉得还是看护小姐好,又体贴,又周到,——”第十二床一面说,一面望着那个给病人洗好了身体正在铺床单的李小姐。李小姐装着没有听见的样子,连头也不转过来。

“小声点!”第三床打岔地说,他一面指着李小姐。过后他又蒙住嘴暗笑着,第八床也快乐地偷偷笑着。对他们,这种低声暗笑似乎比大声欢笑更有趣味。

第十二床毫不觉得惭愧地提高声音继续说下去:“——看护小姐脾气又好,又会伺候你……”

但是这次眼科主任郭大夫来打岔了:“你现在就跟我到门诊部再去检查一下。”

笑容立时消失了,第十二床垂着头蒙住左眼跟着瘦小的郭大夫走了出去。

我觉得高兴,我想我的耳朵该可以清静片刻罢。但是男看护周先生来给我灌肠了。

正在开午饭的时候,第十二床蒙住左眼回来了。

“怎么样,老冯?”愉快地吃着“大红蹄”下饭的第三床抬起头问道。我才知道第十二床姓冯。

第十二床摇摇头,也不拿下手来,声音带哭地答了一句:“还是要挖,”就崩溃似地倒在他的床上。

“哪天挖?”第八床放下饭碗,带着幸灾乐祸的样子问道。

“明天,”第十二床哑声回答。

“挖眼睛不晓得是怎样的味道,”第八床把眼睛闪了两下,自语道。

没有人理他。第三床同情地问第十二床:“你不吃饭?”

“我不饿,”第十二床哑声答道。我不敢想像他这时同明天的痛苦。

“老冯,吃点饭罢。用不着难过。一只眼睛还不是一样看东西,”第八床似乎是在安慰那个病人,其实他是在说风凉话,我看得出来。

第十二床没有回答。第八床觉得没趣便不作声了。第九床却接嘴说:“老沈,你觉得不觉得,我们这班人都是前世欠了债,或者赌错了咒,现在打在地狱里受活罪,有的挖眼睛,有的剖肚皮,有的锯手、锯腿……这叫做命该如此。”他眯着两眼摇头摆脑地笑起来。我气得脸发烧了。

“不错,不错,”第八床带笑附和道。“我跟老苏两个都是债还清了,所以他今天出院,我过两天也要出院罗。”

“其实你今天也该出院的。郭大夫人好,容易讲话。要是遇到廖大夫,早就把你赶出去了,”第三床笑道,他始终没有忘记对廖大夫的那点仇恨。

“那只怪你没有势力。你看头等病房那位太太,病早好了,整天梳头搽粉,廖大夫也没有赶过她走,”第八床接嘴说。

“头等病房,那是有势力、有人情的人住的。你有办法,住个一年半载都没有问题,”第九床冷笑道。

“人家受苦,你们高兴,真是天晓得!你们笑,你们笑,我要亲眼看到你们哭!”第六床这一早晨没有讲过一整句话,忽然咕噜起来。我同情地移过眼光去看他。他的脸色黄中带红,眉毛、眼睛仍旧朝上竖,两眼通红,并且射出憎恨的眼光,嘴唇不住地动着。

“你多喝水啊,”我看见他的脸,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来。

“水吃多了,小便多,你喊老郑倒小便壶,他又要骂人。这些人真是天晓得!”他愤恨地说。我还没有听见他叫过老郑倒便壶,我想这又是他那种爱抱怨的怪脾气发作了,跟他多讲话也没有用。我便不去理他。但是我仍然暗暗地观察他。他伸手在方木柜上面摸索,抓到了茶壶,拿起来放到嘴唇边,大口地喝着。我只听见骨嘟骨嘟的声音。从他的嘴角流出小股的水,他也不管它,只顾把壶柄举高,只顾吞下水。最后他拿开了壶,放回到方木柜上去。“吃完罗,”他静静地说。

“好的,你多喝水,会慢慢退烧的,”我说,我忽然高兴起来。

第三床出院了。“再见啊,我过两天来看你们,”他带了点留恋对他认识的人说。

下午,胡小姐来试表的时候,我听见她惊讶地问第六床,“怎样啦?你刚才喝过开水吗?”

“没有,”第六床瞪着眼回答。这天他没有吃过一碗饭。开饭的时候,人端了饭碗到他的床前,他皱起眉毛摇了摇头,神情相当苦恼。

“你一百零五度啦!要当心啊,要多喝水啊,你懂吗?”

“我懂。”他伸手去摸茶壶,诉苦地说:“没有水罗。”

“你喊老郑给你冲罢,”胡小姐说。

“老郑,我不敢喊他。他理都不会理你,”他抱怨地答道。

“我给你拿去冲,”她拿了茶壶出去了。

“这位小姐姓什么?”他忽然问我。

“姓胡,”我大声说,我心想难道你还不知道,倒故意来问我。

“我要谢谢她,”他自言自语。

胡小姐拿着茶壶走回来,把壶递到他的嘴边,温和地说:“不烫,你现在就喝点罢。”

他没有说什么,就捧着茶壶疯狂地喝起来。

“慢点,慢点,”胡小姐觉得好笑地说。她笑起来多像一个小孩子!她仍旧拿着壶柄,站在床前。过了一会儿她说:“够罗,够罗!等一阵再喝。”她慢慢地把壶从病人的嘴边拿开,放回到方木柜上去。

“你只管多喝水。喝完了,你喊我,我给你拿出去冲,”胡小姐给他拉好被单,临走时又这样嘱咐他。

“我还要吃。”他伸手去拿壶。

“我拿给你,”胡小姐说着把壶递给他就走开了。

他的喉咙响得厉害。他喝得太急,水进了气管,使他呛咳起来。他连忙放下壶,被单已经湿了一团。他蒙住嘴,但是咳嗽并没有停止,他的一张脸挣得通红。

我想笑他,但是我笑不出声来。他这副滑稽的苦相使我感动。我不禁想:生命的引诱力多么大,生活的欲望多么强!每个人到这里来都只是为了想活下去。谁又不怕死,不愿意避免死呢?

第六床停止了咳嗽,他闭上眼睡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熟了,不过他没有出声,他没有转动。这其间有一个司机装束的朋友来看他,那个人静静地在床前站了几分钟,也没有惊动他,就放下一个纸包在床沿上悄悄地走了。

客人走了不多久,第六床便醒了。他望着纸包现出惊奇的神情。他伸手拿起它来,放在胸前慢慢地解开麻绳。

“你一个朋友送来的。他没有说话,就走了,”我告诉了他。

“他以前来过没有?年纪大不大?”他瞪我一眼,问道。

“我没有见过他,年纪跟你差不多罢,”我顺口答道。

“多半是×××,是,一定是他,”他自语道,他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但是我听不清楚。脸上的肌肉动着,嘴角的弧线慢慢地松弛,他带点愉快地微笑了。他打开了纸包,那是一包饼干。他又把纸包阖拢,提着它向我伸过来,着急地说。

“你吃,你吃!”

“谢谢你,我现在不要吃,”我摇摇手道谢说。

“你拿住,你拿住!”他显得更着急了。“都是出门人,何必分彼此!不要客气!”

我勉强接过纸包,从里面取了两块饼干,然后把纸包递还给他。

“你等一阵再吃啊,”他恳切地说。他细心地把饼干包好,放到方木柜上去。过后他又伸手到床下去拿便壶。他在凳子上摸到了它,提起来拿进被窝里去。过了一会儿,他把便壶放回到凳子上,凳子震动了一下,从起锈的洋铁便壶口溢出一点小便来。小便带白色,并且有一股浓浓的大蒜臭。

“小便壶又满了,他们也不来倒,”他抱怨着。我知道今天下午老郑上班的时候,已经倒过便壶了。下一次倒便壶的时间应该是晚上九点钟以后。

老郑意外地走进来了,他来跟汪小姐讲什么话。

“老郑!老郑!”第六床大声叫道。

老郑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连他的耳朵也不动一下。事实上他不会不听见这个叫声。

“老郑!”第六床又叫了一声,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老郑却掉转身子要朝外面走了。

“老郑,第六床叫你去!”第九床坐起来特别用劲地唤道。

老郑板起面孔,大步向第六床走来,但是走近第八床床脚便站住了,不客气地问道:“你喊什么?”

“我的小便壶满啦,”第六床答道。

“我没得空!”老郑冷冷地说,他似乎连看那个病人一眼也不愿意,就把身子掉开了。

“老郑,你就给他倒一下罢,”第九床带点不以为然的神气插嘴说。

老郑的死脸(其实我应该称它做死人脸)上现出一丝活气,眼睛也动了。他对第九床说:“洪先生,你不晓得,我们一天要做多少事情。简直没得一点空。第四病室二十几个病人,偏偏他一个人花样多!我们不能将就他。”他说得好像他有理似的。

“他生了病,也是没法的事。未必哪个故意解那么多小便!你给他倒一回罢。真是满罗,臭得不得了,”我也插进来说。

“好罢,我就给他倒这回,”老郑放软口气说。但是他并不过来拿便壶,却扬长地往外面走了。

“他走罗,真是天晓得!”第六床又怨愤又着急地自语道。

“他会来的,他说过就要来的,”我安慰他说,我相信老郑马上就会来。

第六床静下来了,他忍耐地等候着。

但是老郑到一个钟头以后才回来。在他来之前杨大夫来了,还是那件有两团黄色印迹的白色工作衣,两只手插在袋子里。她和张大夫同时进来,他们来看他们的病人。杨大夫先看新十一床。那个少年的伤口快好了。她对他说:“你明天可以出院罗。你再到门诊部换一两次药就行了。”她走到我的床前来。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更好些了,是吗?”她带笑问道。

“是的,”我答道。

“不要动啊,还得好好地睡几天,”她吩咐说。

“我知道。”

“这就好,”她满意地说。过后她略略偏起头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地笑起来,“你好些地方都像我一个弟弟,你说话的神气,你的笑像得很。”

“他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他本来在桂林读书,这学期身体不好,住在乡下养病,没有出来,他年纪比你小一点,今年才二十,刚在大学读过半年书。”

“杨大夫,你跟他分别多久了?”我又问。

“快一年了,我去年回到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她答道;我在她的眉宇间看出一点忧虑的阴影,但是她马上又用微笑掩盖了。她换过话题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吗?盟军在法国登陆了。”

“今天吗,昨天?”我兴奋地问道。

“前天。登陆已经成功,看情形战事一定可以在明年里面结束,”她也显得兴奋了。“病室里没有报看,所以你们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老许告诉我的关于湘北战事的话,便问道;“杨大夫,听说这次湘北打得不大好,是真的?”

她的笑容一下子就消散了,那个阴影又回到她的眉宇间来。她低声说:“真的,我的家就在衡阳乡下,所以我有点放不下心。”

“衡阳当然不会有问题,”我说。

她摇了摇头,沉吟地说:“这一次跟前三次不同。现在人心惶惶,听说连桂林也骚动起来了。我们中国人爱听谣言这个习惯不好。不过报纸消息太慢,又不一定可靠,更使人容易听信谣言。”

“不会的,战事绝不会坏到那样,杨大夫,你放心罢,”我诚恳地安慰她道。

她用感谢的眼光看我一眼,接着她忽然把头向上一扬,大股的浓发本来拂到她的脸颊了,现在又一齐飘回到脑后去。她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她说:“真滑稽,现在倒是病人来安慰大夫。你好好休息罢。冯大夫常常笑我爱跟病人讲话,我这个毛病总是改不掉。”她那亲切、和善的笑容,仍旧留在她的脸上,我望着她的脸,我不相信刚才在她的脸上见过了忧虑的阴影。

她去了。她站在第二床旁边,她俯下头似乎在说话。我真替她耽心。“不要靠得那么近啊!你不怕会传染吗?”我真想大声叫起来。

第二床在讲话,声音低,一个字也听不出来。过后又寂然了。杨大夫抬起了头,我的心上的石块去掉了。

老郑提了空便壶回来,摆出不高兴的脸孔,砰的一声把便壶掷(可以说是掷)到凳子上去。“来罗!你屙,你多屙,屙满又好给你倒。”

第六床两眼直瞪着老郑,好像没有听懂那些话似的,右手伸出来,不住地战抖着,但是它终于抓到便壶了,它立刻拿起便壶,匆忙地塞到铺盖下面去。他吐了一口气,他那红黄的脸膛上露出一丝笑意。然后他又把便壶放回到凳子上。

一个扁脸的大夫走到床前来了。这个大夫不算矮,年纪不过二十六七罢。他看了看第六床床头墙上挂的牌子,然后又看一眼那只吊起来的左膀,他问道:“你可以翻身吗?”

第六床茫然望着,不知道怎样回答。

“你这只膀子可以取下来吗?”大夫再问一句。

第六床还是瞠目不作声。我忍不住替他答道:“不好取开。他就只能仰起睡。恐怕不能翻身。”

大夫点点头,又问他:“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嘴巴淡,头昏,”他答道。

大夫走到他右边来,揭开被单,开始了检查的工作,这也无非在他身上敲敲听听,大夫检查完了,转过身子问我:“他是不是脑子不大清楚?”

“恐怕多少有一点罢,”我答道。

大夫刚走开,第六床忽然唤我:“陆先生。”我把眼光射到他的脸上去。他也在看我。他那两只眼睛的注视叫受到的人觉得不舒服。

“医官说我怎么样?”他问道。

“他没有说什么。他刚在检查。”

“他有没有说过我要死?”他又问。

“没有!没有!你不过发点热,不要紧!”我起劲地分辩道。

扁脸大夫捧着木匣子过来了。他把木匣子放在方木柜上,顺便将茶壶推进去一点。他的眼光停在茶壶上面。他拿起茶壶摇一摇,问第六床:“这是你的壶吗?你今天喝了多少?”

“两壶。”

“不够,不够!你一天应该喝八壶!”大夫说,一面伸起八根指头给病人看。

“八壶,他们每天只来冲三壶,”第六床皱起眉头说。

“不够。”大夫摇摇头。“你可以用两把壶。我跟小姐说一声,给你多拿一把壶来。”

大夫扎过耳朵以后,果然去跟汪小姐说了。不到一会儿汪小姐便又送了一壶水来。汪小姐的脚应该是个“改组派”,走起路来一歪一拐,她身子的摇晃法和杨大夫的不同。杨大夫走路有点像一个不修边幅的男子;汪小姐袅娜有致,像一个旧式的女人。她不喜欢多讲话,讲起话来声音又小,所以她虽然是第四病室的护士长,整个病室都在她的管理下面,但是我们有时候会觉得她好像不存在一样。每个病人都认识她,可是她跟谁似乎都不熟,虽然她对待病人也相当和善。

“你现在就吃一点好吗?”她说着,便把壶嘴送到第六床的嘴边。第六床也不出声,只是把嘴张开,让水慢慢地滴下去。

“你自己好好吃罢。吃完了,你喊我一声,我给你冲,”汪小姐柔声地说,她松开手,一扭一扭地走了。一个胖胖的女大夫迎着她走来。她招呼一声:“周大夫。”

“就是这个病人发高热吗?”女大夫问道。

“是啊。刚才王大夫来看过,”汪小姐答了一声。

这位周大夫来到第六床床前,检查的工作又做了一次,同先前那一次完全一样。略有一点不同的是周大夫问话较多,第六床答话也较多。从这次对话中我才知道在那所只有一个勤务兵照料的陆军医院里面,他被抬进去的那个晚上,半夜下着大雨,屋子漏得厉害,没有人来管他,让他淋雨到天亮。我猜想,那次淋雨一定是他现在发烧的主要原因罢,可是周大夫并不给我一个解答。

周大夫走后,过两个多钟点,又来了一个瘦大夫。他的相貌和扁脸的王大夫相差很远,可是,奇怪!我刚看见他,竟然以为他就是王大夫,心想:你已经检查过了,怎么又跑来原样地再做一次!我这个错误,到他走后才被我自己发觉了。

“奇怪,他们一个一个来做什么?”第六床问我道。

“来给你看病,”我答道。

“光是看病,又不给我药吃,真是天晓得,”第六床说。

“查出病来会给你药吃的,你不要着急,”我安慰他说。

“我不着急!我怕我等不得啦!”他又说。我受不住他那火似的眼光,他好像在要求我给他生命似的。

老郑来冲水的时候看见我们这边有三把壶,正要将一把壶拿开,第六床着急地叫起来:“我的!我的!”

“你的?你一个人有两张嘴?”老郑挖苦地说。

我看见第六床口吃着讲不出话的可怜样子,便替他回答道:“汪小姐给他的,大夫喊他每天喝八壶开水。”老郑不再作声,冲了三壶水,便走了。他的脸色相当难看。

晚上又来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夫,是王大夫陪着他来的,我第一次看见他那个庄严的面孔,我想他也许就是内科主任罢。他简单地把第六床检查了一下,低声和王大夫问答了几句,听筒还挂在颈项上,他慢慢地走了。

“这个医官一定会查出我的病来,”第六床忽然兴奋地说。

膏不错,他当然会查出来,我顺着他的意思说。

可是这一夜并没有谁给第六床带来一点消息。

查病房的时候,大夫到了好几位,黄大夫、廖大夫、杨大夫、张大夫都在。他们走过第六床的时候,那个发烧的病人忽然大声问道:

“医官,我的手会不会好?”

“会好的,哪里有接不好的道理?”黄大夫哂笑地说,他轻轻挨了一下那只吊着的膀子,又翻看一下病历表。“他的热没有退,内科来看了没有?”

“明天就转过去,”张大夫答道。

“好的,”黄大夫点一下头。

“你怎么样?”杨大夫转过身含笑问我道。

“很好,”我答道。

黄大夫听见我的话,连病历表也不看,就走过去了。

“今天,我不给你开睡药了。睡药吃多了不大好,”杨大夫温和地对我说。

“谢谢你。我想我今天会睡得着,”我含笑地回答。

我刚闭上眼睛,就听见第十二床在讲话,他的朋友来了。

我记起来,今天上午,吃晚饭以前郭大夫跟他谈了几句话:

“……不过按照手续,你应该请一个人在证明书上签个字,最好是亲戚,朋友也行;不然我们不好开刀。危险我担保不会有。不过这不是小手术啊……”

“我想……”第十二床说了两个字,就不响了。人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不愿意开刀也可以。不过我怕连你这只眼睛将来也保不住,你好好地想想看。这也得你自己愿意。没有人签字,明天就不能开刀。”

郭大夫立在床前等候第十二床的决定。

过了一会儿,第十二床声音发颤地说:“我想还是开刀罢。我就去请小姐给我打电话找个朋友来签字……”

现在他的朋友果然来了。他在对朋友讲他的事情。我看不清楚那个朋友的面貌,但是装束却是跟第十二床一样,这个人大概是他的同事罢。

“我觉得挖眼睛也不妥,”朋友沉吟地说。

“不过医官说要救住另外一只眼睛,只有快点把病眼挖掉。你不晓得我脑子痛起来,痛得多厉害。其实我也不想挖,光是想起来就怕人。不过不挖掉,我又怕连性命都保不住,”第十二床绝望地解释说。

朋友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那么我就给你盖个章。明天上半天吗下半天开刀?”

“医官说上半天八九点钟。”

“我明天请假来陪你,”朋友说。

他们的谈话仍然在进行。可是我非常疲倦,我打起呵欠来。我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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