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最后一战

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两人合力挪开通往地铁的沉甸甸的铸铁井盖,开始往下爬。狭窄的竖井是用水泥管拼成的,每段水泥管上露出一截金属脚架。

当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处时,乌尔曼立刻变了个人。他对阿尔乔姆爱搭不理,只用最简短的词语跟他交流,主要是给他下达命令和提醒警告。井盖一打开,他就命令阿尔乔姆熄灭手电,然后戴上夜视仪,头一个钻了进去。

阿尔乔姆只好紧紧抓牢脚架,跟着他往下爬。在他看来,这些预防措施有些多余,自克里姆林宫后的一路上,他们并没有遇上任何危险。最后他才想到,乌尔曼一定是得到了梅尔尼克的特别指示,要么,就是他很享受这个代理指挥官的角色。

乌尔曼拍拍阿尔乔姆的腿,示意他停下。阿尔乔姆顺从地收住脚,等着他告诉自己遇到了什么状况。没等来解释,却听下面传来轻盈的落地声,原来是乌尔曼跳到了地面上。几秒钟后,下面又传来几声细微的枪响。

“下来吧。”他冲阿尔乔姆轻喊,同时拧亮了手电。

阿尔乔姆爬到脚架底端,松手跳到两米多深的水泥地面上。他站起来,抖抖手上的灰,打量着四周。两人正站在一条十五步长的短廊里,一侧的天花板上是他们爬下来的竖井口,另一侧的地面上还有一个井盖,也是网纹铸铁井盖。边上有个野蛮人脸朝下倒在血泊中,人已经死了,手上还攥着自己的吹箭。

“过道放哨的,”面对阿尔乔姆询问的眼神,乌尔曼轻声说,“不过已经睡着了。应该是觉得不会有人从这里爬出来。是耳朵贴着井盖睡的。”

“他还睡着……你就把他……?”阿尔乔姆再次确认。

“怎么?嫌我不够绅士?”乌尔曼抱怨,“好了,这下他可知道执勤睡觉的坏处了。另外,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不遵守圣日的规矩。不是说了嘛,这天谁也进不得隧道。”

他把野蛮人的尸体拖到一边,打开井盖,随即又熄灭了手电。

这一次,极短的竖井将他们带进了一间堆满杂物的办公室,就连入口也被堆成山的金属板、小齿轮、弹簧和镀镍把手堵得严严实实。这些东西足足可以装满一车厢,它们胡乱堆叠在一起,一直顶到天花板,至今还没塌只能说是个奇迹。在墙壁和这堆破铜烂铁之间,有一条窄窄的走道,然而,想要从中穿过还不碰到小山、不被砸到脑袋,几乎是不可能的。

拉开被杂物堵住半高的门,一条罕见的方形隧道出现在眼前。左右方向另有一条与之交叉的隧道:往左去的路断了,要么是塌方,要么是路到这里铺不下去了;向右看,就是一条标准的隧道,圆形,宽阔。显然,两个并行存在的地下世界在这里交会了。从秘密通道D-6重返地铁的过程中,潮湿的空气有了流动,不再死气沉沉,就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现在问题来了:该怎么走?他们不能贸然行动,这条线上很可能设有第四帝国的边防哨卡。从地图上看,从马雅科夫斯基站走到契诃夫站仅需二十分钟。阿尔乔姆在袋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沾有丹尼尔血迹的地图,凭它找到了正确方向。不到五分钟,他们就抵达了马雅科夫斯基站。乌尔曼坐在长椅上舒了口气,摘下沉甸甸的头盔,用袖子擦了擦憋得通红、满是汗水的脸,用手指捋了捋淡褐色的短发。乌尔曼虽体格健壮,已是个老练的战士,看起来却比阿尔乔姆大不了多少,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

找吃食的时候,阿尔乔姆借机看了看这个车站。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肚子在控诉。乌尔曼没带一点儿吃的。他们走得太急,只带了必需品。

马雅科夫斯基站里的情况跟基辅站类似。曾经漂亮又通风的车站,如今已半毁,笼罩在黑暗中。人们有的蜷在破帐篷里,有的席地而卧,墙壁和天花板上都在渗水,斑渍遍布。整个站台上只燃着一团篝火,显然燃料匮乏。居民们都半死不活,交谈起来也有气无力。在这个死气沉沉的车站里,阿尔乔姆竟找到一家商店,这是顶打着补丁的三座帐篷,门口摆着一张折叠桌。店里只卖剥了皮的老鼠和皱巴巴的干蘑菇,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此外,竟还有几片裁好的苔藓。每件商品边都摆着精心制作的价签,数字工工整整地标在小块的报纸片儿上。

除了他们,几乎没有顾客,只有一个瘦骨如柴的女人,被手上抱着的小男孩压得直不起身子。那小孩一个劲朝货摊上的老鼠伸出手去,他妈妈却总是制止他:“别碰!咱们这星期已经吃过肉了!”

男孩很听话,但总也忘不了肥美的老鼠肉,只要妈妈一转身,他就又将手伸向死鼠。

“科里卡!我怎么跟你说的?你要是不听话,隧道里的魔鬼就会出来找你!你的萨什卡不听他妈妈的话,就被抓走了!”女人骂道,在儿子即将碰到死鼠的最后关头把他从货摊旁拉走了。

阿尔乔姆和乌尔曼犹豫着。阿尔乔姆开始觉得,自己撑到和平大道站不成问题,至少那里的蘑菇能新鲜点儿。

“来个老鼠吗?我们都是当面现烤的,”秃头店主郑重承诺,“有质量保证!”他又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谢谢,我已经吃过了。”乌尔曼忙不迭拒绝了他,“阿尔乔姆,你想来点什么?千万别选苔藓,不然你的肚子里会爆发第四次世界大战的。”

女人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她的手里只有两个子弹,从价签上判断,刚好只够买苔藓的。留意到阿尔乔姆正盯着自己可怜的家产看,女人把拳头藏到了背后。

“这里什么都没有!”她恶声恶气地喊,“不想买东西就出去!不是人人都是百万富翁!看什么看?”

阿尔乔姆本想回答,目光却被她儿子吸引住了。这孩子简直是奥列格的翻版,也是细软的浅色头发,淡红色眼睛,翘鼻梁。男孩吮吸着大拇指,对微皱眉头盯着自己的阿尔乔姆露出羞涩的微笑。

阿尔乔姆觉得,尽管男孩的嘴巴弯出了微笑,眼睛里却饱含泪水。女人阻断了他的目光,一下子暴跳如雷。

“死变态!”她尖叫着,眼里闪着怒火,“咱们走,科里卡,好儿子,咱们回家!”她拽着男孩的手臂。

“请等等!停一下!”

阿尔乔姆从弹匣里退出一些子弹,追上女人,交给了她。

“给……这是给您的,给您的科里卡。”

女人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然后鄙夷地撇撇嘴。

“你想什么呢,五个子弹就想换我的孩子?!”

起初阿尔乔姆没明白她的意思。等反应过来时,他本想张嘴解释,却什么都说不出,只眨巴着眼傻站在那里。女人对自己一番话的效果感到满意,便将表情由愤怒转为宽恕。

“那好吧!半小时二十个子弹。”

阿尔乔姆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他摇了摇头,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吝啬鬼!算了,那就十五个子弹吧!”女人在后面喊。

乌尔曼还在原地跟店主讨论着什么。

“怎么样,您想好了吗,要不要来点鼠肉?”见阿尔乔姆回来了,店主客气地问。

“我快要吐了。”阿尔乔姆已经明白女人是什么意思,拉着乌尔曼就往车站外面走。

“这么着急干吗?”当两人已经走在去往白俄罗斯站的隧道里时,乌尔曼问他。阿尔乔姆强忍住到了嗓子眼的呕吐感,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事。但他的经历并没有让乌尔曼感到大惊小怪。

“这有什么?都是为了生计。”他回答。

“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阿尔乔姆抽搐了一下。

“那你有什么好的建议?”乌尔曼耸了耸宽阔的肩膀。

“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为了不惜一切地活下去,就要忍受所有肮脏、屈辱,拿自己的亲生骨肉做交易,吃苔藓,图的什么呢?……”

阿尔乔姆说到这里,打住了,他想起猎人说过的“生存本能”。猎人曾说过,人会像野兽一样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存而拼死抗争。在那个最初的时刻,正是他的话点燃了阿尔乔姆抗争的希望和改变世界的念想,想跟那只青蛙一样,以一己之力将罐中牛奶搅拌成黄油,改变濒死的命运。但现在,他似乎更理解养父的话了。

“图的什么呢?”乌尔曼模仿他的腔调,“那么你呢,小伙子,你活着是‘图的什么呢’?”

阿尔乔姆后悔挑起这个话题。平心而论,乌尔曼作为一名战士是优秀的,但他不是个十分有趣的交谈对象。阿尔乔姆觉得,跟他辩论生命的意义是白费力气。

“没错,我个人是有所图的。”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闷闷地答道。

“那你图的什么?”乌尔曼大笑起来,“为了拯救人类?得了吧,那全是一派胡言。要是真能做成这件事,那也不会是你,而是别的什么人,比如我。”他做出一个英雄的扮相,用手电照亮自己的脸,好让阿尔乔姆看清楚这张刚毅的面庞。

阿尔乔姆妒忌地看着他,但什么都没说。

“并且,”乌尔曼又说,“不可能所有人都为这个活。”

“那你怎么看没有意义地活着?”阿尔乔姆竭力用讽刺的语调说出这句话来。

“怎么能没有意义?我活着是有意义的,其他人也一样。总之,寻找生命的意义通常是青春期干的事。这么看来,你的青春期似乎是延长了。”

他的语气并不带挑衅的意味,所以阿尔乔姆没有生气。乌尔曼被自己奏效的言论所鼓舞,继续谆谆善诱:“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十七岁,也整天想弄明白人要怎么活,为什么活,意义何在?后来就好了。兄弟,人生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养孩子。让他们被这个问题困扰去吧!让他们尽己所能去找寻它的答案吧!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这是我的理论。”说完他又笑了。

“既然你不信能拯救人类,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跟我来?”过了一会儿,阿尔乔姆问。

“第一,这是命令,”乌尔曼严肃地说,“命令由不得商量。第二,你要记得,不仅要生孩子,还得抚养他们长大。要是你们展览馆站的怪物把他们给吃了,我还怎么把他们养大?”

他的话传递出满满的自信和力量,他所描绘的世界是那样纯粹和谐,阿尔乔姆不想和他争辩。相反,他感到战士的话也激发出了他略显不足的信心。

正如梅尔尼克所说,马雅科夫斯基站和白俄罗斯站之间的这条隧道相当安宁。尽管通风井里有东西在叫,但最终只是几只个头正常的老鼠从他们身边匆匆溜走。还有老鼠,这让阿尔乔姆放下心来。隧道很短,两人还没争论出个结果,车站的灯火就已经出现在前方了。

相邻的汉萨对白俄罗斯站有着积极的正面影响,这是显而易见的。相较于马雅科夫斯基站或是基辅站,这个车站受到了严密保护:离车站入口十米远的地方设置了检查站,沙袋上架着挺机枪,有五个人在执勤。

待证件检查完毕(阿尔乔姆的新护照派上了用场),阿尔乔姆礼貌地询问这几个人是否来自第四帝国。他们断然否认了这一说法,这里跟第五帝国作对,车站是做贸易的,立场完全中立,不参与大国间的争斗——那名执勤队长把汉萨、第四帝国和红线统称为“大国”。

在环线旅途开启之前,阿尔乔姆和乌尔曼决定先歇一歇,吃点东西。他们在一个菜品齐全、摆设甚至有点奢华的小吃店里坐了下来,不仅享受到了廉价美味的煎肉排,还对车站的情况有了充分了解。

坐在对桌的圆脸金发男人自称列昂尼德·彼得洛维奇,两个腮帮子被大块的培根煎蛋塞得鼓鼓囊囊。他咽下食物,便欣然介绍起自己的车站来。据他说,白俄罗斯站是靠作为猪肉和鸡肉的中转站而存活的。在环线外边的隼鸟站附近,甚至快到极度接近地面的沃伊科夫站的地方,遍布众多生意红火的大型农场。长达数公里的隧道和工程通道被改造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畜牧场,供养着汉萨的全部人口,同时也提供给第四帝国和永远吃不饱饭的红线居民。此外,迪纳摩站的居民还从自己精明强干的前人那里传承下了裁缝技能,并对它怀有深深热爱。阿尔乔姆在和平大道站见过的猪皮夹克,就是那里制作的。

莫斯科河畔线的这一端上,没有任何外部危险存在。自从过上地铁生活以来,不论是隼鸟站、机场站还是迪纳摩站,从没遭到过外来力量的破坏。汉萨对他们不感兴趣,只要收取商品过境税就心满意足了,与此同时他们还保护这些人免受法西斯和红线骚扰。

白俄罗斯站几乎全民从事贸易活动。隼鸟站的农场主和迪纳摩站的裁缝们很少来这里亲自兜售货品,从批发商手上赚到的利润已经足够丰厚了。有专门的人出卖自己的力气,用轨道车和运输车把成群的猪和活鸡拉到这里。“那边的人”——车站的人这么称呼他们,为了卸货,车站上甚至安装了特殊的起重吊车。“那边的人”总是清算完工钱就往家赶。

车站上的生活一片忙碌。精明的商贩(不知为何,他们在白俄罗斯站被叫作“经理”)从“终点”,也就是他们做买卖的地方赶来,奔向仓库,指挥着装卸工搬上搬下,袋子里的子弹叮当作响。

运货车满载着箱子包裹,上了油的车轮轻盈地驶向一排排摊位,或者驶向环线的边界,汉萨的买主会在那里取货,或者驶向月台对面的尽头,第四帝国的特使正在那里等待自己的订货。

这里有不少法西斯,不是士兵,大都是军官。他们的举止跟普通士兵完全不一样:虽有点蛮横,倒也不失礼貌。黑皮肤黑头发的商贩和装卸工在这里随处可见,这些军官看他们的眼神不大友好,但也没有出格的举动。

“我们站里还有银行呢……他们第四帝国有很多人来我们这儿,看着像是来买东西的,其实是来存钱的。”列昂尼德告诉阿尔乔姆,“所以,他们大概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就像是他们的瑞士银行。”

“你们这儿很好。”阿尔乔姆没听懂,但还是礼貌地说了一句。

“咱们只顾着说白俄罗斯站了……还不知道你们从哪里来?”出于礼节,列昂尼德·彼得洛维奇问道。

乌尔曼假装没听到这个问题,埋头吃他的肉排。

“我从展览馆站来。”阿尔乔姆盯着他回答。

“什么?简直太可怕了!”列昂尼德·彼得洛维奇放下了刀叉,“听说那里的情况糟透了?我还听说,他们已经在用命抵抗了,人死了一半……是真的吗?”

阿尔乔姆的喉咙哽住了。不论发生了什么,他必须回展览馆站去,亲眼看看——或许是最后一次看看——自己的车站。眼下他怎么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吃饭上呢?他立刻推开盘子,要求结账,不顾乌尔曼的反对,拖起他就走。一路上他们经过拱门门洞里的肉铺和衣服摊、成堆的货物,经过打听价格的商贩、往来穿梭的装卸工、一本正经闲逛的法西斯军官,径直朝去往环线的通道走去。通道入口拦着金属隔栅,入口上方垂下一块中间画着棕色圆圈的白色布幔。两名边防战士手持冲锋枪,身穿熟悉的灰色迷彩服,负责检查证件和物品。

阿尔乔姆还是头一次这么容易就进入了汉萨。乌尔曼嚼着块煎肉排,手在口袋里摸索一阵,将一本普普通通的证件递给边防战士。那些战士默默挪开围栅,放他们进去了。

“这是什么证件?”阿尔乔姆好奇地问。

“这个啊……是‘祖国功勋’勋章证书[此勋章以三、二、一级(最高级)顺序依次授予。授予在军政训练、保持部队高度战斗准备和掌握新式技术兵器方面成绩优异,在服役中工作出色,能够顺利完成指挥员交给的特殊任务,在履行军人天职时表现出勇敢、奋不顾身的精神,以及在苏联武装力量中服役期间有其他功绩的军人],”乌尔曼逗他,“我们每个人都欠团长的。”

去往环线的这条通道很特别,既是军事要塞,还摆着不少货摊。轨道上方的天桥是名副其实的火力据点,架着冲锋枪甚至火焰喷射器,那是汉萨的第二道边防线。再往前走,是一座雕塑,上面有一位古铜色皮肤、模样精干、手持冲锋枪的大胡子男人,一个柔弱的姑娘和一个手持武器、陷入沉思的小伙子,大概是白俄罗斯站的建设者或曾是与怪物殊死搏斗的战斗英雄。雕塑的旁边部署有一整支卫戍部队,不下二十名士兵。

“这些人是第四帝国的,”乌尔曼向阿尔乔姆解释,“他们法西斯是这样的,信得过的人也要核查。他们自然不会招惹瑞士,但法国可就任凭他们蹂躏了。”

“我的历史不好,”阿尔乔姆难为情地承认,“养父找不到世界历史课本,我只读过一点古希腊神话。”

肩扛包裹的搬运工像蚂蚁一样在士兵身边穿梭不停,汉萨贪婪吸收进了隼鸟站、迪纳摩站和机场站生产的几乎所有货品。这一过程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搬运工带着货物从一条扶梯上下来,卸下货物,再乘另一条扶梯上去。第三条扶梯则是其他过路者专用。

下面的玻璃房里,坐着名看守扶梯的冲锋枪手。他再次确认过阿尔乔姆和乌尔曼的证件,给他们发了写有“临时登记:过境”和时间的签注。现在他们可以自由通行了。

尽管都叫“白俄罗斯站”,这两个孪生姐妹站却大相径庭,它们就像出生即失散的一对双胞胎,一个落在了王室,一个在贫民家长大。即使把上一个白俄罗斯站所有辉煌和色彩加在一起,也无法跟这个环线上的白俄罗斯站相提并论:洗刷得洁白无瑕的墙壁闪闪发亮,天花板上精巧的雕塑装饰引人入胜,三盏氖灯便已将整个车站照亮。

站台上的搬运工分成了两拨。一拨往左走,穿过拱廊去往轨道,另一拨往右走,将他们身上的货物卸下,堆在一起,再跑步返回,继续搬货。

站台上有两个候车站,一个是上货站,安放着一台小型起重机,另一个是上客站,设有售票亭。每隔十五到二十分钟,会有一辆手摇货车经过车站,车身是特制的木板面,用来堆放箱子和包裹。车上站着三四个人摇手柄,另配有一名保安。

接客车则很少经过。阿尔乔姆和乌尔曼不得不等待四十分钟以上。售票员向他们解释说,电车要坐够了人才发车,以免空车白跑一趟。在地铁某处至今仍可以购买车票——每站花费一个子弹——就能从一个车站坐到另一个车站,一如当年,阿尔乔姆为此兴奋不已。有那么一阵子,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所有不幸和疑虑,呆站在那里,看着一车车货物被拉走,想象着过去轨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灯火通明的巨大列车,而不是手摇车,那个时候的地铁生活该是多么美好啊。

“瞧,你们的车来啦!”售票员说着,摇响了摇铃。

一辆列车头,拖着带木椅的车厢,驶进了车站。两人出示车票,找空位坐下。车又停了一会儿,上来几名乘客,就开动了。

车厢里一半的座椅可以让乘客与车同向而坐,另一半则正相反。阿尔乔姆挑了张面向车尾的椅子,把身后的位子留给了乌尔曼,两人正好背靠背。

“这些椅子为什么摆成不同方向?这也太奇怪了,也不方便。”他问坐在边上的老妇人。那老妇人约有六十多岁了,身子骨倒还硬朗,包着条满是窟窿的羊毛头巾。

“那要怎样?”老妇人两手举起轻轻一拍,“怎么,你觉得隧道里不需要有人盯着?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幼稚!你没听说前天发生的事吗?有只这——么大的老鼠,”她拿两手比划着,“从隧道里跳了出来,拖走了一名乘客!”

“那可不是老鼠!”穿绗缝棉衣的男人回过头来,打断了她的话,“那是退化的变种人!这种变种人在库尔斯克站满地乱爬……”

“我说了,那就是老鼠!我的邻居尼娜·普拉科夫耶夫娜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老妇人气鼓鼓地说。

两人争论了很久,阿尔乔姆无心听他们谈话,他的思绪又飘回了展览馆站。他决心已定,在和乌尔曼爬上奥斯坦金诺高塔之前,必须设法先回一趟故地。该怎么说服自己的同伴,他还不知道,可他内心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是他上地面前最后一次看到家乡和亲友的机会了,他绝不能放过这次机会——谁知道后面会怎么样。尽管梅尔尼克说过他们的任务一点都不难,可阿尔乔姆并不确定还能和他再次相见。因此,在开始自己这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重返地面之旅前,他必须回到展览馆站,哪怕只是逗留片刻。

是这么念……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站……多么好听,多么亲切,永远都听不腻,阿尔乔姆心想。难道在白俄罗斯站偶遇的列昂尼德说的是真的?难道车站真的快要抵挡不住黑暗族的进攻了,一半的守护者都在徒劳的挣扎中死去了?他离开了多久?是两个星期还是三个星期?他闭上眼,试着去想象他心爱的拱门,雅致而坚实的拱顶,精致的铜制通风格栅,还有月台上成排的帐篷,这是叶尼亚的帐篷,那旁边挨着的就是他自己的……

车轮有节奏地吱呀叫着,车厢微微晃动,使人昏昏欲睡。阿尔乔姆不知不觉陷入了梦境。他再次在展览馆站醒来……

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惊讶了,他不去听,也不想理解。这梦的奥秘不在车站,而在隧道中,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离开帐篷,他径直朝隧道方向走去,跳下站台,走向通往植物园站的隧道。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已经吓不倒他了,他怕的是别的东西,在隧道里等着他的东西。那是什么?它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何自己总是胆怯到坚持不到最后?……

终于,那个如影随形的家伙在隧道深处出现了。细细的脚步声自信地渐渐靠近,同以往一样,消磨着阿尔乔姆的意志。不过这次他表现得更好了,尽管膝盖还在颤抖,但他努力控制住双腿,等待着和那个看不见的家伙面对面的时刻。

当一股细微的气流拂到他的面庞,他顿时冷汗直流,竭力不让自己逃跑。他知道,那个神秘的东西已经和他脸贴脸了。

“别跑……看看你的命运之眼……”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沙沙低语。

这时阿尔乔姆想起来——他怎会忘记噩梦中反复出现的这一幕呢——自己的口袋里有个打火机。他摸索到它的塑料外壳,摩擦打火石,看清了这个跟自己说话的家伙。他呆住了,感到脚在地上生了根。

一个黑暗族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两只圆睁的没有瞳孔的黑眼珠子,正搜寻着他的目光。

阿尔乔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的妈哟!”老太婆捂住心口,重重地喘气,“你可吓死我了,混蛋!”

“请您原谅。他有些……神经质。”乌尔曼忙扭头道歉。

“你看到什么了,这么疯疯癫癫的?”老太婆抬起肿眼皮,带着好奇的目光问。

“是个梦……我做了个噩梦,”阿尔乔姆回答,“对不起。”

“梦?!你们年轻人可真够敏感的。”老太婆又没完没了地唠叨起来。

阿尔乔姆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已经过了新村庄站。他还来不及回想自己在噩梦结束时的重要发现,列车已经抵靠了和平大道站。

这里的气氛跟白俄罗斯站截然不同。记忆里和平大道站的繁忙景象不再,眼前只有许多军人,都是佩戴着工程部队肩章的军事专家和军官。月台另一端的轨道上,停着许多机动轨道车,上面带着神秘的箱子,用苫布蒙着,周围还有守卫警戒。月台上,将近五十个人携带硕大的行李箱席地而坐,怅然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出什么事了?”阿尔乔姆问乌尔曼。

“出事的不是这里,是你们展览馆站。”乌尔曼回答,“看样子,他们打算炸掉隧道……要是黑暗族从和平大道站爬出去了,汉萨肯定要遭殃。看来他们是要先发制人了。”

在去往卡卢加—里加线的路上,阿尔乔姆确信乌尔曼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汉萨的特种部队出现在了这里——他们本不该出现的地方。两条北上去往展览馆站和植物园站的隧道入口都封住了。有人正热火朝天地加固防御工事,执勤的竟是汉萨的边防守卫。市场里几乎没有什么买家,一半的摊位都空着,人们惊慌地窃窃私语,像是车站即将大祸临头。有数十人大包小包地挤在一个角落里,细看之下,阿尔乔姆才弄明白那是一大家子人,他们正在一张桌前排队,桌签上写着:“难民登记处”。

“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找找咱们的人。”乌尔曼把他留在货摊边就消失了。

阿尔乔姆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跳下铁轨,走到一座工事前,向一名紧锁眉头的守卫打听:“还能去展览馆站吗?”

“暂时能去,但我不建议去,”守卫回答,“你没听说那边的情况?有吸血鬼什么的进去了,数量多到没法阻止,已经爬满了整个车站。看样子,那里已经被搅了个天翻地覆了,我们长官同意向他们无偿提供弹药,如果他们能撑到明天的话……”

“撑到明天,然后呢?”

“明天我们就把这些鬼东西炸回地狱老家去。我们正在和平大道站三百米开外的两条隧道里安放炸药,到时候轰隆一响——再会啦!照顾不周,请多原谅!”

“你们为什么不派人去帮他们?”

“我跟你说过了,那里有吸血鬼。它们在那里乱爬,我们帮不上忙。”

“那里加站的人怎么办?展览馆站的人呢?!”阿尔乔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早在几天前我们就预先通知过他们了。你瞧,不断有人磨磨蹭蹭地来到我们这儿,汉萨都接收了,我们也不是冷血动物。不过最好动作麻利点。时间不等人啊。所以你也得快去快回。你去那里干吗?去办事?还是去见家人?”

“都有。”阿尔乔姆回答。守卫会意地点点头。

乌尔曼站在拱门里,正与两个人窃窃私语。一个是不怎么显眼的年轻人,一个是身穿司机制服、面色严峻的站长。

“车在上面,油箱是满的。以防万一,我这里又准备了几台无线电和防护服,还有一把佩彻涅格[佩彻涅格轻机枪,以起源及居住在位于当今俄罗斯南部和乌克兰草原的一个西突厥分支部落“佩切涅格人”命名]和一把德拉古诺夫[德拉古诺夫自动狙击步枪,从1963年开始装备苏军]。”年轻人指着两个大黑包说,“随时可以上去。咱们几点出发?”

“八小时后开始捕捉信号。到那时必须就位了。”乌尔曼回答。

“屏蔽门能用吗?”他问站长。

“可以。”站长确认,“得定好时间,驱散人群,免得吓到他们。”

“我没问题了。休息五个小时,然后全速前进。”乌尔曼总结道,“阿尔乔姆,你看怎么样?咱们先停一下?”

“我不行,”阿尔乔姆把同伴拉到一边,“我必须先回展览馆站一趟。去告个别,看一看。你说对了,他们计划炸掉和平大道站以北的所有隧道。即便我们能从那里活着回来,我也不能再看到自己的车站了。我必须去,真的。”

“听着,你要是害怕上去面对你的那些黑暗族,不妨直说。”乌尔曼开口说道,但一看到阿尔乔姆的眼神就打住了,“抱歉,开个玩笑。”

“我必须去。”阿尔乔姆重复道。他不能解释自己的感受,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到展览馆站——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那好,要去就去吧。”乌尔曼不安地回答,“你肯定赶不回来了,更何况还要跟别人道别。咱们这么办:我跟帕什卡,就是那个拎着旅行箱的,从这里开车沿和平大道走。我们本打算一路开到塔底下,不过现在可以绕个弯,去展览馆站那个老的出口等你。新的出口已经拆毁了,你们的人应该知道。五小时五十分钟后,咱们那里见。你要是去晚了,我们可没法等你。防护服带了吗?手表有吗?给,拿着我的,我用帕什卡的。”说着就去解手腕上的金属表带。

“五小时五十分钟后见。”阿尔乔姆点点头,握了握乌尔曼的手,拔腿朝工事跑去。

见他又回来了,那名守卫摇了摇头。

“这条隧道里没再发生过什么怪事吧?”阿尔乔姆想起曾经的经历。

“你是指那些管道?没有,修补好了。据说,它能让经过的人晕头转向,不过死不了人。”守卫回答。

阿尔乔姆点头致谢,拧亮手电,步入隧道。前十分钟,他的脑袋里充斥着各种念头:潜伏在前面几条隧道中的危险、在白俄罗斯站安顿下来生活的可行性,然后又想到了机动电车和真正的列车。渐渐地,隧道的黑暗将他头脑中的胡思乱想、混乱闪过的画面和只言片语尽数吸干了。他的内心变得平静、空白……接着,他想起另一件事。

旅程行将结束,就连阿尔乔姆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离开了多久。或许是两个星期,或许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当他坐在去往阿列克谢站的轨道车上,用手电照着自己那张老旧地图,试图规划出一条前往波利斯的路线时,在他的心目中,这趟旅途将是多么通畅和简短啊……即将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对其一无所知的神秘世界,正因为如此,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路线,只顾路程长短,不计较它是否将改变旅行者的命运。然而他的命运却自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变得复杂而艰辛,充满致命危险,就连和他偶然同行一小段路的伙伴,也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阿尔乔姆想到了奥列格。人各有命,林地站的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曾这么对他说。难道,男孩的宿命——以荒诞可怕的死法结束他短暂的一生——就是为了拯救其他生命?就是为了帮助他们完成任务?

不知为何,阿尔乔姆感到全身发冷,很不舒服。接受这个理论,就意味着要接受他人的牺牲,相信天选的优越性赋予了他此行的特权,这特权值得别人为之付出生命,承受苦难……难道说,只为遵从自己的命运,就能任凭其他人的命运被践踏、毁坏、摧残?!当然,奥列格还太小,问不出“我为什么要活在世上?”这样的问题。不过,假如他能思考,难道他会接受自己的宿命、认可这样的安排吗?男孩更愿意充当一个有分量的角色,这是一定的……可他愿意自觉自愿牺牲自己挽救别人,让自己承受这巨大的苦楚吗?

眼前浮现出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丹尼尔和特列季亚克的面孔。他们为什么会死?他阿尔乔姆为什么能活下来?是什么赋予他这种可能和权利?此刻,阿尔乔姆真希望乌尔曼在身边,能用一句冷嘲热讽打消他的疑虑。他们两个的区别在于,地铁旅行经历让阿尔乔姆透过多棱镜来看这个世界,而单调的生活教会乌尔曼用简单的视角看待事物,就像是从机枪瞄准镜里看一样。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是对的,反正阿尔乔姆已经不再相信每个问题只有唯一一个正确答案了。在生活中,尤其在地铁里,一切都是模糊的,变化着的,相对的。可汗当初曾以站里的时钟为例,向他做过解释。作为感知世界的核心要素,倘若时间是主观的,会因条件而改变,那么其他颠扑不破的生活认知又从何谈起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一切的一切,不论是脚下这条隧道管道里的声音,克里姆林宫闪烁的星星,还是人类灵魂的永恒秘密,立刻都能得到许多解释。尤其是关于“为什么”这个问题,答案更是五花八门。阿尔乔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从胜利公园站的食人族到切·格瓦拉红色旅的战士们,都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撒旦的信徒、法西斯、可汗这种扛冲锋枪的哲学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正是这个缘故,阿尔乔姆才难以抉择要接受其中哪一种说法。新的答案每天都在出现,阿尔乔姆无法确信哪个才是真的,因为第二天总会出现另外的答案,同样是缜密无误,包罗万象。

该信谁?信什么?信吃人的神,外形像电车、在贫瘠的焦土上重生的大虫?信易怒易妒的耶和华?信背叛耶和华的撒旦?还是信金发碧眼的白种人就是比黑皮肤黑卷发的族裔优越?……阿尔乔姆隐隐觉得,这些信仰统统没有区别。任何信仰都是作为人类的拐杖而存在,支撑着人类不让他们失足踏空,在人类跌倒时帮助他们站起来。在阿尔乔姆小的时候,养父曾讲过一个猴子捡起木棍成为人的故事,逗得他哈哈大笑。“显然,机灵的猴子从此再没松开过这根木棍,所以直到最后也没有学会直立行走。”阿尔乔姆心想。

他明白人为什么需要拐杖了。没有它,生命将变得空虚,如同废弃的隧道。阿尔乔姆想起胜利公园站的野人德龙,当他得知大虫不过是祭司们臆想出的产物时所发出的绝望叫声,此时就回响在阿尔乔姆耳边。在了解到隐形观察者并不存在的时候,他阿尔乔姆的反应也是一样。不过,等到隐形观察者、大虫和其他地铁神灵在他面前统统失效,他还是感到轻松了不少。

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并不比别人更强大?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阿尔乔姆明白自己一直在欺骗自己。他的手上始终有一根拐杖,而他应当鼓起勇气承认这一点。

他正在执行的任务至关重要,事关整个地铁的存亡,并且这个使命交由他完成并非偶然——这就是他的拐杖。不论是有意识还是下意识地,他始终在找寻证据,证明自己是被选中来执行任务的,但挑选他的不是猎人,而是某个大人物或者大事件。消灭黑暗族,拯救他的车站和至亲,阻止它们毁灭地铁——这个任务就是他生命的真谛。旅途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只证明一件事: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与众不同,只有他才能消灭那些鬼东西,让它们化成灰烬,否则全体人类幸存者将危在旦夕。他一路走来,总能准确捕捉到传递给他的信号,他对于成功的信念战胜了现实,碾压了统计学概率,抵挡住了子弹、怪兽和敌人,而盟友总能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不然该怎么理解,丹尼尔把导弹部队的准确位置图交给了他,而这支部队恰好在数十年前的浩劫中奇迹般地未被摧毁?又该怎么解释他和安东不合常理的相遇,而他恰好是地铁里为数不多、也许是唯一活着的导弹兵?命运之神准是将一件强大武器放进了阿尔乔姆手里,并派给他一名帮手,向那些无法形容、残酷无情的黑暗势力施以致命打击,然后一举歼灭。不然的话,阿尔乔姆怎么能屡屡从绝境中死里逃生?只要他相信自己的命运,他就不会受伤,尽管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阿尔乔姆又想起林地站的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对于命运的阐释。当时,正是这些话促使他像是换了新弹簧的破发条玩具一样走下去。但与此同时,这些话也让他难挨,也许是因为这个理论剥夺了阿尔乔姆的自由意志,迫使他放弃自己的主张,服从命运的剧情线。另一方面,经历过这一切后,对于类似观点他已无从反驳,因为现在他不再相信自己的生命只是无数偶然事件的串联了。发生了这么多,绝不能就这么离开。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那就继续走下去——这就是他一直选择这条路时不容动摇的逻辑。最主要的是,他不想放弃比赛。现在去怀疑为时已晚。他必须走下去,哪怕这意味着他不仅要对自己的性命承担后果,也要对别人的命负责。所有的牺牲都不会白费,他必须负重前行,他必须把自己的路走完,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就是他的命运。

“我以前怎么就想不清楚呢,”阿尔乔姆暗暗吃惊,“怀疑自己的选择,又傻又蠢,始终摇摆不定,可答案就在一边。乌尔曼是对的,没必要把生活搞得那么复杂。”

他走得很带劲,没听到管道发出任何动静。回展览馆站的这一路上,他没有遇到任何危险,遇到的只有赶往和平大道站的人群。他和这些不幸的、筋疲力尽的、抛下一切逃离险境的人们逆向而行,人们都像看疯子一样打量着他——他们都对那个受诅咒的地方避之不及,唯独他一人走向恐怖巢穴。里加站和阿列克谢站都没有人巡逻了。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阿尔乔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展览馆站。

他爬上站台,环顾四周,不由打了个寒战:它现在的模样令他想起自己噩梦中的情景。一半的照明灯不亮了,空中弥漫着火药烧焦的气味,远处传来呻吟声和女人的哭声。

他端着枪往前走,死死盯着暗处,小心地绕过拱廊。看样子,黑暗族至少冲破过掩体一次,袭击了车站。一部分帐篷散落在四处,地面上有好几滩干了的血迹。有些帐篷里还有人,不时有手电光透过帆布照出来。

从北边的隧道深处传来阵阵枪声。出口处被齐人高的沙袋堵住了。有三个人趴在这堵围墙上,看样子正透过射击孔观察隧道里的情况,枪也瞄准了里面。

“阿尔乔姆?阿尔乔姆!你这是从哪里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阿尔乔姆转过身,就看到了基里尔,当初和他一起离开展览馆站的队伍一员。基里尔的手臂上吊着绷带,头发比从前更加蓬乱。

“是啊,我回来了,”阿尔乔姆含糊地回答,“这里情况怎么样?萨沙叔叔在哪儿?叶尼亚在哪儿?”

“叶尼亚!他被逮住了……死了,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了。”基里尔颓然地说。

阿尔乔姆的心陡然一沉。

“那养父呢?”

“苏霍伊活得好好的,他现在是这里的头儿。现在在医务室。”基里尔用一只手朝车站新出口的楼梯方向挥了挥。

“谢谢!”阿尔乔姆拔腿就跑。

“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基里尔在他身后喊。

医务室里的情况看上去糟透了。真正的伤员并不多,只有五个人,大部分空间都被其他病人占据。他们像婴儿一样裹着尿布,躲在成排的睡袋里。每个人都眼睛瞪大,嘴巴微张,语无伦次地嘟囔个不停。看护他们的不是护理员,而是一名冲锋枪手,手里捧着个盛有氯仿的玻璃瓶。一名病人在地上不时走来走去,发出嗥叫,也把自己的躁动情绪传染给其他人。到这时,那名冲锋枪手就会把一块浸过氯仿的纱布贴在他脸上。那人并没有晕过去,也没有闭上眼,只是安静下来,让自己冷静一段时间。

阿尔乔姆并没有马上见到苏霍伊,他正在办公室里,跟站里的医生讨论问题。当他迈出门,迎面碰上阿尔乔姆,不由惊呆了:“你还活着……小阿尔乔姆!还活着……感谢上帝……阿尔乔姆!”

他喃喃地说,摸着阿尔乔姆的肩膀,似乎想要确认站在面前的人真的是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紧紧抱住了他。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内心深处害怕回到车站后,迎来的是养父的责骂:小兔崽子,跑到哪里去了,你可太不负责任了,做事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可养父什么都没说,只紧紧地和他拥抱在一起,很久没有分开。

当养父最终放开他的时候,阿尔乔姆看到了他眼中晶莹的泪水。他感到羞愧难当。

省略了自己惊险的奇遇,阿尔乔姆向养父简要讲述了自己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回来。苏霍伊只是摇了摇头,骂了猎人两句,接着又回过神来,声称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不过猎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咱们这里出了什么事,你看出来了吗?”苏霍伊的声音又恢复了镇定,“它们一到晚上就冒出来,多少子弹都不够。和平大道站倒是拉来一车物资,但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他们要炸断和平大道站的隧道,完全切断它和展览馆站以及其他几个站的联系。”阿尔乔姆告诉养父。

“好吧……他们这是怕地下水,所以没在靠近咱们站的地方安炸药。这一招不会奏效太久。黑暗族自己会找到其他入口的。”

“那你什么时候走?时间不多了,不足一天,你得赶紧准备好……”

养父久久打量着他,像是在对他进行检验。

“不,阿尔乔姆,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但不是去和平大道站。我们这里有三十多名伤员,总不能丢下他们不管。更何况,我要是忙着活命,那让谁来留守抵抗?总不能走到一个人跟前,对他说:喂,你留下来抵挡它们,直到它们把你杀死,我可要走了?不行……”他叹了口气,“要炸就炸吧。我们能撑多久算多久。死也要死得有个人样。”

“那我陪你留下,”阿尔乔姆说,“他们有导弹,有我没我一样干。不如我在这里帮你……”

“不行,你必须去。”苏霍伊慌乱打断了他,“我们的屏蔽门很管用,还能运行,自动扶梯也完好无损,你很快就能到达出口。你必须跟他们一起去,他们到了那儿,连敌人是谁都搞不清楚!”

阿尔乔姆怀疑养父赶他走纯粹是为了让他活下去。他试图反驳,可苏霍伊根本听不进去。

“在你的队伍里,只有你一个了解黑暗族的疯狂。”他指着那些缠绷带的伤员说。

“他们怎么了?”

“他们当时守在隧道里,可是隧道守不住了。这些人算是幸运的,被我们拖了出来。几十只黑暗族能把活人一下子撕成碎片,多么叫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啊。最可怕的是,当它们靠近时就开始发出嗥叫,那叫声没人受得了,你一定还记得。咱们的敢死队为了不逃跑,不惜用手铐铐住自己。那些挣脱开的,都躺在这儿了。几乎没有伤员,因为一旦被黑暗族逮着,就很难脱身了。”

“叶尼亚……被逮住了?”阿尔乔姆咽了咽嗓子,问。

苏霍伊点点头。阿尔乔姆不想知道更多细节了。

“走,趁着现在没什么事,”苏霍伊见他陷入了沉默,忙说,“你就多待会儿,咱们去喝喝茶,说说话。肚子饿不饿?”

养父搂着他走进站长办公室。

阿尔乔姆震惊地环顾四周,他无法相信,就在自己离开的这几个星期里,车站的变化竟这么大。曾经舒适宜居的车站,如今却被忧愁和绝望笼罩。他恨不能尽快从这里逃开。

这时,背后传来砰的一声枪响。阿尔乔姆握紧了武器。

“这是在警告它们,”苏霍伊安抚他道,“最可怕的噩梦将在数小时后到来,我已经感觉到了。黑暗族将像潮水般涌来,而我们刚刚只杀死了一只。你不要怕,要是它们来了,咱们的喇叭会发出警报,让所有人行动起来。”

阿尔乔姆思索着那个走入隧道的梦……现在它不可能实现了,与黑暗族在现实里的相遇,怎会以那样心平气和的方式结束?更何况,苏霍伊也不会让他独自进入隧道。他不得不打消这个疯狂的念头。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知道咱们还会见面的,你会回来的。”在站长办公室里倒茶的时候,苏霍伊说,“一个星期前,曾有人来这里找过你。”

“什么人?”阿尔乔姆警觉起来。

“他说你俩认识。大高个,很瘦,有小胡子。他的名字很怪,叫汗什么的。”

“可汗?”阿尔乔姆有些诧异。

“没错。他告诉我,你还会回来的。他说得很肯定,我的心立刻就放下了。他还给你留了东西。”

苏霍伊掏出皮夹子,里面保存着一些只有他本人才懂的笔记和物件,还有一张折了两折的纸片。阿尔乔姆接过这张纸,展开,凑到眼前。纸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字迹飞扬潦草,内容也晦涩难懂:

有勇气和耐心终生凝望黑暗的人,将最先在其中看到微弱的光明。

“他没再说别的?”阿尔乔姆困惑地问。

“没有,”苏霍伊回答,“我觉得这是一条编码信息。他是特地为这个过来的。”

阿尔乔姆耸耸肩。可汗的言行举止,在他看来有一半是荒诞不经的,而另一半却能让他换一种角度看世界。谁又知道这张纸片属于哪一半?

他们喝了很久的茶,聊了很多。阿尔乔姆无法摆脱这种感觉: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养父了。他多想把他们余生的天都聊完,可离别的时间已经来临。

苏霍伊拉下手柄,沉重的屏蔽门吱吱嘎嘎抬起一米高。门外的水如大雨瓢泼。阿尔乔姆站在没踝的泥沼中,冲苏霍伊笑着,尽管泪水已溢满眼眶。是时候说再见了。在这最后时刻,他突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忙从背包里掏出那本童书,翻出照片递给养父。他的心开始狂跳。

“这是什么?”养父惊奇地问。

“你认识她吗?”阿尔乔姆心怀希望,“仔细看看,这是不是我妈妈?你见过她,在她把我交给你的时候。”

“阿尔乔姆,”苏霍伊悲伤地笑着,“我几乎没看到她的脸,那里黑极了,我光顾着看老鼠了。我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只记得你当时抓着我的手,始终没有哭过,可我不记得她。抱歉。”

“谢谢。再见,”阿尔乔姆很想很想叫一声“爸爸”,却哽在喉咙里叫不出口,“或许我们还会再见面……”

他戴好防毒面罩,弯下腰,从卷门底下钻过,沿着扶梯台阶往上跑,那张皱巴巴的照片始终紧紧护在他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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