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生而爬行

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扶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阿尔乔姆必须慢慢地、非常小心地往上跑,台阶在脚下嘎吱乱响,有一个地方还突然下陷,他好不容易才拔出脚来。四周到处散落着覆满青苔的树枝,可能还是当年爆炸发生时炸到这里来的。墙上长满牵牛花和青苔,透过两侧扶手塑料盖上的裂缝,能看到生锈的机械装置。有风从上面灌下来,即便隔着防护服,阿尔乔姆仍能感受到它吹过。

他一次都不曾回头。

上面漆黑一团,这不是好的征兆。也许是进站大厅塌了,也不知他能不能钻出去。另一种解释,就只能是没有月亮的黑夜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昏暗的视野可不容易给导弹校准。

好在越往上走,墙壁越发亮,微光也从缝隙里透了进来。果真,进站大厅的出口被堵住了,不过不是石块,而是几棵倒下的树。不一会儿,阿尔乔姆就从中找到一条窄缝,勉强挤了出去。

前厅的整个屋顶几乎不见了,只剩一个巨大的窟窿。暗淡的月光从那里倾泻下来。折断的树枝和整棵倾倒的树木也铺满了地面。阿尔乔姆留意到,在一道墙边有几个怪东西,它们身体大部分藏在乱树枝当中,跟人一般高,不长毛,眼珠是深褐色的。

它们看上去来者不善,阿尔乔姆不敢再靠近了。为了以防万一,他关掉手电筒,来到街上。

车站的进站大厅坐落在一片售货亭和繁华商铺之间,如今它们都成了断壁残垣。一座巨大建筑矗立在正前方,呈奇特的流线造型,它的一边几乎半毁。阿尔乔姆环顾四周,也没有见到乌尔曼和他战友的身影。他们应该还在路上。现在阿尔乔姆多出一点时间,能好好看看周围的地方了。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试图捕捉黑暗族那令人胆颤的嗥叫声。植物园离这里并不远,他不明白这些野兽为何至今没在自己车站的地上乱窜。

四周静悄悄的,只从远处不时传来野狗怯懦的哀号。阿尔乔姆可不想碰上它们。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来,它们一定和地铁里长大的家狗有所不同。

阿尔乔姆往远处走了两步,又发现一桩怪事:进站大厅是被一道草草挖出的浅水沟环绕着,沟里填满了诡异的黑色液体,阿尔乔姆隔着防护服都能闻到它正散发出强烈的刺鼻气味。跳过水沟,他走向一间售货亭,朝里面望去。

是空的。除了地板上散落着些酒瓶的碎玻璃,亭子里空空如也。他又一连看了几个售货亭,直到最后,发现了一座特别的亭子。它看上去好似一座微型堡垒,是用厚厚的铁板焊接而成的立方体,带有小小的镜面玻璃窗。小窗上方挂着块牌子:“货币兑换”。

门是用一把特殊的锁锁上的,不是用钥匙打开,而是用一组数字密码。阿尔乔姆凑近小窗,试了试,没打开。这时他注意到窗台上写了些什么。这座加固的亭子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他不计后果地打开了手电筒。

阿尔乔姆吃力辨认着歪歪扭扭的笔迹。它们像是用左手写的:

请葬了我。密码767。

阿尔乔姆刚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天上就传来愤怒的唧唧叫声。他立刻听出来了,盘旋在加里宁大街上空的那只怪鸟就是这么叫的。他赶紧熄灭手电筒,但为时已晚:当第二次叫声再次响起时,已经来到头顶上了。阿尔乔姆四处张望,拼命找寻藏身的地方。可此刻唯一的办法就是试试那组密码。他拨动密码盘,去拉门把手。这个思路是对的,随着门内传来一声锁头闷响,生锈的门轴吱呀作响,门不情愿地打开了。阿尔乔姆爬进去,锁上门,又打开了手电筒。

在一个角落里,一具女人的干尸倚墙而坐。她一只手上握着支粗自来水笔,另一只手里是个塑料瓶。油毡布面的墙上,从上到下写满了女人整齐的字迹。透过厚厚的窗玻璃,可以观察到车站入口附近的情况。地上散落着一个空药板,有许多鲜艳的巧克力包装纸和汽水饮料罐,角落里还躺着只半开的保险柜。阿尔乔姆并不害怕这具尸体,他只为这个陌生的女孩感到惋惜。他断定这是一个女孩。

怪鸟长啸一声,开始袭击亭子屋顶。它力大无比,亭子开始剧烈地摇晃。阿尔乔姆倒在地上,等待着。袭击没有继续,怪鸟懊恼的叫声远了。他站起来。几十年过去了,外面猎食者不断,女孩的尸体却完整无损。这意味着,他可以一直躲在这个掩体里面,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当然了,他也可以试着打死或打伤外面那只怪鸟,那他就必须先出去。若他失手了,或那怪兽刀枪不入,暴露在空地上的他绝无二次生还的机会。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在这里等待乌尔曼,要是他还活着的话。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念墙上的字:

写下这些,是因为我很无聊,这样下去我怕自己会疯掉。我在这个亭子里已经待了三天了,我不敢出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十个人来不及跑进地铁,窒息而死,至今还躺在街上。多亏我在报上读过用胶带粘门缝的方法。我在等风吹散那片云。有人说过,再过一天就没有危险了。

7月9日。我尝试进入地铁。可扶梯尽头被一堵铁墙拦住了,怎么敲也没人应答,密封门最终没有升起来。十分钟后,我感觉糟透了,就回来了。周围有不少死人,死状恐怖,尸体肿胀,散发出恶臭。我打碎一间食品店的玻璃,拿了些巧克力和矿泉水,这下我不会饿死了。我的身体虚弱极了。我有一保险柜的美元和卢布,却毫无用处。真奇怪,它们已经成了废纸。

7月10日。轰炸还在继续。从右边和平大道的方向,一整天都在传来可怕的爆炸声。真奇怪,我还以为不会有人了呢,可昨天街上竟有辆坦克急驰而过。我想跑上前去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我来不及。我好想念妈妈和列夫。我吐了一整天,后来睡着了。

7月11日。一个被烧得体无完肤的男人经过了这里。不知道他这些日子躲藏在哪里。他一直哭,一直喘个不停。实在太可怕了。他走进地铁,接着我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大概是他也在敲那堵墙。后来就再也没了声响。明天我要去看看,他到底进去没有。

这时,亭子又遭到一次撞击,原来是怪鸟不想放弃嘴边的猎物。阿尔乔姆身子一歪,差点倒在死尸上,赶紧用手扶住柜台站稳。他弯下腰等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读道:

7月12日。我无法离开。我浑身发抖,分不清是梦是醒。今天我和列夫聊了一个小时,他说他很快就会娶我。后来妈妈也来了,她一直在抹眼泪。后来又剩下我一个了。我好孤单。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什么时候才能得救?来了一群狗啃食尸体。好吧,谢谢。我又吐了。

7月13日。罐头、巧克力和矿泉水都还有,可我不想吃了。生活回归正轨至少还得一年。卫国战争是五年,不可能比它更长了。都会好的。他们会找到我的。

7月14日。我不想这样了,不想这样了。请把我安葬了吧,我不想待在这个该死的铁盒子里了……这里憋得慌。感谢芬纳西泮。晚安。

边上还有些笔迹,都是不连贯的只言片语,还画了一些画:小精灵、头戴大帽子或是扎蝴蝶结的小女孩、几张人脸。

“她真的以为这场自己无法承受的噩梦很快就会结束,”阿尔乔姆心想,“一两年后,一切就会重回正轨,世界恢复如初。人们将忘掉自己经历过的事,继续生活下去。然而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在这些年月里,人类却离重返地面的梦想越来越远。她可曾想到,当年只有钻进地铁的人才能活下来?在最后那几天,人们砸烂各种装置,打开密封门,最终活了下来。”

阿尔乔姆想到了自己。他总是愿意相信,有那么一天,人们可以从地铁里爬出来,修复先辈建立的恢宏楼宇,在里面安居,像过去一样生活。不必在太阳光下眯起眼睛,也不必戴着防毒面罩呼吸无味的氮氧混合气,而是尽情享受饱含植物芬芳的空气……他自己也不知道过去的空气是什么味儿的,但它一定很好闻,尤其是鲜花,母亲一直很怀念它的气味。

然而,望着眼前这具陌生女孩的干尸,想到她最终没能等到噩梦结束的那一天,他开始怀疑自己可能会等来同样的结局。他那个重返过去的希望,和她坚信这场临时灾难至多不过五年的想法,又有什么区别呢?在漫长的地下生活中,人类并没有积蓄起足够的力量,踏上那光辉闪耀的扶梯,一步步走向自己过去的辉煌和荣光。相反,他们的目光变得短浅,适应了在黑暗逼仄的空间里生活。大多数人已经忘了人类主宰世界的无用念头,一些人仍在缅怀它,剩下的人在诅咒它。未来将属于谁?

外面响起了喇叭声。阿尔乔姆扑向窗户。只见亭子前面的小块空地上,停着一辆模样不同寻常的汽车。他以前就见过各种各样的汽车,先是在遥远的童年时代,然后是书中的图片和照片,再就是自己上一次来到地面时了。但这辆车跟他见过的都不一样,而这恐怕就是他没有立刻迎出去的原因。这是一辆被涂成红色的高大六轮卡车,宽敞的驾驶舱里有两排座椅,后面是个金属车厢,车身侧面画了道白线,车顶上堆着好多不知什么管子,还安有两个圆玻璃瓶,里面有蓝灯在旋转闪烁。

阿尔乔姆没有走出亭子,而是用手电对着玻璃窗打信号,等待应答。卡车大灯忽明忽暗,呼唤着他。阿尔乔姆正要往外跑,却迟了半步——天上两个硕大的黑影来势汹汹,相继俯冲而下。一只用两爪箍住车顶,想把车带到空中,无奈车子太沉,使出全力,车身也只离开地面半米。怪鸟气不过,扯下两根管子,不满地叫着,然后又将它们丢了下去。另一只怪鸟一边尖叫,一边从侧面扑打卡车,想把它弄翻。车门打开,一个身穿防护服的男人跳到路面上,手里举着一挺笨重的机枪。他把枪筒朝上,等了几秒钟,显然在等怪鸟靠近,这才开枪射击。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阿尔乔姆赶紧打开门往外跑。

一只怪鸟扑闪着翅膀,在他们头顶三十多米高的地方盘旋,准备再次发动袭击,另一只则不见了踪影。

“快上车!”机枪手大喊。阿尔乔姆朝他们狂奔,爬上驾驶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机枪手瞄准目标又放了几枪,然后攀上脚踏板,钻进驾驶室,砰地关上车门。卡车立刻咆哮着绝尘而去。

“你还养鸽子呢?”透过防毒面罩,乌尔曼瓮声瓮气地说。

阿尔乔姆本以为怪鸟会穷追不舍,可它们追着卡车飞了一百来米,就掉头飞回展览馆站了。

“它们是在护巢,”乌尔曼断定,“我们听说过这样的事。它们通常不会像这样袭击车辆,个头儿还不够大。我倒是挺感兴趣的,它们的巢在哪呢?”

阿尔乔姆恍然大悟,他知道怪鸟的巢在哪了,也明白车站附近为什么没有任何生物出没了,包括黑暗族。

“就在我们车站顶上,扶梯正上方。”他说。

“是吗?这就怪了,通常它们都在更高处,在大楼上筑巢,”乌尔曼回答,“大概是另一个品种。对了……不好意思,我们在路上耽搁了。”

驾驶室里很拥挤,尤其是三个人都穿着防护服,携带着重型武器。后排座椅上堆着好些背包和箱子。乌尔曼坐在边上,阿尔乔姆在中间,坐他左手边手握方向盘的,是在和平大道站跟乌尔曼聊天的小伙子,自称帕维尔。

“有什么好道歉的,又不是故意的。”帕维尔说,“上校也没有告诉我们从里加站往后的和平大道会变成那样,路面就像被压路机碾过似的。你瞧这桥怎么现在还没塌,那里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差点让野狗给撕了。”

“你还没见过那些狗?”乌尔曼问阿尔乔姆。

“我只听到它们叫了。”阿尔乔姆回答。

“我们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帕维尔边打方向盘边说。

“哦?怎么样?”阿尔乔姆好奇地问。

“不怎么样。保险杠给咬下来了,差点连车轮都给啃了,那时候车可是还走着呢!直到乌尔曼用德拉古诺夫崩了它们的头儿,那群野狗才停下。”帕维尔冲着乌尔曼点点头。

这一路很不好走,路面沟壕遍布,崎岖不平,柏油马路裂开一道道口子,必须谨慎行车。在一处高架桥坍塌处,他们花了将近五分钟才通过成堆的混凝土碎块。阿尔乔姆把枪握在手上,死死盯着窗外。

“这车好开,”帕维尔称赞道,“有人说,柴油快用光了,什么什么快用光了……没关系,咱们的化学家有的是办法。咱们没白保卫波利斯,那些知识分子还真挺有用的。”

“你们在哪儿找到它的?”阿尔乔姆问。

“在车库里停着呢,发现它的时候是坏的,还没来得及修理。它是用来给莫斯科城灭火的消防车。我们经常用它。至于用途,自然就不一样了。”

“明白。”阿尔乔姆再次把视线转向窗外。

“真走运,天气不错,”看来,帕维尔很想聊一聊,“天上没有云。这是好事,塔上的能见度会很好,要是咱们能到那儿的话。”

“我宁可到塔尖上去,也不愿挨家挨户查楼。”乌尔曼点点头,“上校确实说了,里面几乎没有生物活动,但我可不怎么喜欢‘几乎’这个词。”

卡车朝左边转了个弯,驶入一条笔直宽阔的街道,中间的绿化草坪将它一分为二。左边是一排几乎完好无损的砖房,右边则是一片阴森黑暗的树林,快要长到路上来了。在沿途一些地方,粗壮的树根已经鼓出路面,他们不得不绕着走。阿尔乔姆只来得及对这些投以匆匆一瞥。

“就是它,咱们的美人儿!”帕维尔兴奋地说着,奥斯坦金诺电视塔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它如同一根数百米长的巨棒,震慑着早已被征服的敌人。它是那样魔幻,阿尔乔姆从没在书上和杂志里见过类似建筑的图片。当然了,养父曾向他描绘过距离他们车站仅两公里外的这座宏伟建筑,可养父即便说得再多,阿尔乔姆仍想象不出它的美。在剩下的车程里,他呆坐着,两眼死死盯着高塔的巨型轮廓,出于震撼而微张着嘴巴。此刻他有一种奇怪的混合感受,既为目睹这座人类杰作而激动,又为深知人类再也无法造出此般杰作而痛苦。

“它一直都这么近,我却从来不知道……”他试图用交谈来掩盖自己的痛苦。

“你要是不上来,有许多事永远都不会知道,”帕维尔回应他,“你总该知道,你们站为什么叫‘展览馆站’吧?它的全称是‘我国伟大经济成就展’,对,就是这么来的。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公园,里面养着各种动物和植物。我要告诉你的是:怪鸟把巢筑在你们车站顶上,是你们走大运了。因为有许多这样的建筑已经被射线照得酥脆,只要敌人来上一颗手榴弹,就能让它们散架。”

“不过敌人喜欢你的小鸟朋友。”乌尔曼补充道,“应该这么说,它是你们的屋顶。”

两人大笑起来。阿尔乔姆甚至没有去纠正帕维尔的口误[正确的说法应为“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只顾盯着高塔看。细看之下,他发现这座巨型建筑有一点倾斜,不过显然它又找到了微妙的平衡,因此没有倒塌。它是如何在这片数十年前形成的废墟中屹立不倒的呢?四周的房屋或全塌,或半倒,只有高塔傲然挺立在废墟中,似乎有躲避敌人的导弹和炸药的本领。

“有意思,它怎么没有倒呢?”阿尔乔姆喃喃自语。

“大概是敌人不想破坏它,”帕维尔推测,“毕竟是一座有价值的建筑。从前它比现在还要高出四分之一,上面有个尖顶。现在呢,你也瞧见了,那上面几乎就剩下瞭望台了。”

“他们为什么要把它保留下来?难道他们会在乎?我只担心它跟克里姆林宫一样,进不得……”乌尔曼产生了怀疑。

卡车穿过钢条后面的大门,在电视塔脚下停了下来。乌尔曼抓起夜视仪和冲锋枪,跳下车。一分钟后,他比划了个手势,表示一切正常。帕维尔也爬出驾驶室,打开后门,把装有装备的背包往外拖。

“二十分钟后应该就来信号了。”他说。

“咱们试试能不能从这里收到。”乌尔曼找出无线电背包,开始组装长长的野战天线。

无线电天线很快架到了六米高,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乌尔曼坐在发射机前,头戴军用耳机,开始监听。数分钟的等待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一个大翅膀的怪影出现在他们上空,匆匆盘旋了两圈,就消失在房屋后面了。很显然,只要跟荷枪实弹的人类发生过一次冲突,它们就会明白眼前的敌人是危险的,并且学会了避让。

“那些黑暗族,它们长什么样子?你可是咱们这方面的专家。”帕维尔问。

“长得很可怕,就像是……跟人长得全都相反,”阿尔乔姆试着去形容,“完完全全是人类的对立面。一听名字你就能明白:黑暗族,它们就是黑暗的。”

“那它们……从哪里跑出来的?过去从没有人听说过这东西。你们都了解些什么?”

“在地铁里从没听说过的东西还少吗?”阿尔乔姆忙转移话题,“以前谁又知道胜利公园站里还住着食人族呢?”

“这倒是,”帕维尔活跃起来,“脖子上带针的人不断被发现,可谁也说不出是什么人干的。你毫无办法。这就是地铁!有人说是大虫,简直胡说八道!至于你们的黑暗族来自哪里……”

“我见过它。”阿尔乔姆打断了他。

“大虫?”帕维尔难以置信地问。

“是啊,要么就是某种跟它长得很像的东西。也许是列车,很大,它一叫你就得堵住耳朵。我还没看清它长什么样,它就从我身边唰的一下过去了。”

“不,这不可能是列车……它们靠什么力量驱动呢?蘑菇吗?火车可是要靠电力驱动。你知道它倒是让我想起什么来吗?盾构机。”

“为什么?”阿尔乔姆慌张地问。

他听说过盾构机,尽管德龙说过大虫会咬出新路,但他从没想过大虫会是这种机器。可是,对于大虫的一整套信仰,不正是基于对机器的否定吗?

“不过,你可别跟乌尔曼提盾构机的事,也别跟上校说,他们觉得我是中了它的毒。”帕维尔恳求他,“事情是这样的。我过去在波利斯收集情报,追踪各类间谍人员,反正就是研究情报和内部威胁的。有一次我遇到一个老头,他发誓说在博罗维茨基站旁边隧道里的一个小仓库里,一直有噪音传出来,像是墙后有个盾构机在工作。当然,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是个疯子,可他从前是个建筑工人,对这些东西很熟悉。”

“会是什么人想在那里钻洞呢?”

“不知道。老头一直念叨着,说有恶棍想把隧道挖到河里去,淹没整个波利斯,他像是偷听到了他们的计划。我立即向相关人员通报了这个情况,可是谁都不相信我。我就去追那个老头,想找他作证,可他偏偏不见了。这老头也许是个奸细,也许——”他警惕地看了看乌尔曼,压低了声音,“他是真的听到军队在搞秘密行动,所以被他们活埋了,因为他们不想别人知道墙后的秘密。打那以后,我就有了盾构机的想法,可他们把我当神经病,开始拿盾构机笑话我,甭提这事儿了。”

他沉默下来,端详着阿尔乔姆,想弄清他怎么看待自己这段故事。阿尔乔姆想了又想,吃不准这种事是否真的可能发生。

“什么都没有,空的!”乌尔曼走了过来,气哼哼地骂道,“连个鬼声都没听见。得往高处爬。他们可能离得太远了,地面接收不到。”

阿尔乔姆和帕维尔立刻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为什么联系不上梅尔尼克他们,没人愿意去想这其中的原因。乌尔曼收起折叠天线,把无线电放回包里,背起机枪,率先朝隐蔽在巨塔后面的玻璃门厅走去。帕维尔把一个旅行箱交给阿尔乔姆,拎起背包和步枪,拍紧车门,两人紧跟在乌尔曼后面。

里面又静又脏又空。显然,人们从这里仓皇逃跑后,就再没有回来过。明亮的月光透过灰蒙蒙的碎玻璃墙洒进来,倾泻在翻倒的长椅、破碎的售票柜台、警察岗哨,以及匆忙中被遗留下的大檐帽、折断的入口旋转门上,也把墙上的规章条例和游客须知照得一清二楚。他们点亮手电筒,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楼梯间。过去可以在一分钟内把人们带到最高处的电梯,如今已门洞大开,毫无用处,在一层无力地停着。眼下,一个最艰难的任务摆在三人面前。根据乌尔曼的解释,他们必须爬到三百米以上的高度。

连续几周的地铁远行,让他的双腿适应了负重行走,阿尔乔姆轻松走完了最初的二百级台阶。爬到三百五十级台阶的时候,他已经不想再上爬了。螺旋梯不知疲倦地向高处旋转,感觉上每一层都一模一样。这些楼层过去都是做什么用的,他不知道。塔里潮湿而阴冷,他的目光掠过裸露的水泥墙,从少数大敞的房门望进去,这些屋子像是些废弃的机房。

爬完五百级台阶,乌尔曼决定稍事休息。直到这时,阿尔乔姆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有多劳累。乌尔曼只休息了五分钟——他生怕错过梅尔尼克的信号。

数完八百级台阶后,阿尔乔姆就数不清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眼下每走一步,都要比最初多花双倍的力气。最痛苦的莫过于抬腿了,地面像是有了吸力般,把他的腿往回拽。急促的呼吸让防毒面具有机玻璃罩的内壁蒙上了一层水汽,他如坠云雾中,灰白的墙壁在旋转,可恶的台阶钩住他的靴子不放。他不能停下来独自休息,在他的身后,帕维尔正携带着比他多两倍的东西,气喘吁吁地往上爬。

又过了十五分钟,乌尔曼才再次停下来。他看上去也累坏了,胸膛在宽大的防护服下剧烈地起伏,两手在墙壁上寻找着支撑点。随后,乌尔曼从背包里掏出军用水壶,递给阿尔乔姆。

防毒面罩里有一个接口,吸管能从那里伸进去,人就喝到水了。尽管阿尔乔姆知道其他人也在等水,可他实在无法将橡胶管从嘴边挪开,一口气喝掉了一半的水。然后他坐在地上,合上了眼。

“走,不远了!”乌尔曼喊。

他拉起阿尔乔姆,抓过他的箱子扛在自己肩头,继续往上走。

最后这段路走了多久,阿尔乔姆已经记不得了。台阶和墙壁混成模糊一团,玻璃面罩上的汗水,让光线光斑看着像是辐射云,他一度让自己观察它们的流动来转移注意力。血液咚咚敲击着头部,湿冷的空气撕扯着肺部,楼梯一直没有尽头。阿尔乔姆好几次跌坐在地上,又被他们拉起来,被逼着往前走。

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生命能在地铁中延续?是的。为了展览馆站还能继续种蘑菇养猪,为了养父和叶尼亚的家人仍可以生活在那里,为了阿列克谢站和里加站的陌生人能够重返家乡,为了和平大道站和白俄罗斯站的贸易市场永远喧嚣,为了婆罗门穿着长袍漫步在波利斯,把书页翻得沙沙响,掌握知识并传给后代,为了法西斯继续打造他们的帝国,抓捕种族敌人并迫害致死,为了大虫的子民捕食成人,偷走他们的孩子,为了马雅科夫斯基站的那个女人可以继续依靠出卖自己的小儿子来养活他们母子俩,为了帕维列茨站的老鼠比赛无止无休,为了革命旅的战士们还能继续打击法西斯,展开有趣的辩证讨论,为了地铁里成千上万的人能够呼吸、进食、相爱、繁衍、排泄、睡觉、梦想、斗争、厮杀、赢得赞美和感受背叛、开启哲思和升起憎恨,为了每个信徒都能继续信仰自己的天堂或地狱……他这么做,是为了让人类的地铁生活得以继续。这世界毫无意义、盲目乏味,却也崇高光明,人尽其责;这世界肮脏而沸腾,花样迭出,却正因此而美妙动人。

想到这里,他的后背似乎装上了一个巨大的发条,驱动着他走一步,再走一步。阿尔乔姆片刻不停地走着。

突然之间,一切结束了。他们步入一个开阔的平台。它是圆形的廊台,封闭的环形空间。这里的大理石墙面令阿尔乔姆倍感亲切。至于它的外墙……是全透明的,能直接看到天空,下面离得很远很远的小小楼房,残破的格子状街道,那些小黑点是公园,盒子一样的是幸免于难的摩天大楼,还有那些巨大的弹坑……从这里能将整座无边的城市尽收眼底,它像一块灰白的巨毯,一直延伸进暗淡的天边。

阿尔乔姆在墙边坐了下来,久久凝视着这座城市和慢慢变成浅红色的天空。

“阿尔乔姆,起来,坐够了吧!帮我一个忙。”乌尔曼晃动着他一只肩膀。

接过乌尔曼递过来的一大捆电线,阿尔乔姆茫然地盯着它。

“这破天线什么都收不到。”乌尔曼指着地上缠成一团的六米长的天线接收器说,“咱们试下这部电台。那道门通往工程阳台,比这里低一层。它恰好正对植物园。我守着电台,你跟帕维尔去吧,他会把天线捋顺,你负责保护他。动作要快,天快亮了。”

阿尔乔姆点点头。想起自己是肩负着使命来的,他的精神头上来了。像是有人紧了紧他背后的发条,他的内心又燃起熊熊斗志。目标即将达成。他拿着线轴朝那扇门走去。

门打不开,乌尔曼不得不对着它扫射一通。被子弹击中的玻璃门开始出现裂痕,最终碎成了玻璃碴,一阵狂风差点把他们掀翻。阿尔乔姆走到阳台上,那里封着齐人高的围栏。

“快瞧啊,它们在那里!”帕维尔把望远镜递给他,用手指点着方向。阿尔乔姆端起望远镜,在放大的城市布景中漫无目的地找寻了好久,直到帕维尔帮他找准目标。

植物园和展览馆,汇合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黑压压的森林。几个白色圆顶和展厅屋顶掩映其中。在这片密林里,只有两处空地,还有一条小径贯穿主要展厅——“那以前是主路。”帕维尔怯怯地提醒说——和这两片空地。

密林的正中央,生出一个巨大的瘤子。那里寸草不生,仿佛连树木都不愿长在那块规模空前的奇葩之物上。这是一幅诡异而丑陋的画面:像是城市遗址,又像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巨大器官,那东西跳动着、颤抖着,蔓延在数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天空渐渐披上朝霞,那个诡异的瘤子愈发清晰可见。它的周身遍布毛细血管般的薄膜,从泄殖腔一样的出口里,正源源不断地排出一股股细小的黑色水流,那些黑色身影忙忙碌碌的,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没错,就是蚂蚁,它们的老巢则让阿尔乔姆联想起巨大的蚁穴。现在他看得一清二楚,其中一股水流正靠近一座孤伶伶的白色圆形建筑,像极了展览馆站的进站大厅。那些黑色身影抵达车站门口,涌了进去,这股黑色的水流消失了。阿尔乔姆很清楚它们的去向。

它们果真栖息在附近,而非来自远方。它们果真可以被全歼,不留一个活口。眼下就看梅尔尼克的了。阿尔乔姆舒了一口气。不知怎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梦中那条黑漆漆的隧道,他晃了晃脑袋,着手整理天线。

阳台和塔一样粗,四十米的天线绕不完一周。二人把天线末梢系在栏杆上,回到室内。

“有了!有信号了!”乌尔曼看到他们,开心地嚷嚷着,“联系上了!上校还在骂呢,问咱们跑哪儿去了。”他戴上耳机,边听边复述,“他说,情况超乎预计,他们发现了四台设备,性能都很好,都做了油封处理……就是泡在油里,蒙着油布……他说,安东好样的,什么都会。他们马上开始准备。需要咱们提供坐标。他跟你问好,阿尔乔姆!”

帕维尔摊开一张标有纵横线的区域地图,一边看望远镜,一边口授坐标。乌尔曼通过电台的话筒转述。

“周全考虑,车站也要堵住。”帕维尔在地图上查看,又报出几组数字。

“好,坐标发送完毕,他们现在要瞄准了。”乌尔曼摘下耳机,揉了揉脑门,“得花点时间,你的导弹兵要一个人做所有工作。这没什么,咱们等着吧……”

阿尔乔姆抓起望远镜,又爬上阳台。这个丑陋的老巢总拉扯着他,他的内心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悲伤,仿佛有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令他烦闷,憋得不能大口呼吸。那条黑漆漆的隧道又浮现在眼前,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切,他却并不曾亲眼见过它。现在他不必害怕了,黑暗族不会在他梦境里停留太久了。

“准备就绪,马上发射!上校说,期待团聚!咱们这就把那帮混蛋黑暗族烤熟!”乌尔曼高喊。

话音未落,脚下的城市消失了,天空隐没在黑暗的深渊中,身后的高呼声沉默了。只剩下一条黑漆漆的空隧道,阿尔乔姆已经无数次置身其中。怎么回事?时间凝固了,静止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塑料火柴,划亮了它。一团快乐的小火苗蓦地出现了,开始在灯芯上起舞,照亮了周围的空间。

阿尔乔姆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也明白眼下已经用不着害怕了。于是,他抬起头,盯着那对没有眼白和瞳孔的巨眼。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被选中的!”

世界颠倒。在这对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他在一瞬间看到了那个答案,那个能够解答他所有疑问和困惑,他所有疑虑、彷徨和求索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凝视着那对黑眼珠,他突然借这双眼,看到了它眼中的世界:崭新的生活正在重生,成百上千的个体思想团结而统一,这并不需要相互的沟通和谅解,而是所有相勾连的念头汇合成一个唯一的共同心愿。有弹性的黑皮肤,可以抵挡致命光线,经受住烈日和酷寒。柔软灵巧的触须,使它们具备了心灵感应能力,既能安抚所爱,也能刺伤敌人而不被发现。总之,它们的身体是完美的。不仅如此,它们的思想充满好奇,富有活力,并且不像人类那样脆弱,难以承受不幸。它们是不可战胜的。

接着,他看到了黑暗族眼中的人类:这些活在地下的“被驱逐的”、凶残肮脏的杂种,只会用火把和子弹作为对我们的粗鲁回应。他们杀死了唱着和平之歌走向他们的使者,夺下使者的白旗,把旗杆插进它的喉咙。

阿尔乔姆终于理解了人类无法达成统一和相互理解的绝望,因为在地下,在隧道深处,这些缺乏理智、疯狂暴躁、亲手摧毁自己家园的野兽,若是没有人对他们进行改造,他们就将继续自相残杀,终有一天将迎来彻底的灭亡。

阿尔乔姆看到黑暗族向人类伸出援手,可他们却再一次恩将仇报。只剩下唯一的选择了:灭亡人类,让世界平静。杀人?黑暗族不擅长厮杀,只图自保,它们可不是为此而生的。

多年来,它们苦苦寻找,试图找到一个可以作为两个世界的翻译和桥梁的人——哪怕这个人属于那些被驱逐的人类。这个人可以向两边传达双方行为的含义,彼此的意愿,向人类解释它们黑暗族并无恶意,并帮助它们和人类交流。因为两个族群是不可分割的,因为他们不是竞争对手,而是两种生物,两种被大自然指定共生的生物。只有把人类主宰世界的知识、技术和历史与黑暗族的能力相结合,才能与自然的威胁相抗衡。因为团结起来,它们就能把人类带到一个新阶段,停滞的地球才能启动,继续绕轴转动。因为它们——不,是“他们”——本就是人类的一部分,一个诞生于战争废墟中的新的分支。

黑暗族,是这场战争的产物;黑暗族,是这个世界的孩子,比人类更加适应新的游戏规则。跟其他出现的“后”生命体一样,他们不仅可以用人类惯常的感官去感受,还可以使用他们的感知触须去触碰世界。阿尔乔姆想起管道里的神秘声响、可以用眼神施咒的野蛮人、克里姆林宫里会借助幻觉攻击人的烂泥巴……人类应付不了它们对自己头脑的操控,但是黑暗族却仿佛为此而生。他们只需要一个伙伴,一个盟友,一个……朋友。那个能够帮助他们跟自己又聋又哑的人类大哥建立联系的人,究竟在哪儿呢?

于是,一场持久忍耐的寻找开始了。最后,他们终于欣喜地发现,这名“口译官”、这位“被选中的人”出现了。可他们还没联系上他,他就消失不见了。他们的触须到处找他,有时候逮住了他,刚开始交流,他就怕了,挣开,溜走,跑了。他们不得不暗中保护他,一次次拯救他,阻止他,向他警告危险的临近,推着他,又把他带回家,回到那个跟他们联系最紧密也最清楚的地方。终于,联系建立起来了:每一天,有时候好几次,他们得以靠近这个“被选中的”男孩,他就会胆怯地朝自己的使命、自己的命运迈出一小步。因此,他总能得到事先通知,连黑暗族人进入地铁、扑向人群的路径,他们也对他毫无保留。

阿尔乔姆用意念提出了那个始终困扰自己的问题:猎人发生了什么?这时,他的脑海中出现了猎人另外一种样貌,这告诉他猎人已经不在了。猎人是一名战士,而非外交官,他不想也不能理解敌人,他是为厮杀而生的。黑暗族试图让他了解战争的愚蠢和无谓,但没有成功,于是他们对他执行了死刑。阿尔乔姆看到了猎人的死,他死得很安详,没有痛苦。阿尔乔姆没有怨气,也不想复仇,只为人类的愚昧感到悲哀。

现在,没有什么可让他分心的了,他再次连上了他们的意识。现在,他准备好接受那件无比重要的事情了——在自己旅途的起点,阿列克谢站的火堆旁,他已经体会过这种感受了。就是这种感觉,不会错。数公里的隧道旅程和几周来的徘徊探路,再次指引着他走向那道秘密之门,只要打开它,他就能洞悉宇宙的全部秘密,超越那些想从僵硬的冻土里钻出脑袋、瞧瞧自己那方小天地的平庸人类。他本可以早早地开启这道门,而如此一来,他所有的旅途就都变得毫无必要了。不过,当他上一次偶然走到门前的时候,只透过锁眼往里看了看,就吓得跳开了。如今,长途跋涉使得他毫不犹豫地打开这道门,沐浴在绝对知识的万丈光芒之中。就让这光芒晃瞎他的眼睛吧!眼睛将成为荒谬无用的道具,只有那些一生中除去隧道的拱顶和车站肮脏的花岗岩墙壁,就什么都没见过的人才需要它们。阿尔乔姆只需要伸出手去,握住那只迎上来的手掌——那油亮紧绷的黑皮肤,尽管有点可怖,有点不习惯,然而毫无疑问是友好的。到那时,大门才会打开,一切都将变得不同。在他生出智慧的目光中,无数一望无际的新大陆将延展到地平线的尽头,壮丽,磅礴。他的内心将充满喜悦和坚定,只怀有一丁点懊悔,懊悔自己没能早一点明白这一切,懊悔自己曾驱赶自己的朋友和兄弟。他们曾向他伸出手,渴望他的帮助,他的支持,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人能够这么做。

他握住大门把手,往下一推。

在遥远的地平面上,成千上万颗黑暗族的心脏,由于喜悦和希望在狂跳。

黑暗在眼前退去。透过望远镜,他看到成百只黑色的身影在远方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在他看来,他们此刻都在看他,他们无法相信期待已久的奇迹真的发生了,无谓的手足相残终于到头了。

就在这时,第一枚导弹冒着黑烟如闪电般划过天际,正中他们的巢穴。紧接着,红色的天空又被另外三枚导弹撕裂了。

阿尔乔姆向后冲去,希望这场摧毁行动能够中止,他能向人们做出解释……可他停下了脚步,自知已经为时已晚。

橙色的火焰引燃了巢穴,火光中升腾起一片油亮的黑云。新的爆炸声从它周围四面八方传来。巢穴轰然倒塌,发出失望而疲惫的垂死呻吟。燃烧的森林冒出滚滚浓烟,笼罩住了它。更多的导弹从天而降,每一只死去的黑暗族,都为阿尔乔姆的内心增添一份苦楚。

他绝望地在自己意识中搜寻着它的哪怕最后一点痕迹,它刚刚还填补和点燃了他,承诺要拯救他和全体人类,并为他的存在赋予了意义……可它什么也没留下。意识如同一条废弃的地铁隧道,空空荡荡,笼罩着地狱般的黑暗。阿尔乔姆深深地、真切地感受到,那里再也不会有光芒了,他本可以用它照亮自己的生命,从中找到自己的方向。

“这下把它们收拾了吧,嗯?这下它们不敢招惹我们了!”乌尔曼搓着手说,“喂,阿尔乔姆,阿尔乔姆!”

整个植物园和展览馆,成为了一片恐怖的火场。滚滚黑烟慵懒地升入秋日天空,冲天的血色火光与温柔的霞光相互交织。

阿尔乔姆感到自己憋得难受,喘不上气来。他扯下防毒面罩,贪婪地深呼了一口冰冷呛人的空气。然后,他擦掉涌出的眼泪,不理睬旁人的呼喊,开始沿着楼梯往下走。

他要回地铁去。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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