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故事 阿尔乔姆的福音

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白色的塑料袋一个劲往我脸上飞。

我不断把它们从我防毒面罩的目镜上扯下来,松开手,让风把它们带走。白色的塑料袋在空中飘荡,就像一只只水母。

这里看不到活蹦乱跳的动物——正常的动物没有,就连遭辐射变异的怪物也没有。

方圆数公里之内,没有一片叶子、一根草可以存活……

只有烟灰、焦煤、熔凝的废铁和混凝土块。即便风带来了植物的种子,落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壤里,也无法生长,难逃枯死的命运。

就连塑料袋也只在这里稍作停留,就匆匆飘走了。

我每天都到这里来,数不清来过多少次了。

我穿好沉重的防辐射服,佩戴好防毒面罩,拿上武器,才获准乘着扶梯上来。

起初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目光注视着我,那目光里有宽容,有钦佩,也有嘲弄。现在人们都习惯了,不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对我来说,这感觉好多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片火灾后的废墟里寻找什么。可能什么都不找——据说,杀人犯总想回到犯罪现场,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吧?

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在这个地方,我找不到宽恕,找不到希望。

我用靴子拨拉开泥土,用木棍挑开熔凝的铁块。

在这片我得不到宽恕的废墟中,只有厚厚的烟灰。在这片我找不到希望的火灾遗迹上,只有烧焦的木炭。

只要我的腿还能动,我会一直来这儿。

****

他们跑出来,像迎接英雄凯旋一样迎接了我。

这些人个个蓬头垢面,血流不止,遍体鳞伤。然而,当我从那座被炸得微斜的混凝土高塔上下来的时候,他们望着我的眼神,却仿佛我来自神明的国度。

那一刻,我很想去死,于是我从脸上扯下了面罩。

我呼吸着有毒的、致命的空气——我早就想尝尝它的味道了。然而,它什么味道都没有。

我徘徊在死寂的街道上,希望自己在走到地铁站之前就被猎杀。可那些不久前还渴望着我的血肉的野兽,现在却将我唾弃。

当我走到地铁站,人群已经等在那儿了。

他们不顾禁忌地上来,只为亲眼看一看这片土地,这片我为了他们的后代、从魔鬼手上夺回来的土地。当他们发现,我呼吸着地面上冰冷的空气却没戴防毒面罩的时候,一些人也摘下了这个橡胶套。他们觉得,我的胜利已经把他们一度失去的那个世界带回来了。然而他们不知道,一个小时前,是我亲手扼杀了他们最后的生机。我不会告诉他们这些。

在上来迎接我的人群中,那对母子俩也在。难道她不会担忧自己孩子的安危?应该会的。几个小时以前,她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所有上来的人,所有这些疲惫不堪的人,都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他们留在沦陷的车站里,因为他们无处可逃,只有捍卫它到最后一刻,然后迎接那个即将到来的必然结局。难道这些刚刚免于一死的人不怕得病?不怕,他们什么都不怕。

这些人有所不知,我拦截了飘向他们的死亡判决书,但付出的代价是将他们终生监禁。

坐在母亲臂弯里的小男孩,也扯下自制的防毒面罩,冲我挥舞着说:“阿尔乔姆!阿尔乔姆!雪!”

灰白闪亮的絮状物从天空缓缓飘下,落在肮脏的褐色大地上,落进柏油马路的黑色裂口里。我摊开手掌,用手指摩挲着它们。

“哇!下雪了!”男孩欢呼不止。

“这是烟灰。”我告诉他。

****

我是个胆小鬼,所以成了英雄。

我一直不敢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

即便我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并且有人会认为,是我的意志被黑暗族控制了。

有关我的传奇故事在流传,有个老头甚至写了本书:一名来自偏僻车站的少年,为了阻止地上恶魔的入侵,拯救家乡和全人类,踏上他漫长的地铁旅程……经过无数次战斗的淬炼,他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找到了先祖遗留下的强大武器,扛起了消灭邪恶怪兽的重任。为了活命,它们把触须伸进他的意识,可男孩经受住了这最后的考验,抵挡住了最后的诱惑,终于坚持到了胜利时刻……

我们的孩子将遗失书写的能力,我们孩子的孩子将不再识字,终有一天,这本地铁之书将无人能懂。然而,在丧失语言能力之前,隧道里的穴居人会在篝火旁啃着敌人的骨头,将这个故事口口相传。在野蛮食人族的神话里,我将作为一个英雄永存。这就是对我的懦弱的惩罚。

每当有人问我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总是对他们说:一切都始于我们打开植物园站屏障门的那一天。我们,指的是我和我的两个伙伴。那时我们都还是不计后果的孩子。没错,我们破了规矩,可哪有男孩不破规矩的?

当时是谁想出要去荒站探险的,又是谁挑的头?这个问题我已经记不得了,也许是维塔利克,也许是叶尼亚。

我在说谎。

说谎很容易,因为没有人会质疑我的话。维塔利克已经不在了,叶尼亚也不在了。即使他们还活着,也会帮我隐瞒,就像我总是为他们做的一样。

当沉重的闸门吱吱扭扭开始爬升,一条地狱之路出现在我们面前,也为不速之客敞开了便道。但事实上,一切并非始于这个时刻。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温暖和煦,万里无云,空气清新,空气中弥漫着无可比拟的香甜气味,这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可我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闻到过这样的气味。

“嘿,小阿尔乔姆,”妈妈对我笑着,“今天想不想去植物园走走?”

“想!”我喊道,“想去!”

我还记得,地铁车厢里没什么人,那天是个周末。我还记得,我们沿扶梯上行了很短一段路,从宽敞的玻璃厅里走出去,来到一条绿意盎然的街道上。白云在辽阔的天空中飘荡,凉爽的风拂过我的面颊。地铁站门前有个卖冰激凌的摊位,我们也去排队。

“你想要冰激凌杯还是巧克力雪糕?”

“都要!”

“只能选一样。”妈妈批评我,“不能太贪心,当心肚子,吃多了肯定会疼。”

“那你要巧克力雪糕,我来冰激凌杯好了!”我卖了个小聪明,“我可以尝尝你的!你可以尝我的!”

“那好吧。”妈妈笑了。

即使我一连吞下两个冰激凌,妈妈也不会拿我怎样。可是呢,从那以后,甜品几乎就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随后,我们走进植物园,沿着宽阔的林荫道散步,直到中午才回家。我们迷了路,走进位于僻静角落的一个孤零零的日本园林。池塘里盛开着睡莲,水面上的小桥摇摇欲坠,稀奇的橙色水鸟在幽静的池水里静静游曳……真没想到,我竟然记得这么多无用信息。可最重要的却被我遗忘了:她的面容。

妈妈的面容。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是什么人不想让我再次看到她的双眼,她的笑容,她的头发。但我绝不放弃!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梦想着回到那一天,踏上静谧的林荫道,再去看看橙色的水鸟,踩着发烫的柏油路,透过叶片上的小洞看太阳;我梦想着回到妈妈身边。

然而,那个我拼命想要回去的世界,却一去不复返,带着我的妈妈坠入了虚无。记忆中它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那一天,以及另外三两个残存的片段:傍晚的家中,温馨的灯光,暖融融的……

可我只想记住她的面容,她望着我的样子,在我害怕时的轻声鼓励,冲我眨眼的表情。为此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永远。实际上,我已经付出代价了。

审判日已降临,正义捍卫者和罪孽深重者都受到了召唤,根据每个人的一生接受奖惩。而我们躲进地铁,逃避上帝的目光,它懒得把我们赶出洞穴。后来也许它去忙别的了,也许它死了,我们便被遗忘在狭窄荒废的地底。在这里我们不能飞翔。

人类已经死到临头,我们这些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的人,更是苦上加苦。妈妈的日子太短了,我的日子太长了。妈妈在老鼠组成的潮水中葬身的那一天,我并不记得。但是,假如能用植物园那个夏日清晨的回忆来换它,我也愿意。你,听见了吗?……

一个男人收留了我,要收我为养子,可我没准备好成为他的儿子。我们很亲密,但依然不是亲人。我们之间隔着我的妈妈,他没能从鼠群中拉起她,我也没能和她一起死去。我从来不曾责备他,但我也无法原谅他。

我像是一根折断的树枝,被绑在其他树上,我希望我能被嫁接到那棵树上,最后却以失败告终——我的断裂处已经烧焦,细胞已经死去。不管再怎么跟大树接合,也是徒劳。

我们还是生活在了一起。他孤苦伶仃,我无依无靠。

即使在梦里,我也看不见妈妈的脸。我经常梦到那个有着冰激凌和橙色天空的早晨,可总是看不到她,看不到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她的笑……我伸出双臂,她却总是躲闪,跑开,抱不着,抓不到。

****

怂恿他们去植物园站的人,是我。当然是我。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而且很难实现:必须有人把守卫引到北边的隧道里去,否则我们在第一道岗哨一露面就会被抓住。

我去那里,就是为了到上面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去上面看什么,反正不是悠远的夏日,不是蔚蓝的天空,不是违背宇宙规律仍然运转的冰激凌店,也不是人行道上蹦蹦跳跳的兔子。

也许,在那个手握生锈双筒猎枪的男孩的内心深处,还住着另一个小孩:一个单纯的、相信奇迹的三岁小孩,幸福的花脸蛋上抹着冰激凌的小孩。他希望能在那里,在上面,跟自己的妈妈见面。她把他留在了这里,他好想她。从那个时候起,我的身上包裹起一层又一层新茧,就像是树的年轮。一个腼腆的爱读书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拿着双筒枪的少年,他从内心深处渴望冒险。现在,他们全被锁进了伤痕累累、永远长不大的男人心底。我身上这最后一层茧已经揭不下来了,劈不开,打不碎。现在我就是个这样的人。但我知道,在我内心深处,在层层保护茧的包裹之下,还藏着那个三岁男孩。他被藏了起来,可我会找到他的。

我向小伙伴们提议玩潜行者的游戏。只要这么说,他们就会黏着我不放。

植物园站里一团漆黑,空空荡荡。地上到处散落着人们在这里生活的痕迹:撕碎的帐篷,残破的布偶,破碎的碗盘……老鼠在乱爬,啃咬着一切它们能够消化的东西。空气中悬浮着令人窒息的粉尘,吸尽了所有声音,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我想,如果地狱真的存在,它看起来大概就是那个样子的。

打开屏蔽门的主意,也是我提议的。维塔利克已经被这个受诅咒的车站吓得半死,当我拉下扳手的时候,连叶尼亚也犹豫了。但我距离自己的目标已经太近了,我多么想回到那一天,回到那个世界,留下来。

当然了,现在我总说,爬到上面去的主意是叶尼亚想出来的。不信的话,你们就自己去问他好了。那些机器锈迹斑斑,但还能正常运转。

“跟上我!”我两手端起双筒枪,叶尼亚举起手电筒。

顺着摇摇晃晃长满青苔的台阶,我们来到上层大厅。每个人都鼓足了勇气。但我们的队伍随即就散了。维塔利克说什么都不敢走到外面去。叶尼亚走了两步就站住了。我的两条腿却一个劲往前走。

夜幕中万千繁星在闪烁,但我并非为它而来。

那是为何而来?

起初,我迟疑地四处张望,将这片半死不活、满目疮痍的大地,同我模糊的记忆和梦境中那个美好明亮的世界反复比对,像是在辨认朋友面目全非的尸体。最后,我终于找出某个似曾相识之处,不由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个弯……

我的一侧是许多楼房,像变异的多眼骷髅头一样龇牙笑着。另一侧是密林疯长的植物园,核战争让这些植物受益,长得枝繁叶茂。风刮来了许多白色塑料袋。据说,塑料袋需要五百年才能降解……不远处有具凄惨的焦尸,像是被活活烧死的,但我现在并不在乎。

“阿尔乔姆!你去哪儿?!阿尔乔姆!”

我头也不回。于是,叶尼亚,我最忠诚的朋友,战战兢兢地跟了上来。

……又走了一百米……

突然,那个冰激凌店闯进我的视线!它曾经涂裹着的彩虹色彩,统统被可恶的雨水抹去,变成了夜一样的深黑色。它的窗户碎了,里面破败不堪。它就像是个患了绝症的老人,佝偻着,蜷缩着,回忆着自己的峥嵘岁月。我记忆里那个明亮的、抚慰人心的神奇小铺,早已不复存在。

我伸出手,触到了它。我眯起眼,努力想象着妈妈是怎么问我想吃什么的:要冰激凌杯还是巧克力棒?我的口中喃喃着:“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我明白了,我无法记起她的样子。哪怕我现在不顾死活地钻进植物园的密林中,找到当年的林荫道,当年的池塘和小桥……也只是白费力气。

我感到孤独……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依然站在荒废的冰激凌店前,像是在排队等待我的冰激凌,尽管我知道永远都等不来了。

我是个孤儿。我孤独地活在这世上。

那一刻,恐怕是我的死期到了。那些野兽移动得悄无声息,我毫无觉察。可是出于某种兽性的直觉——地铁生活令它变得更加敏锐——我感到了它们的到来,猛地睁开眼。

一群皮开肉绽、浑身溃烂的流浪狗,已经将我团团围住,正一步步朝这个小店逼近。我无处可跑,也没时间跑了。看到它们的眼神,我知道:它们不怕我,也不会听我的。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地面上还没有那么多得病、畸形的动物走来走去。这些野狗很走运,它们嗅到了我的味道。在饥饿驱使它们自相残杀之前,它们必须尽快把我吞下肚。

“快开枪!”叶尼亚不知在什么地方喊,“你有枪!”

我清醒过来,把双筒枪对准最大的一头野兽,拨动扳机。撞针发出轻响,是枪卡壳了。我又试一次,还是没响。看来子弹受潮了。我没有备用子弹。

一条狗转身朝叶尼亚走去。

“赶紧离开!”我大声说,“可别跑,它会扑你的……”

叶尼亚倒着走了起来,两眼还盯着这边。

我留在原地,望着他。

“我这就来……马上回来!我去喊人!”叶尼亚不敢大声说话。

显而易见,他来不及喊人了。他很清楚,我也很清楚。当我让他离开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是不走呢?要是能想想办法呢?!可令人难过的是,他听了我的话。

那头差点被我干掉的野兽往前迈了一步,兽脸仰望星空,发出一声嘶吼。

兽群向我爬来,肚皮贴地,做好了扑上来的准备。

就在这时,在黑色密林的上空,在残败的房屋上空,在整片静止大地的上空,突然传来一声长啸,这声音能让任何生物失去逃跑的欲望,只能束手就擒,跪地求饶。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一头野狗无声地扑了上来。

****

他们站在下面靠近屏障门的地方,正在争吵。他们不够勇敢,不敢上来瞧一瞧,确认我已经被撕成了肉块;他们又不够懦弱,不肯直接跑回展览馆站,跑到自己亲人身边去。他们本可以跑掉的。

“刚才怎么了?”叶尼亚瞪着我。

我耸耸肩:“你回来多久了?”

“十五分钟……你……你是怎么脱身的,阿尔乔姆?”

“我不记得了。”我又耸了耸肩,“才十五分钟?”

在我的意识里,这趟远行,锈迹斑斑的冰激凌店,野狗的追捕……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我仿佛已经睡了整宿。

“阿尔乔姆!”叶尼亚又在喊我,“你笑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记不得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的记忆才苏醒过来。

****

我恨黑暗族,这是当然的,没有人不恨它们。当我穿过我那被鲜血染红的车站,看到神志不清的人被捆住手脚满地乱叫,我无动于衷。当我听说叶尼亚遇害的消息,我打消了最后的犹豫。我要端掉它们的老巢,把它连同那个我永远回不去的植物园一起烧掉。

在坊间的传说中,黑暗族拥有难以置信的力量,凶猛异常。它们可以用爪子把巡逻队员撕碎,拧断他们的脖子,随时随地啜饮人血。这些说法都是错的,大错特错。实际情况远比这可怕得多。

实际上,黑暗族人从没亲手杀过人,甚至碰都不用碰一下。那些死去的人,全是死在自己人手上。黑暗族不过是控制了他们的心智。当黑暗族靠近,没有人能保留自我,事后也没有人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当它们退去,眼前躺着自己撕破喉咙的朋友,你最直观也是最合逻辑的解释就是:这是黑暗族干的。你得出这个结论,并且深信不疑。

这就是黑暗族。这些怪物只有完成任务,才会爬出你的意志,钻回去。这点还是不知道为好。那些曾用意念跟这些怪物短暂抗衡的人,哪怕半秒,事后都变得疯疯癫癫。

我知道有一个人,他曾试着摆脱它们的控制。他以为,只要用防弹衣把身体箍紧,怪物就不能侵占人类的肉体了。他还相信,紧箍的钛头盔也能阻挠外物入侵头脑……

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黑暗族让所有人感到心惊胆战,憎恨至极。这种生物是我们的反面。看到黑暗族,就是看到了人类,只不过是把跳动的红色肌肉和颤动的身体器官从里往外翻了个个儿。若非有它们这样的身躯,我们大可把一具黑暗族尸体开膛破肚,用脚踹它的死脑袋,不必担心自己会吐出来。另外,它们靠得越近,就越让人感到恶心和惊恐。那感觉就像是:要是这些鬼东西碰到了你,它的触须就会钻进你的灵魂——不是大脑,而是灵魂——在里面植入寄生虫、恶癣或是菌丝什么的,让你的灵魂生满脓疮,逐渐枯萎,又不能消失,只能继续供养着这只寄生虫,直到它满意为止……不同的人的感觉也不尽相同。

因此,没有什么想法比杀光这些噩梦般的野兽来得更自然、更顺理成章的了,这是避免恐惧的唯一方法,否则你将永远生活在它的阴影下。

当我接过从死去的祖先的枯指间掰下来的复仇武器,我知道该做什么。我做了该做的事。用不了一分钟,导弹就能从那个在最后一战中奇迹般保全的导弹基地,击中这些新型智慧物种在这片废土上建立起的奇迹般的蚁穴。不过在导弹发射击中目标之前,还有一分钟的时间。

这一分钟,对我而言是那么漫长。

****

“我不记得,”我对叶尼亚说,“别再问了!”

回去之后,大人们免不了一通审问,可我们什么都没说。

叶尼亚和维塔利克忘记了我喊他们去植物园站的事,我也忘记了他们因怯懦把我一个人扔在上面的事。我再没有问过叶尼亚,为什么要听从我的话,任我被饿狗吃掉。他也没再问过我,是怎么从它们口中逃脱的。我们缄口不提,我们飞奔逃离了植物园站,而锈住的屏障门还敞着。我们试过用手把它拉下来,但几乎拉不动。我说:“算了吧,让它见鬼去吧!”维塔利克和叶尼亚望着我的眼神里,有谴责,也有感激。于是我们松开了手。我们是这场犯罪的同谋,可“算了吧”这三个字是我说出口的。

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忘干净?

因为发生过的片段又在我脑中闪过?是不是它们从我意识的最深处挣脱,渗入我的梦境,在我脑中经过一系列难以解释的过程后重新组合,杀了我个措手不及?

我不允许自己想起那件事,因为它太诡异了——恐怕也是不被许可的。数年后,随着黑暗族进入地铁,在我们失忆的内应下长驱直入,我的记忆身不由己地打开了。

那个老头似乎在写一本关于我的书……我给他详细讲述了我的许多梦,还描绘了一些噩梦。但我从没和他提到过那个画面,那个我最熟悉的梦境。这或许是因为,我并不觉得它是个梦。

……那条饿狗向我扑来,黄色的獠牙对准了我的喉咙。其他野狗也做好了准备,只待首领将我扑倒后就一拥而上。我死到临头,大限将至。

饿狗飞在空中,巨大的身躯突然一软,失去了意识,重重跌落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它夹紧尾巴,哀嚎一声,退了回去……我转过身,不由浑身一颤。

在我的身后,是一个庞大的黑暗身影。我被一种原始的、无法形容的恐惧感攫住了,但此时护住我头顶的……难道是它的手?

接着,它的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我试着离开,可长长的钢针般的手指牢牢盖在我头上,让我动弹不得。我明白:我完了。

突然之间,疼痛和恐惧都消失了,融化了,像是糖溶解在热茶里。

疯狗逃跑了,一只吓得拉了泡屎,一只抽搐个不停。它们已经不再惦记我了,只顾着脱身。我缓缓抬起眼,望着这只护住我的不可思议的生物。

黑暗族……

它双脚站立,比我见过的最高的成年人还要高出两个头。它的皮肤像隧道一样漆黑,无法眨动的圆眼睛上没有眼白,但这对眼睛却比许多有眼白的幸运生物都更饱含理智。

无疑,它不是野兽,不是怪物。

站在我面前的,是个人。

“他”用那对奇怪的眼睛注视着我。他看到了一切:我想进入的植物园,差点丢了性命,鲜活的冰激凌店前的队伍,空中飘浮的白云,池塘里的橙色水鸟……还有我的妈妈。他看到了她的死,看到了我在空旷的隧道中彷徨,看到了我的忧愁,我的寂寞,我的无所适从。

在他眼中,站在他面前的,也是个“黑暗族”人。他滑稽,渺小,不合规矩,举止笨拙,来自那个愚蠢的世界。他是这片土地和整个世界的异客,他被抛弃,又不懂得寄人篱下。他是个孤儿。

那个黑暗族人可怜我。既可怜我,又赞许我。某一刻,他伟岸的黑色轮廓不见了,映入眼帘的……

是妈妈。她微笑着,温存地对我呢喃,揉乱我的头发。她递过来一样东西——一杯冰激凌。树叶在我们头顶沙沙作响,天空中飘过朵朵白云,人们都在开心地笑着……一如昔日。

当我醒过来,已经记不住她的面容。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出现在我梦里。但我肯定,是黑暗族帮我看到了她。那时我有个幻觉,似乎他没有让我看到她的脸,没有用虚伪的假象哄我,而像是……像是灵媒招来了她的孤魂,让她在自己身上附体了几秒钟,跟自己的儿子短暂相会。

我感到,他把我当成了……儿子。后来我又落了单。

临别时,他对我说:“你是第一个。”

然而,当我回到地铁,这段记忆一如美梦醒来,逐渐模糊,很快在我脑海中消散了。我想应该是这样。

“你笑什么?!”叶尼亚怀疑地问。那个时候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来了。

当黑暗族想起我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太迟了——我已经接受了人类的教化。我听说了太多故事,骇人的野兽从上面钻进来,把我们的巡逻战士活生生撕碎——他们是我养父的朋友,我朋友的父亲。有时候梦境会给我提示,但我总觉得,那是因为我的童年一定有过什么不幸的、被禁的、可耻的遭遇,应该把这些梦赶出我的头脑。既然黑暗魔鬼能够轻而易举控制成年人,那么,控制孩子的心智对它们来说更是小菜一碟。我想离开展览馆站,正是因为这些梦的断章,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的记忆碎片,还在我的意识里张牙舞爪。因为我怕,怕黑暗族把我变成提线木偶,怕我某天会从床上一跃而起,割断我熟睡的朋友或是养父的喉咙。

猎人认为,我天生能抵抗黑暗族的控制。他是对的,童年时候我就接种过了抗体,接通了我们的灵魂交流频率,在他们试图交流时我不会感觉痛苦和恐惧。由此,我也获取了对他们的免疫力,他们成了我的一部分。可是,要是我向猎人坦诚这一点,他一定会不顾他和养父的多年情谊,当场掐死我。连我自己都想了结自己,不过勇气不足罢了。

我是个懦夫,于是我跑掉了。我接受猎人的任务,首要目的是为了从展览馆站消失。我以为,黑暗族找不着我,就会在我生命中消失。等我有了勇气,等我长大成人,我就用导弹堵住它们留在我头脑中的声音。

我是个懦夫,永远是个懦夫。

****

在有关阿尔乔姆的通行版传奇中,是这么说的:“当导弹升空后,黑暗族曾试图与我们的英雄进行首次对话。”

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为了撇清责任?为了说服全世界以及我自己,当时我真的无能为力?虽然我终于明白了一切,但已经太迟?是的。据说谎言重复得多了,到了某一刻你也会相信它……

但愿如此。不然我还能用什么寻求宽慰呢?

早在向基地传送蚁穴坐标之前,在黑暗族发来信息之前,我就全想明白了:他们为友谊而来,他们认为共生是可能的,他们希望和被赶进方寸洞穴的人类寻找共同语言,只是不善此道。我也明白我真正的使命是什么:成为两个物种间的翻译,终止屠杀。

我通常强调“终止屠杀”这句,这样我的传奇就有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尾,每个人都能以自己的喜好去理解。大多数人相信,这是黑暗族试图引诱我,他们只是不想灭亡。抱有怀疑态度的人认为,黑暗族还是不能控制住所有人。至于我……我选择了逃避。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对了,还有件事。

我在电视塔上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脸,我母亲的脸。

我相信,他们让我看到她,绝不是想要讹我,而是……像是在跟我打招呼。流浪的儿子不再躲避和隐藏,松开了他紧攥的拳头,父母向他敞开了怀抱。就是这样吧。然后,那个久远的日子出现在我眼前。它不仅出现在植物园旁边——它在整片大地上都在上演。我站在奥斯坦金诺电视塔的瞭望台上,痴痴呆望着四周。我的眼前不再是被战争毁于一旦的城市,死气沉沉的房屋和皮开肉绽的街道。莫斯科活过来了,车水马龙,喧嚣鼎沸,绿意盎然,生机无限!

并且我相信,他们向我展示这座城市,不是因为我无比渴望能看到她,而是告诉我,我们可以让这一切回来。我们和你们,一起。

我仍有机会阻止这一切。还有一分钟。可以向队友们解释清楚一切,把发射机推下高塔,办法还是有的!

可结果呢?我选择了逃避。

他们计算出并汇报了目标坐标,另一些人按下按钮,发射了导弹……而我没有做任何错事。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然后走下高塔——人们像迎接英雄一样欢迎我。

****

我再也记不起她的脸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我每天回到那片废墟上,昨天去了,前天去了,大前天也去了——事后这一整年,天天如此。今天我会再去,明天也会再去。

这不是什么仪式,不是我的工作,也不是我的职责。

而是因为,每天早上,内心总有个声音在催促着我——准备好;有种挂念在驱使着我——穿上沉重的防护铠甲;有种命令在要求我——打开屏障门,径直沿着扶梯往上爬,从五十米深的地底钻上来,徘徊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一路赶到这里。

从前这地方叫作植物园。

如今这里只有烟灰和焦煤,还有一些塑料袋在这片黑色荒原上飘荡。所有人终于吁出一口气,却被我带离了我们二百多年的积淀。白色塑料袋仍将在这片土地上飘扬数百年。也许,等到一切都从我们的文明和这片土地上消亡,只有这些顽固的塑料袋能作为我们这个不堪的文明的象征。

现在,我的闲暇时间有很多,大概有一生那么多。所以,是时候想一想,一切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了。我有一个小观点:黑暗族不是魔鬼,正相反,他们是天使,指引我们走向救赎之路,只要我们能经受住考验,只要我们能压制住内心的野兽,看清他们黑皮肤下的洁白羽毛,克服痛苦和反感,找到和他们沟通的方式——我们本应经受住这次考验,为自己以造物者的姿态对这个世界大肆破坏而祈求宽恕。可我们却没法做到。

我做不到。我这个孬种!

现在,我这个该死的“领路人”,走过破碎的街道,走向我的目的地——植物园。这不是我的惩罚,也不是我的报应。我只能这么做,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明白,可我不想深究。

我用长棍翻开早已熄灭的焦炭,拨拉开几个铁块。心想,我已经在这块死去的土地上翻找遍了,并且一无所获,这不过是再走一遍过场。在这之后,再来一遍。

我在找什么?

是一棵绿芽,还是那个想认我为子的生物的哪怕一块残骨?还是妈妈带我去植物园散步那天,在这里走过的树荫?是宽恕?还是希望?

烟灰,焦煤,焦煤,烟灰。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去关心土壤的成分。

地上有只塑料袋在旋舞,飘到我脸上,糊住了面罩,像是长到一起了似的。我没有去管——没那个力气。我连活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吹来一阵狂风,塑料袋向上飘去,渐渐飘远了。

我依旧盯着我的靴子。

憋死也挺好的。

我终于积蓄起了怨恨和绝望的力量,打算靠它走回家去,去听听我的丰功伟绩,再透露一点细节。这才是我应得的惩罚。

和……

天啊……

我闭上眼,睁开眼,隔着防护服猛掐自己……没有,他没有消失。

玻璃罩瞬间蒙上一层水汽,我像当年在高塔上一样,把面罩扔在地上。

他依然站在原地。

直到这时,我忘记了一切,迈动沉甸甸的步子,笨拙而吃力地跑向他,不时被熔凝的铁管铁框绊倒……

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我压根不知道能否跟他交流……

但我有办法,我已经想到了!

只愿这不是幻影、幻觉。

我越跑越近……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不想问,生怕奇迹会消失。我就是相信他,既然相信他,就不会去问他。

他朝我转过身。

不成比例的纤长手臂,没有眼白和瞳孔的大黑眼珠,乌黑发亮的皮肤……还是个小不点儿,只有我肚子那么高。他从下往上打量着我,他的两眼似乎空洞无神,不过……

我褪去手套,用赤裸的手掌轻轻摩挲他的头顶,生怕吓到他或是伤害到他。

我知道他孤独地活在这世上。

他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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