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铁

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说几句话?”阿尔乔姆问阿妮娅。

但她已经不在帐篷里了。

阿尔乔姆脱下来的衣服原地未动,还躺在过道里。阿妮娅既没有收拾它们,也没有把它们扔出去。她只是从上面跨过去,似乎害怕一碰到它们就会感染地表辐射似的。

她似乎的确更需要被子,至于他,地表辐射自会帮他取暖的。

走了也好。谢谢你,阿妮娅。谢谢你没跟我说话,谢谢你没搭理我。

“谢谢,该死的!”他大声喊道。

“可以进来吗?”一个声音透过帆布帐篷在他耳边回应道,“阿尔乔姆?您醒了?”

阿尔乔姆爬向自己的裤子。

帐篷外面,一位老者坐在行军用的折叠方凳上,正在等候阿尔乔姆。他的面庞相对于年龄而言显得有些过分年轻。他坐得很舒服,很惬意,很端正,显然在此已经等候多时,而且打算继续等下去。老者显然是从其他车站来的,不是本站人——他一不小心猛吸了一口气,立马就被站台所特有的猪粪味熏得皱起了眉头。

阿尔乔姆手搭凉棚,遮住铺满站台的红光,仔细打量来客。

“你有什么事,老人家?”

“您就是阿尔乔姆?”

“就算是吧,”阿尔乔姆吸一口空气,“怎么了?”

“我是荷马,”老者坐着没动,“名字就叫这个。”

“真的?”

“我是写书的,眼下正在写一本。”

“有意思。”阿尔乔姆嘴上这么说,但听上去并不是很感兴趣。

“关于我们时代的历史。”

“历史?”阿尔乔姆环顾四周,谨慎地重复道,“你写这个干什么?他们不是说,历史已经终结了吗?”

“那我们呢?我们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总得有人知道……要把我们的经历讲给后人听。”

阿尔乔姆想:“如果不是梅尔尼克,那会是谁派来的呢?他是谁?想干什么?”

“后人。听起来很神圣。”

“历史应该讲述最重要的事,比如我们靠什么生存。就是说,要反映一切里程碑和转折点。可是,该怎么着手呢?干巴巴的事实很容易被忘却。想要让人们记住,必须得是鲜活的历史,需要英雄。我搜集了很久的素材,什么都尝试过了。每次都感觉,我找到了,可一动笔,不行,写不出来。后来,我听说了展览馆站的事,所以就……”

老者说得结结巴巴,阿尔乔姆一言不发地听着,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对于老者,他谈不上讨厌,只是觉得不合时宜,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凝聚,随时都有可能在二人中间炸裂开来,变成碎片。

“我听说了关于展览馆的事……关于黑暗族,还有您。我感到,我必须找到您,以便这个故事……”

“真是个好故事。”阿尔乔姆不屑地打断老者的话,招呼也没打就大步走开了,将总感觉发冷的双手插进裤兜。老者僵坐在凳子上面,还在冲阿尔乔姆的后背解释什么。但阿尔乔姆拿定主意要装聋作哑。

瞳孔已经适应了站台光线,不用再眯着眼了。对于地表的光线,潜行者们用了一年之久才得以适应,但这已经够快的了。大部分地铁居民,一旦遭遇太阳光,估计就会永久失明,哪怕那光被云朵削弱过。毕竟,他们一生都是在地底的黑暗中度过的。而阿尔乔姆却强迫自己正视地面,那个他所出生的世界。如果连太阳光都承受不了,那将来时机成熟时,该怎么返回地面?

所有在地铁出生的人,就像蘑菇一样,其成长已经完全脱离太阳了。实践证明,人类所需要的不是阳光,而是维生素D。因此,阳光也可以被药丸替代。至于光线,摸着黑照样能生活。

地铁系统没有公共照明,没有公共电力,没有任何公共的东西,每个人都是各顾各的。有些车站搞出了足够多的电光,生活几乎跟从前一样;有些车站只够点亮一盏灯,挂在站台中央;还有的车站漆黑一片,与隧道无异。如果有人随身带盏小灯来到这里,就会从黑暗中拼凑出整个站台:地板、顶棚、大理石柱。站台居民会从四周的黑暗中向灯光聚拢而来,指望着能瞧见些光亮。不过,最好还是不要碰见这群人:他们的眼睛可以不看东西,但他们的肚子却不能不吃东西。

在展览馆站,生活被安排得很好,居民住得很舒坦:有些人的帐篷里亮着从地面搞来的小二极管,公共场所还保留着原先红色玻璃灯罩的应急照明。在这样的红光下很适合冲洗照片。阿尔乔姆的心灵底片也逐渐显影,其中一张摄于地上,在那个明朗的五月天。另外一张摄于阴霾的十月,过曝了。

“真是个好故事,是不是,叶尼亚?还记得黑暗族吗?”阿尔乔姆低声问道,但他所提问的对象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

“你好哇,阿尔乔姆!”

“嘿,阿尔乔姆!”

所有人都跟他打招呼——有人微笑,有人皱眉——但所有人都跟他打招呼。因为不光叶尼亚和阿尔乔姆,每个人都记得黑暗族、记得这个故事,尽管没有人亲身经历过。

展览馆站是如今地铁系统的终点站,是他们的家园。二百米长,二百人住。空间刚刚好:再小了,喘不过气来;再大了,没法抱团取暖。车站是一百年前的苏联时期修建的,用的是当时最普遍的材料——大理石和花岗岩。原计划建成一座宏伟的宫殿,但由于埋在地下,变成了介乎博物馆和陵寝之间的东西。祖辈的魂灵在此时仍毫发无损,这点跟其他所有车站一样,就连年代更晚些的也不例外。地铁居民看似已经成年,但依旧像娃娃一样被祖辈的魂灵紧紧地抱在膝头。

在站台的拱门下方,在被烟熏黑的敦实圆柱之间,撑着一顶顶陈旧破烂的军用帐篷。一顶帐篷里住一户人家,有的住着两户。这些帐篷可以随时重新安置,而且不会有人察觉任何变化——当你跟同一批人住在同一站台长达二十年之久时,当你的私密和邻居的私密之间,当所有的呻吟和所有的喊叫之间,只隔着一层帆布时,就会是这种状况。

有些地方已经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也许是出于对上帝的怨恨,因为它更偏爱别人的孩子;也许是由于无法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或妻子;也许单纯是为了争夺生存空间——但展览馆站绝对不会。这里的情况要简单得多,居民有独特的生活方式。

这里就像集体农庄一样,没有所谓别人家的孩子,谁家产下了健康的婴儿,大家便一起庆祝;谁家产下了病婴,大家会一起想办法帮忙;谁家住不下了,邻居会腾个地方;朋友打架了,周围人会帮忙说和;妻子离开了,早晚会回来。再说,她也根本去不了别的地方,还是在这里,在这个头顶压着一百万吨泥土的大理石大厅,无非是在另外一块帆布后面罢了。每天你都要见到她,而且还不止一次,是上百次,抬头不见低头见,想不和好都不可能。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还活着,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从此地有一条路,即南边隧道,通往阿列克谢站——一个更大的地铁站,但是……也许正是因为展览馆站是终点站,这里的居民不想再走,也无处可去了。他们需要家园。

阿尔乔姆在一顶帐篷前停下,站定,透过破洞的帆布向帐篷里凝视,直到一位面部浮肿的大婶从里面走出来。

“你好,阿尔乔姆。”

“您好,叶卡捷琳娜阿姨。”

“叶尼亚不在,阿尔乔姆。”

他冲她点点头。他很想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叶卡捷琳娜阿姨。”又或者,她其实不是在和他说话,只是在自言自语?

“去吧,阿尔乔姆,去吧,别在这儿站着了。去那边,喝点茶。”

“好。”

大厅两端的扶梯都被封死了,以免地面上有毒的空气灌下来,同时也杜绝了各种不速之客。新出口那侧被完全封死,旧出口那侧则留了一道闸门,可以上到地面。

被完全封死的一侧设有厨房和俱乐部。里面有烧火做饭的炉灶,戴着围裙的主妇正在给孩子们和男人们忙活吃的。水顺着活性炭过滤器管道流下来,流进水箱里,几乎是清澈的。时不时的就会有电水壶响起来,养猪场派来取开水的男人应声而至,在裤子上把双手揩净,在主妇中间找到自己的妻子,捏捏她的软肉,向她表示爱意,顺便抢先吃上一口半生不熟的饭菜。

炉灶、电水壶、餐具、桌子板凳,所有这些都不归私人,而是归集体所有,但人们都很珍惜,从不毁坏。除了食物以外,所有东西都是从地上拿来的,地铁里造不出这些用品。好在,那些死去的人在生前储备了那么多有用的东西——灯泡、柴油发电机、导线、武器、弹药、餐具、家具,以及穿不完的衣服。现在可以随意搬取这些东西,就像找自己的哥哥姐姐索取一样,这些东西足够维持很长时间。整个地铁系统不超过五万人,而在莫斯科原本生活着一千五百万人,也就是说,如今平均每个人都有三百个过世的亲戚。这些亡灵无声地聚集在一起,把自己的旧衣服默默地递过来,说:拿去吧,拿去吧,还新着呢,我穿不着了。而幸存者只需要用辐射剂量计检测一下,看看是否超标超得厉害,然后道声谢,就可以拿去穿了。

阿尔乔姆走到喝茶的队伍里,排在队尾。

“阿尔乔姆,你怎么这么见外!还要排队!赶紧坐下来……来口热乎的?”

说话的是这里管事的——“皮草”达莎。她看上去快五十了,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承认。她是从雅罗斯拉夫尔[俄罗斯城市,位于莫斯科州的东北方向,伏尔加河上游]郊外的一个小地方来莫斯科的,就在世界末日前三天。她是来买皮草的,买到手后,这身皮草就再也没脱下来过,不管白天黑夜,连上厕所都穿着。阿尔乔姆从来没像其他人那样,为此打趣过她,其实他自己也渴望留下一点过往生活的证物:关于那个五月,关于冰激凌,关于白杨的倩影,关于妈妈的微笑。

“好。谢谢,达莎大婶。”

“别总‘大婶’‘大婶’地叫我!”达莎嗔怪道,“上面怎么样?天气咋样?”

“小雨。”

“这么说,我们又要挨淹了?听见了吗,艾古丽?上面在下雨哪!”

“安拉在惩罚我们。因为罪孽。你快瞅一眼,你的猪肉是不是煳锅了?”

“怎么又提安拉!动不动就是安拉!哎呀,真是快煳了……你家梅赫梅特怎么样,从汉萨回来了没有?”

“已经第三天了,还是没回!”

“你别着急……”

“我用我的心对你发誓,达莎,他肯定是在那边有别的女人了!你们当中的人!罪孽……”

“什么你们我们的……你怎么回事,艾古丽……我们都是一样……”

“他一定是跟哪个贱货勾搭上了,奉安拉之名,我……”

“谁叫你不多陪陪他呢……男人都是馋嘴猫……到处乱转,直到吃饱为止……”

“你们瞎说什么呀?!他是去采购物资的!”一个男人抱打不平。他由于某种原因没能正常发育,身量长相都像个半大孩子,只是面孔被酒精浸透了。

“好啦好啦。你呀,科利亚,就别给自己的同伙打掩护了!你呢,阿尔乔姆,别听我们这帮娘们儿瞎扯。给,吹吹,烫。”

“谢谢。”

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剃着光头,两道浓眉,脸上带着几道陈年伤疤,但言辞却很文雅:“欢迎所有在场人士,特别是女士!谁在排队喝茶?那我站你后边了,科利亚。汉萨的事,诸位听说了么?”

“汉萨怎么了?”

“边境封锁了,就像儿歌里唱的:‘红灯亮了不许过。’我们有五个人被困在那儿了。”

“原来如此。艾古丽,你听到了吧?呀,你的蘑菇快搅拌搅拌,蘑菇!”

“我家那口子还在那儿呢!这可让我怎么办!安拉……为什么封锁了?啊,科斯坦丁?”

“封锁就是封锁,我们可管不着。命令就是命令。”

“又要打仗了!怕不是又要跟红线的人开战了吧?汉萨那帮人真该早点死绝了才好!”

“那我该找谁打听去,科斯坦丁?我的梅赫梅特……”

“这是定期检疫。我刚从那边来,好像是商贸检疫什么的,很快就会通行了。各位好!”

“啊,您好啊,大爷。您来我们这儿做客?您从哪儿来?”

“我从塞瓦斯托波尔站来。这儿能坐吗?”

阿尔乔姆停止吹热茶冒出的白汽,从带豁口镶金边的白色马克杯上抬起头来。是那位老者一路找他到这儿来了,现在正偷偷用眼角瞄他。好吧,总不能跑开吧。

“那你是怎么到我们这儿来的呢,大爷?不是封锁了吗?”阿尔乔姆逼得老者与他对视。

“我恰巧是最后一个,”老者的眼睛眨都没眨,“我一过来,边境就封锁了。”

“没有汉萨这帮人,我们能活一个世纪!可他们要是没了我们的茶和蘑菇,能熬得住吗,这帮寄生虫!但我们却能活下来!上帝保佑!”

“你说他们会重新开放边境?可万一不开放呢?我的梅赫梅特怎么办?”

“艾古丽,你去找苏霍伊站长,他肯定有办法,他不会见死不救的。您来点茶尝尝?”

“也好。”自称荷马的人体面地捋了一下胡须。

他坐在阿尔乔姆对面,小口啜着本地自制的蘑菇汤汁——被美其名曰“茶”的饮品,而真正的茶早在十年前就被喝完了——然后便静静等待。阿尔乔姆也在等着。

“谁在排队取开水?”

阿尔乔姆心里一紧:阿妮娅来了。她背对阿尔乔姆站定,像没看见他一样。

“你今天出工,阿妮娅?”“皮草”达莎一边搭话,一边在掉毛的皮草口袋上擦手,“来点儿茶?”

“好。”阿妮娅头也没回。这意思很明显,她已经看见阿尔乔姆了。

“腰疼吧?侍弄蘑菇老得弯着腰。”

“都快断啦,达莎大婶。”

“那也比喂猪强!”敦实的艾古丽不满地抽一下鼻子,乜斜着眼睛说道,“你试试整天铲猪粪是什么感觉!”

“你自己去试吧!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工种。”阿妮娅毫不示弱。

尽管阿妮娅的语气平静如水,但阿尔乔姆知道,她这样说话的同时,是完全可能出手打人的。她很能打,训练有素。毕竟虎父无犬女。

“别吵哇,姑娘们。”伤疤脸科斯坦丁开口解劝,“马雅科夫斯基不是说了嘛,所有职业都很有用,所有职业都很重要。要是没有蘑菇,拿什么喂小猪崽儿呢?”

蘑菇在北边隧道种植,这是通往植物园站的两个隧道之一。蘑菇园长三百米,后面是养猪场。养猪场建得尽量远离居住区,以便少些臭气。其实,三百米的距离能起多大作用呢,无非是心理安慰罢了。

新来的人对这种猪粪恶臭十分敏感,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阿妮娅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当地居民早就久闻不知其臭了,他们甚至不知道其他味儿,根本没得对比——不像阿尔乔姆。

“一心扑在蘑菇上是好事,”他盯着阿妮娅的后脑勺,一字字道,“跟蘑菇好说话,比跟人强。”

阿妮娅头也没回地㨃道:“还别看不起蘑菇,有些人哪,跟蘑菇差不了多少,就连得的病都是一样的。”说着,阿妮娅终于转过身来,“今天早上,我发现一半的蘑菇都长了霉菌,开始腐烂了,明白吗?从哪儿来的?”

“怎么会有霉菌?”艾古丽急了,“我们这儿的霉菌还不够多吗?真主保佑!”

“还有谁要茶?”“皮草”达莎插话道。

“我采了一箱子烂蘑菇,”阿妮娅盯着阿尔乔姆的眼睛,“以前蘑菇可是好好的。”

“真是大祸临头!”阿尔乔姆故作夸张地摇头,“蘑菇发霉了!”

“那我们吃什么?”“皮草”达莎一语中的。

“当然了,这算什么呀!”阿妮娅反唇相讥,“拯救全地铁的大英雄不再被人当回事了,这才算大祸临头呢!”

“走吧,艾古丽,咱们出去透口气。”“皮草”达莎扬起刚画好的眉毛,“这里好像突然闷起来了。”

“哎……”荷马也跟着站起身来。

“慢!”阿尔乔姆把他叫住,“你不是想听英雄事迹吗?关于那个拯救了全地铁的阿尔乔姆的事迹?那你就听听吧,听一听真相。你以为人们会顾得上这个?”

“那是因为人们都有事干,正经事。工作,养家,养孩子。要是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给自己找各种乱七八糟的破事,这才是灾祸呢!”阿妮娅占据阵地,开始向阿尔乔姆有节奏地“射击”:短点射,短点射,长点射。

“不,所谓灾祸,是人不想过人的生活,而是像猪崽或蘑菇一样。”阿尔乔姆答道,“当他只关心一件事……”

“最可悲的灾祸,是蘑菇把自己当成了人。”阿妮娅毫不掩饰自己的怨恨,“只不过没人敢告诉他真相,怕他接受不了罢了。”

“蘑菇真的发霉了?”已经走出老远的“皮草”达莎回头问。

“真的。”

“呸,真糟糕!”

“安拉在惩罚我们!”艾古丽从远处高喊,“因为我们的罪孽!因为我们吃猪肉!就因为这个!”

“你走吧,走吧……蘑菇们在呼唤你呢……”阿尔乔姆推搡着僵立的阿妮娅,“它们咳嗽了,打喷嚏了,它们在叫你呢:‘妈妈你在哪儿呀?’”

“你这个混蛋!废物!”

“走吧!”

“你等着瞧吧!”

“走吧!赶紧走吧!”

“你走吧!滚回你的地面上去吧!拿着你的天线满世界乱转去吧!用你的哭诉扯破喉咙去吧!上面没有人了,明白吗?一个人都没了!全死绝了!无线电爱好者!蠢货!”

“你以后自己会……”

“没有什么‘以后’了,阿尔乔姆,没有了。”

她的眼睛干干的,父亲教过她怎样阻止眼泪。不同于阿尔乔姆,她可是有父亲的人——亲生父亲。

她转过身,走开了。

阿尔乔姆坐下来,继续用带豁口镶金边的白色马克杯喝蘑菇茶。荷马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默不作声。人们开始陆续回到厨房。有人担心说蘑菇长了白色霉点,有人叹气说千万别再开战,有人八卦说谁在猪场里被丈夫抓住了哪个部位。一头粉红色小猪尖声叫着从旁边窜过,后面追着一个面色苍白、瘦小枯干的小女孩。一只猫竖着尾巴绕桌子转了一圈,在阿尔乔姆的膝头蹭蹭,盯住他的嘴巴。杯子已经不再冒热气了,茶汤上面结了一层凝皮。阿尔乔姆的内心也开始覆上一层凝皮。他放下杯子,看向前方。老者就坐在那里。

“这就是我的故事,大爷。”

“我、我……对不起。”

“白跑一趟,是不是?后人可不稀罕看这个,如果有后人的话。”

“不白跑。”

阿尔乔姆撮了下牙花:这老头儿真倔。

他把屁股从板凳上抬起来,走出厨房。早餐结束了,现在要去完成义务劳动了。荷马立刻从后面黏上去:“请问,刚才在厨房,那个姑娘说的是什么?天线,无线电爱好者……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可是,您到上面去了,对吗?您在听无线电?”

“我到上面去了。我在听无线电。”

“您想找到其他幸存者?”

“我想找到其他幸存者。”

“有收获吗?”

在他的声音里,阿尔乔姆并没有听出任何讽刺挖苦的意味,在他看来,阿尔乔姆所做的事情似乎稀松平常,就跟往汉萨运风干火腿一样。

“没有。”阿尔乔姆回答。

荷马冲他点点头,眉头紧蹙,欲言又止。他想说什么?表达安慰?试图开导?假装感兴趣?但阿尔乔姆完全无所谓。

二人来到了自行车发电站。

阿尔乔姆不喜欢蘑菇,因为阿妮娅喜欢;他也不喜欢猪崽,因为太臭——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能分辨出什么是臭。他和站里谈妥,作为英雄,他可以不做这些事,但展览馆站不养吃白食的,除了在隧道里的哨所值班,他还要在站台做工。最后,阿尔乔姆选择了骑自行车。

自行车一共有十四辆,排成一排,车把朝墙,墙上贴着宣传画。第一张是克里姆林宫和莫斯科河,第二张是褪色的粉色泳装丽人,第三张是纽约的摩天大厦,第四张是白雪覆盖的修道院和标注着东正教节日的日历……你可以根据心情选择招贴画,然后骑上车踩脚踏板。自行车被固定在支架上,车轮用皮带和直流发动机相连,每辆自行车上装着一盏小灯,微弱地照亮你今天的宣传画梦想,其余的电力被输送到蓄电池,用来供应车站。

自行车停放在南边隧道,属于保密性质的战略项目,外人禁止入内,但阿尔乔姆不知为何朝看守挥了挥手,把荷马也放了进来。

阿尔乔姆翻身骑上生锈的车架,抓住橡胶把手。面前是从汉萨书商那儿软磨硬泡得来的柏林宣传画——勃兰登堡门,电视塔,黑色的女性雕像。阿尔乔姆感觉这幅画很像莫斯科:勃兰登堡门很像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的大门;而柏林的电视塔很像奥斯坦金诺,尽管塔身中部的观景台是球形的;雕像中的女人双手举过头顶,既像呼喊,又像是堵住耳朵,跟“工人与集体农庄女庄员”的姿势异曲同工。

“来骑一会儿?大爷?”阿尔乔姆扭头问荷马,“对心脏有好处,能让你在地底下活得更久些。”

老者没有回答,木然地盯着撒掉气的轮胎凌空旋转。看着看着,他的脸极不对称地扭曲起来,如同面瘫患者,半边脸在笑,半边脸僵硬。

“你没事吧,大爷?”阿尔乔姆问。

“没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一些人。”荷马的嗓音有些嘶哑。他清清嗓子,定了定神。

“哦。”

每个人都有可回忆的人。平均每个人身后有三百个影子,都在等着你想起他们。他们设下圈套,埋下地雷,张好网,等着。一辆没轮子的自行车,会让某人想起在院子里教孩子们骑车的情形;茶壶响了,会让某人想起父母的厨房里有个跟这一模一样的,每逢周末都会去那里做客,一起吃饭,分享生活。就在眨眼的那一瞬间,在现在和现在之间,眼睛突然看到了昨天,看见了逝者的脸。只是,一年一年过去,这些面容也越来越模糊。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您可是个大英雄啊,”荷马笑了,“妇孺皆知。”

“哼,大英雄。”阿尔乔姆撇撇嘴,把这个词吐还给对方。

“您可是拯救了整个地铁啊!要不是您用导弹将那些个畜生统统炸死……说实话,我想不通,您为什么不愿意提起这些?”

面前的电视塔、勃兰登堡门、举着双手的黑色女人,都让阿尔乔姆联想到莫斯科。真应该换一辆车,但其余车子都被占了,只剩下这一辆。他想把脚踏板倒着蹬,向后退,以便远离电视塔,但这样没法发电。

“其实,我是听梅尔尼克说起您的。”

“谁?”

“梅尔尼克。您认识的吧?游骑兵司令。游骑兵您也一定知道吧?斯巴达勇士……您本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曾经也是其中一员吧?”

“是梅尔尼克派您来找我的?”

“不是,梅尔尼克只是跟我讲了您的事,说关于黑暗族的威胁是您通知他们的,说您穿越了整个地铁……后来我自己也开始尽力挖掘真相,但仍然有很多不清楚的。我知道,没有您的帮助我没法搞清楚,因此就决定……”

“他还说什么了吗?”

“啊,谁?”

“梅尔尼克,关于我还说了什么吗?”

“说了。”

阿尔乔姆停止踩脚踏板,跨下自行车,跳到地面,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说什么了?”

“他说,说您结婚了,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这是他的原话?”

“原话。”

“正常人的生活。”阿尔乔姆苦笑了一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荷马补充说。

“他没告诉你,我娶的是他女儿?”

荷马摇了摇头。

“就这些?”

老者吧唧了几下嘴,叹了口气,说了实话:“他还说,您精神错乱了。”

“当然啦,精神错乱。”

“我只是转述而已……”

“没别的了?”

“好像没了……”

“他没说他想宰了我?为了他女儿,或者——”

“没有,绝对没有!”

“或者,他等我重新归队?”

“不记得了……”

阿尔乔姆陷入沉思。半晌才想起来,荷马还在跟前,正盯着他看。“精神错乱!呵呵!”阿尔乔姆极不自然地干笑了几声。

“我不这样认为。”荷马连忙表态,“不管别人说什么,我知道……”

“您……你,知道什么?”

“就因为您坚持寻找幸存者,就因为您不想放弃——就把您当成疯子?听着,”老者郑重其事地盯着阿尔乔姆,“您是在为他人牺牲自己。说实话,我真的搞不懂人们为什么会这样对你。”

“每天我都会去。”

“上面?”

“每天。沿着台阶爬到地面,然后走到大厦,一步一步爬到楼顶,背着背包。”

旁边蹬自行车的人听得入了神,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速度。

“是!我还从没听见过有人回应!但那又怎样?那能说明什么?!”阿尔乔姆已经不再是冲着荷马一个人,而是冲着所有该死的、对着墙壁、朝着地面蹬自行车的人们喊,“什么也说明不了!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肯定还有其他幸存者!肯定还有其他城市!我们在这个地洞里,在这些个洞穴里,不可能是唯一活下来的!”

“你得啦,阿尔乔姆,省省吧!”一个长鼻子小眼睛的小伙子忍不住了,“所有人都被美国佬给炸死了!什么都没了!你怎么还不死心?!他们炸我们,我们炸他们,全完了!”

“假如我们的确不是唯一的幸存者呢?”荷马自问自答似的说,“如果我对你们说,……”

“他每天都往地面上爬,比上班还准时!自己被污染也污染别人!简直就是个活死人!”小伙子怒不可遏,“你想把我们都害死吗?”

“如果我对你们说,还有其他的……幸存者呢?如果我告诉你们,有过来自其他城市的信号呢?”

“你再说一遍?”

“其他城市的信号,”荷马坚定地说,“有人收到过,还交谈过。”

“你撒谎!”

“我认识那个无线电员……”

“撒谎。”

“如果他现在就站在你们面前呢?你们怎么说?”荷马对阿尔乔姆使了个眼色,“嗯?”

“你肯定是疯了,大爷。要么就是在故意撒谎。是不是?你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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