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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隧道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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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站台的顶棚通常不高,是为人类量身打造的。而隧道则不然,墙到墙宽五米,顶到地也高五米。 在地铁系统遥远的另一端住着一群野人,他们坚信,隧道是“大虫”在地底钻出来的,这条大虫就是创造了地球并从自己肚子里产下人类的神明,只不过人类后来背弃了自己的造物主,将这些通道改为己用,用铁制造了列车取代大虫,并开始自欺欺人,宣称人类亘古有之,而根本没有什么大虫。其实,信奉这一神明也未尝不好,毕竟虫子比人类更适应地下生活。 隧道漆黑可怖,地下水汇成汩汩溪流,随时准备冲破铸铁筒板,将整条线路吞没。溪流冒出的冷气汇成寒雾,令信号灯的光线难以穿透。隧道原本就不是为人而修建的,而人,也并非为隧道而生。 哨所距离站台不过三百米,但已经令人不寒而栗。为了盖过那恐怖的声响,哨兵故意大声闲聊,半干的劈柴点燃的篝火,也多少能给人壮壮胆儿。 隧道像是有生命的:它呼哧呼哧地喘气,用自己满是窟窿的肺部吸入篝火的轻烟,好像烟鬼在惬意地吸烟。烟气升腾而起,进入通风井那锈迹斑斑的气管。 不远处停着一台轨道车,那是换班守卫的交通工具。此处距离站台三百米,如果有人从北方黑暗处进攻展览馆站,巡逻队就要拼命顶住,直至全部阵亡;同时,还需要派出一名“幸存者”向站台示警,好让孩子们有时间躲起来,让女人们来得及拿起武器,和男人们一道,以血肉之躯守住入口。 这一防御部署总能奏效,有赖于此,展览馆站二十年来生生不息。事实上,最近两年也很少有不速之客,即便有,也多半是出于误会。最后一次严重威胁,对于展览馆站乃至整个地铁而言,是黑暗族,但它们已经在两年前被导弹风暴全歼了。 展览馆站的每个人至今仍然记着,是谁杀死了这些畜生,拯救了人类—— 阿尔乔姆。 如今,展览馆站以北只剩下一连串死去的空站台,头一个就是植物园站。那个站台很浅,离地表很近,原本将地上世界与地下世界隔绝开来的气密门被打破了。在植物园站生存是不可能的,至于植物园站往后是什么,人们并不关心。因此,世界的边界就在篝火光亮所及之处,再远处就是宇宙了。 哨兵们坐在那里,沙袋堆成的街垒将其与黑暗隔开。几支AK自动步枪彼此倚立,撘成一个小小的金字塔。篝火上架着一个坑坑洼洼、被烟熏黑的军用水壶。 哨兵们全部面朝隧道,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黑暗的大嘴,唯独阿尔乔姆面对篝火坐着,后脑勺对着空洞的隧道。哨兵列瓦绍夫不屑地教训阿尔乔姆:“你不该背对着隧道坐!”但阿尔乔姆已经跟这个隧道达成默契了,他学会了如何感知它。 阿尔乔姆让荷马坐在自己身旁。他是特意把荷马带到这个安静的空地来的,他不想在自行车发电站那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听荷马谈论此事。这里虽然也没办法做到一个旁人都没有,但总归少了许多。阿尔乔姆已经提醒荷马,叫他小声说话,以免引发骚动,但荷马似乎根本不会小声说话。 “那个城市叫波利亚尔内耶佐里[波利亚尔内耶佐里,俄罗斯摩尔曼斯克州南部城市,位于伊曼德拉湖畔,距摩尔曼斯克以南224公里。1968年为科拉核电厂而设立,1991年设市],意思是‘极地曙光’,位于科拉半岛。旁边是核电站,而且是处于工作状态的,燃料储备还够用一百年的!毕竟也只需要供应一座城市。人们将城市建成了一座要塞,他们用原木建造了围栏,还有其他工事,防御做得非常好。部队就在旁边守卫着核电站,从士兵中招募了城市警备队。周边环境险恶,地处大北方,但这些人坚持了下来。核电站为他们提供光和热,用于生产,所以——” “你瞎编什么哪?啊?”列瓦绍夫在另一头喊道,他的眼睛红通通的,耳朵肉乎乎的,胡子向上翘着,“还他妈什么‘曙光’!植物园站往后,隧道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流浪狗!我们这儿一个中邪的还不够,又来了一个!” “很快他们就要在这儿成立俱乐部啦!”鹰钩鼻阿尔缅奇克用手指甲剔着牙缝里的猪肉屑,挤眉弄眼道,“幻想者和意淫者俱乐部——‘大红帆’。” “这个信号是谁收到的?谁跟他们通话了?”阿尔乔姆盯着老者的胡子,盯着他翕动的嘴唇,好像聋子在读唇语。 “我,”荷马又扯开嗓门道,“我自己就是从那儿来的,阿尔汉格尔斯克[阿尔汉格尔斯克,位于北德维纳河河口附近,北邻北冰洋,是阿尔汉格尔斯克州首府]。我总想着,没准儿我的同乡有人活下来了呢?我一直在听,在找,终于被我找到了。我的阿尔汉格尔斯克虽然在沉默,但极地曙光城回应了!整整一座城市,明白吗?在地上!热水,光……最诱人的是,他们有一座超棒的电子图书馆!磁带,光盘,整个世界文学,电影……明白吗?至于电力,要多少有——” “波段?调频?”阿尔乔姆打断他如痴如醉的讲述问。 “也就是说,这是新的诺亚方舟。只不过上面获救的不是一对一对的动物,而是整个人类文明……”老者像没听到问话一样,继续陶醉。 “通话在几点?什么频率?地点在哪儿?什么设备?在多高的地方捕捉到的信号?为什么我捕捉不到?” 老者满心期待的是对话,是篝火旁的亲切交谈,而非咄咄逼人的审问。但阿尔乔姆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不愿意把它浪费在无谓的煽情上面。头一件事,是确认这是事实。 在地表荒漠中耸立的海市蜃楼,这个阿尔乔姆自己也能想象得到,但他需要的不是欣赏,而是触摸它们,确定它们的存在。 “说啊!”他步步紧逼,不给老者耍滑头的机会,“想清楚!为什么我没有听到过?” “我……”荷马咂一下嘴,将视线转向黑暗,陷入沉思,最后终于妥协了,“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不是你自己捕捉的信号吗?” 被追问急了,说实话了,混蛋。 “不是我,是我碰见的一个人,一个无线电员,是他说的。” “在哪儿碰见的?哪个车站?” 老者思忖片刻道:“大剧院站,好像是。嗯,大剧院站。” “你想用大剧院站吓唬我?你以为我不敢去查验吗?” “我根本没这么想,年轻人。”老者不失威严地说。 “什么时候?” “两年前吧。不记得了。” 哼,不记得了。 唯一的一次,当阿尔乔姆在无线电的咝咝声和咿呜声的间隙,听到那个遥远而微弱的人声时,永远地铭刻在了他的脑海。时至今日,那个声音,如果仔细聆听,仍在耳边回响,好像封存在海螺中的海浪声。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忘记? 一个立志为人类的全部地下生活著书立传,留传子孙后代,好让他们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好让他们不放弃重回地面梦想的人,怎么可能不把每个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还说什么大剧院站。 “你撒谎,”阿尔乔姆断言,“你只不过想讨好我。” “您错了,我只不过……” “你想讨我欢心,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把我那些糗事都告诉你。你想收买我,嗯?你摸准了我的弱点,想钓我上钩……是不是?” “根本不是!这绝对是真事……” “去你的吧!” “喔!”阿尔缅奇克像吹喇叭一样吸溜着鼻涕,“幻想者们吵起来了,争论谁的幻想更奇幻。” 阿尔乔姆既生自己的气,也生这个愚蠢的老谎话精的气。他把后脑勺枕在落满弹壳的沙地上,合上眼皮。该死的编故事的!每次都是这样,心口的伤刚要结痂,就会过来个人把它揭开。 老者阴沉着脸,并不打算说服阿尔乔姆。 去他个大头鬼吧! 直到值班结束,二人再没交谈一句。走进站台,临分手时,阿尔乔姆连看都没看荷马一眼。 **** “有确切消息:收到了来自科拉半岛的信号,那里有幸存者!”阿尔乔姆意味深长地观察着小基里尔的反应。 “真的?!” “真的!” 小基里尔兴奋地一蹦老高,随即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阿尔乔姆有所预感似地递给他一方手帕,让他放在嘴边。等咳嗽平息,基里尔拿开手帕,惊慌失措又满怀愧疚地盯着它看。阿尔乔姆心里一紧。 “会好起来的,你还要逮耗子呢!一点点血算得了什么呢!” “妈妈会骂的,别给她看,好吗?” “那还用说!咱俩——喏,铁哥儿们!绝不出卖!” “你对游骑兵起誓。” “我对游骑兵起誓。” “你郑重点儿。” “我郑重地对游骑兵起誓。” 小基里尔爬到阿尔乔姆的腿上:“你赶紧给我讲讲。” “是这么回事,据准确消息,捕捉到了来自北方的信号,从科拉半岛来的。那里保存了一座完好的核电站,周边是一座城市,叫作‘极地曙光城’。怎么样,美吧?所以,我们不是唯一幸存的,明白吗,基里尔?不是唯一的!还有其他幸存者!我们一定能找到他们!是不是?!” “太好啦!”小基里尔眨巴着两只苍白的大眼睛,“这真的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那座核电站能发那么多的电,让整个城市一年到头都暖暖和和的。他们在城市上空建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你能想象得到吗?” “不能。” “就像一个超级大的玻璃杯。” “干吗用?” “防止热气跑出去。外边是雪,暴风雪,里面呢,可暖和了!树木开满了花,就像你的绘本里画的一样。还有果园,苹果呀什么的……对了,还有番茄。人们走在大街上,只穿汗衫就够了。到处都是花,食物有的是。有各种糖果,还有各种各样的玩具,不像你这儿,光是空弹壳。” 小基里尔眯缝起眼睛,努力地想要想象出这一切。他抿着嘴轻轻地咳了两下,尽力往下压,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是想象不出来。其实,就连阿尔乔姆自己也想象不出来。 “到了夏天,这个玻璃屋顶会打开,人们就能生活在新鲜空气中了。不是在地底下,而是在地面上,在有窗户的房子里。窗外,可以看见其他房子,或者森林什么的。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在太阳底下自由地生活。人们也不用戴防毒面罩,就这么走在街上。空气又清新,又干燥,又新鲜。在这样的空气里,一个细菌都没法生存,全得死光光。” “所有细菌?结核杆菌也会死吗?”小基里尔立马来了精神。 “所有细菌。头一个死的就是结核杆菌。” “所以,我只需要到那儿去,不戴防毒面罩,大口呼吸,病就会好了吗?” “我觉得是,”阿尔乔姆说,“你别看在这儿,在隧道里,又闷又潮,结核杆菌闹得欢实,一到地面,遇见新鲜空气,立马就蔫巴了。” “哇哦!我得告诉妈妈!她肯定会很高兴的!你要去那儿吗?” “但这个极地曙光城非常遥远,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的,得攒下好多力气。” “我能攒!需要多少?”小基里尔坐在阿尔乔姆腿上向上蹿了一下。 “需要很多很多。你知道到那儿去要走多久吗?坐越野车的话,嗯……半年!在地面上,森林,沼泽,毁掉的道路。” “那又怎么样?我能走到!” “不行,我还是不能带你去,我只带其他的游骑兵一起去。” “为什么,嗯嗯?” “你妈妈说,你什么东西都不吃。这样可没法坐越野车,光会拖后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有各种阻碍,每走一步都是怪物,要经历很多的冒险。你不吃东西,怎么能熬得过去呢?头一场战斗你就挂啦!我们游骑兵团需要的是能吃饭的战士,而不是不吃饭的小孩儿。” “那些蘑菇我连看也不想看啦!……” “那蔬菜呢?妈妈不是给你弄来了蔬菜吗?看见这番茄了吗?它是从塞瓦斯托波尔站穿越了整个地铁来到你身边的。” “……” “我跟你说,这番茄跟极地曙光城果园里长的一模一样。来,你尝尝。一个番茄里头有整整一吨的维生素。” “好吧,那我就吃一个,既然跟极地曙光城的一样。” “你现在就把它吃了,我看着你吃。” “那你再给我讲讲那个曙光城,还有像玻璃杯一样的屋顶。” 娜塔莉亚,小基里尔的母亲,站在帐篷外面,隔着帆布听到了整个对话,听到了每一个字。她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十指紧扣地捏着。 阿尔乔姆走出帐篷,对她笑笑:“我哄他吃了一个番茄。” 娜塔莉亚没给阿尔乔姆好脸色:“你跟他说那些个疯话干什么呀?他以后得用这个把我烦死!” “怎么就是疯话呢?没准儿‘极地曙光城’真的存在呢。让他有个念想也好嘛。” “昨天医生来过,从汉萨来的。” 阿尔乔姆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害怕自己猜到娜塔莉亚会说些什么,于是就竭力避免去想,什么都不想,以免一念成谶。 “他只剩下三个月了,就是这样。还扯什么‘极地曙光’。” 娜塔莉亚的嘴撇到一边,阿尔乔姆这才看清楚,他俩说话时,一直在她眼睛里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一层薄膜,是干枯的眼泪。 “怎么,彻底没希望了吗……” “妈——!乔姆哥哥要带我坐着越野车去北方!你会让我去吗?” **** 他猜测阿妮娅已经睡了,要么就是在装睡,跟往常一样,为了躲避他。没想到她却坐在床上,像土耳其人一样盘着两条光腿,双手紧紧抱着一个半升大小的塑料瓶,好像生怕被人抢走似的。瓶子里装着混浊的液体。一股酒气。 “给,”她把瓶子递过来,“来一口。” 阿尔乔姆接过瓶子闷了一口糙酒,闭住气,挤挤眼。身子暖和了些。接下来呢? “坐,”阿妮娅拍拍身旁的被子,“坐下。” 他在她指定的地方坐下,半侧着身看着她:普通的背带背心,手背上寒毛直竖,是因为冷吗? 她还跟两年前一样:乌黑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男孩子;嘴唇单薄而苍白;鼻子相对于精致的脸庞稍有点大,还有点儿鹰钩,不过,若少了这个鹰钩,或许会显得呆板乏味;胳膊上青筋暴起,像解剖学模型一样,毫无女性的温柔;肩膀上满是肌肉,像戴着肩章;脉搏在她细长的脖子上迅速搏动;锁骨隆起——早先,这性感的锁骨会让他忍不住要去怜她,爱她;傲立的乳房撑起白衣。 “抱抱我。”阿妮娅喃喃道。 阿尔乔姆伸过一只手,不自然地搭到阿妮娅肩头,像哥们之间的勾肩搭背,又像大人在安慰小孩。她向他倒过去,像要粘在他身上,但浑身肌肉依然紧绷。阿尔乔姆同样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活泛些,只好求助似的又喝了口酒,但仍然连一句合适的话也说不出来。他已经生疏了。 阿妮娅轻轻地碰碰他,然后用嘴唇亲吻他的脸颊:“真扎。” 阿尔乔姆晃晃塑料瓶,一气灌了好多,脑子里全是北方和越野车。 “我们……我们来试试,乔姆。再试一次。让我们重新来过。” 她将手指——冰冷、干硬的手指——滑到他的皮带上,灵巧地解开皮带扣。 “吻我,来呀,吻我。” “好。我……” “过来。” “等等……马上。” “你怎么啦?来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对。” “阿妮娅。” “怎么了?就是这样……嘘……冷。” “好。我……” “过来,对……快啊……快……这该死的衬衫……” “马上,马上。” “对,天啊,给我喝一口。” “给。” “嗯。啊……对,就是这儿。你还记得吗?嗯?” “阿妮娅……宝贝儿……你真美……” “不用这么久……快来。” “我不行……对不起……” “让我来……你怎么了?……让我试试。” “阿妮娅……” “怎么样?嗯?……来这里……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 “这都多久了啊。你从来不……你不明白吗?我很想你。嗯?” “马上,马上。只是……今天太……” “嘘,别说话。让我来试试……你好好躺着。” “我今天……” “闭嘴,闭上眼睛,别说话。对,就是这样……现在……现在只要……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不行。” “现在呢?!” “鬼知道。不行,脑袋里全是……” “全是什么?你脑袋里全是什么?!” “对不起。” “起开。滚!” “阿妮娅……” “我的背心呢?” “等等。” “我的背心在哪儿?!我冷!” “你干吗……你这是干吗?不是你的事,跟你没关系……” “够了,够了!少跟我装蒜。” “不是的……” “我叫你滚,听见了吗?!滚!” “好。我……” “该死的短裤呢?在这儿。不想要就别要。还是说辐射已经把你给烤干了?” “不是,当然没有,你说什么呢……” “你就是不想要我……不想要孩子……”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没心情。” “我们为什么生不出孩子,就因为你不想要!” “不是的!” “我……阿尔乔姆,我为了你,离家出走了,跟父亲也闹翻了。一切都是因为你。在那场战争之后,跟红线交战之后,他坐上了轮椅!走不了路了,一条胳膊也被截断了……你知道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吗?当个残废!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顾他的反对,抛下他,跟你来了!” “我有什么办法?他根本就不把我当人!我本想把全部真相都……而他……是他不想让我们在一起,我有什么错?” “为了保持生育能力,我不再往上面去!为了健康……这些女性器官,吸收辐射就像海绵吸水一样……你是知道的!我忍受那些该死的蘑菇……跟你来到这里,你的车站!你以为这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放弃了自己的职业!来这儿养猪!为了什么?!你可倒好,你不管不顾!一天到晚来来回回!你都快把自己搞垮了!你明不明白?说不定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要不到孩子!我求过你多少次?你爸爸又劝过你多少次?!” “苏霍伊根本就不是——” “你这么做图个什么?!你根本就不想要孩子,是不是?你就是不想和我有孩子,对不对?根本不想!你根本就瞧不起这一切,你只喜欢拯救世界!而我呢?我呢?!你根本不管我!你恨不得我死!我死了你才开心,是不是?” “阿妮娅,你这是在干吗……”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忍了,我不想再等了,我不想再缠着你跟我睡觉,我不想再幻想着要孩子,我不想再担惊受怕,万一我真的怀了你的孩子,会不会生下一个怪物。” “够了!闭嘴!” “你生下来的一定是怪物,阿尔乔姆!你自己也像一团吸收辐射的海绵!每一次爬到地面都会有报应!你难道不知道吗?!” “闭嘴!该死!” “走吧,你走吧,阿尔乔姆,别再回来。” “走就走。” “走吧。” 以上全部对话都是压低声音进行的——低声呼喊,低声呻吟,低声啜泣。 周围寂静得如同蚁穴,所有邻居都在装睡。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 **** 防化服刚好能塞进旅行箱。最上面,阿尔乔姆放了一支值勤用的AK冲锋枪(这本是严禁带出站台的),六个弹匣(用蓝色绝缘带两个一组缠起来),一袋干蘑菇。防毒面罩用混浊的眼睛盯着他,阿尔乔姆一把将它塞进箱子,急剧地,厌恶地,像把发臭的尸体装进藏尸袋。然后将背包扛到肩上。背包——他的诅咒,西西弗斯的巨石。 “大爷!起来!收拾东西!别太大声。” 老者跟睁着眼睡觉似的,一下子就清醒了:“去哪儿?” “你跟我说的那个无线电员,是真的吗?他真在大剧院站?” “是,是……” “那就好,你带我去?” “去大剧院站?”荷马愣了一下。 “你以为我会犯㞞,是吗?没门儿,大爷。对别人来说,大剧院站也许是地狱,但对我来说,那里是战斗的圣地。怎么样?莫非你在撒谎?” “我没撒谎。” “那你就带我去。我必须亲眼见到你所说的那个人,当面问个清楚。我要让他教我,让他把他的接收机给我,让我亲自验证一下。” “但那可是两年前……” “咱们做个交换。你带我去见无线电员,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毫不隐瞒。不管是黑暗族,还是什么黄族、绿族,随便你。我会告诉你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的、整个该死的希腊悲剧,从头讲到尾。成交吗?不骗你。怎么样?握个手。” 荷马把手伸过来——慢慢地,有点犹豫,像是担心阿尔乔姆会朝他掌心吐痰似的——阿尔乔姆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老者收拾行李的时候,阿尔乔姆在聚精会神地研究一个手握式充电手电筒。他把手柄捏紧又松开,听装置发出的声音,给蓄电池充电,等完全搞明白了才作罢。 “我说,你要写一本书?为什么要写它?” “这个嘛,你看,我们在这里活着,而时间却停滞了,是不是?没有历史学家,没有人记载我们也活过,怎么活的,那我们就跟压根没活过一样。”荷马顿住了,将手里的灰色枕套揉成一团,“一万年以后,也许会有人从地底下把我们挖出来,可我们却连一行字都没留下。他们只能凭借骨头,凭借锅碗瓢盆猜测,我们有过什么信仰,什么梦想,但那跟真相也许差着十万八千里。” “谁会挖我们呢,大爷?” “考古学者,我们的后人。” 阿尔乔姆摇了摇头。他舔了舔嘴唇,努力压制内心的怒火,但终于还是像火山岩浆一样喷涌而出: “我告诉你,我可不想让后人从这儿把我们挖出来。我不想被埋在这儿!我宁愿挖别人,也不愿被人挖。想在这个鬼地方过一辈子的人难道还少吗?我宁愿因为辐射过量死在上面,也强过在地铁里憋屈到老。这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大爷!地铁,后人——后人!我不想让我的后人在地底下窝一辈子。让我的后人给结核杆菌当饲料?没门!让他们为了最后一个罐头割断彼此的喉咙?没门!让他们跟猪同吃同睡?没门!你给他们写书,大爷,可是他们连读都没法读!他们的眼睛会退化,明白吗?而他们的嗅觉会变得跟耗子一样敏锐!他们将不再是人类!你想要这样的后人吗?只要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在地面上找到一个地方,任何地方,能够住在天空和星空之下,在太阳之下,只要这个该死的世界还有一个地方,能够不用橡胶管而是张嘴呼吸,我就得把这个地方给找到,明白吗?只要能找到这个地方!到那时候,就可以重建新生活了!就可以生儿育女了!让他们长大成人——而不是耗子,不是怪胎!为了这个,必须战斗!我不会提前把自己活埋,缩成一团,慢慢等死!” 荷马像是被阿尔乔姆辐射到了,像是被他的话震聋了,目瞪口呆。而阿尔乔姆却期待老者跟他争辩,他需要至少再射出这样一梭子子弹。可老者却突然冲他一笑,笑容真诚而温暖,露出一口掉了一半的牙齿:“没白来,我已经感觉到了,没白来。” 阿尔乔姆只是唾了一口,但他唾出的是毒液,是胆汁。这个缺牙老者的微笑,不知怎的,让他轻松很多。这个荒唐、恼人的老头,忽然让阿尔乔姆觉得,他跟自己是一伙的。老人似乎也有同感,像哥们儿之间那样朝阿尔乔姆一挥手:“走!” 二人蹑手蹑脚走过了站台。隧道塌陷处上方挂着一块钟表,那是全站台的宝贝,上面显示的时间是黑夜——对于全站台的人而言,唯一能够对此提出异议的就是阿尔乔姆,但他就要离开了。大厅里几乎没人,只在厨房里还有一两只夜猫子在喝茶。红色的公用照明已经熄灭,人们分头钻进了自家帐篷,点亮微弱的二极管,将帆布帐篷变成了皮影戏剧场。每个舞台都上演着自己的剧目。他们走过苏霍伊的帐篷——一个伏案的剪影;走过阿妮娅的帐篷——她坐在那儿,把脸埋在膝头。 老者小心地问道:“你……不想道个别?” “没什么人可道别的,大爷。” 荷马没有跟他争辩。 “去阿列克谢站!”阿尔乔姆对南边隧道入口处的守卫说,“苏霍伊知道。” 守卫敬了个礼,他说知道就知道吧,只要不往地面上去就行。 二人沿着铁梯走下站台,踏上轨道。阿尔乔姆走进黑暗,温柔地抚摸着隧道墙壁粗糙发霉的铸铁筒板,用目光打量着隧道五米高的顶棚和目不可及的深度,自言自语道:“隧道,隧道在召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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