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敌人

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鲍里斯·伊万诺维奇·斯维诺卢普少校的办公室相当舒适,更像是单身汉的公寓。看得出来,主人正是在这里过夜的。角落里拉着一扇布帘,布帘后面露出床的一角,床看上去很有居家气息,用一条人造毛毯胡乱蒙着。地毯被衣蛾蛀了,上面绣着别致的东方花纹,图案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了。另一个角落里挂着一幅华美的圣像画:两位身着红袍的圣徒,身材颀长,面容忧郁,纤细柔嫩的手指中各捏一柄细剑。

鲍里斯·伊万诺维奇率先开门进屋,用审视的目光扫了房间一眼,暗叫一声,把散落在房间不同角落的两只毛绒拖鞋捡起来,窘迫地塞到桌子底下。

“真抱歉,屋里太乱了,没来得及收拾。”

阿尔乔姆等人这会儿还挤在走廊里。简单收拾完毕,鲍里斯·伊万诺维奇请他们进屋,唯独把廖哈拦住了。

“你是经纪人?”他隔着一臂距离问廖哈。

“是。”廖哈坦承。

“在外面等一下,朋友,咱们待会儿另找地方谈,我还得在这间办公室里吃饭呢。工作太忙,敌人可是不打盹的。”

话音未落,经纪人身上的“龙涎香”就被挡在门外。门是软包的,但关闭时仍然发出铁的声音。

“请坐,这儿有椅子。”鲍里斯·伊万诺维奇说罢,从桌面拂掉食物残渣,朝一只格热利陶瓷茶杯里望了一眼,撮了个牙花。阿尔乔姆心想,难道是要请我们喝茶?结果希望却落空了。少校把黄铜灯架绿玻璃灯罩的台灯往边上推了推,然后透过朦胧的光线问道:“从哪儿来?”

“展览馆站。”

“哦,展览馆站。”鲍里斯·伊万诺维奇把“展览馆站”这几个字像维生素片一样抵在舌尖倒了片刻,擦擦鼻子,努力回想着什么,“你们站长叫什么来着?卡利亚平,是不是,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他还玩得转吗?”

“卡利亚平半年前就退休了,现在是苏霍伊。”

“苏霍伊……苏霍伊!原来管安全的那个,是不是?跟我是同行!”鲍里斯·伊万诺维奇高兴地叫道,“为他高兴!”

“正是。”

“您也是安全部门的吧?”少校翻了翻阿尔乔姆的护照,“什么职业?”

“潜行者。”阿尔乔姆答道。

“我一猜就是。您呢?”少校转向荷马。

“我从塞瓦斯托波尔站来。”

“嚯,有意思!远道而来啊。塞瓦斯托波尔站!你们站长叫丹尼斯,丹尼斯……父称叫什么来着?该死……”

“米哈伊洛维奇。”

“对了!丹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他怎么样?”

“老样子。”

“老样子!哈哈!”少校有所串谋似的向荷马挤了个眼,“说得太妙啦!我跟他共过事,对他由衷敬佩——专业!”

少校又朝自己的茶杯里望了一眼,仿佛期待杯子会自动装满一样,然后小心地轻轻抚摸自己的两颊。阿尔乔姆觉察到他的脸颊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但光线太暗,怎么也看不真切。他的脸上……是涂了颜色吗?

鲍里斯·伊万诺维奇算得上仪表堂堂:身材魁梧,脑门因前顶微秃而显得又高又宽,身体壮硕,但因长年伏案工作而略微驼背,双眼从幽暗中射出审视的目光。他显然并非平民出身,不知何以会有“斯维诺卢普”这个本意为“杀猪者”的粗鲁姓氏。

“您不是犹太人吧?”少校问荷马。

“不是,怎么了?”荷马不卑不亢。

“不是,怎么了?”少校滑稽地模仿着荷马的腔调,大笑起来,“有性格,我喜欢。其实呢,我对于你们的族人是很崇敬的,不像我的很多同事……”

“我不是犹太人,您不是看见护照了吗?怎么,这有关系吗?”

“护照!护照还不是人画出来的,我指的不是护照,而是心态。至于关系嘛,一点儿都没有!我们这儿又不是第四帝国。”

墙上有一个简易挂钟,指针正嘀嗒作响。挂钟表盘是玻璃的,外罩是蓝色塑料的。表盘上画的好像是一枚盾牌,还有一串用连字符隔开的大写字母。阿尔乔姆凭借台灯的绿色反光,在心里默念道:“ВЧК-НКВД-МГБ-КГБ-ФСК-ФСБ-СБ СКЛ[这里的一串字母缩写系苏俄历史上先后出现的安全特工机构的简称。ВЧК为全俄肃反委员会(1917―1922),НКВД为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1934―1946),МГБ为苏联国家安全部(1946―1953),КГБ为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即“克格勃”(1954―1991),ФСК为俄联邦反间谍局(1993―1995),ФСБ为俄联邦安全局(成立于1995年),СБ СКЛ为汉萨环线车站联盟安全局].”最后三个字母——СКЛ,阿尔乔姆想,应该是环线车站联盟,也就是“汉萨”的首字母缩写。

“稀世珍品。”少校见状解说道,“这样的挂钟,全地铁只有一对,只有行家才懂。”

“您对我们还有其他问题吗?”阿尔乔姆问。

“当然,问题还不少呢。您能把手伸到灯光下来吗,手掌朝上?”少校继续躲在阴影里说,“对,就是这样,谢谢。手指。能让我摸一下吗?唔,茧子。打仗留下来的,对吧?肩膀给我看一下。对,肩膀,右肩膀。衣服不用脱。好了,淤青。看得出来,您是用自动步枪的吧?”

令阿尔乔姆感到奇怪的是,少校的手指潮乎乎,黏唧唧的,但不像是汗,而像是……双手刚从少校手中解脱出来,阿尔乔姆就想去嗅个究竟,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我是潜行者,我不是说了吗?”

“对,没错。可是,潜行者在地面上总是会穿着防化服,戴着手套,不是吗?所以你的自动步枪肯定不是在地面上打的。您呢,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少校按照护照上的名字称呼荷马,同时摩挲着自己的颧骨,“请把双手给我看一下,谢谢。你瞧,一看就是握笔杆的。”少校说罢,陷入沉思,揉捏着自己那粗壮有力的手指,似乎刚刚费劲掐捏了什么东西,现在正又疼又麻似的。是干了什么呢?给手握式发电手电筒充电?

稀世珍宝挂钟发出单调的嘀嘀嗒嗒,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听着:嘀嗒,嘀嗒,嘀嗒。铁门隔断了屋外的一切声响。若非这清晰单调的嘀嗒声,房间就会寂静到如同被炸聋耳朵听到的世界一般。

半晌,少校才回过神来:“能否告知你们去汉萨的目的?”

“过境。”

“目的地?”

“大剧院站。”

“您是否知情,携带无证通信设备进入汉萨境内是被禁止的?”

“从来就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只是您不知道罢了,阿尔乔姆·亚历山德罗维奇。”

“亚历山德罗维奇”这个父称是从苏霍伊的名字“亚历山大”来的,阿尔乔姆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苏霍伊给阿尔乔姆办理第一张护照的时候,不知道他亲生父母的真实名姓,而阿尔乔姆自己也不记得了。于是苏霍伊就把自己的名字和姓氏给他写上去了——阿尔乔姆·亚历山德罗维奇·苏霍伊。阿尔乔姆当时还小,不敢执拗,这个父称从此就这样贴在他身上了。但借着后来梅尔尼克给他更换新护照的机会,“苏霍伊”这个姓氏他终于还是改掉了。

“还有一个问题。您生活工作在展览馆站,公章是这么显示的,而您的护照却是在波利斯开立的。您是经常旅行吗?您经常到波利斯去?”

“住了一年。赚外快。”

“是不是在列宁图书馆站?”

“是。”

“为了靠近红线?”

“为了靠近图书馆。”

斯维诺卢普忽然大笑起来:“如此说来,您去大剧院站,是为了靠近大剧院喽?还是说,因为这两个中转站都是换乘红线的?您别误会,我只是问问,例行公事。”

“差不多。我想从大剧院站上到地面。”

“带着军用无线电台?您打算给谁发密码电报?给芭蕾舞团吗?哈哈哈。”

“您听着,”阿尔乔姆打断他道,“我们跟红线毫无瓜葛。我已经说了,我是潜行者。你自己难道看不出来吗?你看看我的脸、头发。我夜里上茅房都不用开灯,因为连我尿出来的尿都他妈会发亮!没错,我是带了无线电台,有问题吗?万一我被困在上面了呢?万一有东西要吃掉我呢?难道说我连呼救都不可以吗?”

“有人会救你吗?”斯维诺卢普逼问。

他终于从阴影里探出身来。阿尔乔姆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一直在摸自己的脸:他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抓伤,正肿胀鼓脓。其中一道斜劈开他的眉毛,跨过眼睛,继续劈开颧骨。就仿佛有人要挖出他的眼珠,多亏他眼皮紧闭才躲过一劫。

粘在他手指上的,原来就是这个——从抓伤里淌出来的尚未干透的脓液。斯维诺卢普肯定是遭遇了什么事,就在他逮捕阿尔乔姆一行人的几分钟前。刚才他说什么来着——“没来得及收拾”……

“没准儿有呢。”阿尔乔姆缓缓答道。

他本想问问斯维诺卢普: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但眼下这又有何意义呢?无非拖延片刻罢了。

“既然如此,您何不现在就呼叫呢?”斯维诺卢普笑了一下,笑容因抓伤而显得恐怖,“您目前的处境刚好用得上。人证不符,携带火器,三匣弹药,违禁通信设备。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单凭这个无线电台,我们就有权扣留您,阿尔乔姆·亚历山德罗维奇,直到调查清楚为止。”

该怎么办?实话告诉这个人,自己使用无线电台做什么吗?他能想象得到少校会怎么回复他:“二十年来,没有任何信号、任何证据表明,在哪个地方还有幸存者,您在骗谁呢,阿尔乔姆·亚历山德罗维奇?”

少校从自己的掩体后面绕出来,走到屋子中间,满是污泥的皮靴踩在地毯上,地毯花纹由于时间和光线的关系显得暗淡模糊。

“还有您,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作为同伙……也许,您有什么要说的?不一定当着这个年轻人的面。您的行李里没有什么可疑物品,除了日记,但您的这些手稿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它有可能只是您记的编年史,但也有可能是给红线安全部门的汇报……嗯?”

荷马被吓得缩脖吞舌,但他并不打算跟阿尔乔姆撇清关系。少校把手钳又拧紧了一扣:“你们知道的,非常时期,需用非常之举。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尔乔姆目光朝下,在秃了毛的地毯上寻找答案。

桌子底下,两只毛绒拖鞋凄惨地向外张望。阿尔乔姆感觉它们跟这间办公室很违和:相对于少校的两只大脚它们太小,更何况还是女式的。

“对于这一切,你们也许能给出一个解释,可是我不知道啊。你们也得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一下:我不得不自己推理,而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

没来得及收拾;没有藏好的女式棉拖;满脸血痕,是谁抓的?阿尔乔姆本应该考虑如何为自己开脱,可思绪却不由自主:肯定是某个女人,用指甲,把他的脸抓花了,想把他眼珠子挖出来。这不是在闹着玩儿。他对她做了什么?

“你们,试图潜入你们所痛恨的汉萨,通过贿赂官员绕开边检。目的不用说,是间谍行径,又或者,是恐怖袭击?”

他把她怎么了?

鬼魅的台灯射出吝啬的光线,在黑暗中,阿尔乔姆很难断定地毯花纹上是否有深红色斑点。这间“单身汉公寓”收拾齐整,没有打斗痕迹,地毯平整,家具也没倒,只有一双女式棉拖在地上胡乱扔着。这就是说,她来过。她是被人带到这儿的……门被关紧,锁死,就像我们进入房间之后那样。

“我们有很多嫉妒汉萨的敌人。但无线电台……一无证件,二无造册,走私入境……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们不是单独行动的。你们的潜入,只是某项阴谋的一部分,有人在背后掌控你们的行动。你们渗透到环线境内,在这里建立窝点,也许还会找到接头人,获取假护照,潜伏下来,等待指示。时机一到,再跟其他奸细一起行动。”

荷马用无辜的眼神无助地望着阿尔乔姆,但后者视若无睹,神情恍惚。

她是谁?她怎么了?

“你们沉默,就意味着你们无可辩驳,也就是说,全被我猜中了,是不是?”

办公室没有第二个出口,只有一扇门,软包的,能隔绝一切声响。桌子、挂钟、电话、圣像、角落里被布帘遮住的床——床!床上蒙着人造毛毯,如果是在床上……布帘密不透光,布帘后面……床上……

“嗯?”少校逼问。

阿尔乔姆张了张嘴,作势表态,少校逼近他,不动声色。墙上的挂钟又拖延了一段时间:嘀嗒,嘀嗒,嘀嗒。荷马提了一口气,不敢呼出来。房间里再没有人呼吸。

她之所以竭尽全力想要弄瞎少校,是因为后者想要杀死她。他大概将她扑倒,按住……掐死了。

那个布帘。布帘后面。盖着毛毯的床。就在床上,他睡觉的地方。

她大概是死了。又或者,还没死透?

蹿过去?扯开布帘?大声呼喊?跟他搏斗?

无人呼吸。万一床上是空的呢?

“您想给谁发信号?往哪儿发?发什么?”少校已经失去了耐心。

阿尔乔姆呆滞地看着他,脑袋里仿佛灌满了肮脏的地下水,已经再难盛载,就要撑破了,头疼得厉害。

她是谁?他为什么要害她?

必须采取行动,不能放任不管。但这难道是他——阿尔乔姆——该做的事吗?

“你真的怀疑我是间谍?是红线派来的?”阿尔乔姆欠欠身道。

少校变戏法式地取出一支小巧的马卡洛夫手枪,将它放在桌上,黑洞洞的枪口直冲着阿尔乔姆的眼睛。眼下撤退已经太迟了。早就该拽开软包房门,带着老人一起从这间舒适的房间闯出去。

“你问我手上的茧子?好,我告诉你它们是怎么来的。还记得当年的地堡事件吗?还记得红线的科尔布特吗?你一定记得!他不是你的同行吗?那场战役游骑兵折了一半弟兄,还记得吗?!为了阻击红线——你们汉萨的敌人!为了不让他们拿下那个地堡……我们向你们,向你们汉萨请求支援了,还记得吗?!可你们呢,混蛋,你们的支援一直就没出现过!这就是我手上茧子的来历!跟梅尔尼克的轮椅一样!”

“你……把袖口卷起来。”少校换了种声调命令。

阿尔乔姆撇着嘴,挽起袖口,露出一行已经暗淡的文身——“舍我其谁?”

“好吧,至少护照的事情搞清楚了。”少校清清嗓子。

“还有问题吗?”

“您犯不着对我发这么大火。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完全有权力拘留你们。你们大概不知道,我们现在正处于紧急状态的边缘。仅在上周,我们就清除了十五名红线特务——间谍、破坏分子、恐怖分子。游骑兵自然有游骑兵的任务,这我明白。但你们游骑兵,恕我直言,对于反侦察根本一无所知。你们或许以为,整个星球的命运全部掌控在你们手中;你们或许以为,汉萨的和平与稳定是理所当然的,是吗?我告诉你们,就在昨天,我们还抓住了一个人,他已经摸进了我们的供水系统!我们从他身上搜到了二十公斤耗子药!你们知道被耗子药毒死有多么痛苦吗?还有一个运大粪的小伙子,看上去就跟你们那个同伴一样老实巴交,却用自己的粪桶偷运了一枚反坦克炮到白俄罗斯站!如果被他得逞,你们能想象后果有多么严重吗?这还只是破坏分子,至于奸细,更是数不胜数。还有那些鼓动者,他们先是宣称我们这里没有公平,贫富不均,说什么汉萨打压商业,说什么全地铁的劳动人民不堪重负,因为汉萨榨取所有人的汁液。然后就是这些宣传单!你自己看看!”

他把一张灰色纸片递到阿尔乔姆面前,上面将地铁线路图画成了一张蜘蛛网,中央趴着一只肥大的蜘蛛,身上写着“汉萨”二字。

“另一面呢,您翻过来,写着‘转给同志!’或者‘前来集会!’,就是这样。他们在蛀洞,明白吗?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酝酿暴动,明白吗?不分昼夜。我请问,您到过红线那边吗?您知道落到他们手里会有什么下场吗?他们连子弹都舍不得浪费一颗,直接用钢筋把你弄死。而那些被他们妖言蛊惑的人,会自相残杀,游行示威。一旦群众暴动,你们怎么控制?你们游骑兵还剩几个人?三十个?四十个?是,精英部队,是,特战英雄,是,舍你其谁?可面对被鼓动者挑唆怂恿的人群,你们能怎么办?你们能向妇女、向半大孩子开枪吗?啊?!不可能,我的朋友!你们游骑兵,也许精通近战,也许擅长强攻,可生活远不止这些!你们知道生活中的情形何等复杂吗?”

嘀嗒,嘀嗒,嘀嗒。

少校把十指锁在一起,这个动作仿佛让他想起了什么,他出神地盯着自己那粗壮有力的手指,然后又摸了摸脸颊。

“你去大剧院站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语调平静,“这个人是谁?”他用头点了点荷马。

“受梅尔尼克派遣,”阿尔乔姆回答,“如果您愿意,可以打电话给他,但我无权透露细节。大爷是向导,我们要取道帕维列茨站。”

荷马眨眨眼。他想起了梅尔尼克对阿尔乔姆的真实评价——“精神错乱”,不由得捏了一把汗。阿尔乔姆的游骑兵文身虽然还在,但假如有人问梅尔尼克,他是否还在游骑兵服役……假如少校真的拿起话筒致电梅尔尼克……

“半个向导半个大爷。”少校漫不经心地拖长声音讥讽道,“那经纪人呢?”

“经纪人……和我们一起。”

“以前是,现在他要和我们一起了。不是他把你们带过警戒线的吗?不是他违反植物防疫条例的吗?不是有人贿赂汉萨官员了吗?既然不是你们,那是谁呢?”

“不,”阿尔乔姆坚定地摇摇头,“经纪人得跟我们走。”

少校像没听见一样:“所以,经纪人必须留在这儿……陪我们聊聊天。我派人送你们俩到新村庄站,沿最近的路。尽管放心。”

荷马偷眼示意阿尔乔姆,但阿尔乔姆不能把那个傻小子扔在这儿,不能把他留给斯维诺卢普,特别是在这样敏感的非常时期。

“放了所有人,要么就给梅尔尼克打电话。”

斯维诺卢普用手指扣响桌面,把马卡洛夫手枪当陀螺转,拳头握紧,又松开。

“你少拿梅尔尼克来压我!”他终于开口道,“他会理解我的。梅尔尼克是军官,我也是军官。只是面子上不好看。咱们可是有共同的敌人。我们应该精诚团结,并肩作战。你们用你们的方式,我们用我们的方式。共同守卫地铁的安宁,防止大流血,各尽其责。”

空气沉闷,难以呼吸,仿佛混浊的水滴在敲击耳膜。画面在脑海旋转:墙角被遮住的床,桌子底下的棉拖。真该上前一把拽开那该死的布帘……揭开真相。

“放了所有人,”阿尔乔姆重复道,“三个人一起。”

“我送你们到新村庄站,那里是我的辖区,另一个方向归别人管。我可不想向每个人一一解释你、经纪人和你的梅尔尼克,不然肯定会有人向上级打我的小报告。”

“现在就放。”阿尔乔姆趁热打铁。

“还他妈‘现在就放’……”

嘀嗒,嘀嗒,嘀嗒。角落里的圣徒在交头接耳,两人手里的宝剑都是出鞘剑。荷马不停地用手背擦拭光秃额头上的汗滴,但怎么也擦不干。

终于,少校拿起了按键电话座机的听筒。“阿加波夫!把经纪人带出来……对,我说的……什么?……列昂诺唯伊怎么了?……那就给他钱,劳动必须获得报酬,更何况是他!上帝派来的说书人!特别是关于隐形观察者,讲得太好了!简直听不够!”他笑起来,“对,把经纪人带来。”

阿尔乔姆碰了碰荷马的肩膀:走!荷马开始往起站,但动作很慢,目光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勾住了。

“把东西还给我们。”阿尔乔姆说。

“等到了边境再说,”少校郑重承诺,“要是你们逃跑了怎么办?对于你们任务的细节我可是还没弄清楚呢。不必担心,到了边境悉数奉还。”

出门挂锁之前,少校用主人的目光环顾了一下房间。他扫了一眼角落,面对头顶光环的持剑者,像敬军礼那样把靴子一磕,熄灭了灯。阿尔乔姆也扭头最后看了一眼——布帘后面。

“这不是我该管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密密层层,乌云压着边境……”少校低声哼唱着《三个坦克兵》[苏联电影《拖拉机》的插曲,由波克拉斯兄弟作曲。后经波·拉斯庚重新填词,广为传唱,一直流传至今]。

****

和平大道站属于换乘车站,在环线和辐射线各有一个站台,两个站台的差别有如云泥。辐射线的站台黢黑一片,环线的站台亮得晃眼。辐射线站台挤满了卖各种零碎和日用品的货担、货亭,看上去像个流浪汉在垃圾堆里刨食。而环线站台,尽管与辐射线站台以通道相连,却没有沾染任何虱子和脏乱之气。黑白方格图案的地板一尘不染,天花板上的镀金层刚被翻新过,没有镀金层的地方虽然有些被熏黑了,但雪白的底色仍清晰可辨。巨大的青铜枝形吊灯从天花板垂下,尽管每盏吊灯只亮着一个灯泡,但已经足以照亮站台的每一个角落。

站台的一部分被用作货物集散地,吊车臂垂在轨道车上,旁边身着蓝色工作服的装卸工们正抽着上好的烟叶,一些箱子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从隧道里又开来一辆货车,响起一串爽快的脏话。工作在继续,生活的钟摆还在摆荡。

当地人的房子被安置在站台出口处的拱门下,以免占用大厅,有碍观瞻。墙洞被砖块堵上,甚至抹上了白灰,房门统一开在内侧,门旁还开了窗子,面朝枝形吊灯,挂着窗帘。屋内大概比屋外还要亮堂。如果有人敲门,主人会先拉开窗帘看看是谁,然后才会开门。这里的居民全部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漂漂亮亮,无论你怎么找,也休想从人群中找出一个营养不良者。如果说在这个地下世界还有天堂,那和平大道站的环线站台肯定是其中之一。

少校早早地就跟他们道了别,说得去趟外科医院。作为少校的代表,一个蓄着小胡子的、彬彬有礼又普通无奇的中年男人从办公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经纪人廖哈。他的嘴唇破了,但仍然咧着嘴笑。

阿尔乔姆对廖哈说:“你跟我们去新村庄站,然后去门捷列夫站。”

廖哈感激地说:“去哪儿都成!”

中年男人将身上那件织着雪花图案的家常绒线衫拉平整,拍拍廖哈的肩膀,招呼三人跟他走。从一旁看去,就像四位老友在站台上走着,嬉笑着,在公交站点抽着烟。

闻名遐迩的汉萨定线公交车准时抵达:一辆冒烟的摩托轨道车,后面拖挂着小型旅客车厢。车厢虽然没有顶棚,但带有软座,都是从地铁列车上拆下来的。售票员向每位乘客收取两颗子弹,“绒线衫”帮三人买了票。他们面对面坐好,车身一晃,开动了。座位全被占满了:左面是一位妇女,漂白头发,患有大脖子病;右面是一位大鼻子男公民,愁眉苦脸,衣着随意;后面是一位昏昏欲睡的年轻父亲,两个大眼袋,怀抱一个布包,从中传出细微的鼾声;再往后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还有一个肤色黝黑的姑娘,十五六岁的光景,穿着防色狼的拖地长裙。再后面还有一些人。车厢头尾,各坐着几个自动枪手,身穿凯夫拉防弹背心,膝头放着钛合金头盔。他们不是来押送阿尔乔姆的,而是为公交车保驾护航的——尽管这里是汉萨,尽管人流涌动,昼夜照明,但隧道依旧是隧道,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他身上带着二十公斤耗子药!”漂白头发的妇女接着上一区间的话茬道,“直到最后一刻才把他抓住。”

“禽兽!竟然用耗子药!真该让这混蛋把那些耗子药全给吞下去!”大肚男嘟囔道,“我们还要忍受多久?有一个红线的人投诚了,他是从狩隼站过来的。据他说,他们那边已经开始吃自己的孩子了!他们的头儿——莫斯科温——那才叫魔鬼呢!他想把我们都吃掉,这个撒旦!”

“吃孩子——”睡眠不足的年轻父亲拖长声音道,“没有人会吃自己的孩子的。”

“你才活了多大岁数!”大肚男擤了一下鼻子。

“自己的孩子?没有人会吃自己的孩子。”年轻父亲固执己见。

“等他们到这儿来了,我们就知道了。”“绒线衫”接话道。

“情况越来越糟糕!还记得去年地堡那回吗?游骑兵好不容易才挡住!他们怎么就不消停呢?”患大脖子病的妇女喘着粗气道。

“因为他们快饿死了!”大肚男摸着自己的大肚腩,“所以才往我们这边跑,想从我们嘴里抢食吃。”

“上帝保佑!”车厢后部一个老太太祈祷着。

“我去过红线的换乘车站一次,并没有看见什么可怕的,完全是非军事化的,穿得也都很像样。是有人拿他们吓唬我们呢!”

“你出过缓冲区吗?哪怕半步?我出了!当下就被按住了,差点没给我㨃墙上去!他们表面上看着倒是人模狗样的,呸!”

“他们想不劳而获,都是贪得无厌的家伙。”大鼻子说,“我们在这儿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苦役,可他们呢,就像蝗虫一样,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的站台啃干净了,现在又要找新站台了。”

“难道我们欠他们的?他们凭什么?”

“刚过上人的日子!”

“可千万别打仗啊……千万别……”

“他们乐意吃自己的孩子,就让他们吃去,只要别往我们这儿跑!我们可顾不上他们……”

“哎呦,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谈话进行间,轨道车一直在平稳行进,不时喷出好闻的轻烟,那是童年时熟悉的汽油味。这段区间堪称模范,干燥,安静,每隔一百米就有节能灯照明。

突然,灯光一眨,灭了。

所有的灯都灭了,整个区间陷入一片黑暗,好像上帝睡着了。

“停车!停车!”

刹车骤然尖叫,车厢里的乘客——大脖子病的妇女、“大鼻子”、大肚男和其他所有乘客全部东倒西歪,跌撞成一团。襁褓里的婴儿哇一声哭起来,越哭越凶,年轻的父亲手忙脚乱。

“所有人留在原位!不许下车!”

咔嗒一声,一只手电筒亮起,紧接着其他手电筒陆续亮起。从跳动的光线中可以看到,身着防弹背心的战士手忙脚乱地戴好头盔,不情愿地走下铁轨,围住公交车,挡在人群和隧道之间。

“怎么了?”

“怎么回事?”

一位“防弹背心”的无线电台沙沙响起来,他转过身,背对乘客,对着电台嘟囔了句什么。他在等待命令,却迟迟没有等到,只好傻愣愣地杵在那里。

“什么情况?”阿尔乔姆问。

“别说话,好好坐着!”“绒线衫”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们又不着急赶路。”

“刚好睡上一觉……”廖哈舔舔嘴唇,懒洋洋地道。

荷马紧张得说不出话。

“我还得赶路呢!”年轻父亲欠身喊道,“我得把孩子送到他妈妈那儿去!难道让我把自己的奶头塞给他吗?”

“小伙子们,那边怎么说?”患大脖子病的妇女朝战士们喊。

“坐好,女公民。”“防弹背心”生硬地回道,“我们在等待指令。”

时间像弓弦一样绷紧:一分钟,两分钟。

婴儿得不到期待的抚慰,将哭声分贝提高到了警笛级别。轨道车车头处,有人烦躁地一下下打火,寻找哭声来源,火光刺到了所有乘客的眼睛。

“照你自己的屁股去吧!”年轻父亲恨声道,“什么都他妈不行!趁早让红线把这儿全占了,至少能建立秩序!动不动就断电!”

“我们在等什么呢?”车厢后部有人声援道。

“你要去的地方远吗?”“绒线衫”的声音里带有同情。

“文化公园站!离这儿差不多隔了半个地铁!噢噢噢,睡觉觉……”

“咱们倒是挪挪窝啊!”

“这车又不是用电的!启动啊!好歹到下一个站台呢,然后再……”

“万一是敌人搞破坏呢?”

“我们的安全部门上哪儿去了?需要它的时候就没影了!把敌人都放进来了!”

“难道是……开始了吗,上帝?!”

“走啊,喂!一点儿一点儿开!”

“我们可是交了税的!”

“请指示!”战士冲电台嘟囔着,但那头只传来咳嗽声。

“肯定是敌人的特务!”

“那边是什么?你照照……”“绒线衫”眯起眼睛,用手指着黑暗处。

一位“防弹背心”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把手电筒光探过去,只见一个黑洞,那是开在隧道侧壁的一条狭窄通道。

“这、这是什么鬼?……”“绒线衫”惊奇道。

“防弹背心”将手电筒光猛地刺向他的双眼,不由分说地道:“别多管闲事,男公民,这有什么的!”

但“绒线衫”一点儿没生气,只是用手掌遮住眼睛:“这让我想起‘隐形观察者’来了……你们听说过吗?”

“什么?”

“绒线衫”说:“嗯,就是二号地铁。据说政府,就是之前那个国家的领导人们,其实并没有跑,他们既没有死,也没去什么乌拉尔。”

有人反驳道:“关于乌拉尔我可是听说了。一个什么‘亚曼托山’脚下的城市。那帮高层官员都跑到那儿去了!他们把我们扔在这儿腐烂发臭,自己却在那儿享福。”

“绒线衫”道:“胡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抛弃我们。他们就在这儿,就在我们身边的地堡里,在我们周围。是我们背叛了他们,忘了他们,所以他们才……不管我们了。但他们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等待着,观察着我们,暗中护佑我们。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子民。也许,他们的地堡就在我们的站台后面,而他们的隧道,秘密隧道,就在我们的隧道背后,在我们身后围了一圈,仔细观察着我们。如果我们值得救赎,他们就会出现,从二号地铁走出来,拯救我们。”

车厢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那个黑黢黢的通道,那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开始窃窃私语:“鬼才知道……”

“都是胡扯,”阿尔乔姆恶狠狠地说,“胡说八道!那个二号地铁我进去过。”

“里面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隧道,外带一小撮吃人肉的野人。这就是你们的观察者。你们就在这儿老实待着吧,等着他们来救你们吧。”

“我也不知道,”“绒线衫”随和地一笑,“可能是我讲得不好。你该听听给我讲故事的那个人,我当时就相信了。”

“真有食人族?”年轻父亲问阿尔乔姆。

就在这时,电来了。

电台那头祝战士们好运。轨道车打了个喷嚏,车轮轧轧作响,继续前进。

乘客们长吁了一口气,婴儿也止住了啼哭。

当轨道车再次驶过两侧的深邃通道时,人们都忍不住害怕地向洞口张望。

其实那些通道是辅助用的,是死胡同。

****

新村庄站看上去像个建筑工地。空道上有一列驮运队,驮着很多口袋,里面装的也许是沙子或者水泥。有人在搬砖,有人在搅拌混凝土,有人正把黏稠的泥浆滴到地板上,勾抹缝隙。从地面上搞来的几台干燥机轰鸣着,用扇叶将热空气吹向湿泥浆,每台机器旁边都站着一位穿灰色迷彩服的守卫。

“漏水了。”“绒线衫”解释说。

新村庄站变得面目全非。从前,这里的门窗上都是彩色马赛克玻璃,站台光线刻意模仿黄昏,好让玻璃图案更加闪烁缤纷。彩色玻璃顶部镶着两道金边,勾勒出浑圆的拱门轮廓。地板是由花岗岩拼成的棋盘图案,乘客仿佛踏上了波斯国王赠送给俄国沙皇的那方价值连城的棋盘。而眼下,这里目之所见全是水泥。

“易碎品。”荷马忽然说。

“啊?”阿尔乔姆向老人转过身去,老人已经沉默太久了,以至于猛然听到他说话颇有些惊讶。

“我有一个熟人,他有一次跟我说,新村庄站的彩色马赛克玻璃早就掉了,因为是易碎品。我把这茬给忘了,刚才来这儿的路上,我还一直盼望着能见到呢。”

“不碍事,我们能恢复原样。”“绒线衫”坚定地说,“我们能拯救站台。父辈能做到的,我们也一定能。只要不爆发战争,就一定能。”

“也许吧,”荷马附和道,“只是这种感觉很奇怪。我以前从不喜欢这些彩色马赛克玻璃,因此对新村庄站也没什么好感,觉着俗气。可如今,我一路上都在巴望着能见到它们。”

“彩色马赛克玻璃我们应该也能复原!”

“这倒未必。”阿尔乔姆摇头道。

“复原不了就复原不了呗!”廖哈大咧咧地一笑,“没有它们,生活照样继续。这个站台的出口在哪儿?”

“全都能复原!只要不爆发战争!”“绒线衫”拍着廖哈的后背重复道。

他把三人带到空道上方的阶梯,沿着狭长地带走向门捷列夫站方向。他们通过了一道“迷彩服”警戒线,然后又是一道,之后才看见边境线——到处插着军旗、布着机枪阵地的汉萨环线。

廖哈一路上总在不由自主地回头看,阿尔乔姆知道,这个小伙子的快活是装出来的,并非发自内心。荷马双唇紧闭,目光低垂,仿佛盯着一块无形的银幕。“绒线衫”继续发出各种乐观主义宣言。

在最后一个区间,除了“灰色迷彩服”之外,还有两位工人,身穿脏兮兮的工作服,额上戴着焊工护目镜。在他们身边放着阿尔乔姆的行李——防化服旅行箱和无线电台背包。他们跟阿尔乔姆等人打了招呼,拉开拉链,请阿尔乔姆确认自动步枪和子弹都还在,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清点一下。阿尔乔姆没有去数,当务之急就是尽快离开此地,活着离开,其他的都不重要。

单枪匹马没法跟整个安全部门斗,跟整个汉萨斗。而那里,在少校的办公室里,布帘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是妄想狂而已。

“好吧!”“绒线衫”精神抖擞地挥了挥廖哈脏兮兮的铁铲,朝阿尔乔姆伸过手来,“上帝与你们同在!”

从一旁看去,像是四位老友在依依惜别。

****

直到他们踏上门捷列夫站,当便衣们再无可能听到他们说话的时候,荷马才抓住阿尔乔姆的袖口,低声道:“您刚才应付得太精彩啦。要知道,我们完全有可能陷在那儿!”

阿尔乔姆耸耸肩。

“只是,我始终在琢磨一件事,”荷马继续说,“在我们进门之前,少校收拾了两只凌乱的拖鞋,还记得吗?”

“然后呢?”

“那拖鞋不是他的,您注意到了吗?那是女式的,女式拖鞋,还有他脸上的抓伤……”

“妄想狂!”阿尔乔姆冲他吼道,“什么都没有!”

“真想吃点东西呀,”廖哈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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