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米

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过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了。”

临别时,边防哨所的指挥官一边这样说,一边用指甲揪着脖子上长熟的粉刺。

听到这话,三人都不禁好奇,前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门捷列夫站半明半暗,水汽弥漫,完全浸泡在水中。连接新村庄站的通道阶梯向下延伸,尽头并非花岗岩地面,而是一个水洼,本站居民全部生活在齐踝深的褐色冷水中。阿尔乔姆打开旅行箱,取出一双沼泽靴,顺便把AK自动步枪挎在身上。荷马脚上穿的也是胶鞋,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旅行者。

“没想到这儿竟然被淹了。”廖哈蜷缩着身子嘟囔道。

水里四处胡乱散放着一些钉在一起的朽木框架,踩在上面可以稍微抬离水底。但它们摆放得毫无规律,谁也没想过把它们连成一片小岛或一条栈道。

“这是货盘,”荷马蹚过浑浊的冷水,走到木框跟前辨认道,“以前载货马车上用的。早先在整个莫斯科郊区,买卖货盘的广告牌随处可见。这些货盘撑起了一整个黑市!我还一直纳闷呢,囤这么多货盘干什么?原来是为了大洪水预备的。”

然而货盘同样被水浸没,沉入水下几厘米深。只有在跟前,在自己脚下,才能透过污水发现它们。若从一旁看来,会感觉这里整个是一片混沌的神话之海。

“这里的人就跟先知一样,在水中神奇地漫步。”荷马嘿嘿一笑,望着在水里踢踏的当地人道。

经纪人也感叹道:“像一池子大便!”

瞳孔很快就忘记了汉萨的灯火通明,完全适应了这里吝啬的昏暗光线。整个站台只零星亮着三五盏油灯,油脂在油盏里燃烧,有些灯盏四周围着尚未完全褪色的购物袋。

荷马指着灯盏说:“很像中国的纸灯笼,很漂亮,对不对?”

阿尔乔姆却不以为然。

他们在乍一看上去又密又黑的拱门处发现了车道。但与其他站台不同,在门捷列夫站,站台与车道之间不存在界限,浑水将一切都抹平了。每走一步都要谨慎估计立足点,稍有不慎,就会一脚踩空,灌上两口污水。

最主要的问题是:从这里如何继续前进?

通往地面的出口被堵住封死了,通道也被截断了,隧道里是没过脖子的污浊冷水。这水恐怕还有辐射,谁敢在里头游泳呢?只要一跳下去,身体一阵抽搐,手电筒电光熄灭,然后整个人就会像浮标一样,脸朝下泡在水里,直至肺叶里被全部灌满。

沿着看不见的车道坐着当地居民,他们不时搔着痒,用类似抄网的东西在水底打捞着,捞到什么东西直接放到嘴里开嚼。

“你把我的蠕虫抢走了!还我的蠕虫来!混蛋!”一个渔夫揪住另一个蓬头垢面的渔夫。

说是渔夫,但他们既没有船,也没有筏子。他们除了门捷列夫站哪儿也去不了,也不打算去。可阿尔乔姆他们该怎么办?

阿尔乔姆高声问:“为什么全给淹了?难道这儿比新村庄站低吗?”

“比那边深八米,”荷马凭记忆回答,“所以水就全汇聚到这儿来了。”

只要稍微远离通道阶梯,双腿立刻就会被枯瘦如柴的孩子们团团围住。他们不敢去骚扰汉萨的边防军,可能是被打怕了。

“叔叔,赏颗子弹吧!叔叔,子弹。叔叔,子弹……”

别看他们瘦巴巴的,却很有劲儿。钻进裤袋里的一只只小手滑溜溜的,又快又灵活。你伸手去抓,明明抓住了,举起手来却是空的。而且到底是谁的手,根本无从分辨。

地下河流经整个地铁,敲打在混凝土上,拼命往深邃的站台里钻。有实力的站台,往外淘水,加固墙壁,抽取积水,烘干潮气;没能耐的站台,只能坐等被淹。

门捷列夫站的居民不愿意费劲儿治水,又不甘心被淹死,只好勉力支撑,得过且过。他们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大量的建筑脚手架,用它们将大厅分割开来,用螺丝固定成钢铁丛林,一直顶到天花板,成天挂在上面。脸皮薄的,会给自家巢穴围上一圈塑料袋,以免外人窥视私密;随便点儿的,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从高处往水里撒尿,也无所谓。

之前,门捷列夫站的大厅既宏伟又庄重,白色大理石,厚重浑圆的拱门,完全可以用作婚礼殿堂。而如今,污浊的水流冲毁了墙壁上的大理石贴面,冲断了电力,熄灭了精巧的金属枝形吊灯,把居民变成了水陆两栖人。现在恐怕无所谓婚礼了,为避免免屁股被淹到,男女直接爬到高处,仓促交媾。

那些没在抓蠕虫的人,坐在自己的铁架床上,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垂头丧气。有的瞪眼瞅着黑暗,有的胡言乱语,有的嘿嘿傻笑。这里似乎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阿尔乔姆等人摆脱了小乞丐们的纠缠,从水里上到干处,廖哈痛惜地看着自己的鞋子,茫然重复着:“搞点东西吃吧?”

他的反复提醒让阿尔乔姆的肚子也咕咕直叫。真该在和平大道站饱吃一顿,那里有猪肉串、炖蘑菇,什么都有。可这里……

“给颗子弹,叔叔!”

阿尔乔姆把自己的旅行箱抱得更紧,撵走小乞丐们。又有一只小爪子探进了裤袋,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往外一拽,却被阿尔乔姆警觉地抓住了。这是一个小女孩,六岁左右,披头散发,满口牙齿缺了一半儿。

“小毛贼!还给我,是什么东西?!”

阿尔乔姆尽量表现出愤怒,把她攥紧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小女孩像是被吓到了,但仍然不肯死心,她提议阿尔乔姆把她放掉,作为交换,她可以亲他一下。被掰开的手心里,竟然是一颗蘑菇。阿尔乔姆裤袋里哪儿来的蘑菇?——鲜蘑菇,从地里摘的。怎么回事?

“你干吗呀,把这蘑菇给我吧!你是小气鬼吗?!”小女孩尖声叫道。

阿尔乔姆猜到了:是阿妮娅放的。

这是临别时她塞进来的:这就是你,阿尔乔姆,你的本性和实质,在你那英雄主义的历险中,记住这一点。记住自己,记住我。

“不给。”阿尔乔姆生硬地说,狠下心,更用力地捏紧小女孩的手。

“疼,疼!坏蛋!”小女孩尖着嗓子叫道。

阿尔乔姆松开手,把这小狼崽子放开。

“住手!等等!”

跳到一旁的小狼崽子抡起一块铁片就要扔过来,听阿尔乔姆这么一喊,顿住了,决定等等看。看来,她对人类还是存有信任的。

“给!”阿尔乔姆伸手递过两颗子弹。

“扔过来!”小女孩命令道,“坏蛋,我才不过去呢。”

“怎么从这儿出去?怎么去花卉站[位于9号线谢尔普霍夫—季米里亚泽夫线上,因1850年附近的大花卉市场得名,又译为“七彩林荫路站”]?”

“出不去!”她擤了把鼻涕,“除非有人来抓。”

“谁?”

“谁来就是谁!”

阿尔乔姆把两颗子弹逐一扔到她摊开的手掌上。第一颗接住了,第二颗掉进了水里,登时有三个小鬼扑到混浊的冷水里去捞抢。小女孩用脚后跟踹他们的鼻子、耳朵:“滚,滚!我的!”但其中一个已经得手了。她委屈地哭了起来,随即对幸运儿威胁道:“行,狗崽子,你等着!”

“喂,小妹妹,”廖哈叫她,“你们这儿谁有吃的?吃了不会坏肚子的?你带我们去,我再给你一颗子弹。”

她狐疑地看了廖哈一会儿,吸溜一下鼻子:“鸡蛋想吃吗?”

“母鸡下的?”

“公鸡下的!”小女孩没好气地说,“当然是母鸡下的了!村子那头有个人有。”

廖哈喜出望外,阿尔乔姆忽然也对这个鸡蛋充满了期待:煮鸡蛋,蛋白像眼白一样,蛋黄像孩子画出的太阳,又鲜又嫩。他自己也想来上这样一颗鸡蛋,最好是一下子来仨煎蛋,用肥腻的猪油煎的。展览馆站没有养鸡,他最后一次吃到鸡蛋还是一年多以前在波利斯的时候。那时,他跟阿妮娅的激情才刚刚点燃。

阿尔乔姆把那颗作为送别礼物的蘑菇放进了贴身的衣袋。

“也算我一个。”他对廖哈说。

“有人要吃鸡蛋啦!”小女孩高声宣布。

这一消息令小乞丐们激动不已。所有追着阿尔乔姆讨要子弹的人都暂时搁置了自己的梦想,不再死缠烂打,而是沉默地张大眼睛围住这几个外地人。

一群人踩着木框货盘朝站台另一头跳跃前行,好像几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走向隐藏在某处的神秘鸡笼。孩子们在他们身后爬上旁边的钢铁丛林,攀着铁架跑到他们前面去,不时有人尖叫着掉进水里。

在铁架上犯迷糊的人呆傻而又虚弱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有气无力地说着毫无头绪的胡话:

“咱们今天也许有白菜焖肉吃吧?我看海报说,来了一个有名的瑞典人,电子学家。”

“狗屁的电子学家,瑞典人全是混蛋,昨天电视里说的。”

“这些人蠕虫吃多了。”小女孩边走边解释。

在一块木框货盘上,赫然躺着一具浮肿的尸体。

阿尔乔姆眼见一只大耗子,口鼻浮出水面,游过去啃噬尸体,悲愤地喊道:“八米之下,如同地狱!”

“别伤心!”廖哈宽慰他说,“即便在地狱,也是我们的人!他们连俄语都没忘,好样的!”

终于来到了这个被诅咒的村庄的另一头。前面已是死路。

“喏!”小女孩唾了一口,“就在这儿。子弹拿来。”

“喂,有人吗!”经纪人仰着头喊,“听说你有鸡蛋卖?”

“没错。”一丛蓬乱的大胡子从上面垂下来。

“子弹给我!给我子弹,坏蛋!”小女孩急了。

廖哈无奈地叹口气,不情愿地给向导付了钱。周围巢穴上的人看得眼红。

“怎么卖?”

“俩!”大胡子说,“两颗子弹!”

“我来两个,还有我的同伴们……再来三个。这可是笔大买卖,老哥,今天你可赚翻了。”

头顶传来一片骚乱和哼哼唧唧。过了一分钟,一个光身穿着西装上衣的男人站到了买主们面前。用来遮羞的是一条白裙子,是用一个大购物袋从下面割开改成的。蓬乱的大胡子脏兮兮的,眼睛里燃烧着油光。

男人一只手里郑重地托着一枚沾着鸡粪的鸡蛋,俨然沙皇托着象征王权的金球,另一只手温柔地抱紧一只枯瘦的目光惊恐的母鸡。

“奥列格。”大胡子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

“能不能优惠点,老哥?”经纪人拍着叮当作响的子弹袋。

“什么货什么价,”奥列格坚定地说,“一颗鸡蛋值两颗子弹。”

“好吧……就依你吧。拿来吧。煮熟的吗?再来四个。给你……一,二……五,十。”

“不行。”奥列格摇摇头。

“什么不行?”

“鸡蛋只有一个,给我两颗子弹,多余的我不要。”

“怎么会只有一个?”阿尔乔姆慌了。

“全站台只有一个,今天。赶紧拿着,趁别人还没高价买走。而且是生的,这里没法煮。”

“那怎么吃啊?”廖哈皱着眉头问。

“直接喝啊!从这儿敲开口,直接喝,”奥列格比画了一下,“先付钱。”

“行吧,给你子弹。我可不敢生喝,上回喝生的躺了一个月,差点没命。我自己找地方煮去。”

“不行!”奥列格鸡蛋没松手,子弹也没接,“必须在这儿喝,当着我的面!不然不卖!”

“这又是为什么?”经纪人惊讶道。

“因为我的丽巴需要补钙,不然你以为她拿什么来生产鸡蛋壳?”

小狼崽子在旁边看着,像在动什么心思。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地从幽暗中钻出,不光小孩子,也有大人,凡是住在附近的全部聚拢过来,都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什么什么?”廖哈不可置信地问。

“鸡蛋壳是由钙质组成的,上过学吗?想要下蛋,丽巴需要补钙。你让我上哪儿找钙去?所以,你只能在这儿喝,然后把蛋壳留下。丽巴吃了鸡蛋壳,明天你可以再来买一颗。”

“就这,两颗子弹?!”

“什么货什么价!”奥列格坚定不移,“我绝不发黑心财!一颗子弹给丽巴买蘑菇,另一颗子弹给我自己买蘑菇。一天一颗。明天,又是一颗新蛋。一切都是计划好的,跟瑞士手表一样精确。你不要,我卖给讨伐队去,他们最喜欢生蛋黄拌糖了。你到底要不要?”

“你说卖给谁?”荷马问。

“拿来吧!生蛋黄拌糖!”廖哈嘟囔道。

“你小心点敲,别碎喽。”

“不用你教!”——“啪!”

“真是行家!”围观人群中有人低声赞叹。

“好吃吗?”一个肚子肿胀的小男孩眼巴巴地问。

“你别喝那么快!要慢慢喝,慢慢品!”一个跟男人没啥两样的女人建议。

“蛋黄!快喝到蛋黄了,看见了吗?”

“瞅他这架势,好像天天喝鸡蛋似的!”

围观者并没有妨碍到廖哈,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

“他还想煮煮吃呢!鸡蛋生着喝才好哪!蛋清,像液体一样流动,人的灵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奥列格捋着大胡子说。

“大叔,”阿尔乔姆问奥列格,“从这儿要怎么出去?”

“去哪儿?去干吗?”

“你们这儿下一站是哪儿?我们要去花卉站。”

“那儿有什么好去的?什么都没有!”奥列格斩钉截铁地宣布。

“哎,我说,”经纪人津津有味地嘬着蛋壳沾满粪便的鸡蛋,憧憬道,“你看,你为什么不去捉蠕虫吃,然后每天攒一个鸡蛋,攒够二十天,然后到汉萨一次性卖掉,用换来的钱再买一只母鸡?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每天坐吃山空了,一个月之后就有结余了,对不对?”

“那丽巴怎么办,给她吃蠕虫?母鸡好干净,蠕虫会把它毒死的!你懂什么啊!”

“那就孵小鸡?我可以借给你一颗子弹买只公鸡,”廖哈把剩余的子弹在手里叮叮当当地把玩着,“或者,我可以用这只公鸡入股,将来咱们成立个股份公司,算我一半股份,怎么样?”

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小狼崽子再也忍受不了这无聊的安分,突然蹿过来,自下而上猛地一拍经纪人的手掌,尖锐的黄铜弹头纷纷掉落,钻过木框货盘,穿过污水,沉入水底。围观喝蛋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你这小杂种!”经纪人怒叱,“都给我滚开!滚,全部后退!”

“这下你的贷款可好了!”奥列格幸灾乐祸,“还想着开股份公司!图个什么呢?”

“该死的!”廖哈蹲下身,开始在冰冷的污水中摸寻自己落水的子弹,还没喝光的鸡蛋高高擎在另一只手上。

小女孩早就爬到了够不着的高处,躲进了破烂的袋子中间,也许正躲在哪儿向自己的流浪汉庇护神祈祷,希望经纪人不要把子弹全部捞起来。人群蠢蠢欲动,但看见阿尔乔姆的自动步枪,没人敢轻举妄动。

“金钱带不来幸福!”奥列格断言,“人并不需要太多东西。就拿我来说吧,一个鸡蛋还是十个鸡蛋?一个鸡蛋已经完全足够了,十个鸡蛋也许会让我犯上肠扭转。我以前这么过,今后还是这么过。”

也许是卑鄙的流浪汉之神听到了小女孩的低语,从自己擀毡的大胡子里拔下一根毛,咕哝了几句咒语,于是,经纪人廖哈没摸到子弹,反而摸到了一块锋利的碎玻璃碴。拔出手一看,上面划了一道小孩嘴一样的大口子,正向外涌着黑血。

“该死!你们这群混蛋!”廖哈愤恨地直哭,一把捏碎见鬼的鸡蛋壳,用力甩向黑暗。

围观人群惊得呆若木鸡。

“混蛋!恶棍!你,你干了什么!”奥列格半晌才从蛋壳那迅疾消失的抛物线和清脆残忍的碎裂声中回过神来,嘶喊道,“你这混蛋!畜生!该死的混蛋!”

他抱着母鸡丽巴,光脚蹚着冰水,朝蛋壳飞落的方向赶去——它好像就在那儿,白白的。不料,一只饥饿的耗子抢占了先机,叼住鸡蛋壳,吱吱叫着,一下子跑没影了。

奥列格彻底陷入了疯狂。

他把母鸡放在铁架上,冲经纪人扑过来,双手胡拍乱打。他在地铁里活了这么多年,却仍未学会打架。经纪人一记左勾拳,精准地敲在他下巴上,一下子将他撂翻在地。他趴在木框货盘上,大胡子浸泡在水里,绝望而屈辱地喃喃道:“我的全部生活……畜生……我的整个生活……唯利是图的商贩子……贷款……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人群被情绪带动着向前拥了一步。阿尔乔姆为防不测,拉开了自动步枪的保险栓,把枪端得更顺手些。然而,并没有人打算为受害者出头。

“这下奥列格可有得受了。”人群交头接耳。

“见他的鬼去吧!”

“他的好日子可算到头了。”

“现在他跟大家都一样了。”

可怜的奥列格哭了。

荷马试探着劝慰奥列格:“汉萨不是有那么多沙子呢吗!新村庄站也在装修,可以让母鸡吃点沙子;再者说,兴许它肚子里还有一个鸡蛋呢,内部储备……”

“自作聪明!你懂什么母鸡的内部储备!你自己去汉萨吧!你自己去那儿吃沙子吧!”

廖哈茫然失措,用自己的那只好手攥紧伤手的手腕,手掌上诡异的小嘴仍未闭合。很明显,经纪人必须现在立刻用酒精消毒,因为这污毒的浅水中什么都可能有,过不了一天,廖哈一定会出现坏疽。

“谁有私酿酒?”阿尔乔姆朝破烂的钢铁丛林喊,“给伤口消毒!”

回答他的却是一连串猴子一样挖苦的讥笑:私酿酒,哈哈,消毒,哈哈。

“你们这儿一半人都是醉鬼,肯定有私酿酒!用什么酿的都行!”

“用大便酿的都行!”廖哈哀求道。

“他们那是吃蠕虫吃的!”一个同情的人解释,“蠕虫有致幻作用,不过蠕虫体内可不含酒精。”

“一群废物!”经纪人大怒,“废物!”

“你们去找当兵的要点儿。”有人建议。

“对,对,去找大兵们要去。”另一个人嗤笑道。

“对!”阿尔乔姆扶住廖哈的肩膀,“我们回边境去,送你回汉萨。签证不是还在吗?“绒线衫”应该早就走了。到那儿给你包扎一下,然后我们再逃跑。”

“去哪儿!”奥列格大叫,“你们想去哪儿?!我呢?!我该怎么办?!”

“我可不想再去送死了!”经纪人执拗起来。

“你们别想跑!”奥列格充耳不闻,“你们把我的计划全打破了!”

“听着,大叔……”阿尔乔姆抓住自动步枪的弹匣,想从中取出几颗子弹补偿奥列格,但后者完全会错了意。

“刽子手!讨伐队!你想打死我?!来呀,开枪啊!”他站起身,猛冲过来抓住枪管,顶在自己肚子上。

砰——!

老母鸡扑腾着被剪短的翅膀,惊恐地飞下铁架,在木框货盘上拼命狂奔。人们被吓傻了,震聋了。回声绵绵不绝,顺着地下河漂远。

“你干什么?!”阿尔乔姆惊呆了。

奥列格缓慢地坐了下去。

“就是这个……”他说。

奥列格腹部的西装上衣被某种发光的液体浸湿,那液体向下流淌,流到白色的聚乙烯裙子上时现出了本相——一种稀薄的橙黄色血液。

太荒唐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叔?”阿尔乔姆质问,“为什么?!”

奥列格用目光搜寻着母鸡。

“把丽巴留给谁呢?”他忧郁而又虚弱地说,“把她留给谁?他们会吃了她的。”

“你这白痴,为什么?!啊?!”阿尔乔姆咆哮着,他恨自己,恨奥列格,恨这一切。

“别这样喊叫,”奥列格请求他,“我快要死了,丽巴……丽巴过来……”

“你这个混蛋!白痴!把他抬起来!快,抬腿!我们去汉萨!”阿尔乔姆对经纪人吼道,同时从背后托住奥列格的两腋。

但一只手受伤的廖哈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于是阿尔乔姆把旅行箱塞给荷马,将背包驮到廖哈背上,自己背起奥列格——他的身体很轻,而且已经变软——朝通道跑去。

“奥列格呀奥列格。”人群里有人说。

“就这么死了。”

“鸡蛋也救不了他了。”

荷马跟在后面,廖哈也跟在后面,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母鸡从枪响中镇定下来,咯嗒咯嗒叫着,在货盘间飞跳着,朝主人追过来。围观人群排成队列跟在母鸡后面,摩拳擦掌,嘿嘿笑着。

只有一个人除外。

人群刚一走远,一个矮小的身影就从钢铁丛林上滑下来,脸低低地贴向水面,小手伸进污水,伸向玻璃碴子所在的地方——没什么好怕的,流浪儿手上的任何伤口都会自动愈合,他们的血液可以碾碎任何坏疽病菌。死神只喜欢细皮嫩肉的家养儿,对瘦骨嶙峋的孤儿没兴趣,嫌硌牙。

阿尔乔姆等人走到大厅中间,来到台阶前——沿着这些八米高的台阶,便可从海底炼狱爬到遥远的天堂。与此同时,钢铁丛林上已经挂满了猴子一样的门捷列夫站居民。嘈杂声平息了,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什么。

阿尔乔姆爬上岸,沼泽靴踩到花岗岩上,咚咚咚向上爬去,身后留下一摊摊污水。

“喂,伙计们!”他一边吃力地向上爬,一边朝边防军喊,“我们这儿有紧急情况!需要送医院!听到了吗?”

门捷列夫站的猴子们叽叽喳喳地聚到一起,贪婪地观望。

对面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伙计们!听见了吗?”

一条溪流沿着台阶,清脆而又明晰地淙淙流动,将带有生理缺陷的黄血从正在康复的新村庄站冲回发着疟疾的门捷列夫站。阿尔乔姆又登上一级台阶,扭过头,对身后的廖哈和荷马招呼了一声——二人还停留在天梯的最底端。

“我不去!”经纪人倔强地摇着头。

“你见鬼去吧!”阿尔乔姆愤恨地喊。

怎么会这样呢,阿尔乔姆想,这边是汉萨,吃饱喝足,梳洗干净,穿戴齐整;而就在旁边,八米以下,却是洞穴和野人?他们不应该是连通的吗?为什么会……

所有边防军都在。指挥官似乎有些懊恼,不停用手摸脖子,然后看手。另外两个卫兵在抽烟,这令阿尔乔姆感到一阵莫名的心安。既然抽烟,就证明是人。

“有人受伤要送医院……枪伤……不慎走火……”他气喘吁吁地将奥列格背到沙袋垒起的胸墙跟前。

“荷马说的没错,这里有这么多沙子。”阿尔乔姆想,“奥列格何苦寻死?”

“新村庄站入口关闭了,”卫兵回应,“检疫。不是告诉过你吗?”

阿尔乔姆又尽可能地往前靠了几步,但卫兵们嘴里叼着自卷烟,抬起了枪管。

“站——住!”指挥官说。

他在为什么事懊恼呢?阿尔乔姆仔细打量着。

直到走近了他才看清,指挥官终于把脖子上那个粉刺给揪下来了,现在粉刺头上顶着一小滴血,他刚擦去,血滴立刻又冒出来了,又得去挤。

“我们有签证!签证!你们刚发的!”

“我的丽巴呢?”

“退后!”

阿尔乔姆和被射穿的奥列格,指挥官连看都没看一眼。他只盯着自己的手指和手指上的血滴,还滑稽地扭过头去,乜斜着眼,试图去看自己脖子上被抠掉的粉刺。

“咱们商量商量?只要送我们到医护站……我们付钱,我来付。”

卫兵们根本无所谓,烟草让他们正舒坦。他们耐心地等待长官发话——开不开枪。对于奥列格的死活,他们全不在意。

“你怎么把这个野人拖到我们这儿来了?”指挥官气愤地盯着粉刺问。

“丽巴……”奥列格虚弱地呼唤着自己的母鸡。

“瞧,这是那个,卖鸡蛋的!看他的裙子就知道!”一个卫兵突然兴奋地喊道。

母鸡被荷马抓在手上,正扑棱着孱弱可笑的翅膀,想要追随主人而去,飞到八米之上的天堂。

“野人?你说——野人?”

“退后!”

“他快死了!”

“他有签证吗?”指挥官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纸巾,按在自己的伤口上。

“他没有签证——我不知道!”

“退后!我数到三:一。”

“至少给他简单处理一下!把血止住!”

“二。”指挥官把纸巾拿到眼前,血流得多吗?——懊恼异常。

“真可惜,鸡蛋没得吃了。真是,唉。”一个卫兵说。

“放我们过去,混蛋!”

“我说,堂吉诃德!他们这群人跟苍蝇没啥两样……”一个卫兵对阿尔乔姆说。

“你想拯救他们所有人吗?救援绳可没那么长!”另一个卫兵讥笑着吐出燃到头的烟蒂。

“求你们了!行吗?”

“三。擅闯国境。”指挥官眉头大皱:粉刺还在流血。

他第一次向奥列格望去,只是为了向他瞄准。枪管像打火石一样嚓的一声,微微一震:他们的AK步枪装着消音器——汉萨很爱惜士兵们的耳膜!子弹将墙壁崩了一个豁口,又弹到天花板上,纷纷扬扬的灰尘像落下了一道帷幕。

多亏阿尔乔姆在游骑兵的服役救了二人的性命,他的身体可以不经大脑,直接做出本能反应,能用皮肤去感应子弹出膛的方位,在头脑察觉之前,扑倒在地,躲开死亡。

阿尔乔姆纵身卧倒,将奥列格甩向一旁,旋即将其拽起,匍匐前行。指挥官朝他们又射了几枪,但飞扬的灰尘影响了准头。

“混蛋!”阿尔乔姆骂声刚落,立马又招来一枪。混凝土碎屑飞溅。

远处的猴子们兴奋地大呼小叫:

“就是这样,让你也尝尝我们的滋味!”

“这回吃着沙子了吧?”

“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啊?”

“来啊,再来一枪!”

在这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毫无意义地死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阿尔乔姆滚下一级台阶,又一级,将奥列格拽在身后。奥列格急促地呼吸着,尽量减少流血,但脸色越来越苍白。

“听着,大叔!你别想死,听见了吗?从这儿怎么出去?!我带你去花卉站……那儿肯定有法救你的,啊,大叔?!”

“那里有间妓馆。”荷马想到。

“没错!妓馆里应该有医生,对不对?我们走水路过去,不许闭眼,你这混蛋!我现在就……不许睡!”

但是去妓馆,走水路是行不通的,别说奥列格,谁也不行,因为没有工具。站台两侧的水渠岸边空空如也。

“没用的,他活不成了。”经纪人消沉地给奥列格判了死刑。

“马上,”阿尔乔姆连声道,“马上。”

“我想死,”奥列格喃喃道,“鸡蛋也被打碎了,我活得太累了。”

“你给我闭嘴!你去找出路!”阿尔乔姆用枪管杵了杵呆愣着的经纪人,又对奥列格喝道,“你把伤口让我看看!”

脏污的皮肤,肚皮上有一个洞,稀薄的液体正从那里汩汩流出,把什么都浸湿了。荷马也看了一眼,耸了耸肩。他会不会死,只有上帝知道。大概会的。

廖哈像抓紧跳伞环那样捂住胸口的基督,开始四处搜索,想从这个陷坑里找到救赎的出路。

“是谁的错?”阿尔乔姆想,“是他自己,这个卖鸡蛋的人。我又没有开枪。他即便死,也只能怪他自己。”

“我说,他说如果他死了,他就把母鸡托付给我。”一个身材矮壮的独眼女人紧贴着阿尔乔姆耳边说道,“我们俩是相好。”

“走开,”奥列格无力地说,“巫婆。”

“你可别昧良心!反正你在那边也用不着母鸡,你跟他们说吧,趁你还有力气。”

“走开,让我想想上帝。”

“你先托付完母鸡再想,最好直接给我……”

母鸡在荷马的手掌下微微睁开眼睛。它已经无所谓了。

“怎么从这儿出去,大婶?”阿尔乔姆问女人。

“你要去哪儿啊,好心肠先生?干吗要出去呢?这里不也挺好嘛。鸡,咱俩可以一起养着,奥列格马上就嗝屁了……咱俩嘛,好商量!”她用自己唯一能眨动的眼睛向阿尔乔姆抛了个媚眼。

他不是我杀的。阿尔乔姆想。

“呦——!呦——!”

隐约有歌声从远处飘来。

是进行曲。

“喂!那边!”

“什么情况?!”

“有人坐船过来了!从隧道那边!”廖哈站在那儿,惊异地瞅着显灵的耶稣。

阿尔乔姆扶起奥列格那愈发枯萎轻盈的身体,朝水渠慢慢跑去。

那里的确有什么东西。木筏?木筏!

头灯闪烁,船桨划动,参差的合唱声振奋人心。他们是从萨维奥洛夫站方向来的,正好前往花卉站方向。

阿尔乔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带着伤员一起跌进水渠——如果在最后一刻淹死,那可就太荒唐了。

“停下!喂!停下!”

船桨停止了划动,但还看不清船上是什么人。

“别开枪!别开枪!捎我们一程!去花卉站!有钱!”

木筏划近了些,几支枪管齐刷刷地瞄过来。上面有五六个人,全副武装。船上——现在可以看清楚了——还能再坐几个人。

所有人都聚集到了水渠边:阿尔乔姆背着垂死之人,荷马抱着母鸡,廖哈捧着他受伤的手。他们被逐个用手电筒光束搜了身。

“好像不是变种人!”

“一个弹匣!上来吧……”

“感谢上帝……”阿尔乔姆突然想唱颂歌,他的内心充满感激,仿佛得救的是自己的亲生弟弟一样。他将奥列格放到了船上——用成百上千个空塑料瓶串连而成的塑料筏,然后自己也上了船。

“你给我听着,到花卉站之前不准咽气!”他对奥列格命令道。

“我哪儿也不去……”奥列格无力地反抗,“还折腾什么……有什么意义……”

“别把他带走!不要伤女人的心呦!”独眼女人喊道。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儿去呀?”钢铁丛林里有人声援,“别再折磨他啦,就把他留在这儿吧。在这儿生,就在这儿死。”

“他没死也得让你们给折腾死!”

“你们这是欺负人!”

没时间争辩了,该行船了。

“母鸡!把母鸡留下来!不然让你两只眼睛都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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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捷列夫站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塑料筏沿着灌满水的隧道向世界的另一端漂去,在那里,生命正像灯塔一样朝他们闪烁。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兄弟们?”经纪人问塑料筏上的船员们。

“第四帝国,”船员们回答,“去当志愿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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